1
「好久没回来了啊。」
春光明媚的三月下旬,我──有月勇下了车,踏上车站月台。
大概有十年没有从东京回到故乡了吧。高中毕业后,我前往了东京。虽然顺利就职于某间中坚食品制造商,但那里的工作量十分庞大,委婉地说就是一间又苦又黑的血汗企业。
我忙得连回老家的时间都没有,凭着年轻和一股干劲撑了过来,却在半年前因为过劳而弄垮身体,并因此停职。
尽管公司挽留我,但我最终还是决定辞职。我心想,这是让人生重新开始的好机会,于是时隔十年后回到了故乡──静冈县富士宫市。
时间是中午前。
就在这时──
「呀!」
「啊,对不起。」
我和一名高中女生撞上了。正确来说是对方先撞过来的,但是鉴于无业大叔和高中女生之间的社会地位差距,我决定摆出低姿态。对方穿着深绿色的制服外套,看来是北高的学生吧。
「对不起。」
「哪里,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路……嗯?」
大大的眼睛仰望着我,那双茶色眼眸清澈到彷佛会让人深陷其中。
呜……
令人屏息的美少女,就是指她这样的女孩吧。束起的茶色长发垂落于左肩。白皙透明的肌肤,还有柔软的桃色嘴唇……不行不行。
要是和陌生的JK有多余的接触,将会导致社会性的死亡。
「那个──」
「那、那我告辞了。」
我落荒而逃地穿过检票口、走出了车站。
*
心跳个不停。
时隔几年了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个人毕业典礼的三天后……
「时隔十年了……呢。」
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没认出我。我明明马上就认出来了。我凝视着勇哥消失于其中的人群,轻叹了口气。
我刚好上完学校的春季讲座,打算直接去住在隔壁镇的朋友家玩,才来到车站搭车,没想到可以再次见到勇哥。这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吗?
「嗯?」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我刚才撞到勇哥的地方。我把它捡了起来,发现是一个长期使用的钱包。
2
高中毕业大约时隔十年再次回到老家,原来如此,完全没有变化。用得很旧的桌子、褪色的壁纸,还有边缘裂开的杯子。
「很辛苦吧。真是的,过年和盂兰盆节的时候至少要回来啊。」
母亲──有月沙耶香这么说着,同时往杯子里倒咖啡。
以四十八岁的年龄来看,她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保持得相当年轻。
「新年休假只放元旦一天,你叫我怎么回老家?」
我以前就职的公司不存在长期休假的概念,年末年初的休假也只有除夕和元旦两天。
我一边抱怨黑心企业,一边喝着黑咖啡。
「不过如果你在这里扎根,我也会很高兴的。你要在这里找工作对吧?还是想继承家里的店了?」
有月家经营着一间名为〈月夜露台〉的咖啡店。实际上,我心里也有「万一出了什么事,只要继承家业就好」的盘算。
「嗯──那样也行,不过工作的事情我还要好好考虑。对了──」
我提出一个在进入家门前产生的疑问。
「春山家搬走了吗?」
隔壁邻居的门牌从春山变成了别的名字。
「啊,你说那个啊。」
母亲为咖啡续杯,同时说道:
「在你去东京以后,他们马上就搬家了。」
「咦?那、那是怎么──」
「喂──你来帮个忙吧。」
楼下的店里传来父亲的呼唤声,父亲正是〈月夜露台〉的店长。
「好~我现在就过去。回头再详细跟你说。」
母亲朝着店里的厨房走去。我喝完咖啡,踏入了自己的房间。
和那时候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我躺在床上,沉浸在回忆中。
脑海中浮现令人怀念的面孔。
春山未夜。
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没把大人放在眼里的那个小鬼。这样啊,原来未夜搬家了。
没有机会和那个臭小鬼见面了啊。
有点寂寞,又有点放心,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十年过去了,这表示她现在是高三吗?
毕竟是那个臭小鬼,她大概长成了不像话的不良少女或辣妹吧。
当我思考着这种事情时,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这么说来,我还没吃午餐。
「肚子饿了啊。」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去一趟便利商店吧。我心里这样想着,随即站了起来,接着把手伸进口袋。
感觉像是捞空了。
「没有……咦?」
原本应该放在后面口袋的钱包不见了。
「没有,没有。」
我在房间和包包里到处翻找,但就是找不到钱包,钱包里可是放着驾照和信用卡之类的东西啊。
「啊!」
可能是刚才在车站撞到高中女生时掉的。
现在才回去找恐怕也没用,但说不定会被送去失物招领处。待在家里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我便冲出家门。
在那一瞬间──
「呀!」
「好痛!」
突然有人从围墙的死角跑了出来──虽然冲过去的是我──但我又撞到人了。
温暖柔软的触感透过衣服传递过来。
「对、对不起。奇怪?」
我发现撞到的是刚才在车站遇到的少女。
依然是那名可爱到让我紧张的美少女。没想到一天之内会撞到同一个人两次。真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
「呃,这个。」
少女怯生生地拿出了什么。
「啊,是我的钱包,是你帮我捡到的吧。」
少女沉默地点点头。
「哎,真是谢谢你。对了,让我送些什么当作答谢……」
「不用了,没关系。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
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温柔娴静、身上带有文学少女气质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仰望着我。
总觉得非常令人怀念,又令人生气,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是什么呢?
嗯?
生气?
我怎么能对恩人产生这种想法。
未免太失礼了。
但是,这孩子的眼睛……
「那个……不,还是当我没说。钱包确实送到了。那、那么,再见。」
自顾自地说完后,少女便迈着不稳的步伐跑掉了。
……跑得真慢。
至少该问一下对方的名字的。不对,这并非出于不纯的动机,只是想表示谢意。
话说回来,我心想──
「为什么她知道我家的地址?」
驾照上的地址还是写着东京,而且我才刚回到这里。
「……?」
*
「啊,真是的。他为什么没发现呢?呼、呼。」
久违的全力奔跑让我喘不过气。
我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张与疲劳使呼吸变得急促。
希望他能发现。可以的话,希望对方主动察觉,而不是自己报上名字。
「……笨蛋勇哥。」
童年的回忆随之涌现。
从懂事前开始,好像一直都是勇哥陪我一起玩。
「好怀念啊……!」
我跟勇哥一起做了很多事呢。我们以前是邻居,我几乎每天泡在勇哥的房间里面。一回顾起儿时的快乐时光,让我猛地回过神。
回忆并不总是美好的。
小时候所犯下的种种暴行(恶作剧)。
年少气盛而犯的错误。
还是个臭小鬼的自己。
因为回想起童年,原本深藏在心底深处的黑历史也一起被翻出来了。
那些记忆实在太令人害羞,我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
「我真是笨蛋。」
我一回到家就扑到床上。
「啊啊──」
然后一边呐喊一边在床上乱翻乱滚。
「呜呜──」
孩提时代与勇哥之间的回忆,既闪耀又令人怀念,同时也是刺痛我的心的凶器。长大之后,只要回想起当时因为是孩子所以被原谅的嚣张态度和活泼好动,脸庞就害羞得彷佛要着火了。
现在的我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不如说比较怕生,在学校一向以老实认真的面貌示人,而且自认这才是我本来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到了现在这个可以客观看待过去事情的年龄之后……
「哇────!」
我把烧得通红的脸埋进枕头。
我体会到了强烈的羞耻,脚也乱踢乱蹬。
正当我深刻而切实地为过去的黑历史感到痛苦时,又再次回过了神。
「呜呜。」
勇哥回来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如果说我没有因为他这十年一次也没回来的事生气,那就是违心之言了;不过现在才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还是坦率地为此高兴吧。
「十年没见面的勇哥。」
在车站和勇哥相撞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
他的模样和十年前目送他去东京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一瞬间让我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有认出我。
因为他的钱包掉了,我还回绝了朋友,特意把钱包送到〈月夜露台〉,结果他那时也依然没有认出我。
「为什么他就是没发现呢?」
说起来,他还记得我吗?
毕竟我已经从小学生成长为高中生,退一百亿步讲,即使没认出来是情有可原,但总不可能忘记我的存在吧。
这话由我自己来说也许不太恰当,但童年时期的我非常活泼爱闹,勇哥几乎每天都陪着我玩。
虽然搬家之后不再是邻居,可是毕竟还住在同一个城镇,至今我仍然时不时会去〈月夜露台〉露面。
既然这样,明天我就去〈月夜露台〉直接告诉他:
『勇哥,你回来了。好久不见!』
只要这样说,所有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赤裸裸的黑历史和内向的性格踩下了刹车。
说穿了,我就是没有勇气又很害羞……
绝对没办法主动开口。
但是又想尽可能和勇哥保持接触……
「他能不能主动发现呢?」
*
隔天,我来到〈月夜露台〉的门前。
结果还是来了。
我仰望着熟悉的招牌调整呼吸。这是我从小就经常光顾的店,但我还是第一次怀着紧张的心情踏入店里。以前住在隔壁、来找勇哥玩的时候,他都会顺便请我吃点心、喝果汁。
即使是搬家之后,我也依然以一周两、三次的频率过来,但只有今天的情况不同。
日照充足的露台桌位旁坐着一对老夫妇,两人正和睦地享受着咖啡。真希望他们能把那份悠闲分给我一点。
「打扰、了。」
清脆悦耳的门铃声在店内回响。
「哎呀,欢迎光临,未夜。」
正在整理眼前桌席的阿姨──有月沙耶香笑容满面地说道。她是勇哥的母亲,长长的黑发在背后束起,上面缠着红色的印花头巾。明明应该是五十岁前后的人了,但说是三十多岁似乎也没问题。
「阿姨,你好。」
我一坐到吧台席,勇哥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有月俊便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说了一句:
「欢迎光临。」
他留着夹杂着白发的大背头以及修剪整齐的胡子,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又时髦的大叔。
「叔叔你好。请给我一杯冰咖啡。」
「好的。」
勇哥……好像不在。
我环顾店内,没有看见勇哥的身影。总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感到遗憾。
「勇刚才出门了。」
阿姨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这么告诉我。
「咦?」
「他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昨天帮勇把钱包送过来的是未夜吧。」
被发现了。
「嗯,嗯。真的很偶然,我在车站……」
我向阿姨说明昨天一系列事情的原委。
「勇从昨天开始就唠叨着,有个神秘美少女把钱包送回来了呢。」
美少女……美少女!?
「我我、我、我又不是……」
嘴上这么说,翘起的嘴角却压不下来。
「唉嘿嘿。」
勇哥说我是美少女。
叔叔此时说了句:「您的冰咖啡。」
「谢谢。」
咖啡的苦味使我绷紧了脸。
「我问他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孩、有什么特征,他就说那女孩的头发是棕色的,看起来面目清秀,声音也很柔和。我就在想『啊──除了未夜不会有别人了吧』,果然是这样呢。」
「阿姨,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勇哥了吗……?」
说不定阿姨已经揭晓我的真实身分了。如果是这样,我现在烦恼的事也不过是杞人忧天。
「不,我还没说呢。」
「这样啊。」
「因为瞒着他更有趣嘛。」
这个人真是的。
阿姨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
「那孩子绝对想不到,曾经是个野丫头的未夜竟然长成这样的美少女,所以我很期待他发现时的反应。」
但是──
「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不是由我主动开口,而是勇哥能自己发现我已经改变了这么多。」
「嗯嗯,变了好多呢。」
沙耶香的眼神飘远接着说:
「那个时候你老是跟在勇后面喊着『勇哥、勇哥』呢。」
「阿、阿姨,那种事情不用想起来也没关系的。」
「还说『如果没有人要你,我就把你带回家吧』这种话呢。」
「嗯噗!?咳、咳咳。」
我赶紧用手帕擦掉喷出来的咖啡。
「好怀念啊。」
「请、请、请等一下。那是什么?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你不记得了吗?」
阿姨一脸诧异地问我。
「我不记得了。」
「那可真是热情的追求。」
我、我竟然还做过那种像表白一样的行为吗?
到底要创造多少黑历史才满意?儿时的我(臭小鬼)真是个笨蛋。
有空调的店内明明很舒适,我却止不住地冒出异常的冷汗。
万一勇哥还记得这件事……
「啊哇哇哇哇。」
拿着咖啡杯的手在发抖,冰块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不规则地响起。
「你想想,就是勇把小猫捡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能在家里养,最后未夜不是说要把猫带回家吗?」
「啊。」
说起来,好像也发生过那样的事。
「我记得很清楚。结果小猫被送去下村太太家了。嗯~?未夜的脸为什么那么红?」
「阿姨,你在逗我吧。」
「啊哈哈哈。」
「真是的。」
播放着流行歌曲的店内,响起了阿姨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