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调职?」
好不容易习惯了应求职之需所购买的朴素西装,却在这时候收到突如其来的调动命令。面对大模大样地坐在办公桌前、刘海七三分的上司,齐藤瞪大眼睛。
「对,调职,从明天起。」上司执拗地擦拭眼镜上的污垢,面无表情地点头。「我们这里人太多了,上头希望调一些人到人手不足的分部去。」
齐藤早就有预感了。
前几天,齐藤在工作上犯了个大错,他已经做好接受处罚的心理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调职。
「我早就听说最近的新进员工很没用,没想到这么夸张。」
「……对不起。」
历经半年多的研习,好不容易才被委付工作,却犯了错,如此而已。这种处罚对于一个进公司未满一年的新人而言,未免太严苛一点吧?这简直像是对在职棒初登板的比赛中,三局丢掉八分、引发众怒的大专毕业新人投手说:「你太没用了,请你另谋高就吧。」并无偿交易那名投手一般。
当然,失败的自己也有错。齐藤也一再向上司及客户道歉,甚至跪地磕头。然而,这家公司却因为新进员工犯了错,便立刻将他调职,显然异于平常。话说回来,齐藤早就知道这家公司不寻常。
「如果调职以后还是做不出成绩,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是。」
齐藤嘴上如此回答,其实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完全无法想象。
「你要做好被砍头的心理准备。」
原来如此,调职之后是解雇,无偿交易之后就是战力外通告啊。
「……我会谨记在心。」
「你知道砍头的意思吗?」
太瞧不起人了吧!齐藤如此暗想。就算他是三流大学毕业的,也还没有无知到不懂这种俗语的地步。
「我知道,就是解雇的意思吧?」
「不是。」这个世界没这么好说话。「就和字面意思一样,是用刀子把头砍下来的意思。」
齐藤毛骨悚然。他知道这不是单纯的威胁。上个月,同期的新进员工试图进行内部告发,却突然被发现自杀身亡。反抗公司唯有死路一条,这已经不能叫做黑心公司,而是黑暗公司了。
「那我要调到什么地方?」
「福冈分部。」
「咦?」齐藤忍不住出声问道:「福冈吗?」
福冈这个地方的风评不太好。表面上虽然是和平的观光都市,食物可口又宜居,暗地里却是犯罪蔓延。尤其福冈是杀手业的激战区,齐藤现在的心境宛若即将被送往战场最前线。
「你要小心点,听说福冈有『杀手杀手』。」
「杀手杀手?」这是什么妖怪的名字吗?齐藤歪头纳闷。比如克鲁波克鲁或毛羽毛现之类的。「那是什么?」
注:克鲁波克鲁 爱奴族民间故事中登场的小矮人。
注:毛羽毛现 日本民间故事中登场的神秘生物,外观与蒲公英相似。
「『杀手杀手』,专杀杀手的杀手。我们公司也有员工栽在他手上。」
齐藤越发不想去了。
杀人承包公司(Murder Inc.)。
这就是齐藤上班的公司私底下的名称。表面上伪装成人力派遣公司,其实派遣的是杀手,据说是以从前外国的真实犯罪组织为原型创设的公司。
坐在东京往博多的新干线上,齐藤暗自思索,自己怎么会跑来这种公司上班?他的人生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回想起来,打从面试官提出那个问题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变了调。
好不容易被录取的公司,竟是杀人承包公司。进公司后的半年间,为了成为独当一面的杀手,齐藤参加研习,学习武器的使用方法、跟踪方法及开锁方法。公司也曾经举办训练营锻炼新进员工的体能,同期进公司的新人大半都是在这个阶段被刷掉的。
面试的时候,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杀人这种坏事我做不来」,想必结果会完全不同吧——齐藤想着这类思之无益的事,逐渐产生睡意。电车温和地摇来晃去,坐起来舒适极了。
新干线平稳地驶向福冈。
**
眼皮很沉重,非常沉重,不是因为想睡,而是因为假睫毛。假睫毛太重了,稍一松懈,眼睛就会变成半闭状态。「让你眼力倍增!」包装上是这么写的,但实际一用,根本是反效果,眼力岂止没有倍增,反而减半。
真亏女人戴得住这种玩意儿——林宪明暗自佩服,在市营地下铁的中洲川端站下了电车,走向六号出口。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在通道上回荡,每走一步,及胸的褐色直发便规律晃动。
目标的住址已经打听到了,在福冈市博多区须崎町一丁目,一栋叫做东天神之心的公寓,从车站步行不到十五分钟即可抵达。林没有搭乘计程车,而是徒步前往。若是被计程车司机记住他的长相,可就糟糕了。
来到地面上,林在博多座旁的道路上直线前进。玻璃墙上映出自己的身影:黑色洋装加长靴,妆虽然比平时浓了些,不过怎么看都是女人。好,没问题!他在心中点了点头。
前头就是单侧三线道的昭和路,林走过长长的斑马线,穿越昭和路继续前进,在第一个街角发现一栋褐色的砖造公寓。公寓共有七层楼,一楼是香烟店,入口处标示着东天神之心。
林搭乘电梯上了四楼。目标就在最底端的套房,四○五号室。林按下电铃,门微微地打开,但门链依旧挂着。一个女人从门缝探出脸来,一看就知道是个容易被蠢男人拐跑的蠢女人。她似乎刚睡醒,身上穿着厚厚的粉红色家居服,接近金色的褐色长发处处打结。就算扣掉没化妆这一点,还是我比较漂亮——林如此暗想。
「你是谁?」女人询问林。
如果林是个身穿黑衣、凶神恶煞的男人,她必定不会开门,而是会装作没人在家,直到林离去为止。然而,她却开了门,因为来访者是个女人,而且类型看起来似乎与自己相同。
林没理会女人的问题,反问:「孝史在吗?」
「孝、孝史是谁?」女人装蒜,因为她正藏匿着这个男人。「我不认识这个人。」
演技真烂——林险些笑了出来。他不理会女人的话语,对着屋里大叫:「欸,你在这里吧?孝史!你听见了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女人是谁!原来你一直脚踏两条船吗!」
「慢、慢着。」看了林演的这出戏,女人脸色大变。「脚踏两条船?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那个男人和我也在交往。」
「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确实是骗人的。「孝史在哪里?」
「他在冲澡。」
的确,女人背后传来淋浴声。
「我要和那个男人摊牌,可以让我进去吗?」
女人点了点头,拿下门链,大开门户,让林入内。
林无法克制脸上的贼笑。
他突然想起七只小羊的故事,现在他十分明白大野狼的心情了。面对把自己当成母亲轻易开门的小羊,想必大野狼也觉得很扫兴吧。没想到这么好骗。
东天神之心的格局棒极了,一房两厅,走进玄关后就是厨房,厨房里就有菜刀。比起使用自己的武器,利用现场的物品较不易留下踪迹。女人转向后方的瞬间,林伸手拿起菜刀,用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背后捂住女人的嘴巴,割断她的喉咙。
厨房对侧是浴室,男人正好走出来,鲜血从女人的喉咙猛烈喷出,刚淋浴完毕的男人这回淋了满身的女友血沫,滴水的身体和缠在腰间的白色浴巾染得一片通红。女友突然死在眼前,男人一头雾水,只能茫然以对。
「我不太喜欢杀女人。」林的视线从倒在厨房前的女人移向刚洗完澡的男人身上。「杀男人的手感比较好,如果是高手就更好了。」
「你、你……」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男人这才体验到恐惧的滋味,脸庞逐渐扭曲起来。「到底是谁?是什么来头?」
「我?」林笑道:「我是杀手。」
「该不会是华九会派来的吧?」男人总算搞清楚状况了。「为了杀我,特地伪装成女人?」
「伪装?不,这是我的兴趣。我喜欢穿女装,不过我讨厌戴假睫毛。」
男人往里逃。林小心翼翼地避开积血,跨过女人的尸体,跟着往里追。「你知道那间叫做Miroir的俱乐部是华九会的店吧?在这种店里卷款潜逃的下场会有多惨,你应该明白吧?」
「是、是我错了!我会还钱的!」
「啊,不,不用了,钱不必还,反正雇主也没叫我把钱讨回来,你就拿去办丧事吧。替你自己……」林用拇指指了指厨房。「和死在那边的女友办丧事。金额应该绰绰有余吧?」
「饶、饶了我吧!」男人软了腿,像只毛毛虫在地板上爬行,试图逃离林。
「要是纵容这种行为,整个组织都会颜面扫地,所以要杀鸡儆猴,让大家知道反抗华九会是什么下场。」
「我欠了很多钱,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不会再犯了。」
「哦,欠钱啊?我懂你的心情,我也欠了一屁股债。」
所以才干这一行——林一面转动菜刀,一面笑道。
「你偷走的营业额是一千万,对吧?真好,我杀了你们两个,拿到的钱却只有一百万。一百万耶!一百万!你们的命只值这点钱,实在太让人心酸了。」
「不、不然这么办吧!」男人突然高声说道:「钱还剩下四百万,全都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你缺钱吧?」
「瞧你一脸蠢样,歪脑筋却动得挺快的,佩服、佩服。」
林耸了耸肩。他很同情那个女人。这个男人满脑子只顾着自己活命,根本不在乎女友的死活。哎,说来也是勾搭上这种男人的女人自作自受。
「只可惜不是这个问题。一旦接下工作,就必须完成。」林抓住男人的头,在他的耳边轻喃:「因为我是职业杀手。」
接着,林一口气割断男人的喉咙。
刚才那句「不太喜欢杀女人」还是收回吧——林一面翻箱倒柜,一面如此暗想。这个女人的衣着品味还不赖。林把几件中意的衣服塞进名牌包,顺道连名牌包也一并接收。杀女人还有衣服可拿,可谓一石二鸟。
离开公寓后,林沿着昭和路走向天神一带。难得来天神一趟,他想去CORE和PARCO等购物商场逛逛。林没有多余的闲钱买新衣服,向来都是试穿而已,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喜欢欣赏穿什么都好看的自己。很漂亮吧?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吧?宛若童话故事里的女王般揽镜自照,自我陶醉。同时,林想起了妹妹。他和妹妹已经十多年没见面,在中国生活的妹妹,想必和他一样出落成了一个美人吧——林总是如此想象。穿上女装照镜子,感觉上便如同见到妹妹。
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的林踩着高跟鞋走在街上,向来引人瞩目。以女人而言,他的个子算高。或许是因为容易吸引旁人的目光,他常常被拦住,有的是演艺公司的星探,有的是推销员,有的则是想搭讪。大家都没发现林是男人。取笑这些蠢男人「蠢头蠢脑」是林的乐趣之一。
时值周六,天神比平时更为热闹,车多人也多。几辆选举宣传车在附近打转,选举似乎快到了。但是不关林的事,他才十九岁,也没有日本国籍。
宣传车上的广播小姐一面挥手,一面反复说着「谢谢」。她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林忍不住逃进以年轻人为客群的服饰店聚集的大楼里。进了大楼以后,他才发现手机在响,是雇主打来的电话。见到来电画面上显示的「张」字,他萌生一股不快感,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干嘛?」
『为什么不接电话?』张高亢的声音刺激着鼓膜。
「选举宣传车太吵了,我没发现。」
『调成震动模式,这是干这一行的基本守则,蠢蛋。』
啰唆,你才是蠢蛋,去死啦——林在心中反抗。「有什么事?」
『当然是工作。你以为我会找你聊天吗?』
「真遗憾,今天已经打烊了。」
『杀手还有分开张或打烊的吗?』张傲慢地说:『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
「听说杀人承包公司是周休二日。」
『那是骗人的,公司行号对外都会搬出一些好听的条件。』
「我是自营业,想休息的时候就休息。」
『哼!』张用鼻子哼了一声。『负债累累的人休息什么?有空休息不如多工作。我可是大发慈悲才会雇用你这种外行的小鬼,你要心怀感激。』
我才不外行,我是行家——林心中愤懑不平。
换作平时,林铁定会咒骂:「啰唆,去死啦!死个三次再说!」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很好,不但多了几套漂亮的衣服,负债地狱也终于看得见出口。只要再付五百万圆,他就能摆脱张了。「哎,算了,我就忍一忍,反正你那张油腻腻的脸再看也没有多久。这次要我杀谁?」
『住址我会用简讯传给你,是个姓武田的扫黑组刑警。』
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杀刑警或黑道分子的酬劳比一般人高,行情价大约是五、六百万。看来下一件工作会是最后一件,林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变得轻快起来。
三越前的广场有个穿着迷你裙的年轻女孩正在发放五颜六色的气球给小孩,似乎是在举办适合阖家参观的活动。林走过展场女郎身旁时瞥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得意:「我的身材比较好,长得也比较漂亮。」林如此暗想,又自我陶醉起来。他的心情好极了。
林看了手机一眼,张的简讯已经传来,上头记载着住址。下一个目标住在箱崎,林必须折回天神站,搭乘通往福冈机场的电车。来到车站,林从包包里拿出票卡夹,里头有车票储值卡和一张照片。
搭乘电车的期间,林一直看着那张照片。皱巴巴的旧照片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对幼小的兄妹,正是母亲、林和妹妹侨梅。那是距今十年前,九岁的林离家之前离情依依地拍下的照片。沉溺于酒精与赌博的父亲留下一屁股债,消失无踪,贫穷的林家必须卖掉孩子才能够生活。后来,林便靠杀人赚钱,一面还钱给组织,一面寄钱回家。
林在心中对着照片说道:「妈、侨梅,就快了。再过不久,我就能把债还清,去找你们。」
林从中洲川端站转乘箱崎线,想着往事,转眼间就抵达目的地。他在中洲川端站四站后的箱崎宫前站下了车,走上一号出口的楼梯。眼前是个脚踏车停车场,更前头还有座灰色鸟居,鸽子很多,光是大略数数就有二、三十只。
林皱起眉头。他讨厌鸽子,一看见鸽子,就会想起从前,想起乞讨的自己。那群鸽子看起来和孩提时代跑到闹区纠缠观光客的自己一样,啄食地面的鸽子和捡拾路边剩饭的自己仿佛重叠在一起。
林忍不住摇了摇头。「不,那不是我,不是我。」林不断告诉自己。「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变强了,就算不靠别人也能独力活下去。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副脏兮兮的模样,不是吗?我打扮得这么漂亮,光鲜亮丽地走在路上。」
经过筥崎宫后,一栋黄白混合般的不起眼十层楼分租公寓映入眼帘。下一个目标就住在这栋公寓里,不过情况似乎不太对劲。公寓前挤满了人,还有好几辆警车停驻,外头拉起禁止进入的黄带,看来是无法入内。
究竟发生什么事?就在林歪头纳闷之际——
「听说是上吊。」林尚未开口询问,旁边某个家庭主妇样貌的中年女人便主动告知。「上吊自杀。刚才我听见这栋公寓的住户这样讲。」
「自杀?谁死了?」
「三○九号室一个姓武田的人。」
三○九号室的武田,不就是他要杀的人吗?自杀?搞什么鬼啊!林感到扫兴,他的杀意完全萎靡了。
**
警固公园中央聚集了许多人。现任市长原田正太郎手拿麦克风,正在对他的支持者发表演说。不愧是演员出身的人,口条极佳。聚集的人群想必绝大多数都是幌子,不过其中也有停下脚步用手机拍摄他的路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但对方已经在约定地点等候。那是个姓马场的男人,在博多站附近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的年纪比重松小一轮左右,但是举止沉着稳重,感觉甚至像是比重松年长。马场的五官端正、手脚修长,身材也很好,却带有一股颓废的氛围。只要改掉驼背的习惯,稍微打扮一下,女人铁定不会置之不理,可是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总是顶着一头乱发,穿的衣服也很邋遢。今天他穿的是领子变松的白色上衣及老旧的牛仔裤,真是太可惜了,根本是暴殄天物。
见面地点是警固公园的一角,马场似乎觉得很无聊,撕下他正在吃的面包扔给鸽子。三只鸽子在马场脚边慌慌张张地抢食,寸步不离他的身边,似乎是黏上他了。马场的头发卷得很厉害,就像鸟窝一样,搞不好鸽子会跑到他的头上下蛋——重松脑中冒出这般无聊的想象,独自笑了起来。
这时马场察觉到重松,举起一只手。重松拖着塞满现金的大行李箱走向他。那个行李箱大得足以容纳一个人,一路拖到这里费了重松不少力气。
「你来得真早啊,马场。」
重松一靠近,鸽子全都逃走了,马场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博多人性子比较急呗!」
马场和上了大学以后才在福冈定居的重松不同,是在博多出生长大,二十八年间一直在福冈生活,说话的腔调也很重。
「重松大哥,瞧你一脸疲惫,没空歇息么?」
马场说得没错,接连发生的犯罪事件让重松根本没时间睡觉。
「鸽子会往有饲料的地方聚集,犯罪也一样。」
现今福冈市的外地人比本地人还多,「亚洲门户」这个形容词可说是相当贴切。市长向来积极推动海外招商,然而就结果而言,这个方针就连海外的地下组织都一并欢迎了。不光是市内的黑道,亚洲的黑道也来参一脚,这个城市的黑社会变得越来越朝气蓬勃。
「这个城市也变了很多呀。」马场心有戚戚焉地说道:「城市和人全都变了。」
「没变的就只有你和『博多通馒头』而已。」重松在马场身边坐下,切入正题。「今天早上,我们署里刑警的遗体被发现了。」
马场并不是很惊讶。「哎呀呀。」
「在家里上吊。那是我的前辈,平时很照顾我。」
「上吊?是自杀?」
「有遗书,说是害怕挪用证物的事被发现,所以畏罪自杀。」
「但事实不见得如此。」马场侧眼望着重松。「你是这么想的呗?」
重松点了点头。「在这个城市,只要有钱有权,连事实都可以买。」
只要付钱雇用杀手杀人,再买通警察配合,要伪装成自杀轻而易举。
「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撒谎的本领很差,偶尔想投指叉球,球却完全没下沉,最后还是变成直球。至少我能确定他不是那种会挪用证物的人。」
「原来如此。」
「你看看这个。」重松从西装内袋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塞了十万圆给鉴识人员才拿到的现场照片。」
照片上是自杀刑警的颈部特写,脖子上留有一整圈的粗绳痕迹。
「除了绳子的痕迹以外,还有几个很像斑点的瘀青,对吧?这不是自杀,而是勒杀,手指准确地压迫喉咙、动脉和静脉这些人体要害。」
「是职业杀手干的。」
「嗯。」
重松这回拿出一个信封,是大小和照片差不多的白色信封。
「昨天,有人把这个信封送来我家。虽然是匿名,但只可能是他送来的。信封里有张照片,是很危险的照片。」
「那个前辈隐约察觉到自己会被灭口?」
「欸,马场。」重松把信封递给马场。「这个工作你愿意接吗?」
这是桩已经闹出一条人命的案子,重松原本以为马场会慎重考虑,没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行。」
「多谢。不能再让那些坏人逍遥法外了。我已经准备好现金,方便你立刻使用,如果不够再跟我说。」
重松把行李箱一并交给马场。马场微微打开行李箱瞄了一眼,确认里头塞满大量钞票之后,才打开信封。
见了信封里的照片,马场一反常态地瞪大眼睛。他比对了照片上的男人和现在正在公园中央演说的男人,压低声音问:「这是原田市长?」
那张照片似乎是在某间高级俱乐部偷拍的,八成是买通店里服务生拍的吧。照片中央,福冈市长原田正太郎和一个光头男人正在说话。谈话对象只拍到背影,看不出是谁。市长身旁是个女人,背后是店里的服务生。原本持有这张照片的刑警被杀,代表这场会面应该具有某种意义。
「换句话说,那个前辈打算揭穿市长的恶行,结果被做掉了,而你希望我帮他报仇雪恨。」
「没错。」
原田市长在台面下有不少负面传闻。他本来是个演员,与地方政治毫无关系,之所以能够当选市长,不只是靠名人光环,还有与他暗中勾结的福冈地下组织。如今权力过度集中于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继续放任市长为非作歹了。
「抱歉,马场,每次都要你干这些肮脏事。」
「别放在心上。重松大哥也一样呗?为了筹这些钱,想必干了不少肮脏事。」
「要对抗犯罪者,只能成为犯罪者。」
马场瞪着照片中的女人。「这个美人是谁?看起来不像酒店小姐。」
「不清楚,大概是市长的秘书吧?」重松指着公园中央。「你瞧,那个女人就在那里。」
原田市长已经结束演说,走向支持者,与他们握手。他的斜后方有个年轻女人,和照片上的女人有些相似。
「我过去看看。」
马场行动了。他站起来,一直线走过去。
「喂,你要去哪里?」
重松呼唤,但马场并未回应。
马场的视线前方有个小孩,是个幼稚园年纪的小男孩,家长不在附近。那个小孩仰望着一棵大树,视线前端是颗气球,似乎是他没拿好,气球飘了上去,卡在枝头。
「小弟弟。」马场对小孩说道:「你等等,哥哥替你拿下来。」
马场拉开一小段距离助跑,一跃而起。由于他个子高,右手一伸便轻轻松松地抓住气球的线。
半哭的小孩开心不已地说:「叔叔,谢谢你!」这幅温馨的光景让重松自然而然地露出笑脸。
然而,下一瞬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马场用力践踏那颗气球,活像要踩熄烟头的火一般,用鞋跟反复磨蹭。
饶是重松,也不得不大吃一惊。
气球破了,清脆的爆裂声响彻四周,现场倏地鸦雀无声,小孩隔了一拍后放声大哭。他当然要哭了——重松暗想。察觉孩子异状的父母则从另一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糟了。
「哎呀,别哭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东西。」马场不耐烦地说道,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万圆大钞,悄悄递给小孩,对他附耳说道:「拿这些钱去买零食吃呗。」
说来有趣,小孩立刻停止哭泣,令重松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确实,有了一万圆,要买多少气球都没问题,但是这样实在太不可爱。
另一方面,马场则是笑得十分开怀。
「真是个现实的小鬼,很适合做地下工作。」
话说回来,马场这个男人还是一样令人捉摸不清。为何突然做出踩破气球这种诡异的举动?重松要求他说明。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叫你叔叔,让你很不爽吗?」
「我在观察气球爆裂的那一瞬间,那个女人采取啥行动。」
「女人的行动?」
「我想知道如果传来枪声,那个女人会做出啥反应,所以才弄破气球测试。」
经他这么一说,气球破裂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有点像枪声。最近,福冈的黑道火拼变得剧烈,枪击案也变多了,突然传来巨响,会以为是枪声而紧张是理所当然的事。倘若是有遇袭风险之人的周遭人士,自然更不用说。
「如果是大吃一惊,就只是个秘书;如果吓得躲到市长背后,就是情妇;如果挡在市长身前,就是保镳。」
「结果是什么?」
「她把手伸向胸口,四下张望。那是杀手的举动。」
「原来如此,是市长雇来的杀手啊。不过,杀死前辈的应该不是那个女人。」
「是呀。」
照片上的女人指甲很长,保养得漂漂亮亮,如果是她用勒杀的方式杀人,被害者的脖子上应该会留下更多指甲痕迹才对。
「或许市长还另外雇了其他杀手,请榎田老弟调查看看好了。」马场提议。榎田是他们熟识的情报贩子,从前似乎隶属于外国的骇客集团,是个素有「没有弄不到手的情报」之誉的天才。
「是啊,只要是在那小子的守备范围内,他应该有办法。」
「查出啥眉目以后,我会再联络你。」
马场留下这句话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警固公园。
**
齐藤似乎睡了好一阵子。当他醒来时,新干线已经驶到广岛。窗外可望见球场,虽然距离开赛还有一段时间,却已经有许多观众入场。这么一提,现在是十一月初,正是职棒举办日本大赛的时间。听说今年的对战组合是鲤鱼对鹰,这个组合并不常见,齐藤觉得很有意思,但没有观战之意。
注:鲤鱼对鹰 意指广岛东洋鲤鱼队及福冈软银鹰队。
望着球场,往事又历历浮现。高中时的甲子园第一回合战,对手是九州的代表队。齐藤站在投手丘上,三局下半两出局时,轮到第九棒的投手上场打击。齐藤使出浑身之力投出直球,球却脱离轨道,击中打者的头。敌队打者犹如被弹开一般,转了一圈后倒地不起,任凭队友及教练如何呼唤都文风不动。后来,打者被送上担架运走,期间依然一动也不动,活像在搬运尸体。
明明才第三局,齐藤却汗如雨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呆立,沾满止滑粉的右手不断颤抖。
若是职棒比赛,齐藤会因为这颗危险的触身球,立即被勒令退场;但他只是高中生,依然获准继续投球。然而,齐藤无法切换情绪,那颗触身球彻底动摇了他,让他的控球变得乱七八糟,投不进好球带。一想到或许又会击中对方,球便离打者越来越远。自然而然地,他开始逃避与打者正面对决。于是,在连续保送三名打者的满垒情况下,齐藤下了投手丘。
整个球队原本就是靠齐藤这个王牌投手独撑大局,齐藤下来后便溃不成军。二号投手被打出清空垒包的三垒安打,转眼间就丢失三分;对手势如破竹,不知不觉间,一局便失了七分。齐藤只能抱头坐在板凳上,聆听敌队打线的清脆打击声。
教练说道:「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这是他的口头禅。教练坐在垂头丧气的齐藤身边,犹如念咒似地反复说着:「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鹿死谁手。」
然而,他们都知道要追回七分的差距是不可能的事。齐藤的队伍向来以守备为重,靠着王牌投手齐藤压制对方打线,守住些微差距,赢得胜利,并没有足以逆转悬殊比数的打击火力。从落后七分的局面大逆转,这种奇迹岂会如此轻易发生?齐藤紧紧地咬住嘴唇。
说着「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的教练双眼无神,看在齐藤眼里,他是最先放弃的人。
结果,球队输了比赛。比赛结束后,教练带着齐藤去探望被触身球击中的对手。医生表示伤患的意识虽然恢复,但要进行长时间的复健,以后大概无法出赛了。自己的一球剥夺了对方的青春。齐藤多次前往探病,对方都以不想见到他为由,冷淡地拒绝。
非但如此,齐藤自己也出了问题。他是在比赛后的初次练习中发现身体的异状,尤其是投内角球的时候,必定会变成暴投。当时的恐惧重新闪过脑海,他害怕对着人投球。渐渐地,他连传接球的时候也无法好好控球。
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从投出头部触身球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人生就脱轨了。如果没有那一球,或许齐藤能够在甲子园继续胜出,赢得球探青睐,进军职棒世界也说不定。那一球毁了他的人生。
又想起这种不愉快的回忆,齐藤叹了口气。他为了将意识抽离棒球,把视线从车窗移向旁边的座位。邻座上班族样貌的男子正在看报纸,是西日本地区的报纸,齐藤无事可做,便侧眼偷看报纸。骇人听闻的文字映入眼帘:黑道火拼、枪击案、外国人受殴致死案、妇女奸杀案、野猫虐杀案,全都是发生在福冈的案子。福冈这个城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齐藤越发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