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校门附近挤满接送小孩的母亲,父亲的身影虽非全无,却是少之又少。即使处于人群中,次郎依然显眼。
幸好穿西装来了──次郎暗自松一口气。如果他穿着奇装异服前来,说不定会招来流言蜚语。为了避免其他父母把美纱纪的父亲从事什么行业当话题问东问西,他必须扮演「提早下班来接小孩的好爸爸」。
学童在家长的陪同下逐一离开学校,一旁有位面带笑容挥手的女性,就是美纱纪的班导,次郎当然认得她。对方似乎也认得次郎,对上视线后,便对次郎点头致意。「田中先生,您好。」
「老师好。」次郎也回以笑容。「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接小孩。」
「不,哪儿的话。谢谢您在工作中抽空来接小孩。」
昨天,有个男童在这附近失踪,似乎是被诱拐了,犯人尚未落网。
因此,美纱纪就读的小学下午临时停课,教学参观也中止。这阵子家长必须接送小孩上下学。
次郎打从刚才便找不到自己的女儿。
「……美纱纪现在在哪里?」
「美纱纪在教室里等着。我来带路吧。」班导催促次郎。「我也正要回教室。」
太好了,她要带路。学校就像一座复杂的迷宫,即使已经来过许多次,次郎还是会迷路。
两人并肩走向校舍时,班导压低声音说道:
「老实说……我有事想和田中先生谈谈。」
这句话来得突然,次郎漫不经心地回答:「哦。」
班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继续说道:「美纱纪好像无法融入朋友的圈子。」
无法融入朋友的圈子──听了这句话,次郎心下一惊。该不会……
次郎瞪大眼睛。「那孩子被人霸凌吗?」
「不不不,不是的。她会和其他孩子聊天,并没有被排挤在圈子外。」
次郎松一口气。然而,班导的话还没说完。
「只不过,她有时候会露出很冷漠的表情。就算在笑,眼神也显得有点冷淡……」
关于这点,次郎心里有数。
美纱纪不常笑,次郎从未见过她放声大笑或捧腹大笑的模样。她的表情变化不多,有时教人摸不清她的心思。
「虽然待在朋友的圈子里,却没有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种感觉不像是不擅长表达感情,比较像是在配合别人。」
休息时间,班上女生聚在一起嬉闹的时候,美纱纪也在笑,但是笑容显得有点虚伪。无法融入大家,便装出融入的模样,同时在心中嘲笑同学「蠢毙了」──女儿的这副模样不难想象,次郎不禁垂头丧气。
「大概因为她是被我一个男人扶养大的,不擅长和同性的孩子相处。真是太惭愧了。」这是个牵强的借口,但次郎只能这么回答。
聊着聊着,他们抵达教室。往里头一看,只见美纱纪专心坐在桌子前,桌上是摊开的笔记本和习题,似乎正在做今天的作业。
「田中同学,爸爸来接你啰。」
班导呼唤后,美纱纪抬起头,一看见次郎,平时的冷淡表情似乎在一瞬间缓和了。
「抱歉,让你久等,美纱纪。」
次郎对着把东西塞进书包里的美纱纪微微一笑。他把右手放在奔上前来的美纱纪头上。「好,回家吧。」
美纱纪点了点头。
「那我们这就失陪了,老师。」
次郎低头致意。
「老师,再见。」
美纱纪也同样开口道别。
「──欸,美纱。」
离开学校后,次郎呼唤走在身旁的小女孩。
「什么事?」
「……上学开心吗?」
班导的话令他耿耿于怀。
美纱纪不发一语。我不该问这种蠢问题的──次郎暗自后悔。怎么可能开心呢?
沉默片刻后,美纱纪开口问:「如果我说不开心,就可以不去上学吗?」
「倒也不是……」
次郎再度后悔。果然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我懂。」美纱纪回答,依然面向前方。「虽然很无聊,可是我并不讨厌上学。我和周围的孩子也处得很好,你别担心。」
处得很好,你别担心──这根本不像是小学生说的话。
「先别说这个了。次郎。」
「什么事?」
「你为什么穿西装?」美纱纪瞥了次郎一眼,嘟起嘴巴。「穿得像平常那样就好了啊。」她似乎不太高兴。
「偶尔这样穿也不错嘛。不好看吗?」
次郎询问,美纱纪摇了摇头。次郎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但只能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次郎,你来学校的时候每次都穿西装,说话也是用男人的语气。」
美纱纪不喜欢他扮演「普通的父亲」。
「因为我不希望别人说『你的爸爸是人妖』而欺负你啊。」
「我更不希望你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自己。」
「你有。」
美纱纪一反常态,用强硬的口吻反驳。
「次郎,你每次都为了我勉强自己。」美纱纪的表情黯淡下来,垂下视线。「那时候也是把烟──」
说到这儿,美纱纪闭上嘴巴。
也是把烟──次郎知道她想说什么。
次郎什么也没说。让她继续说下去,只会唤醒她悲痛的记忆。
因此,次郎选择提出一个甜美的主意。
「我们买个蛋糕回家吃吧!」
**
马场侦探事务所没有客人上门,马场一如平时地享受自由时间。他打着赤膊,站在穿衣镜前练习挥棒,似乎在确认自己的打击姿势。
林瞥了这样的马场一眼,折叠刚洗好的练习衣。当他拿起藏青色的紧身衣时,想起了上次练球时的事。
「对了。」
他向仍在练习挥棒的马场攀谈。
「唔?」马场回过头来。
「你是哪根筋不对劲?」
「啥?」
「我在说你换边打击的事。你是右打吧?为什么突然开始练习左打?」
不光是如此,马场还对齐藤提出古怪的要求。
「还说什么『想打伸卡球』。」
面对林的问题,马场搔了搔脸颊。
「……没啥啦。」
马场喃喃回答。
他在隐瞒什么?林瞪着马场。
马场并未理会林,再度开始练习挥棒。他最近似乎为了身体角度太开而烦恼,正在仔细修正姿势。只要牵扯到棒球,这个男人一向非常认真。
「看来你以前是真的想当棒球选手。」
「是呀。」马场面露苦笑。「这是我最向往的职业。」
这是所有棒球少年怀抱的梦想,不过,对于马场而言,似乎不只是梦想。
「从前我可认真了,不但从小学就加入俱乐部球队,高中也加入棒球队。我那时候还想,就算选秀时没被职业球团选上,也可以加入独立联盟或业余球队磨练球技,只要有一天能成为职棒选手就好。」
「哦?」马场难得提起往事,引发林的好奇心。「以进军职棒为目标的高中球儿后来怎么会变成杀手?」
马场微微地笑了。
「是呀。」他歪了歪头,含糊地回答:「为啥呢?」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打哈哈,倒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去吃拉面呗。」马场穿上上衣,如此提议。晚餐时间快到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平时常去的摊车。
**
这么一提……次郎试着回想。
美纱纪从来不曾提起朋友的事。他既没听过「今天和某某人一起玩」、「我要去某某人家玩」这类小学生常有的报告,也没看过美纱纪带班上朋友回家。虽然他早已隐约察觉美纱纪没有特定深交的同学,但如今看来,事态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次郎回忆自己的小学时代,尽是快乐的回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下课时间都在操场上打球。
相较之下,现在的美纱纪似乎只是淡然接受义务教育而已。
「……养孩子真难。」
次郎喝了口放在眼前的啤酒,叹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美纱纪就寝以后,次郎来到源造的摊车,打算一面安静地喝酒,一面吐苦水。就在这时候,马丁内斯和榎田,甚至连马场和林宪明都来了,现场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怎么了?次郎,瞧你死气沉沉的。」源造探出身子,替他添啤酒。
坐在身旁的马场也凑过脸来。「如果有啥烦恼,可以跟我们说呀。」
次郎叹一口气,娓娓道来:「今天我去了美纱纪的学校。」
「哦,就是上次说的教学参观?」
「不是,教学参观取消了。之前不是有小孩被拐走的案子吗?犯人还没抓到,很危险,所以校方希望这阵子家长都可以亲自接送小孩。」
「在美国,家长接送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榎田插嘴说道:「有些州甚至会依据梅根法公布性侵犯的个人资料,恋童癖在监狱里往往被整得死去活来,而且被其他受刑人瞧不起。」
「恋童混球惹人厌是正常的。」马丁内斯点头说道。
「大概只有日本会放心让小孩落单吧。」
的确。次郎点了点头,又把话题拉回来。「所以,我去接美纱纪。当时班导跟我说美纱纪无法融入周围,有时候会露出很冷漠的表情。」
美纱纪身世坎坷,被继父虐待,又被生母抛弃。
听说受虐的小孩有时候会露出冰冷的眼神。被本该保护自己的人攻击、一再遭受背叛,使他们的感情冻结了。次郎也明白,美纱纪不时露出的冷漠表情,是受过虐待的小孩的特征。
不过,最近他开始怀疑这并非唯一的原因。
美纱纪曾经帮他做过几次地下工作,有件事他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之前我接了一个委托,要替某个被杀的男人报仇,美纱纪说她要帮忙。起初我是反对的,可是她很坚持地说:『要是对手不只一个人,你会有危险。有小孩在,或许对方就会放松戒心。』当时的计划是由她装成天真无邪的小孩接近对方,施打肌肉松弛剂。」
「哦。」马丁内斯也想起来了,点了点头。「就是那时候嘛。结果很成功啊。」
「是啊……那孩子面不改色地完成了。」
美纱纪照着计划进行,既不害怕,也没紧张得发抖,一派冷静且泰然自若。
这让次郎萌生一股危机感。
「……我好害怕。」次郎的视线垂落手边。「怕自己会把美纱纪养成可怕的怪物。」
这样一点也不正常,自己的教养方式显然有问题。
「所以我极力避免在美纱纪面前提起工作上的话题,也不让她跟我去进行危险的委托。」
「这是明智的做法。」林开口说道:「幼时学到的东西,就算长大也很难忘记。」
「……嗯,是啊。」
「如果从小就被教导如何犯罪,对于犯罪就会失去排斥感和罪恶感。」
林是在杀手培育设施长大的。拥有亲身经历的他所说的这番话,刺得次郎胸口发疼。
的确,林是靠着杀人维生的。虽然他现在成为豚骨拉面团的一员,和大家一起打球,但起初他非常自以为是,不遵守规则与暗号,一意孤行,完全不懂得替人着想。
「我知道你很疼她,不过再这样下去可就糟了。如果你希望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就别让她接触犯罪。」林一面吃拉面,一面说道。
林变了。从旁看来,更能深刻体认到他的改变。现在他会积极参与练球,就连源造也抱怨林最近会开始挑选工作。环境的变化改变了林,与旁人的交流替他植入人性。
「马场,你教教我诀窍嘛。」次郎用手肘顶了顶在旁喝啤酒的男人。
「诀窍?」
「养孩子的诀窍。」
「啊?你有孩子?」林瞪大眼睛。「私生子啊?」
「咦?没有呀。」
「这里不就有个大孩子吗?」次郎瞥了林一眼,询问马场:「你是怎么把他养成这么乖的孩子?」
「不,我又不是他养大的。」林皱起眉头。
这会儿换成榎田开口:「只要灌注正常的爱,小孩就会健全成长。不被爱的孩子和承受扭曲的爱或过度压力的孩子,往往会产生偏差。」
「哦,这是经验谈吗?很有说服力。」马丁内斯调侃道。
「我也觉得再这样下去就糟了。」榎田瞪了黝黑的大汉一眼,继续说道:「只要次郎大哥在身边,美纱纪会有样学样。复仇是天经地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犯罪也是无可奈何──美纱纪会这么想。再这样下去,将来她过的就是我们这种人生。」
和自己一起生活,对她果然没有好处吗?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想把她培养成复仇专家的接班人,维持现状就行。不过,如果你希望她变成普通的孩子,必须让她回归普通的生活。」榎田说道:「小孩成长的速度快得吓人,放手要趁早。」
「尊重她本人的意愿不就行了?」马丁内斯说。
林反驳马丁内斯的说法。「要是问她,她铁定说要和次郎在一起啊。」
「给她其他选项如何?比如让她回母亲身边,或是替她找新的父母。」
「母亲不行。」发生那件事之后,美纱纪和生母从未联络过。当时,她的母亲肚子里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现在大概已经建立新家庭,展开新的人生。
「那就找人收养。听说现在有的业者可以立刻代为安排。」
「或是次郎金盆洗手,别干这一行了。」
源造这么说,令次郎哑口无言。
──金盆洗手。
为了美纱纪着想,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可是,次郎不能放弃复仇专家的工作。
次郎从事这一行的原因是情人之死。向杀了情人的男人报仇,就是他身为复仇专家的原点。
情人受尽痛苦而死,自己却无能为力。次郎不停地怨怼自己、憎恨自己。或许这么做只是一厢情愿,不过那一天,次郎对自己施予惩罚──以复仇专家的身份活下去。
现在才要回归普通的生活吗?只有自己一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他做不到。这样要他拿什么脸面对死去的情人?
「干复仇专家这一行容易结怨,说不定美纱纪会被你的工作牵连,受到伤害。没人能够保证今后不会有人去找复仇专家的麻烦。」
源造说得有理。
万一自己的工作害美纱纪出事,他一定会后悔莫及,就像失去情人时一样。
然而,只要继续和美纱纪一起生活,就摆脱不了危险。对复仇专家怀恨在心的人说不定会跳过他,拿美纱纪开刀。
「你要多加小心,别成了被复仇的复仇专家。」
──被复仇的复仇专家。
源造的忠告在耳边萦绕不去。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矛头会指向自己,因为复仇往往会产生连锁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