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三局上

林是为了钱而被卖掉的。

在他九岁的时候。

林家境贫穷,父亲的赌债更是使得家计雪上加霜。母亲体弱多病,又是个妇道人家,要独力抚养两个孩子十分困难。林当时虽然年幼,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家庭状况有多么绝望。

林知道有个可疑的男人时常上门,也察觉那个男人是负责收购孩童的人口贩子,一直逼迫母亲卖掉孩子,但母亲总是严词拒绝。不过,男人依然锲而不舍,不断怂恿日益憔悴的母亲:『放弃一个,日子就能过得轻松点了。』但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怎么也不肯点头。

已经够了──林如此暗想。

这就够了。见到母亲这般坚持,已经够了。林觉得很幸福,因为母亲如此深爱他们。他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三天后,林离开家人。

林是在半夜出发的。男人把他像只家畜般塞进货台上的笼子后,发动车子。

车子在没铺柏油的乡间道路上行驶了半天,中途完全没有休息。在剧烈摇晃中,林无可避免地晕了车,好几次都险些吐出来,只能捂着嘴巴强自忍耐。一整晚,林都因为寒冷及恶心而不断发抖。

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早上。

漫长的旅途让林疲惫不堪。他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仰望建筑物。矗立于眼前的是混凝土外墙。

『这座工厂是监狱改建成的。』男人说道。

的确,建筑物看来很封闭,被有刺铁丝网的高墙包围着,无法窥见内部,给人一种一旦进去便再也出不来的恐怖印象。

『虽然叫做工厂,不过被制造的是你。』男人笑道:『这里是人类工厂,目前还是实验性质,今年开始制造少年兵器。从今天起,你要在这里接受为期五年的特殊训练。』

人类工厂,少年兵器,特殊训练──难以理解的词语从男人口中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学习如何杀人,成为优秀的杀人兵器,这样地下组织才愿意花钱买人。有的人会成为杀手,有的人会成为间谍或军人,有的人会成为恐怖分子。』

男人接下来的话语让林更加毛骨悚然。

『前天死了一个训练生,正好空出缺额。你的运气很好,不然现在就得开膛剖腹卖内脏,或是被卖给有钱的恋童癖。』

紧闭的铁门前站着两个身穿深绿色制服的男人,大概是守卫,收购孩童的男人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守卫点了点头,走进建筑物里。

过一会儿门开了,出现另一个男人。他和守卫一样穿着看似军装的衣服,但是颜色不同,从帽子到鞋尖,全身上下都乌漆抹黑。

林仰望男人的脸。他的眼窝带着阴影,双颊凹陷,看起来很不健康,身材却高大结实,教人猜不出岁数;腰杆挺得笔直,动作干脆俐落,充满压迫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给人一种来路不明又阴森可怖的感觉。

收购孩童的男人叫他「教官」。

教官给了男人一叠钞票,足足有林收到的三倍厚。男人把钱收进怀里后,说声:『加油吧。』便离开了。

教官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林,用视线示意他:『跟我来。』

林跟着教官穿过便门入内。

坚固外墙环绕的厂区里有好几栋建筑物。这座设施相当老旧,全都是以钢筋混凝土建造,老朽得相当厉害,随处可见腐蚀与龟裂的痕迹。中央有座监视塔,塔上有男人扛着来福枪,似乎是在监视有没有人入侵或逃走。

话说回来,每栋建筑物的色调都十分阴郁。灰色的墙壁、黑色的门、模糊的玻璃,真是个讨厌的地方──林如此暗想。打从踏入厂区的那一刻起,林就觉得喘不过气。空气混浊,整个设施被一股郁闷的氛围笼罩,再加上今天天气不好,天空因为废气与黄沙而混浊不堪,无论望向何处,都是宛若黑白照片般的黯淡景色。

『在这里,我说的话是绝对的,知道吗?』

教官开口。他用宛若去除情感般的平板语调继续说道:

『不要信任别人,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这会成为你在这座设施──不,今后人生的教训,你要谨记在心。』

那是低沉却响亮的声音。

教官大步前进,林则是小跑步追着他的背影。不久,他们来到某个地方,门前站着两个一脸无聊的守卫。

第一监舍──门上是这么写的。

打开铁门一看,里头是牢房。

几扇铁栏杆门隔着通道相对并排,每个单人房里都关着和林年龄相仿的小孩,他们带着害怕与警戒的表情从牢里凝视林,每张脸都死气沉沉,宛若成群的俘虏。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吗?变成失去人生目标的行尸走肉。

『在这里,任何时候都是两人一组行动,同房的室友就是你的搭档。一切都采连带责任制,你们要同心协力,互相帮助,努力受训。』

林虽然觉得教官的话有些奇怪,还是点了点头。

『这里是你的房间。』教官在最深处的牢房前停下脚步,打开门并用下巴指了指里头。『进去吧。』

林依言踏入牢房。

『换上这套衣服。』

教官扔给林的是让人联想到囚衣的朴素运动服。林接过衣服后,铁栏杆门就砰一声关上。教官并未多加说明便径自离去。

牢房的构造相当简朴。看来很难睡的床铺、外露的马桶和用铁栏杆封住的小窗户,中央有片厚厚的隔间板。

『嗨,新来的。』

一个红发男孩从隔间板彼端探出头来。

另一头也是同样的格局,似乎是把两个单人房之间的墙壁打掉一半,硬生生地改造成双人房。

『我叫绯狼,请多指教。』

同房的男孩露齿而笑。他有一头红色短发,眼尾上扬,但笑容颇得人缘。

林也自我介绍,并与他握手。『啊,嗯……请多指教。』

『太好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有点怕怕的。』

他是个活泼的男孩,虽然处于这种阴郁的地方,而且被关在牢里,表情却十分开朗。在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其他孩子脸上浮现的那种万念俱灰、绝望和悲观之色。是因为他尚未理解自己置身的状况吗?还是他生性乐观?

林手足无措地站着,绯狼见状催促道:『哎,先坐下吧。』林依言往硬邦邦的床铺坐下来。

绯狼盘腿坐在地板上,压低声音说:『老实说,之前跟我同房的人自杀了。』

『咦!』林忍不住大叫。

绯狼用食指抵着嘴唇,『嘘!』了一声才又继续说道:

『是用绳子上吊自杀的。』他指着窗户上的铁栏杆。『一早起来,就看见他吊在那里。』

这么一提,收购孩童的男人说过死了个训练生,正好空出缺额,所以林才被带来这里。没想到那个人是死于自杀。

这个房间死过人,而且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一思及此,林就觉得不太舒服。

『大概是受不了这里的训练吧,才两个礼拜就撑不下去。』

这里的训练究竟有多么严苛,竟会让人自杀?林忍不住想象,打了个冷颤。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绯狼宛若要吹散这股沉重的气氛──

『接下来的五年,一起加油吧,搭档。』

他露出满面笑容说道。

搭档──没错,林并不孤单。教官也说过,要他们同心协力,互相帮助,努力受训。林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

虽然同龄,但绯狼说话的口吻相当成熟。或许在这里生活后,即使不愿意也会变得成熟吧。

正当林打算询问绯狼这个设施里实行的是什么样的训练时,铃铃铃铃──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活像是通知紧急状况发生的警笛声。林惊讶地望向绯狼,只见绯狼泰然自若,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告诉林:『这是上课的铃声。』

锁上的铁栏杆门自动开启。

『快走吧。』绯狼用下巴指了指门口。『迟到的话会挨揍。』

绯狼带林前往的房间里摆放着成排的桌椅,似乎是教室。每张桌子都很老旧,右端写着号码,两两并起,全部有十组。二十名训练生各自入座,座位似乎是固定的。『我们的位子在这里。』绯狼和林坐在一起。

上午是室内课,内容主要是语学。整整五个小时,他们窝在教室里学习各国语言,每种语言各有不同的讲师。训练生大多出生于贫困的家庭,有些人甚至连母语都无法读写。也有些人是来自于印度与菲律宾等海外国家。

上完日语课之后,便进入午休时间。午餐菜色简朴,味道很淡,仿佛只是为了裹腹而煮,实在称不上好吃。林和着水把饭菜全灌进肚子里后,铃声再度响起,根据绯狼所言,这是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

下午正好相反,全员被要求到室外集合。

教官在运动场中央等着他们。

下午的第一堂课是耐力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下脚步,两人同心协力继续跑下去,停下脚步的小组必须接受惩罚──教官下达这道指令。训练生排成两列,按照教官的指示,开始绕着外圈奔跑。

起先大家都用同样的步调跑步,然而过了三十分钟后,队列便开始紊乱。有人绊着了脚,跌了一跤,扭伤脚踝站不起来,另一个男孩立刻跑过来搀扶他,大概是和他同房的搭档。

扭伤脚的男孩并未起身,而是跌坐在原地,犹如洪水决堤般哇哇大哭。

『──别哭。』

不知几时间,教官悄悄来到他们的背后。

『掉泪只会让自己变得软弱。』

教官的手上握着硬鞭。他用状似黑棒的硬鞭毫不容情地殴打少年,就连一旁的室友也跟着挨打,两人都趴在地上。

『他、他在干嘛啊……』

好残酷的光景。林一面跑步,一面错愕地喃喃自语。

跑在身旁的绯狼皱起眉头说:

『别说了,闭上嘴巴跑步,不然连我们都会挨揍。』

『可是──』

『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他们可没有余力担心其他小组。林的双脚已经濒临极限,身体沉重,动作宛若被锁链绑着般迟钝,不听使唤。他觉得呼吸困难,几欲作呕。

不久后,林停下脚步。他再也抬不起脚,当场软倒下来。

『喂,你不要紧吧?』

绯狼也停下脚步,窥探林的脸庞。

『不准休息。』

教官的声音传来。

下一瞬间,背部窜过一阵痛楚。

『噫!』林发出微小的尖叫声,皱起眉头。

他随即明白自己是被鞭打了。好痛,这个王八蛋在干什么?林抬起头来,怒目瞪视教官。

『你那是什么眼神?』回应林的是冰冷的视线。

林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这个男人根本瞧不起他们,他吃定这些小孩无力反抗。林很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你想反抗我吗?试试看啊。』教官瞥了绯狼一眼,继续说道:『那小子也会尝到同样的苦头。』

连带责任──教官的话语闪过脑海。如果林反抗,绯狼也得一并遭殃。就和刚才那两个男孩一样,连室友都得挨打。

林咬紧嘴唇,松开了拳头。

『对不起,教官。』身旁的绯狼低头赔罪。接着,他在林的面前蹲下来。『快,上来吧,我背你。』

『咦?不,可是──』

『别说了,快上来。』他半是强迫地背起林。『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被处罚。』

有些孩子是勾着搭档的肩膀或被搭档拉着手跑步。

两人同心协力继续跑下去──教官是这么说的。无论用什么形式,他们都必须继续前进。绯狼的行为是正确的。

绯狼背着林默默地继续奔跑。在这段期间内,教官依然毫不容情地鞭打停下脚步的人。

『……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拖着脚回到牢房的林倒向床铺。他的全身像铅块一样沉重,使用过度的双腿现在仍在发烫。

『什么训练啊!根本是虐待……混蛋,我真想扁那个教官一顿。』

林嘟着嘴说道,绯狼咯咯笑了。

『别说啦,要是被听见就糟了。』

的确。林闭上嘴巴。他不能像白天那样又给绯狼添麻烦。

『……欸,绯狼。』林坐起上半身,垂下头来小声说道:『今天真对不起……谢谢你帮我。』

绯狼一笑置之。『不用放在心上。』

『话说回来,你好厉害喔!绯狼……你跑了那么久,而且背着我,现在竟然还这么有精神。』

他和疲累无力的林正好相反,依然精神奕奕。林感到佩服不已。

『我已经锻炼两个礼拜了,体力当然比较好。』他卷起袖子,展示肌肉。『开头比较累,不过你很快就会适应。』

说归说,落后了两个礼拜,要追上应该不容易吧。

『我能够适应这种环境吗?』

林无法想象自己两个礼拜后连跑好几个小时,气息却丝毫不乱的模样。

『欸,别说这些了。』绯狼改变话题。『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因为……』

这个人是今后的搭档,让他知道自己的私事应该也无妨吧?林决定坦诚相待。

『我需要钱。』

林主动和收购孩童的男人谈判,没有丝毫犹疑。他要求男人带他走,男人立刻点头同意,并给了他一大笔钱。

『我家很穷,爸爸又在外头欠债,我们根本没办法生活,所以我才收下钱来到这里。我骗妈妈说,要去外地工作挣钱。』

林对母亲隐瞒实情。他告诉母亲自己去市区工作,透过熟人的介绍,获得在日本工厂工作的机会,而且包吃包住。虽然母亲反对,但林的决心并未动摇。即使必须卖身,也要帮助母亲──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这样啊……你的身世也挺惨的。』

接着轮到林发问了。『绯狼,你呢?』

『我是被我妈卖掉的。』绯狼向来开朗的声音在这时候微微地沉下来。只见他垂下双眼,继续说道:『我妈是妓女,起先我也得帮忙拉皮条,可是我是男的,以后不能接客,我妈嫌养我太浪费钱,就把我卖了。』

『怎么这样……』

林难以置信。居然有父母卖掉自己的孩子。

『不过,我很庆幸来到这里。』

绯狼露出无邪的笑容。从他的表情可知他并非逞强,而是真心这么想。

『训练虽然很严苛,但起码不会挨饿受冻,和从前的生活相比,这里好多了。所以,无论训练再怎么痛苦,我都能忍耐。虽然我和你不一样,没有为了家人、为了母亲这类了不起的理由,不过为了自己,我一定会活下去,无论使用什么手段──现在我是这么想的。』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双眼牢牢地正视现实,既不灰心也不悲观,而是勇往直前。林很羡慕他的坚强。

这时候,铃声突然响起,牢里的日光灯熄灭。

『怎么回事……』

『哦,就寝时间到了。』

似乎是示意晚上十点已到的信号。

『盖上毛毯闭上眼睛,等一下会有人来巡视,要是被发现还没睡,就得关禁闭。』

即使在黑暗中,绯狼的笑容看起来依旧耀眼。

『好好睡一觉,让身体休息。明天我可不背你了。』绯狼回到自己的床铺,声音从隔间板彼端传来。『晚安。』

『晚安,绯狼。』

林也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十二点上课,接着是午餐时间,然后又得进行长达两小时的耐力跑和严苛的肌力训练吗?光是想到明天,林就感到疲累。

如果早晨永远不会到来,该有多好?

林辗转难眠,脑袋莫名清醒。他睁开眼睛,不知几时间,通道的电灯和紧急出口指示灯都已熄灭,四周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眼前只有黑暗。

好想回家──这个念头浮现于脑海中。

都到这个关头了,还说什么窝囊话?这不是自己做的决定吗?不要紧,五年转眼间就过了,马上能和家人重聚──林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好想妈妈,好寂寞。我没事。好痛苦。不要紧。好想逃走──相反的情感交错。

林抱着偷偷带来的家人照片,再度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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