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低俗的影片……」
用「低俗」二字形容似乎太过温和了。马丁内斯看了这段残暴至极的影片后,露骨地皱起脸庞。
为了确认,他又重新播放一次。那是上传到影片分享网站的影片,片中有个男人登场,想当然耳,没有拍到他的脸。地点似乎是男人的家,场景是个狭窄的浴室,八成是某处的公寓。浴室里有只肮脏的小型犬,或许是野狗。男人把那只狗装进黑色袋子里,并把袋口绑起来。
──下一瞬间,男人一脚踹开袋子。
狗发出呜呜声。男人连踹了袋子数脚,每踹一次,狗便连声狂吠,大声哀号。
男人又拿出刀子,朝着袋子刺下。
一而再、再而三,男人疯狂地连刺袋子。不寻常的凄厉叫声响彻四周,狗在袋子里拼命挣扎。鲜血从袋中溢出,不断流向浴室的磁砖。
狗挥动四肢,似乎在袋子里痛苦挣扎,它的反应逐渐变得迟钝,不久后,终于连叫声也停止,不知是不是断了气,一动也不动。画面上映出黑色袋子,被刀刺破的缝隙间露出染血的狗毛。影片就在这里结束。
这是一段惨不忍睹的影片,连身为拷问师的马丁内斯见到这般残忍的情景也不禁作呕。次郎忙着制作戏服,由闲暇无事的他代行复仇专家的工作,谁知接到的竟是如此沉重的委托。
委托人是位中年女性,自称是动物保护团体的相关人士。
「很过分吧?」女人一脸悲痛地征求马丁内斯的赞同。「影片不只这一支,每支都是这种内容。」
影片还有三支,全是由同一个账号上传,内容也大同小异。
这么说来,至少有四只狗成了牺牲品。除此之外,八成还有其他狗受害。
「他到底杀了几只啊?真是的。」
「好可怜……这些孩子是无辜的。」
女人泪眼婆娑,拿出手帕擦拭眼角。
「实在太残忍了。」马丁内斯低声咕哝。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做过比这支影片的犯人更加残酷的事,不过现在就暂且忽略这个事实吧。「不可原谅。」
女人紧握手帕,坚定地说道:「我要教训拍摄这段影片的犯人。」
找出拍摄虐杀影片的犯人,向对方报仇。换句话说,即是将犯人装进袋子里拳打脚踢,用刀狂捅。让犯人尝尝同样的痛苦滋味──这就是委托人的要求。
要这么做,必须先设法找出上传影片的人。
「──啊,喂?是我。」
和委托人道别后,马丁内斯立刻打了通电话。
犯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吧。在网路方面,马丁内斯可是有最强的帮手。
「榎田,我有事要拜托你调查,今天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
「──当当!做好了!」
美纱纪刚放学回家,次郎便立刻摊开亲手制作的戏服给她看:由他自行动刀修剪而成的蘑菇头假发,以及在儿童洋装加上蕾丝重制而成的礼服。这是次郎的得意之作,不枉费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全都是为了让女儿变身为美丽的公主。
「怎么样?你看,我还准备了假发呢。公主就是要金发才搭,对吧?」
美纱纪和得意忘形的次郎正好相反,不知何故,脸色显得相当黯淡。次郎还以为她会很开心呢。
「怎、怎么了?美纱……」
莫非她不中意?次郎感到不安,战战兢兢地询问。只见美纱纪细声告知:
「……《竹笋王国与香菇王国》不演了。」
「咦?」
──不演了?
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令次郎一脸错愕。
「哎呀……为什么?」
「听说莉莉亚的妈妈很生气地说:『为什么不是我的女儿当公主!』」
「哎呀呀~」
这就是所谓的怪兽家长吗?次郎并非无法理解这种认为自家孩子最优秀的心态,但这不是家长该强出头的事吧。
「所以,老师为了避免家长抗议,决定让班上所有女生都演女主角,当公主。」
美纱纪一脸厌烦地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师还重写剧本。竹彦是个花花公子,和所有公主都有一腿,公主们为了竹彦争风吃醋。」
「讨厌,也太腥膻了吧?」次郎皱起眉头。「什么跟什么啊?肥皂剧吗?」
「可是,最后校长喊停,所以不演了。」
「我想也是。」
「要改成合唱。」
所以不需要戏服了──美纱纪垂下眼睛。
「这样啊,真遗憾。」
「……对不起,你特地帮我做了戏服。」美纱纪低下头喃喃说道。「对不起,次郎。」
糟了──次郎皱起眉头。听说美纱纪演女主角,次郎开心过头,结果反而让美纱纪顾虑起他的感受。
由于成长环境的影响,美纱纪有些不像小孩的地方。她总是和大人客气,窥探大人的脸色。她大可以多向次郎撒娇的。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可是,你特地帮我做……」
「美纱纪,你听我说。」次郎轻轻把手放在美纱纪瘦小的肩膀上,望着她的脸庞,凝视她的双眼,慢慢地开导她。「做父母的都是这样,为孩子付出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说归说,做孩子的大概不会懂吧。
「看不到你演的女主角虽然很遗憾……」次郎眨了眨眼。「不过,我会去看发表会,要好好唱喔。」
「……嗯。」
美纱纪终于打起精神了。她露出腼腆的笑容,次郎也露齿而笑。
**
那一天,林是在晚上九点离开马场侦探事务所。他搭上博多往天神的巴士,接着又步行前往目的地──佐伯美容整形诊所。
诊疗时间早已经过了,诊所内只剩下院长一个人。
「这边请。」
佐伯延请林入内,带他前往诊察室。
在佐伯的催促下,林走进诊察室,在椅子坐下来。和白衣男子相对而坐,给林一种正在接受诊察的感觉,不过他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任何不满。今天是为了工作前来,是昨天源造中介的委托。
「没想到委托人是医生。」
闻言,佐伯轻轻地笑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委托,只是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说着,佐伯拿出档案夹递给林。
林接过档案夹打开,只见里头夹着几张照片,是横卧的尸体照。
佐伯说明原委。「有些古怪的尸体送到我这里,光是这半年间就有五具。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因为手法相同。」
「哦?」
「我这里是采介绍制,处理的尸体大多是认识的回收业者送来的……这个凶手似乎不是我的客户认识的人。」佐伯困惑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他用匿名的方式透过托运业者擅自送尸体过来,还要业者代为传话:『不处理就杀了你。』」
「真恐怖。」
在这个业界,非常规客人引发问题的可能性很高,确实该多加留意。
「换句话说,只要找出凶手,解决他就行了吧?」
「对。」佐伯点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案子的尸体处置方式,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
佐伯的工作主要是处理尸体、中介尸体买卖或代为转卖。见过许多尸体的他所说的这番话,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
「被害人全都是游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只有几个铜板。我也验过尸,死因是出血性休克死亡。」
林再度把视线转向照片。确实,每具尸体都是浑身刀伤,看起来像是反手握刀,骑在被害人身上从正上方刺下的伤痕。
「根本是疯狂乱捅啊。」
「所有人死前都被痛殴过,而且是集中在脸部与上半身。」
「是拷问吗?」
「好像不是,身体没有被捆绑的痕迹。」
林反问:「代表被害人是在手脚可以自由活动的状态下被殴打的?」
「对。」
而凶手又趁着对手虚弱、无法动弹的时候拿出刀子狂捅?
部分照片拍的是尸体的脸部特写。林看见尸体的嘴巴,不禁皱起眉头。「缺了门牙。」
每张照片上的尸体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却没有露出门牙。
「好像是死后被拔掉的,没有专业技术,是用老虎钳之类的东西硬生生拔掉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实在令人费解。若是为了防止死者身份被查出,也该拔掉所有牙齿才对。别的不说,都已经委托业者处理尸体,根本没必要自行湮灭证据。再说,死者全是游民,就算查出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换句话说,凶手另有目的。
「确实很古怪。」林也跟着沉吟。
被害人有没有共通点呢?或许可以从共通点查出凶手。
「首先,必须查明这些人的身份。」
纵然是游民,也不是打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过着流浪生活,或许其中有人曾在某处留下纪录,比如曾经取得某种执照,或是有前科之类的。拜托那个蘑菇头以尸体的脸庞比对证件照吧──林暗自盘算,却又察觉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
「被打成这副德行,大概无法比对了吧。」
每具尸体都鼻青脸肿,根本无法判别谁是谁。
看来这会是一件麻烦的工作。
「……我好像抽到下下签呢。」
林想起昨天的抽签,暗自后悔自己没抽另一根筷子,耸了耸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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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接下的工作是源造的熟人委托的,对方是一个经营意大利餐厅的男人。他本来是黑道小弟,几年前金盆洗手,开始从事正当行业。
那是一间静静伫立于大名一角的漂亮餐厅。马场在餐厅打烊后上门拜访,身为店长的男人带着疲惫的笑容出来迎接。他请马场入座后,带入正题。
「请看看这个。」
店长在桌上摊开一张纸,上头印的是某个网页。
据他所言,大约半年前开始,餐厅似乎被恶劣的客人盯上,在网路上留下上百件毁坏商誉的言论,资讯交流网站上的评论栏也充斥着:「每种餐点都很难吃,简直是猪饲料」、「有蟑螂,不卫生,还有垃圾场的臭味」、「店员的态度恶劣到极点,烂」等谩骂言辞。若说是单纯的批评,数量未免多得太过异常,甚至可以从中感受到一股怨念。
「对方和这间店有仇?」
马场询问,店长歪头纳闷。「这我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过,我知道犯人是谁,是一个叫做青柳雄介的男性上班族。」
得知犯人的身份已经曝光,马场露出些微的惊讶之色。见状,店长说明了缘由。
「犯人的公司上司来我们店里赔罪过:『我们的员工造成您的困扰,真的很抱歉,希望您别把事情闹大。』好像是公司发现他也有用公司的电脑留言。」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
「那位上司说已经严正警告过青柳……可是,他现在仍继续留言。」店长皱起眉头。原本一脸和善的他,眼神倏地变得锐利起来,让人联想到他的老本行。「我再也不能原谅他了。」
这是不折不扣的妨碍营业行为。自从出现那些留言后,客人的数量明显减少,再这样下去,餐厅有倒闭之虞。
对委托人而言,餐厅就如同亲儿子一般重要。或许是为了保护餐厅不择手段的觉悟与自己的店被侮辱的愤懑战胜了良心,店长用坚定的口吻说:「请杀掉青柳──杀掉留言的犯人。」
即使支持的球队陷入低潮,也不能因此怠慢工作。马场穿上黑西装、牢牢系好领带后,便坐上爱车。
马场立刻前往那个上班族──他已经辞去工作──青柳的家。青柳住在侄滨某栋公寓的一楼。马场绕到后方,打算先从阳台窥探屋里的状况。
阳台的窗子开着,马场隔着仁和加面具窥探屋内,不禁哑然失声。
「呀……」
映入眼帘的是悬在天花板底下的男人身体。他用绳子上吊了,尸体在风的吹动之下缓缓地左右摇摆。
马场跨越阳台的栏杆,从窗户入侵屋里,透过私人物品确认尸体的身份。他比对皮夹里的驾照照片与尸体的脸,确认是青柳本人无误。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
马场忍不住喃喃自语。
要杀的人竟然已经死了,而且是自杀身亡。
马场环顾屋内,并没有打斗的痕迹,现场干干净净,简直干净过了头。
他继续转动视线,在桌上发现一张纸。
是遗书,上头写着:「不是我做的,我被陷害了。」之后是一连串主张自身清白的文字。
不是我做的──是指诽谤意大利餐厅的事吗?
如果这番话属实,代表留言的真凶另有其人。青柳成了某人的代罪羔羊吗?
马场感觉像是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来这是件棘手的案子。
「挑剩的东西没福气呀。」
马场喃喃自语着回到车上。
**
马丁内斯在盖兹大楼的咖啡厅与榎田碰面。他们相对而坐,待马丁内斯说明来意后,榎田便立刻打起电脑。
片刻过后──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榎田把萤幕转向马丁内斯,上头显示某个男人的资讯。多亏优秀的骇客,上传虐杀影片的人立刻被揪出来。他叫谷山,似乎是住在福冈市的打工族。无论是男人的姓名、生日或住址,在榎田的技术之前全都无所遁形。
「就是这家伙啊……」
马丁内斯凝视着大头照,喃喃说道。
那是个皮肤白皙、看起来很懦弱的男人,不像是会做出杀狗这等残虐行为的人。不过转念一想,看起来越是温顺的人,越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话说回来,竟然会有人干这种无聊的事。」马丁内斯想起影片内容,如此啐道。
「最近这类案子很多,把犯罪过程拍下来,上传到网路上。」榎田也点了点头。「有的网站可以靠影片点阅数赚取广告收入,这样不必工作就有钱可赚了。」
「真是一群蠢蛋,也不知道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想红。」
上个月上传扒窃影片以及上周上传无照驾驶影片的男人都被逮捕了。蠢蛋真是前仆后继啊。
榎田嘴角上扬。「哎,你就好好教训他吧。」
「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榎田,谢了。」马丁内斯用巨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要付多少?」
「不用了。」榎田摇手回应。「下次请我吃顿饭就好。」
「知道了。」
说到这儿,马丁内斯才想起他还有另一件事要找这个男人。
「对了,这个给你。」马丁内斯递给榎田一个纸袋。「是要送你的礼物,次郎托我转交的。」
昨天去找次郎索取复仇专家的工作时,次郎托他把东西交给榎田。
「咦?次郎大哥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榎田窥探袋子,拿出里头的物品──是假发,白金色的蘑菇头假发,和榎田的发型一模一样。
「有备用品比较方便吧?」
「……我的头发不是假发。」
榎田嘟起嘴巴。
「话说回来,次郎大哥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
「本来是要用来表演的,美纱纪班上的戏剧表演。」
「戏剧?」
「香菇公主和竹笋王子的凄美爱情故事。」
「这是什么诡异的戏剧?」
结果戏剧停演,假发无用武之地,丢掉又很可惜,所以才决定送给榎田。次郎的说法是:「早上起床头发乱翘,直接戴上这个,不就省事多了吗?」
「这不叫礼物,只是把不要的东西硬塞给我而已吧?」
一点也没错。马丁内斯无法否定,只能打哈哈。
榎田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发──
「……戏剧啊?」
他突然感慨良多地说道。
「真羡慕,我也想尝试看看。」他倚着椅背,缩起肩膀。「好想过普通的学校生活。」
「谁教你家一点也不普通。」
榎田与家人失和之事,马丁内斯之前便听本人说过。话说回来,其实不是榎田自愿对他倾诉,而是马丁内斯硬从榎田口中问出来的。
情报贩子和逼人吐露情报的拷问师──从事这种危险行业,有时会在因缘际会之下发生冲突。马丁内斯和榎田初次见面,是在距今七年前。当时,榎田被某个组织捉住,马丁内斯受雇于该组织,奉命拷问榎田,逼他吐露敌人的情报。
马丁内斯不忍心折磨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便使用强力自白剂逼迫榎田吐露情报,谁知竟然没有成功。从榎田口中吐出的并非敌人的情报,而是对自己父母与家庭的不满。到头来,问出的只有「从小接受父母严格的继承人教育」以及「根本没时间和同学玩,家庭教师每天紧迫盯人,直到深夜。唯一的喘息空间是每周一次的钢琴课」等毫无用处的怨言。
虽然当时处于接近昏睡的状态,榎田却锁住脑中的重大情报。这是抵抗药物的手段,他靠着大谈自己的秘密来保护客户的情报。马丁内斯心想,真是惊人的意志力。虽然手脚被绑、失去自由,脸上却带有从容之色,马丁内斯不由得佩服起这个非比寻常的小鬼。
「你从以前就很有种。换作一般人,死到临头,早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尤其你当时还是个未成年的小鬼。」
「因为那不是我头一次面临死亡。」
「真是波涛汹涌的人生啊。亏你还这么年轻。」
──好怀念。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榎田对家里似乎仍怀有恨意。
「你没和家里联络吗?」
「怎么可能联络?」榎田嗤之以鼻。「我已经被断绝关系了。」
「原因是什么?」马丁内斯询问。但从先前那番话,大致可以猜测到原因。
榎田缓缓地开口说道:「国中的时候,我说『我想当程式设计师』,结果被那个男人揍了一顿。」
那个男人──指的应该是父亲吧?
「他说:『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吗?蠢儿子!』所以我就以牙还牙,把自己制作的病毒植入那个男人的电脑里。」
「真可爱的恶作剧,充满小孩的风格。」
马丁内斯是在讽刺,榎田却说:「对吧?」露齿而笑。
「那是我制作的第一个病毒,可以在对方的电脑画面上显示我指定的文字。」
「你常在情人节用的那个?」
「对、对。」
每年情人节,榎田都会进行例行的恶作剧。他锁定没女人缘的男人,入侵对方的电脑,在画面上显示「今年也没收到巧克力吧?」等嘲讽话语。虽然他本人只是开个小玩笑,但是被开这种玩笑的人可受不了。不但可怕,而且令人满肚子火。
「他骂我是蠢儿子,我很不爽,所以回敬他『你才蠢』,结果又被他骂到臭头。」
不直接说出来,而是透过电脑画面传达,确实符合这个男人的作风。
「我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迷上入侵他人的电脑吧。」
「后来就欲罢不能?」
「搞不好是种毛病。」榎田露齿而笑。「我有一次偷听到那个男人这样说我:『那小子有病,没药可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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