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四局上

看来这阵子都得把时间花在小孩的行踪调查上了。

林比平时提早起床,洗了把脸。马场已经梳洗完毕。

「……肚子好饿。」林克制着呵欠,喃喃说道。

「我来煮面呗?」马场走向流理台,从橱柜里拿出屯购的泡面。

「不用了,我今天想吃白饭。」最近老是吃面,偶尔想来点不一样的。「明太子还有剩吧?」

然而,电子锅里空空如也。

林点了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完成的餐点,马场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真拿你没办法。」

过一会儿传来洗米的声音。

林打算趁着马场煮饭时看看新闻,便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报导新的事件。

『住在博多区的主妇蓝川真理陈尸家中,次女回家时才发现──』

蓝川真理,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林随即想起来了,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是昨晚的委托人。电视上映出的照片确实是那个母亲。

「喂,马场。」林连忙呼唤站在流理台前的马场。「马场!」

「等一下,我这就开始煮饭了。」

「别管饭了!你快过来看!」林指着电视高声说道。

马场一面擦拭湿答答的手,一面走来。他窥探电视后「呀」了一声。

「那个母亲被杀掉了。」

现在不是悠哉吃饭的时候。林和马场面面相觑,立刻冲出事务所。

「你们事务所……」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榎田比平时更加乐不可支地说:「为什么老是接到这种麻烦的委托啊?」

马场露出厌烦的表情,喃喃说道:「……我也想知道。」

林和马场离开事务所后,立即前往中洲。榎田就在平时那家咖啡厅里,林和马场围着正在吃简餐的他,讨论这次委托的意外发展。

「所以呢?」林问道:「你有查到什么眉目吗?」

他之前拜托榎田调查蓝川真理。榎田看着电脑画面,报告成果。「我查过了,蓝川真理只是一般人而已。」

「真的?」

「我回溯了好几代,她和地下组织完全没有牵连。」

榎田又附加但书:

「不过,这个母亲好像被儿咨关照过。」

「儿咨?」

「儿福单位『儿童咨询所』。她疑似因为虐待女儿被介入调查。这是报告书。」

马场和林同时窥探榎田递过来的纸张。

「邻居听见歇斯底里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声,通报儿咨。职员进行家访,发现长女玲奈的脸上有片大瘀青。面谈的时候,母亲坚称女儿只是跌倒撞到,玲奈也袒护母亲,所以儿咨无法介入,最后并没有把她和母亲隔离,进行家外安置。」

「原来如此。」马场沉吟,「所以她才不敢报警。」

蓝川真理没有报警,却向侦探求助的理由──马场一直想不透这一点,这下子总算真相大白。

她害怕虐待女儿的事曝光。

「该不会失踪本身就是自导自演吧?」

蓝川真理下手过重,将女儿虐待致死,便把尸体处理掉,伪装成失踪──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是啊。」榎田嗤之以鼻。「哎,要问本人才知道了。」

但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如今已不在人世。

「你知道杀害蓝川真理的凶手是谁吗?」

以这个男人的本事,八成还握有其他情报。果然不出所料。

「你们看看这个。」

说着,榎田把电脑萤幕转向他们。萤幕上显示的是杀人现场的照片。鲜血淋漓的女人被倒吊着。

「这是蓝川真理的遗体,我拜托重松大哥偷偷寄给我的。这张照片很有意思。」

榎田按下按键,放大照片。被害人的脸大大地映出来。

「这是什么鬼啊……」林瞪大眼睛。

尸体的脸上被画了图。两边的脸颊都画上歪七扭八的红心记号,活像小孩的涂鸦。

「凶手用被害人的血在尸体脸上画的。」

「干嘛这么做?」林无法理解,歪头纳闷。

「八成是种署名行为吧。」

「……署名行为?」

「在遗体或现场留下是自己所杀的证明。会干这种事的只有两种人:心理变态,再不然就是──」

「杀手。」

马场喃喃说道,榎田点头称是。

「前阵子不是发生了乃万组的流氓被杀的事件吗?」榎田在电脑上显示另一张照片。「这是案发现场的照片,据说是在交易毒品时被攻击的。」

「……一模一样。」看了照片,林喃喃说道。

现场有三具男尸,全都是被和蓝川真理相同的手法所杀害,三人鲜血淋漓地倒吊着。不只如此,连脸上的涂鸦也如出一辙。

「没错。在这起案子的被害人身上也可以看到相同的署名行为。」

「有没有可能是模仿犯?」

「不可能,因为尸体倒吊和脸上的涂鸦都是没有对媒体公开的资讯。」

不可能被模仿,除非凶手是办案人员。

「我又更进一步调查,发现过去也发生过好几件同样的案子。情况和乃万组相同,做毒品生意的黑道分子与药头死于同样手法。哎,因为凶手等于是帮忙清除散播毒品的害虫,所以警方只用『黑道火拼』带过,故意放任不理。」

不过,这些案子和这回的案子看不出有任何关联。马场也不禁歪头纳闷。

「买卖毒品的人和虐待儿童的母亲……目标未免太缺乏一致性了呗?」

「就是说啊。」榎田兴奋地说道:「一般来说,心理变态的连续杀人魔,都是以特定类型的人为目标。」

喜欢金发的人会专找金发女郎下手,怨恨壮汉的人则是专以壮汉为目标。如果凶手是心理变态,追杀的猎物应该都很相似才是。

然而,这两起案子的被害人形象却是天差地远。

「这么说来,是杀手干的?」

「这么想是比较合理。」榎田含糊其辞。「不过,我总觉得应该不是。」

闻言,马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榎田的脸庞。

「……榎田老弟。」他诧异地眯起眼睛。「你知道啥呗?」

「咦?」榎田装蒜:「你在说什么?」

「隐瞒也没用。」

马场厉声逼问,榎田死了心,坦白招来:「真是敌不过马场大哥啊。」

榎田似乎本就无意隐瞒,只见他毫无反省之色,嘻皮笑脸地说道:

「老实说,蓝川真理被杀是我害的。」

「啊?」听了这番意料之外的发言,林不禁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这个被杀的男人。」榎田指着三具尸体中的一具。「是我的客户,我常提供情报给他。昨天我也接到他的委托,要我给他『虐童父母的情报』。可是,当时他应该已经被杀了。」

已死的男人提出委托,这种怪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换句话说,凶手假冒这个男人向榎田老弟提出委托?」

「八成是。所以我把儿咨的报告书汇整起来寄给他,其中也包含蓝川真理母女的情报。隔天,蓝川真理的尸体就被发现了。」

蓝川真理被杀是我害的──榎田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向榎田索求情报的人和杀害蓝川真理的凶手是不同人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榎田的情报导致她的死亡。

莫非榎田明知对方是冒牌货,还故意提供情报?林有这种感觉。这个男人如此聪明,岂会识不破客户是冒牌货?

「不能靠你得意的骇客本领查出凶手的下落吗?」

「我也追踪过,但是慢了一步,手机已经被丢掉──你们看,又有新的凶杀案。」榎田拿出智慧型手机,把画面转向两人。

网路上的新闻网站刊登了福冈市内发生的杀人案报导。被害人名叫青山良二,三十二岁,是个上班族。

「这个男人也因为虐待儿子被儿咨关照过。」

这件案子八成也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

「换句话说,你给杀人犯喂饵?」林皱起眉头。「你寄了几人份的报告书给那家伙?」

「共计三十人份。」

说着,榎田把一叠纸放到桌上。这些似乎就是他收集到的虐童情报。

林概略地浏览资料一遍。蓝川真理、青山良二、石原博、上田和美──看着三十个父母的名字,林叹了口气。

「因为你的情报,害这三十个人变成牺牲者,你多少反省一下吧。」

「哎,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啊。」榎田笑道。

少骗人了──林在心中嘀咕。这个男人才不会反省。

「欸,你知道黑斑土椿象吗?」

听榎田没头没脑地这么说,林不禁歪头纳闷。「不知道。那是什么?」

「黑斑土椿象是一种会育儿的昆虫,它会出去找食物喂养自己的小孩。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榎田瞥了成叠的资料一眼,讽刺道:「连昆虫都会好好养育孩子,这些人居然连饭都不给孩子吃,只会对孩子动粗。这种烂到极点的父母被杀,应该不会有人伤心吧。」

果然没在反省。

林侧眼瞪着理歪气壮的情报贩子,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场突然开口:

「……不知道凶手的目的是啥?」

先前是四处杀害毒品买卖关系人,这回则是盯上虐童加害者,感觉上不像是执行暗杀委托,倒像是随机杀害特定团体的人。

马场不明白凶手的目的为何,只敢确定一件事。无论凶手的真实身份是杀手或心理变态的连续杀人魔,短期间内,他都不会停止犯案。

「会不会是杀了蓝川真理的人绑走小孩?」

「不可能,她的女儿是在我提供情报之前被诱拐的。」

林原以为这次的杀人案若和蓝川玲奈的失踪有关,或许可以从中得到线索,看来这个如意算盘打错了。

「好,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榎田询问:「既然委托人死了,就不必继续调查这件案子了吧?」

「有小孩失踪,怎么能放着不管?」

「反正铁定已经被杀了。」

「……你真的很狠耶。」

「就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以后她也必须抱着精神创伤活下去。」

榎田望着真理的尸体照片,喃喃说道:

「你们知道吗?听说虐童的咨询件数一年超过六万件,自一九九○年以来,每年都在增加。如果连犯罪黑数也算进去的话,数目一定非常惊人。」

其中只有极小部分的孩子会登上新闻版面,为社会大众所知。

日本有许多小孩是生活在监护人的凌虐下,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这个国家病了。」榎田的话语听起来不像平时的玩笑。「毒品、虐待……我能理解这个凶手想杀人的心情。」

**

虽然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但美纱纪偶尔还是会想起往事。

看电视的时候、睡觉前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或是像现在这样,在学校里沉思的时候,过去的记忆会在一瞬间闪过脑海。

美纱纪拄着脸颊望着黑板,眼前浮现数年前的光景。

──那个男人烂透了。

美纱纪恨不得他快点死掉。

妈妈到底喜欢这种男人的哪一点?

美纱纪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母亲带来的新父亲不务正业,每天都泡在小钢珠店或麻将馆里。

每当母亲劝阻,继父便大发雷霆。『啰唆,一个女人家还管东管西!』他一面说着这种话,一面殴打母亲。

继父的暴力逐日加剧,只要心情不好,就连只有四岁的美纱纪都会被他拿来当出气筒。母亲从旁劝阻,男人便暴跳如雷,对她饱以老拳。

美纱纪讨厌这个家。只要待在家里,她就浑身不舒服。

她也很讨厌吃饭时间。

饭菜难吃、味噌汤冷掉了、别煮我不爱吃的菜──一家人围着餐桌的时间,向来充斥着继父的谩骂声。

为了避免触怒他,美纱纪总是安安静静地把食物往嘴里送。若是不小心掉出来,继父便会发脾气,一面喷着口水和饭粒,一面怒吼:『吃得脏兮兮的!』若是吃得干净整洁,他又会像混混一样找碴:『你那是什么态度?』『瞧不起大人是吧?』

对于蛮横无理的继父的不满虽然与日俱增,但是四岁小孩根本无能为力。她没有反抗的方法与力量,只能静待暴风雨过去。

这种地狱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美纱纪远远望着被殴打的母亲,祈祷继父的气能够快点消。

某一天,母亲不见了。

她扔下美纱纪,离家出走。

这样一来,妈妈就再也不会被打,太好了──这么想的同时,却也有股庞大的失落感与绝望占据美纱纪的心。

──自己被抛弃了。

她原本以为,母亲是唯一一个会保护自己的人。

和继父同居的生活十分悲惨。美纱纪不能去上幼稚园,只能屏气敛声地在家里生活。继父去打小钢珠时,她便在冰箱里找食物来吃;观看教育节目或连续剧,以免忘记怎么说话。

美纱纪总是饿肚子,浑身脏兮兮的,生活环境极为恶劣。非但如此,地狱也变得更加惨烈。老婆跑了以后,男人怒不可遏,比过去更加沉溺于酒精之中,也比过去更加暴躁。

他把美纱纪视为压力的宣泄出口。

每到晚上,男人便逼着美纱纪替他斟酒。他命令只有四岁的美纱纪拿着沉甸甸的酒瓶替他倒酒,只要稍微洒出来,或是没有准确达到他要求的分量,他便大声怒骂、殴打美纱纪的头。虐待越演越烈,男人每天都会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刁难美纱纪,对她动粗。美纱纪成了母亲的代罪羔羊,只能继续忍耐。她总是全身紧绷,以备随时可能降临的拳打脚踢。

有一次,男人踹了美纱纪的肚子,又扭住她的手臂,害得她右臂和肋骨骨折。他带美纱纪去医院,向医生强调她是「和朋友打架受伤的」。当时,医生曾怀疑是不是虐童,令男人耿耿于怀。

从那一天起,男人的嗜好改变了。

『──喂,过来。』

到了晚上,男人把美纱纪叫过去,点了烟叼在嘴上,并把日本酒的一升瓶递给美纱纪:『倒酒。』

美纱纪用小手握住一升瓶,用力举起,但酒瓶实在太重,压得她的手臂直发抖,无法把酒完全倒入男人手上那只杯口窄小的杯子。酒洒出来,弄湿男人的手。

『你这个白痴,在干什么!』

男人一如平时怒吼,抓住美纱纪的手臂,把她压在地板并骑在她的身上,以防她逃脱。

男人掀起美纱纪的衣服,拿下嘴里叼着的烟,用烟头抵住美纱纪的背部。

尖叫声冲口而出。

好烫。

好痛。

好可怕。

男人骑在不断哭喊的美纱纪身上,边笑边用烟头一再烫她。每烫一次,便响起肉烧焦的滋滋声,并窜过一阵剧痛。

过度的恐惧与疼痛使得美纱纪失禁了。男人骂道:『居然尿裤子,脏死了。』美纱纪连忙趁骑在身上的男人退开之际躲进壁橱里。

『喂,出来!』

男人的怒吼声逐步逼近,比平时更加凶狠。

美纱纪觉得自己会被他杀掉,不住发抖。

『叫你出来听不懂啊!』

男人伸出手臂,抓住美纱纪的脚。就在美纱纪快被拖出壁橱的时候──

『──嗨,晚安。』

一道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悠哉声音响起。

『……啊?』继父放开美纱纪的脚,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他大吃一惊。『干嘛?』

美纱纪也从壁橱的门缝窥探外头的动静。

『门没锁,所以我自己进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房里。虽然是男人,却是用女人的口吻说话。『讨厌,酒味好重!』

『你是谁?啊?』继父高声说道。

『我是复仇专家~』

──复仇专家?

他究竟是什么人?年幼的美纱纪毫无头绪,连这个人是敌是友也不明白。

复仇专家对着一脸错愕的男人说明原委。『是你太太委托我的,她说她被你打得不成人形,要我帮她报仇。』

接着,复仇专家揪住男人的胸口,殴打他的脸。

一拳接着一拳。

美纱纪默默望着这幅光景。

平时总是蛮不讲理、对母亲和自己施暴的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一面发出窝囊的哀号声一面求饶。

片刻过后,男人昏过去了。

『……哎呀?』

复仇专家察觉了美纱纪,惊讶地瞪大眼睛。

──被发现了!

美纱纪绷紧身子。

『过来这里。』复仇专家伸出手。『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放心吧。』

他的笑容很温柔。

美纱纪战战兢兢地抓住他的手,走出壁橱。复仇专家轻轻地摸了摸美纱纪的头。

『没事了,你很勇敢。』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

『……复仇专家。』

美纱纪抬起涕泪交错的脸庞望着他。

『谢谢你替我打倒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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