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很重,非常沉重,仿佛脑髓化成铅块。
齐藤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饭店的床上。房里的数位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六点。昨天他似乎喝过头,喝到一半就没有记忆。酒好像还没醒,身体轻飘飘的。
突然,疑似人类手臂的物体映入眼帘。仔细一看,一个女人睡在身边。该不会……不不不,不会吧!他和陌生女人共度了一夜吗?完全不记得。
是怎么样的女人?齐藤窥探她的脸庞,发出尖叫声。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已经死了。
「为、为什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死了?齐藤不记得也想不起来,脑子一片混乱。
齐藤的醉意全消,他从床上跳起来,确认周遭。内裤仍然穿在身上,脱下的衣物则是散落四周。他翻找夹克口袋,皮夹和手机都在,除此之外,还有四张名片,其中三张是中洲的店,另一张是之前次郎给他的名片。他记得自己去过这三间店,但之后就毫无记忆。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啊!齐藤拼命运转抽痛的脑袋。
昨晚,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再也走不动,便在路边蹲下——前一夜的行动渐渐地重现于脑海中。这么一提,后来好像有人向自己攀谈。「你没事吧?」看起来是个酒店小姐,长得漂亮又优雅。她表示可以一起搭计程车顺道送齐藤一程,并将齐藤送回饭店客房。齐藤的意识就是在这里中断的。莫非自己借着酒意把女人带回饭店,后来杀了她?喂,不会吧!他害怕起自己来了。
齐藤瞥了女人一眼。咦?他歪头纳闷。不对,不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送他回来的女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似乎不是化妆的问题。虽然两者都是美女,但是轮廓截然不同。昨晚遇见的女人是鹅蛋脸,这具女尸则是圆脸,而且,她看起来很年轻,说不定只有十几岁,昨晚的女人成熟多了。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齐藤更加一头雾水,脑子一片混乱。
总之,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否则会被当成杀人犯逮捕,他必须快点逃走。齐藤连忙穿上衣服、拿起包包,冲出饭店。
**
隔天早上,马场俯视着像猫一样蜷曲在侦探事务所沙发上睡觉的杀手,露出了苦笑。这是哪门子的保镳?竟然睡得这么沉。
若是叫醒他,铁定又会有麻烦。搞不好他会死缠烂打地追问自己要去哪里,最后还会跟来。马场见机不可失,决定立刻出门。他的目的地是榎田逗留的网咖。
马场来访时,榎田正在入侵气象厅的网页,把冲绳的一周天气预报全改成「雪」,玩得不亦乐乎。他大概很闲吧,马场完全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好玩的。
「啊,马场大哥。」榎田瞥了马场一眼,开心地说道:「你还活着啊?」
「是呀。」马场叹一口气。「不过我的事务所里来了个杀手。」
「哇,真糟糕。有造成什么损伤吗?」
「粮食没了。」
「粮食?对方是来劫兵粮的吗?」
「那家伙很会吃,把我的食物一扫而空,共两碗泡面加三杯米,就连昨天刚买的明太子都没了。」
「……那个杀手到底是来干嘛的?」
「他接到杀死我的委托,但是他和委托人为钱闹翻,所以跑来保护我。现在他正在我家睡觉。」
「睡觉?不是你把他打昏了?」
「是睡觉,呼呼大睡。」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就是想请你调查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我懂了,是个怎么样的人?」
「还很年轻,虽然是男人,却打扮成女人的模样。」
「啊!」榎田似乎想起什么,高声叫道:「我或许认识那个杀手。」
不愧是无所不知的男人,马场暗自佩服。
「是不是这家伙?」说着,榎田拿出某个男人的资料。名字是「林宪明」,嗜好是「扮女装」。
「Hayashi Noriaki?」
「是念作『Lin Xianming』。资料上是台湾人,但他好像是在中国的农村出生。前一阵子有人在找这个男人,我刚调查过他。」
这么一提,那个杀手说过他昨天去买明太子时被某个男人攻击。
「真亏你查得出他的嗜好是扮女装。」
「他的钱包里有化妆品的收据,口红啦、假睫毛之类的。」
「这小子的雇主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我调查吗?」
「免了,我问本人就行。」
马场支付榎田酬劳后便离去。
回到事务所后——
「你回来啦。」
这道声音传来,原来林还没走。
「我回来了。」
「有客人上门。」
「客人?」
是来委托工作的吗?
「在那边。」
林用下巴指示。隔间板的另一头有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双手双脚被延长线绑住,鼻子流血。不难想象这个男人是来杀马场的杀手,结果栽在林的手上。
「谢谢你替我费心招待他。」
「我是不是该倒杯茶给他喝?」林笑着说道:「欸,该怎么处置这家伙?要杀了他吗?把他的头砍下来,用低温宅配寄给雇主?」
杀手一脸害怕,似乎尚未适应这份工作。
「放他走呗。」
听马场这么说,林的表情宛若玩具被抢走的小孩,不情不愿地解开延长线。接着他把脸凑向杀手,威胁道:「回去跟那家伙说,干这种事只是白费功夫,叫他快点付钱。」
那家伙指的应该是林的雇主吧?林说他为了酬劳问题和雇主闹翻似乎是真的。
杀手逃走后,马场切入正题。
「对了,林宪明老弟。」
听见对方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林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调查过了。」
「我还在想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原来是去调查这种无聊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肯认真回答么?」
「视问题而定。」林冷淡地回答。
马场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发问。「你为啥当杀手?」
「当然是为了钱啊,为了钱。这还用问吗?」
「为了钱呀……」瞧他昨天肚子饿成那副德行,生活想必不宽裕。「你是不是欠了钱?」
「嗯,可以这么说。」
那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还清债务,你会怎么做?」
林的表情沉了下来。「什么意思?」
「要不要和我交易?」
「交易?」
「我用你开的价码买下你手上的情报,如何?」
马场询问,林沉默下来,大概是在脑中计算利弊。
片刻后,林开口说:「只要有五百万,我就自由了。」
「五百万是呗?付现行么?」
马场打开房间角落的金库,拿出五束纸钞。那是重松给他的钱。他把五百万堆在林的眼前。林逐一清点过后点了点头,交易成立。
「先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呗。」
林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吧?你调查过了。」
「你几岁?」
「十九。」
「谁雇用你的?」
「华九会。」
「华九会?」是黑道吗?没听过这个名号。
「是华裔黑道和被赶出组织的九州流氓组成的集团,也就是所谓的跨国黑道。」
「华九会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毒品?军火?」
「人类。」
「原来如此,是买卖人口?」
「我没有参与,不清楚详情。我只是接受委托,靠杀人赚钱而已。」
马场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是从啥时开始当杀手的?」
「我是在两年前受雇于华九会,但九岁就开始接受训练。」
「训练?」
「买卖人口的目的不只有器官,有时也会大量集中孩童加以训练,把他们培育成佣兵或杀手。」
「你也是其中之一?」
「对,华九会向来是自行培育组织旗下的杀手。」
「你的日语说得很好,是在哪里学的?」
「被逼着学会的,训练里也包含日语和英语课程。再说我已经在日本住了两年,在组织里也都是用日语交谈。」
「这么说来,你和组织里的人有来往?」
「一部分,因为我有时会出入事务所。」
「最后一个问题。」马场从桌子里拿出照片。「你认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么?」
那是重松给的原田市长照片。马场指着只有照到背影的光头男人。
「这家伙……」林睁大眼睛,接着用看见害虫般的眼神瞪着照片。「是张。」
「张?」他果然认识?
「我的雇主,华九会的干部。这个人穿的西装很俗气吧?他总是这样穿。」
「你确定是这个男人?」
「嗯,我确定,因为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要拿刀子刺这颗后脑。」
原来如此。马场暗自沉吟,新兴黑道组织与市长的密会现场——握有这张照片,难怪会惹来杀身之祸。这下子总算掌握到事件的脉络。
**
多了一笔意外之财,林非常开心。这下子他再也不必听命于张。这代表他无须向张讨钱,也没理由继续保护马场这个古怪的侦探。既然如此,快点还清债务回国吧,家人也在等他。
离开事务所之际——
「如果你遇上麻烦,随时可以联络我,我会帮你的。」
说着,马场给了林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马场侦探事务所代表 马场善治」。这和张给他的名片完全一样。
「不用了。」
林没收下。这张名片他已经有了,就算没有,他也用不着。
「不用客气,留着呗。」
「我不是在客气,是我根本不需要你帮忙。」
「这你就不懂了。」马场摊开双手,宛若在大叹无奈。「你知道当杀手需要的是啥么?」
「啊?」杀手需要的是什么?这还用问?「当然是『本领』啊。」
「不是。」马场耸了耸肩。「给你一个提示,是打棒球也需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啐道,背过身去。他讨厌猜谜。
林打算先回家一趟,换上西装后再前往张的事务所。他在博多站搭上鹿儿岛本线往小仓方向的电车,而当他在香椎站下车之际,接到一通电话。是张打来的。
『你杀掉那个侦探了吗?』
「没有。」林克制不住笑意。「我不接你的工作了。」
『怎么了?你好像很开心?』
「我赚到五百万,这下子债务就还清了,我也恢复自由。」
『哦,这样啊。』张的反应比林想象的更为平淡。『看样子你还没看新闻。』
「新闻?」他在说什么?「什么新闻?」
『哎,算了,无知便是福。』
张挂断电话。
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林歪头纳闷。
回到住处,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地方新闻台的主播正在念稿:酒驾车祸、高中生失踪案,还有——
『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今天早上在福冈市内的饭店发现一具女尸,死者为居住于福冈市的中国留学生林侨梅。』
「咦?」
林瞪大眼睛。
「侨梅……」那是妹妹的名字。「骗人的吧,喂!」
不,不会的,不可能是妹妹。林连忙拨打电话。他的手在发抖。
张立即接起电话。『我正在想你差不多该打电话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林侨梅是……」
『如假包换,就是你妹妹。』
「你、你胡说……侨梅怎么会跑来日本……」
『和你一样,人口买卖。她被一个性变态买去当玩具。』
「你卖了侨梅?」林厉声问道:「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动我的家人吗!」
『呆瓜,你以为连法律都不遵守的人会遵守约定吗?』
林勃然大怒,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热。这帮人实在卑劣至极。
「是谁?」林克制怒意,挤出声音。「是谁买下侨梅?」
『这我不能说,因为这关系到信用问题。』
「我要杀了你们,绝对要杀了你们。」林龇牙咧嘴地大叫:「你,还有把侨梅害得这么惨的人,我全都要杀掉!」
『哦,再告诉你一件事。』张充耳不闻,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母亲五年前就病死了,你每个月规规矩矩存下来的一百万生活费,全都进到组织的口袋里。』
林无言以对。
『我忠告过你吧?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会自讨苦吃。』
「……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杀了你。」林挂断电话。
林穿着女装叫了辆计程车,前往春吉。抵达目的地的商业大楼后,他扔了张万圆钞票给司机,表示不用找了,接着便跳下车,奔上大楼的楼梯。随着响彻四周的急促高跟鞋声,他爬上四楼,一鼓作气地冲进事务所。
事务所里有五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是张的小弟,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张不见人影,大概是在里间吧。
见到身穿女装的林,小弟们一脸错愕。这个女人是谁?他们纷纷皱起眉头,其中一人面露苦笑走向林。
「怎么了?小妹妹,走错楼了吗?美容沙龙在二楼。」
林没有回应男人的话,而是采取实际行动。他拿出预藏的刀子割断男人的喉咙,鲜血四溅,染红林的女用衬衫。
「你是谁!」小弟们大呼小叫:「想做什么!」
众人纷纷把手伸进怀里,想必是要掏枪。林趁机靠近另一个男人,用刀子刺他的腹部,夺走他的枪。那是枪把上刻有星星标志的中国制手枪,附有消音器。林拿男人的尸体当盾牌,朝剩下的三人开枪。他很久没用枪了,但他的枪法并不差,起初两人命中头部,最后一人则是命中心脏。
事务所的墙壁、地板和自己的衣服都是血迹斑斑。浑身是血的林踹开隔壁的房门,张果然就在房里,宛若正在等候林到来,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和平时一样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子前抽雪茄。死到临头的人,居然这么悠哉?
林左手拿刀,右手持枪,缓缓走向张。
「你很从容嘛。」
见了林,张露出轻蔑的笑容说:
「你干嘛穿成那副德行?以为这样就算乔装打扮啦?」
「是谁?」林用枪口指着张的额头问道:「是谁买下侨梅?」
「你说呢?」张仍旧一派从容。
「你不说?」
「对。」
「那就死吧!」以死赎罪。
「别白费功夫了,你无法杀死我的。」
「哈,你是白痴吗?该不会以为我对你有感情吧?真是好傻好天真。」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杀不了我,因为你不是杀手。」
「你在说什么?」
不是杀手?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是杀手吧。
「你不是杀手,只是刽子手。职业杀手是用来形容像他那样的人,死前好好记住这件事吧。」
他?张在说谁?
张的视线移向林的背后。林猛然省觉,回头一看,是面墙壁——乍看之下是面墙壁,仔细一看却是个人。不知几时间,有个男人来到林的身后。那是个非常壮硕的大汉,就像电影里的科学怪人一样。这个男人也是张雇用的杀手吗?
男人抓准林一瞬间的空隙,拍开他的手臂。手枪从掌中掉落到地板上。
张对男人说道:「剩下的就拜托您。」悠然走出房间。
「慢着,王八蛋!」
林朝着张伸出手,却被男人从背后拉住他的头发,脑袋整个往后仰。男人的右手随即从眼前绕过来,用前臂圈住林的脖子。
「啊,咯!」
林的一口气被硬生生地挤出喉咙。他把左手上的刀子换到惯用手上,刺入试图勒颈的男人手臂,却刺不太下去,一点效果也没有。即使手臂中刀,男人依然若无其事,莫说惨叫声,连道呻吟都没发出来。
「没用的,刀子对我无效。」男人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为、为什么——」为什么无效?
「杀手最需要的是强韧的肉体。」大汉在林的耳边轻声说道:「杀手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必须杀得了人,即使是不能携带武器进入的场所也一样。」
「咯,哈!」林喘不过气。
「能够赤手空拳战斗,才是有本领的杀手。所以我持续锻炼身体,好让自己能够光靠这只手臂杀人,能够承受任何攻击。」
总之,得先站稳阵脚才行。林把刀子从男人的手臂上拔出来,这回瞄准要害,朝对手的喉咙挥去。男人一把抓住林的手腕,握紧林握刀的拳头,使劲往反方向扭转。林本来以为他打算扭断自己的手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刀尖指向林的腹部。男人的力道过于强劲,林既无法放开刀子,也无法调整轨道。
自己手中的刀子刺入自己的侧腹,林发出惨叫声:「呜,呃啊!」
趁着林的身体因疼痛而摇晃之际,男人转而从正面攻击,将他压在墙上,用双手捉住他纤细的脖子。男人的手指嵌进喉咙,压迫林的支气管与血管,令他难以呼吸。好痛苦。
氧气无法送往大脑,脑袋开始模糊。张的话语突然闪过脑海。
——你不是杀手,只是刽子手。
林感到作呕。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杀手?不,我是不折不扣的职业杀手,不是你的奴隶,也不是你养的狗。我是行家,是职业杀手——林在脑中一再地如此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