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最近时常忆起往事,现在居然连作梦都梦见,莫非是什么预兆?林感到惴惴不安,一觉醒来却觉得精神萎靡,心情郁闷无比。
事务所里不见马场的身影,似乎是出门了。林耸了耸肩心想,马场八成又跑去棒球打击场。
时间刚过中午。今天没有任何计划,不如去购物吧。这种时候,大肆采买喜欢的东西是最好的消愁解闷方式。衣服、鞋子和化妆品再怎么买都不嫌多,而且现在林也有闲钱购买,和必须省吃俭用的从前已经不同。
林脱下被汗水弄湿的T恤,打算换件衣服。穿衣镜映出自己的裸体。好丑陋的身体──林如此暗想。爬满全身、数也数不清的旧伤。在培育设施受训所造成的伤痕,至今仍然残留在身上。
肋骨微微浮现的侧腹上有道格外醒目的伤痕,是拷问的痕迹。
为了防止失手被敌人所擒后轻易招出情报,设施里也实施了反拷问训练。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荒唐的训练。
首先,教官出示一张纸,纸上随意写着某个男人的个人档案,例如名字、年龄、住址、经历,训练生必须在数分钟内牢记这些资讯,其他人都不知道内容。
接着,训练生被关进一个小房间里,和外聘的职业拷问师独处,接受长达半天的拷问。拷问师出示男人的照片,使用各种手段逼训练生招出情报。打、踢、砍、刺,施加各种刺激,让身体记住疼痛的种类。受到什么样的拷打,会产生什么样的疼痛?只要掌握痛苦的程度,就能控制恐惧──这是教官的理论。
『对抗的不是痛苦,而是恐惧。一旦心生恐惧,口风就会变松。别想象。一想象对方即将对你做什么事,便会输给恐惧。做好承受痛苦的准备,把拷问纳入掌控之中。』
教官是这么说的。
就连这种课程也要评分。忍耐多久、招出多少情报,以扣分的方式来打分数。所有训练都很严酷,但没有一种比这门课更令林厌恶。
林当时也很憎恨那个教官。冷酷无情、没血没泪的虐待狂,等我离开这里,头一个就要宰了你,用你灌输的技术把你暗杀掉──当时林怀着满腔怨恨熬过五年的训练。但说来讽刺,如今教官的教导却时常派上用场,连拷问课程也不例外。
林换衣服时,突然萌生一个想法:不知现在的自己能否赢得过那个教官?身为一名杀手,可有足够的本领暗杀那个男人?林很想试试。他有股莫名的自信,认为自己应该办得到。改天拜托榎田调查教官的下落好了──林打着这种无聊的算盘,独自窃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这种念头的缘故,林出门以后遇上榎田。
林在JR博多城的东急手创馆里发现一颗白金蘑菇头,一看就知道是榎田。榎田还是一样打扮得很花俏,手上提着购物袋,正要搭乘电扶梯。
「嗨~」
榎田察觉林,悠哉地举起手打招呼。
「来买东西?」
「嗯,来买新作的材料。」
「新作?」
「红背蜘蛛型钥匙圈、红背蜘蛛型通讯器,还有红背蜘蛛型手榴弹和红背蜘蛛型塑胶炸弹。等完成以后,我也会送你一份。」
「……不,不用了。」
手榴弹外加炸弹。他居然连这么危险的东西都做?林耸了耸肩。榎田是打算转行当军火商吗?
「──啊,对了。」
榎田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认识姓杨的男人吗?」
林歪头纳闷。「杨?」
在林的祖国,这个姓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不过,林想不出半个认识的。
「不,不认识。」
闻言,榎田只说一句「那就算了」便离去。
**
不到三小时,高速船甲虫号便从釜山驶达福冈。今早抵达博多港的赵与杨分头寻找情报贩子,打听猫梅和华九会的消息。
傍晚,赵与杨再次会合,地点是从地下铁大濠公园站步行约五分钟可达的亚洲料理店。
待鲜红色鸡尾酒和盛着荷包蛋的两盘印尼炒饭送上桌以后,杨率先开口:
「有什么收获吗?」
赵摇摇头。他在福冈市内奔走大半天,拷问了两个情报贩子,但是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猫梅好像换了名字,现在叫做『林宪明』。哎,我也料到他八成改名字了。」关于猫梅,他只查到这点消息。赵用叉子叉住荷包蛋蛋黄,叹一口气。根本是白费功夫,那些没用的情报贩子全被他收拾了。
接着,赵对杨使了个眼色问:「那你呢?有收获吗?」
「关于猫梅的买主华九会这个组织,我打听到一些消息。」
赵探出身子,聆听杨的话语。
「听说华九会的干部最近接连被杀。前些时候,华九会的头目刚被暗杀,似乎是打算趁机击垮华九会的敌对组织干的好事。」
「哦?」
「所以华九会现在透过各大中介寻找本领高强的杀手,试图补强战力,对抗敌人。」
「等等。」赵歪头纳闷。「华九会不是雇用了猫梅吗?明明有专属杀手,干嘛大费周章地另外雇人?」
「大概是因为那个猫梅派不上用场吧。」
──派不上用场?
赵有种自己被否定的感受,不由得沉下脸来。「不可能。」
赵无法接受。他们曾经受过那么严苛的训练,是锻炼有素的精锐,怎么可能派不上用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暗自寻思。猫梅该不会被杀了吧?他已经不在人世吗?
在这种地方胡思乱想,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最快的方法是询问当事人。
「你能联络上华九会吗?」
「当然。」
无论理由为何,华九会在找杀手,正合赵的意。他可以提供协助,借此换取林宪明的情报。
「你去告诉华九会,说你的旗下有本领高强的杀手。」
「好,我马上去。」杨点了点头,接着又想起一事说:「……啊,对了、对了。老兄,这个给你,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块状物体。
「这是什么?」赵歪头纳闷。
仔细一看,是蜘蛛,但一动也不动。是尸体?还是假的?
「听说是窃听发讯器。今天和我碰面的情报贩子给我的。」
仔细一看,蜘蛛身体的侧面有个小开关,电源开着。
「……原来如此。」
**
马场和榎田相约在JR博多城的拉面店里见面。
「──这么一提,烟火大会快到了。」
马场望着墙上的海报,喃喃说道。
他浏览着海报上的详细资讯。日期是八月一日晚上八点到九点半,地点是大濠公园。听说今年预定施放六千发烟火。
「哦,大濠的啊?」坐在对面的榎田抬起头来,瞥了海报一眼。「听说估计有四十五万人参观。」
「哦,每年人都很多呀。」
这是福冈市内最盛大的烟火大会,每年到了这一天,去程和回程的周边道路与大众运输都壅塞不堪。
「今年的山笠祭没去成,看看烟火也好。」
马场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此时,他们点的两碗叉烧面送来了,马场开动后,榎田进入正题。
「对了,关于上次的事。」
马场请榎田追查销声匿迹的华九会干部行踪,这次榎田一反常态地陷入苦战。
「我的间谍被做掉了。」
榎田养了几个线人。华九会内部也有他安排潜入的线人,不时将情报外流给他。
「他突然断了音讯,前几天浮出海面。报纸上不是也有刊登吗?『博多湾发现毒杀尸体』。」
「哦,这么一提……」
马场有点印象,最近似乎看过这个报导。
「他被严刑拷打后,关进毒气室里杀掉,尸体故意扔在容易发现的地方。」
「杀鸡儆猴的意思呀。」
警告其他内奸背叛组织会有什么下场。这种方法确实有效。
「我还有另外一个线人,但现在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对方已经在提防了,要他立刻调查干部的下落有点危险。」
看来猎杀华九会干部的行动得暂时喊停。
「根据他的情报,有个名叫『进来』的男人负责控管一切,建议干部暂避风头的也是他。」
「总之,这阵子先盯着那个叫进来的男人呗,或许他会和干部接触。」
「是啊。」榎田也点了点头。
「进来一有动作,立刻联络我,我去跟踪他。」
「OK。哎,他们最近好像忙着对付一个叫兽王的组织,应该没时间对你们下手吧……另外还有个可疑的家伙。」
「可疑的家伙?」马场停下筷子望着榎田。
「有个姓杨的客户在打听林老弟的情报。」
「杨?」
「就是这家伙。」
榎田出示偷偷拍下的照片,但马场对这个人并无印象。
「这个男人是谁呀?难道是华九会的人?」
「不是,因为他也在打听华九会的事。」
怎么回事?马场歪头纳闷。
打听华九会的情报,代表杨是敌对组织的人马?无论如何,如果林被他盯上了,马场不能置之不理。
「你知道这个姓杨的男人在哪里么?」
「当然。」
榎田从包包里拿出电脑,敲打键盘,透过GPS追踪下落。
然而──
「……啊!」
榎田的手指突然停住。
「怎么回事?」
「发讯器被关掉了。」
「哎呀呀~」
对方似乎发现被人追踪的事。
「那个男人挺有本事的嘛。瞧他长得呆头呆脑,没想到脑筋还不坏。」榎田露齿而笑。「刚才他好像还在大濠,接下来的纪录就中断了。」
无可奈何,现在只能暂且放弃。
「哎,即使放着不管,林老弟自己也应付得来吧。」
榎田说道,但马场并未附和,而是「唔」了一声,继续吃面。
「你这么担心他?未免保护过头了吧。」
「……那孩子最近怪怪的,常常发呆。」
「是吗?」
「好像在想事情。」
马场微微地叹一口气,咬了口叉烧。
**
大约一个小时前,有个男人找上进来。
对方是个姓杨的中国人,透过相识的中介联系:「我这儿有个主要在中国活动的杀手,很有本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雇用?」
很有本领的外国杀手──这是个来得及时且求之不得的提议。
他们约好在中洲的某家小酌酒吧见面。进来抵达时,杨已经在角落的包厢喝酒,他的脸红冬冬,不知是受酒精影响或天生如此。
进来点了饮料后,立刻切入工作话题。
「那个姓赵的杀手厉害吗?」
这是重点。
「当然。虽然他还年轻,但很有本事。」杨自信满满地点头。「他从九岁开始接受成为杀人兵器的训练,原本是工厂的商品。」
「工厂的商品……」进来喃喃说道。
──工厂。
进来也略有耳闻,听说中国的某个省有专门培育佣兵的设施,暗地里被称为少年兵器工厂。
「听说是从世界各地收购贫困的小孩,让他们接受训练?」
「没错。对象是十岁左右的小孩,训练期间是五年,只有修完所有课程的人才会透过专属的人口贩子卖到需要战力的组织。赵也是那个设施出身的,现在他成了自由杀手,没有加入任何组织,而我是他的中介。赵从训练生时代就很优秀,毕业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我相信您一定会满意他的表现。」
进来心想,既然杨如此打包票,就雇用看看吧。而且拒绝的话,他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才。
「顺道一提,价码随您开。」
「随我开?」
什么意思?进来皱起眉头。这个人不想赚钱吗?
「这是交换条件。赵在寻找某个男人,他说如果您愿意帮他,要他免费杀多少人都行。」
杨喝干了杯子里剩余的酒。
「他是个疯子。」杨面露苦笑。「从那间工厂出来的人大多疯疯癫癫的,要不然也无法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度过五年。」
「是吗……」进来难以理解。
「还有,这个姓赵的男人身世比较特殊,所以性格很别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有时他表现得有些残酷,而且不择手段……哎,换句话说,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杨露出启人疑窦的笑容。
身世特殊,性格别扭──听起来是个麻烦的家伙,进来略感不安。
「那间工厂都在干什么事?」
进来突然感到好奇。短短五年就让孩童变得如此疯狂的设施,环境究竟有多么恶劣?
「简单地说,就是打着训练的名义进行洗脑和体罚。」
杨满不在乎地说道:
「进入设施的头两年主要是培养基础体能,当然,也锻炼头脑。为了让这些孩子能够活跃于全球各地,从小就教导他们英语、日语及西班牙语等各国语言。等到体能养好了,再开始进行实战训练,并教导他们武器的相关知识。」
「……原来如此。」进来沉吟。他说不出其他话语。
那是个难以想象的世界。收购年幼的孩童,施行严酷的训练,将他们培育成杀手。
「在设施里,一向是两人一组行动,关在同一间牢房里,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和室友建立友情、排遣寂寞、互相鼓励,一同克服艰难的训练;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同甘共苦,也要负连带责任。其他小组是竞争对手,所以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同房的搭档是唯一的聊天对象,唯一的朋友。」
杨很多话,似乎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就这样,五年后,他们迎接毕业考,只有通过这场考试的人才能离开设施。合格率大约百分之五十,是一场残酷的试炼。」
「百分之五十……平均两人只有一人能够通过考试?」
「对,平均两人只有一人能够通过。」杨点了点头,接着又咯咯笑起来。「二取一,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他阴森森地歪起嘴唇。
「因为同房的人必须自相残杀。」
「──咦?」
进来反问,杨又重复一次:「那些小孩必须自相残杀。」
进来感到毛骨悚然。多么疯狂的世界啊!虽然处于他这种立场的人,或许没资格这么说。
杨眯起一双眯眯眼说:
「和同房的搭档战斗,谁先杀死对方就合格──这是最终考试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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