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源造给予的最后一次机会,非得成功不可——安倍如此告诫自己。这大概是安倍打从新人时期以来头一次这么有干劲。他带着山本前往委托人等候的公园。
约定地点有个高个子男人和小女孩,莫非是父女?但长得不太像。小女孩背着书包,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年纪。带着小孩前来赴约的委托人挺少见的。
安倍把车子停在公园前,先行下车,山本也随后跟上。
男人一察觉他们便笑着自我介绍,低头致意。
「我是委托人田中。」
就在双方正要进入正题时,小女孩拉了拉田中的衣服说:「欸,陪美纱玩嘛。」
「美纱纪,不行,爸爸要谈工作,你先到旁边去。」
「咦?不要,来玩嘛~」
小女孩耍起性子来了。然而,田中依然不理不睬。
这回小女孩找上安倍。「欸,叔叔,陪美纱玩。」
「咦?」是叔叔啊?安倍面露苦笑。
「拜托,来玩嘛~」
安倍并不讨厌小孩,成为杀手之前,他甚至想过以后要生个女儿。
「好啊。」安倍挤出笑容。
小女孩高声欢呼:「哇!」开心地举起双手。
「抱歉,我没把孩子教好。」田中惶恐地说道。
安倍在小女孩面前蹲下,配合她的视线高度。「要玩什么?」
「——医生游戏。」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低沉、成熟又冰冷。
她的小手伸向安倍的脖子。「美纱是医生,叔叔是病人。」
「……咦?」
脖子突然刺痛一下。
——她刚才用什么刺我?
有个东西插在脖子上,安倍伸手拔掉那样东西。是针筒,里头还留有些许液体。
——该不会是毒液吧?
身体产生异状,安倍失去力气,上半身缓缓倒向前方。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意识虽然清楚,全身上下却麻痹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无力。
「没事的,放心吧,只是肌肉松弛剂而已。」田中开口说道,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他拿出枪来指着山本。「别动。」
「你、你们是谁?」事态朝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山本慌了手脚。「想做什么!」
「我们是复仇专家。」
复仇专家?不是委托人吗?安倍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们中了圈套,源造说要再给一次机会全是骗人的。
「你们杀了饭冢忠文先生,对吧?现在是尝到报应的时候。」
田中说道,下一瞬间——
「啊!」小女孩喃喃说道:「他逃跑了。」
正如小女孩所言,山本逃跑了。他转身溜之大吉,扔下倒在地上的安倍。
安倍凝视着山本的背影,气愤难当。怎么会有这种人?过去他一直没有舍弃山本,山本却这么轻易地背叛他吗?真是个窝囊废。安倍的情感突破愤怒和懊恼,来到傻眼的境界。他恨不得对着山本的背影破口大骂,但发不出声音。
「喂,站住!」田中大叫。
他身旁的小女孩说了句骇人的话。「干脆开枪射他吧?」
「不行啦,要是不小心杀了他怎么办?」田中拔足追赶山本。
这时山本已经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踩下油门,把车开上马路。
就在山本打算溜之大吉的下一瞬间,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
山本驾驶的旅行车被另一辆车拦腰撞上。
撞上他的是一辆黑色SUV。没有刹车声,活像原本就是冲着山本撞过去,是种毫不迟疑的驾驶方式。
旅行车改变方向转了一圈,车身左侧留下一个大凹痕。山本驾驶的车整个弹开,直到撞上另一侧的护栏才停下来。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走下SUV的驾驶座。安倍对那副不似日本人的外貌有印象,是那个黑人拷问师。
拷问师紧握拳头,并朝天空高高举起。
「——知道厉害了吧?混蛋。」
复仇专家见状也大吃一惊。「哎呀,讨厌,这不是马丁吗?你在做什么?」
「哦?是次郎啊,连美纱纪都在。」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彼此认识。「你们呢?在这种地方干嘛?」
「工作啊,工作。」被称为次郎的人妖男回答:「男友被这两个家伙杀掉的女孩委托我复仇。」
「我也是工作,就是你们之前转给我的复仇委托。那场车祸的肇逃犯就是这两个家伙。」
「哎,真巧啊。」
「我本来是打算轻轻撞一下就好……好像撞得太猛了一点。」拷问师摸了摸他的光头,面露苦笑。
「小马。」小女孩奔向拷问师。「你来得正好。」
「美纱纪。」唤作小马的男人只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地抱起小女孩。「你也来帮次郎的忙啊?真了不起。」
「我用肌肉松弛剂把那个人摆平了。」小女孩得意洋洋地指着安倍。
「真有你的。」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就在这时候——
「咦?」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大家聚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一个看似牛郎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公园。
仔细一看,是先前在那珂川边的路上和安倍相撞的男人。
「哎呀哎呀,连大和都来了。」次郎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好像也和他们相识。
被撞上的山本似乎并无大碍,他勉强打开车门下车,跌到地面上。
「呜……呜呜……」
山本趴在地上呻吟,不知是撞到什么东西,头部血流如注。
「好痛……救命啊……救护车……」
名叫大和的男人指着山本。
「这个男人可以借我一下吗?」
说着,他走向倒在地上的山本,摸索山本的怀里,擅自从口袋里抢走皮夹,抽出大钞。
「啊,太好了,这下子十万圆凑齐了。」
见状,次郎他们都瞪大眼睛。
「讨厌,你在做什么?」
「你明明是扒手,这样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大和说明原委:「是林委托我的,叫我帮他把钱抢回来。听说这两人冒充仁和加武士诈欺订金,源造老爹说要把他们约出来,所以我就事先埋伏,扒走皮夹,可是皮夹里只有六万圆。」
听了这番话,安倍才知道自己的皮夹被偷。没想到那时候皮夹居然被扒走了。
「幸好我为了安全起见,在扒走皮夹的时候顺便放了发讯器。我就是为了从另一个人身上补足剩下的四万圆才追来这里。」大和瞥了大大凹陷的旅行车一眼,面露苦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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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两个男人便杠上整个华九会。
虽然只有两人,但一个从前是Murder Inc.东京总部的王牌杀手,另一个是福冈最强的「杀手杀手」,他们宛若在互相较劲一般,一个接一个撂倒敌人,区区三十个黑道成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用活捉了!快点杀掉他们!」
李高声下令。他原本一派从容地看着手下战斗,但随着己方人数减少,他渐渐地显露焦虑之色。
子弹用尽的男人们手持短刀攻向前来,这么做就和赤手空拳无异,但猿渡并未减缓攻势。
就在敌人只剩下五、六人之际——
「不好了,李先生!」一名看似部下的男人来到顶楼,慌慌张张地奔向李的身边,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什么?」一直冷着脸的李倏然神色大变,瞪大眼睛。「会长被杀了?」
听见李的喃喃自语,周围的手下也跟着动摇,现场一阵哗然。
「……这是怎么回事?在一起的女人呢?逃走了吗?」
「不、不清楚……总之,请您过来!」
李说了句:「走!」便转过身背对猿渡等人,抛下死尸逃也似地离去,还活着的几个小弟也尾随其后。
「……搞什么,这样就结束啦?」猿渡大感泄气,望着他们的背影啐道:「真无聊。」
留在现场的只剩猿渡、仁和加武士以及大量尸体。刀刃相交的金属声与男人的惨叫声也随之消失,久违的寂静包围四周。
仁和加武士还刀入鞘,和李等人一样,打算离开现场。
「——喂!」猿渡叫住他询问:「你要去哪里?」
「再不快点回去,追山就结束了。」
「有什么关系?咱们自己玩自己的就行了。再说,咱还没打够哩。」
「我没时间陪你玩。」
仁和加武士再度迈开脚步。
「等等!」
猿渡朝着他的头扔出苦无,苦无飞过他面前,刺中前方的墙壁。
仁和加武士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干啥?很危险呀。」
「别想逃。」
「我没有逃。」仁和加武士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焦躁。「改天我再陪你玩,今天先让我回去,行么?」
「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就是想逃吧?根本是怕输。」
仁和加武士歪唇而笑。「……怕输?这话可有意思了。」
他似乎总算有意一战,再度拔出日本刀,双手握柄高高举起,活像拿着球棒,架式十分独特。
『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
祭典的吆喝声回荡,下一台山车似乎来到附近的路上。
「放马过来吧!呆瓜脸。」
猿渡露出挑衅的笑容。仁和加武士动了,左脚蹬地,往前踏出一步。
猿渡也跟着动了。
「看招!」
首先是代替打招呼的手里剑,猿渡连续扔出五枚,仁和加武士则用精准的步法闪过手里剑。
「……挺厉害的嘛。」
猿渡瞪大眼睛,同时歪唇而笑。有意思。
这回轮到对手进攻,仁和加武士挥刀砍来。这一刀相当迅速,猿渡拔出忍者刀格挡,却无法完全抵销威力,被逼得往后踉跄几步。
对手又乘胜追击,继续挥刀。猿渡使出一记上踢,让刀尖偏离自己的身体,并用单手抵着地面往后翻滚,闪避攻击。
猿渡紧接着出刀,仁和加武士挺刀格挡,火花四散、白刃相接,双方使力较劲,刀身喀锵喀锵地抖动着。
猿渡趁机用左手上的刀鞘刺向对手的心窝。
「呜!」
仁和加武士微微呻吟,身子一晃,单膝跪地。
他浑身上下都是空隙,好机会!
猿渡反手握刀,刺向对手的喉咙。下一瞬间——仁和加武士及时从腰间抽出日本刀鞘,并用鞘口接住忍者刀的刀尖,猿渡的刀就这么被收进对手的刀鞘中。
被摆了一道,对手居然用这种出人意表的方法挡住攻击,还夺走自己的刀,猿渡不禁露出笑容。
「哈哈……你真的很厉害哪!」
仁和加武士立即重整阵脚,攻向猿渡,使出锐利的刺击。情急之下,猿渡抓起身旁的男尸当盾牌,仁和加武士的刀贯穿华九会男人的头颅。
在下一刀刺来之前,猿渡放弃刀子,拉开距离退到对手的攻击范围之外,迅速跳到隔壁大楼的顶楼。
仁和加武士把猿渡的武器连着自己的刀鞘扔在一旁,亦随后跟上。他助跑一段距离后纵身一跳,滚落到隔壁顶楼的地面。
猿渡从上衣里取出苦无,窜进对手的怀里,手臂往上一挥刺向喉咙。对手及时避开,苦无的尖端掠过仁和加面具,表情滑稽的面具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对手也反击了,在极近距离挥动日本刀,猿渡用苦无抵挡却被弹开,刀尖划过他的脸颊,蒙住嘴巴的黑布也因为这道冲击而破裂。猿渡粗鲁地扯下黑布,扔到地上。
双方在明亮的天空下露出庐山真面目,仁和加武士是个比想象中更为年轻的男人。
「哦?」猿渡瞪着对手,嘴角上扬。「长得还不赖嘛。」
「彼此彼此。」仁和加武士也回以笑容。
『嘿咻!嘿咻!』男丁的吆喝声依旧响彻四周,观众的欢呼声和掌声也跟着传来。看来喧腾是不会平息了。『嘿咻!嘿咻!』
两人继续交战。猿渡双手拿着苦无冲向对手,接二连三地出招攻击,仁和加武士一面后退一面闪避。
猿渡先是一记横扫,又在手中旋转苦无,反手握住,瞄准对手的要害,拉近距离刺向心脏。仁和加武士缩身闪躲,苦无没有刺中心脏,但是刺进了侧腹,白色短褂被血染红。手感微弱,苦无刺伤的伤口想必很浅。
对手也做出反击,日本刀掠过猿渡的肩膀。
「好痛!」猿渡痛得皱起脸庞,咬紧牙关,身体晃了一晃。
仁和加武士旋身挥刀,猿渡试图用双手抵挡,但无法抵销对方的力道,苦无被弹开来了。
仁和加武士逼近手无寸铁的猿渡。
可恶!猿渡咂了下舌,退向后方。他摸索口袋,确认还有多少暗器。内袋里只有一枚四方手里剑,这是最后一枚。
问题在于该在什么时机使用它。
猿渡环顾周围。旁边有栋改建中的建筑物,猿渡毫不迟疑地跳过去,降落在狭窄的鹰架上。那是宽约一公尺、长约十公尺的铁板,很不稳定。仁和加武士也追了上去。
『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
吆喝声越来越大,两人在狭窄的鹰架上静静瞪着彼此。
仁和加武士往前踏出一步。
就是现在!猿渡咬紧牙关,扔出最后的手里剑。他瞄准的不是容易闪躲的头部或脚部,而是躯干。这是一记正中直球。
仁和加武士闪躲手里剑的那一瞬间就是机会,趁他失去平衡的时候撞向他,把他推下大楼——这是猿渡打的算盘。
然而,仁和加武士并未闪躲手里剑。
他用双手握住日本刀,身体转向侧面,抬起左脚往前跨步,扭转腰部缩起手臂,大刀一挥。
铿!金属声响彻四周。
不会吧?猿渡瞪大眼睛。这小子居然把手里剑打回来,太扯了吧!猿渡不敢置信。
自己扔出的手里剑被硬生生地改变轨道,飞向自己,猿渡不禁咋舌。
——混蛋,投手强袭球是吧?
结果失去平衡的是猿渡自己。
为了躲开手里剑,猿渡的身体倾斜,脚也跟着从铁板上滑落。糟糕——猿渡暗叫不妙,他会掉下去。身体往下坠落,逐渐被吸向地面,下方是混凝土地,绝对死定了。从这个高度摔落地面,铁定是当场死亡。好虚的死法——虽然处于这种状况,猿渡却忍不住笑了。
猿渡几乎放弃希望,但还是在坠落途中伸出手臂,抓住外露的钢筋。猿渡的身体停留在半空中,只靠右手支撑全身体重。然而,由于刚才的肩伤,他的手臂使不上力,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指尖不断颤抖。
——啊,不行,咱撑不住了,还是会掉下去。
就在他即将再次放弃希望时——
「喂~你没事呗~?」
仁和加武士的悠哉声音从上方落下。
「你等等~」
说着,他抽出挂在腰间的绳子。
「来,抓住这个呗。」
仁和加武士朝着猿渡放下绳子。
「……你干嘛这么做?」
「我欠你一份人情。」
「咱可不是为了卖你人情才救你的!」猿渡厉声说道。
一阵风吹过,猿渡吊在大楼下,身体左右摇晃。
「咱输了就是输了,用不着你同情。」
「那可不成。」仁和加武士相当固执。
「够了,别管咱!」
「要是你掉下去,会妨碍山笠祭的。」
闻言,猿渡猛然省悟。
他把视线移向地面,身穿短褂的一群人奔驰而过的身影映入眼帘。
『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
扛着山车的男丁经过猿渡正下方,如果猿渡掉下去便会撞上他们,届时必然会引发一场大骚动,祭典也会因此中断。
「所以今天就算我们平手呗。」
仁和加武士微微一笑。
「混蛋。」猿渡咂了下舌。卖什么人情?
猿渡用双手抓住绳子,仁和加武士吆喝一声「嘿」,把猿渡的身子拉上来。
「……下次见面,咱会给你那张呆瓜脸一击,做好心理准备吧。」
猿渡爬上鹰架,恨恨地说道。他一定要把手里剑插在那对下垂的眉毛之间,让仁和加武士后悔救了他。
猿渡如此暗想,转过身去。
「我拭目以待。」
仁和加武士笑了。
猿渡循着原路折返,在路上捡起刚才扔掉的黑布,捂住肩头的伤口,一面止血一面走下楼梯。他的手臂在发抖,不光是因为疼痛的缘故,还有兴奋。他的血液在沸腾,身体的热气仍未冷却下来。这是当然的,他从未遇过那样的男人。打从出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别人很厉害。
走出华九会的大楼时,猿渡发现手机有来电。
他按下通话键。「……喂?」
『啊,猿仔~』
新田的声音传来。
『一直联络不上你,我好担心啊~我还以为你和仁和加武士决一死战后死掉了呢……哎,既然你还活着,代表你赢了吧?』
「不。」猿渡摇了摇头。「平手。」
『咦?是吗?怎么回事?』
新田大感意外。
「欸,巨。」猿渡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这座城市还挺有意思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