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盖兹大楼后,马场在河边漫步。时间还不到晚上八点,路上行人不多。行经中洲的色情业导览所,在前方的转角转弯时,他和一个男人撞个满怀。对方是个留着刺猬头的牛郎样貌男子。
「啊,对不起。」
牛郎轻轻低头致歉,打算离开。马场立即抓住他的手臂。
「你的本领是不是变差啦?大和老弟。」
马场说道,男人睁大眼睛。「啊,是马场大哥。」
马场认识这个男人。大和是他的花名,他在中洲中央路一间名叫「Adams」的牛郎店工作。不过,牛郎是他的副业,他的本行是扒手。
「皮夹可以还我么?」
马场伸出右手,大和面露苦笑说:「穿帮啦?」
不知几时间,马场放在牛仔裤袋里的皮夹跑到大和手中。大和嘻皮笑脸地把刚扒来的皮夹还给马场。
「哎呀,果然敌不过马场大哥。」
「再怎么捧我也不会给你钱。」
「别说这个了,马场大哥。」大和收起笑容。「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大和扬了扬重松交给马场的市长照片问道。马场完全没发现连照片都被扒走了。刚才的话必须收回,大和的本领并未变差。
「这个服务生……」大和感兴趣的并非市长,而是背后的黑衣男人。「被杀掉了。」
「被杀掉了?」马场是初次听闻这件事。重松并未提及这个服务生。
「对,和他的女友一起死在家里,浑身是血。屋子里有翻箱倒柜的痕迹,好像是小偷犯的案,不过大家都在谣传他其实是被杀手做掉的。」
「杀手?」被杀手所杀,代表他八成干了什么好事。「为啥?」
「这个男人从店里卷款潜逃,还跟朋友吹嘘他发财了。听说他工作的酒店是一间名叫Miroir的高级俱乐部,由某个可怕的组织经营。」
「哪个可怕的组织?」
「不晓得。详情我也不清楚。」
「那间叫Miroir的酒店开在哪里?」
「光辉中洲大楼你知道吧?中洲租金最高的大楼。那间酒店就是开在这栋大楼的三楼最底端。这个包厢应该是酒店的VIP室。」
这个情报相当有益。马场道过谢以后,从皮夹里抽出几张万圆大钞递给大和。
接着,马场立刻前往光辉中洲大楼。不愧是位于高级商业大楼里的酒店,Club. Miroir相当气派,装潢以黑色为基础色调,设计得十分高雅;天花板上悬着大大的水晶灯,中央有架钢琴,大概还有现场演奏可供欣赏。店内正如其名,整面墙壁都是镜子,光是坐着可能就要价好几万圆。
距离开店时间还有十分钟,店里有四、五个身穿黑西装的男子正在进行开店准备。看见不顾仍在准备中便突然闯进店里的马场,服务生们一脸讶异地瞪着他。
「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年约三十五、六岁的黑西装男子走向马场。从他派头十足的模样判断,八成是这间店的经理。
马场递出名片。「不好意思,我是从事这一行的。」
名片上印有「马场侦探事务所代表 马场善治」,同时记载了事务所的地址。
「……侦探?」经理显得更加狐疑。
「对,不好意思,在您忙碌的时候来打扰,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以前市长来过这间店,对吧?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经理立即回答:「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市长来过,您却不记得?」
闻言,经理露出冷笑。「我们这间店小有名气,就连演员、搞笑艺人和职棒选手都会上门光顾。市长和什么人一起来过店里,我怎么可能记得?」
「这样啊。」十之八九是在说谎——马场如此暗想。「……对了,这间店的客人是以男性居多吗?」
「当然,女性客人少之又少。」
少之又少的女性客人上门,照理说应该会有印象吧?
「您真的不记得市长来过?」
经理动怒了,他的表情活像在说这个男人有够烦。
「对,我不记得。」
「是吗?」
「我还要准备开店,失陪了。」
马场被半赶半请地送出店门。虽然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但是撒下这个饵已经足够。
好,去吃碗拉面再回家吧!马场走向他常去的路边摊。
**
——我真的下得了手杀人吗?
齐藤感到不安。他望着热爱棒球的上司交给自己的资料,在脑中进行演练。目标是大学生村濑,期限是明天晚上九点。与其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找,埋伏等候目标回家后再下手,应该是最为确实的方法——齐藤如此判断,前往村濑的公寓。
齐藤顺路去了趟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副橡胶手套。他担心光买橡胶手套会引人怀疑:「这个人买橡胶手套,该不会是要去杀人吧?」所以又买了瓶厕所清洁剂;可是买了以后,他又担心会不会被人怀疑:「这个人买厕所清洁剂,该不会是要用氯系毒物杀人吧?」齐藤知道这是被害妄想,但他就是无法克制。不安越发加剧。
当他把商品塞入购物袋之际,与头部齐高的布告栏映入眼帘。布告栏上贴着各种海报,有幼稚园运动会的通知单、走失爱犬的照片,甚至还有运动队伍的招募传单。其中格外吸引齐藤注意的,是社会人士组成的业余棒球队海报。海报上印着搞笑的队名和「现正招募队员!欢迎初学者!急征投手与游击手!」等文字,接着是代表人的联络方式。没有投手和游击手的棒球队,不就像是没有主唱和吉他手的乐团吗?他们是怎么比赛的?齐藤忍不住笑出来,沉重的气氛似乎稍微缓和。
走出超市,齐藤前往目标的住处。那是两层楼高的便宜公寓。齐藤鼓起勇气按下门铃。如果有人应门,他打算伪装成传教人士,但是没有回应,似乎无人在家。今天是假日,或许是出门了吧?
齐藤靠着事先借来的备份钥匙入侵屋内。以一个独居年轻男子的住处而言,屋内可说是相当整齐。
齐藤决定趁着目标刚回家、松懈戒心之际从背后偷袭,用公司制作的催眠瓦斯迷昏对方。而在目标回家前,齐藤决定暂时躲在浴室的浴缸里。当他踏入浴室时,竟被镜中的自己吓一跳。搞什么,原来是自己啊?别吓人嘛!他面露苦笑。镜中的自己脸色发青,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这样根本不知道谁才是会被杀掉的一方。
齐藤缩在空浴缸里,思考今后的事。自己真的下得了手杀人吗?可是,他必须下手,若是再次失败,一定会被公司杀掉。不,等等,事关自己的性命,就可以杀害无辜的人吗?直到此时,齐藤才萌生罪恶感,决心几乎跟着动摇。他连忙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老是这副德行,得好好振作才行。
齐藤突然想起往事,那起头部触身球事件。当时,他也抱着罪恶感,觉得自己闯下滔天大祸。不过仔细想想,错的真的只有自己吗?听说敌队的投手素行不良,既抽烟又喝酒。那是他自作自受,是老天爷在惩罚他。因为他平时行止不端,才会遇上那种事,我没错,我没有错——后来,齐藤开始这么想,或者该说逼自己这么想。
待会儿要杀的男人不也一样?制造噪音,造成邻居困扰,所以才会被杀,是他自作自受——齐藤如此告诉自己。「我没有错。」不知不觉间,齐藤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就在此时,电铃突然响了,齐藤又吓一跳。
——有人来了。
是谁?村濑回来了吗?不不不,冷静下来。村濑岂会按自家电铃?
齐藤离开浴缸,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透过窥视孔窥探门外,只见两个人站在外头。其中一个是肌肉发达的男人,穿着工地常见的工作服,另一个是将头发绑成两束的小学生女孩。『没人出来耶,是不是不在家啊?』『去车上等他回来吧。』『好啊。』他们如此讨论着。
等他回来?不不不,这样可就伤脑筋了。齐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要是他们进到屋里来,该怎么办?要是被他们发现,该怎么办?
总之,必须在事情演变成这般情况前设法赶走他们。齐藤决定开门,他打算伪装成村濑本人或其朋友,打发他们离开。
齐藤调匀呼吸后打开门。「来了。」
「啊,请问是村濑先生吗?」男人询问。
这个男人似乎不认识村濑。
「对。」其实不是。「我就是。」
「敝姓田中,刚搬到楼下。这是一点小心意。」
说着,男人递出点心礼盒。
怎么,原来只是搬家来打招呼的啊!齐藤松一口气,冷汗也消退了。「哦,真不好意思,谢谢。」
他拆下门链,打算接过点心礼盒。就在这一瞬间,男人的手伸过来。
「呜,呃!」齐藤的胸口被揪住,呼吸困难。
门大大地敞开,男人走进屋里,给了齐藤的要害一拳。从前在公司研习时,曾学过由于神经集中在肾脏,殴打这个部位可以收到绝佳效果。原来如此,一点也没错。齐藤的脑袋开始发晕,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齐藤倒向玄关。小女孩也迅速地入侵屋内,用绳子将齐藤五花大绑。她的动作相当俐落,齐藤想抵抗,身体却使不上力。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杀手同行吗?就算这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是杀手,那他身边的小女孩呢?看她的模样大约只有小学低年级,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是杀手。
不可能是杀手?真的吗?这么一提,齐藤想起来了。他曾听说有华裔黑道在经营人蛇集团,靠着买卖人口赚大钱。这些黑道去亚洲的贫穷地区收购年幼的孩童,教导他们杀人技术,将他们培育成杀手或少年兵之后,转卖给全球各地的恐怖组织或黑道。换句话说,就等于抛弃式兵器。在这个世界,未成年的杀手多的是;Murder Inc.东京总部的同事中,也有当过少年兵的越南人,就是他轻轻松松地射杀了齐藤没能成功暗杀的议员。
这个社会变得好危险——齐藤望着从书包中拿出胶带贴住他的嘴的小女孩,如此暗想。日本充满犯罪,每个地方都很危险,不过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一点,以为世界是和平的。大家都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这件事正是最危险的。
**
「别开玩笑了!这个数目是怎么回事!」
林气得跳脚。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杀死眼前的男人。
另一方面,眼前的男人却是泰然自若。男人的身材微胖,穿着俗气的紫色西装,理了一颗大光头。他有一张圆滚滚的脸,鼻子和猪一样大。此人就是林的雇主,同时是华九会的干部——张。
打从刚才起,这间位于春吉的事务所里便回荡着林的怒吼声。林甩乱了头发,一脚跨上桌子打算揪住张,却被两旁的小弟制止并拉开。
林张大了鼻孔,拍打张的桌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为了酬劳问题与张争执。杀那一男一女只收一百万,这部分他能够接受,问题在于接下来的部分。
「三千圆是什么意思?车马费吗?这年头就算是小学生的零用钱都有三千圆的两倍多吧!」
「这是正当的数目。」张满不在乎、大模大样地坐在黑色皮椅上,抽着古巴产的高级雪茄。他这副模样使得林的怒火又冒上来。
「杀刑警的酬劳是三千圆,太扯了吧!」
「杀刑警?你没杀啊。」
「可是目标死了。」
「那不是你的功劳。又不是你下的手。」
「那我问你。」林现在不是做女人打扮,而是穿着西装。造访事务所时必须身穿西装,这是规定。他先回家一趟,冲了澡、卸下妆之后才过来。「假设我打算杀掉某个男人,出手攻击他,而那个男人本来就有病在身,受到攻击以后,吓得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这样不算是我的功劳吗?虽然我没有直接下手,但那男人是因我而死的。」
「刑警是吊死的,与你无关。」
「或许他是怕我追杀才自杀的啊!」
「真是个自恋的小鬼。」张耸了耸肩。「你真的以为他是自杀?」
林皱起眉头:「……什么?」
「那个刑警是被做掉的。」
怎么可能?警方说是自杀,连媒体也是这么报导。「少骗人了。」
「我没骗你,他是被做掉的,勒杀之后再用绳子吊起来。只要付钱,要警方怎么处理都行。」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有人抢先一步?是谁?
「连这种事都没察觉,所以才说你外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啰唆,我才不是业余杀手。」
「嗯,是啊,你比业余杀手还不如。」张缓缓地吐出白烟,嗤之以鼻。「只是个玩杀手游戏的小鬼而已。」
林对张怒目相视。现在的他可没有把挑衅当成耳边风的余裕。
「王八蛋,小心我宰了你。」
「注意你的口气。要是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我就叫『仁和加武士』杀了你。」
「仁和加武士」是这个业界有名的都市传说,据说是专杀杀手的杀手,但是从来没有人看过他。
「仁和加武士根本不存在。」
林的口气像是嘲笑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孩。这种威胁对他不管用。
「好了,下一个工作。」张宛若扔飞盘给狗似地将一张名片丢给林。「是个私家侦探,今天在我们店里问一些有的没的。不知道他嗅到什么,太碍眼了。」
名片上印着「马场侦探事务所代表 马场善治」,还记载了地址。
「明天去把这小子杀了。」
林断然拒绝:「不要。」
「啊?」
「在你付钱给我之前,我是不会工作的。」
说完,林便离开事务所。他把侦探的名片收进票卡夹,放入怀里的口袋。
林打算搭乘地下铁回家,便从春吉步行到中洲,却在一条行人稀少的巷子里与一个男人撞个满怀。那是个牛郎样貌的男人。「啊,对不起~」他用拉长的声音道了歉。
林的心情原本就不好,男人这种轻浮的说话方式更是令他心生厌恶,便揍了男人的肚子一拳。这么做纯粹是迁怒。
男人倒在地上。
「好、好痛,你干什么!我都道歉了,为什么打我!」
男人大叫,林揪住他的胸口,低声威吓:「我要杀你简直轻而易举。」
林拿出武器,用刀尖对着男人的额头。男人脸色发青地逃之夭夭,嘴上还嚷嚷着:「我会报仇的,给我记住!」活像一条打架输了的狗,只敢远远地狂吠。林觉得心情舒爽了些。
林的家位于东区。他从中洲川端搭乘地下铁,在贝冢转车,并在西铁香椎站下车,步行约五分钟后,抵达位于JR香椎站后方的两层楼芥末黄色公寓。这是华九会提供的住处,三点五坪的套房,附设厨房,租金大约是两到三万圆。房内相当简朴,只有铁床、电视和原本就有的衣柜。
脱下西装后,林发现皮夹不见了。他明明放在裤袋里,如今却消失无踪。电车车资是用储值卡付的,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皮夹不见了。是掉在什么地方吗?林回顾今天一天的行动。他并未做过任何可能弄丢皮夹的事。该不会是被偷了吧?什么时候?被谁偷的?这么一提,刚才有个男人撞到自己,莫非是那个牛郎扒走的?虽然皮夹里没装什么重要东西,但是林依旧气愤难当。早知道就多揍他几拳——林带着些许后悔,在床上躺下来。
总之,先睡吧,今天格外疲累。眼皮很沉重。这次不是因为假睫毛,而是睡意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