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杭德罗.罗德里奎──通称「亚历克斯」,是个年纪虽轻但本领高强的杀手。
他是多明尼加人,拥有近两米高的壮硕身躯和黝黑皮肤,留着随意绑成一束的长发雷鬼头;浅色墨镜后方的双眼锐利得直可杀人,黑色坦克背心底下的双臂强壮得足以轻易徒手扭下人头。见了这副仿佛专为杀人而生的容貌,贩毒集团的帮众无不胆寒。
所谓的贩毒集团,泛指与毒品的制造、流通乃至销售等网络相关的所有组织。在墨西哥,有好几个贩毒集团存在。
其中之一的维拉克鲁兹集团,是以墨西哥共和国维拉克鲁兹州为活动据点的贩毒集团,亚历克斯是该集团的专属杀手。据说他是首领拉米罗.桑切斯的左右手,在帮众之间被称为「Verdugo de Veracurz(维拉克鲁兹处刑人)」。只要拉米罗老大一声令下:「Mátalo(杀掉)。」纵使是老幼妇孺,他也会毫不容情地砍掉对方的头颅,是个没血没泪的男人。
正如传闻所言,亚历克斯是个无情的男人。
『没想到你是叛徒。』
亚历克斯低声说道。他的厚唇上叼着古巴产的雪茄。
『扮药头扮得这么像,真是令人佩服啊,理查。』
亚历克斯面露贼笑,用雪茄头抵住里卡多的褐色皮肤。
烫伤的剧痛让里卡多发出不成声的哀号。皮肉烧焦的刺鼻臭味扑鼻而来。
里卡多被组织擒获之后,送到维拉克鲁兹州某间组织名下的饭店客房里。他的双手双脚被绑在床上,活像一只即将被解剖的蟾蜍,而亚历克斯则是面无表情地淡然凌虐这样的他。亚历克斯用刀子割他的全身、用雪茄头烧他的皮肤,甚至还灌了自白剂,可说是做得相当彻底。
『你叫什么名字?』
亚历克斯问,里卡多虚弱地回答:『理查.路易斯。』瞬间,砂锅大的拳头嵌进肚子。里卡多挨了这毫不容情的一拳,接连咳嗽好几声。
『我知道。我是问本名。』
亚历克斯的粗壮手臂上刺着S形记号。老大身边的人都有同样刺青。那是桑切斯的第一个字母──对拉米罗老大宣誓忠诚的印记。
『如果你不想少几根指头,就快点回答。』
里卡多起先三缄其口,但终究敌不过亚历克斯的长时间拷问。恐惧战胜了一切,加上药物开始发挥效用,他的理智轻易地崩盘。
『……里卡多。』
横竖都会被杀,已经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这个想法浮现脑海的瞬间,他的口风立刻松动。
『OK,乖孩子,里可。』亚历克斯摸了摸山羊胡,继续逼问:『全名呢?』
『……里卡多.圣也.奥尔特加。』
『圣也?是日裔?』
里卡多像是发烧似地,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妈是日本人。』
『哪个单位的?联邦警察?还是军队?』
里卡多摇了摇头,喃喃说道:『DEA。』
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美国缉毒局,简称「DEA」。
就在里卡多揭露自己的真正身份时,客房的房门猛然开启,拉米罗.桑切斯带着手下现身了。
今天同样穿着花俏西装的维拉克鲁兹毒王看着鲜血淋漓的里卡多,嘲笑道:『你这副模样挺帅的啊,理查。』
里卡多皱起眉头,默默无语地回瞪拉米罗.桑切斯。他没有力气回嘴。
『怎么样?亚历克斯,他招了吗?』
『招了。』面对老大的问题,亚历克斯点头。『这小子好像是DEA的人。』
『哦,是美国人啊。』
里卡多是美国缉毒局的探员,现在假扮成维拉克鲁兹集团的运毒车手进行卧底调查。
──然而,他的身份曝光了。
昨晚,几个手下奉拉米罗老大之令出现在晚归的里卡多面前,突然袭击他。他遭受一阵拳打脚踢,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就变成这副德行。被关在饭店中的里卡多面临的,是处刑人亚历克斯的拷问。
『……说到DEA……』拉米罗老大用回忆的口吻说:『你知道从前在瓜达拉哈拉发生过毒贩绑架DEA探员的案子吗?』
里卡多当然知道,这是加入DEA的人一定会听闻的故事。怀恨在心的毒贩绑架优秀的DEA探员,对他施予拷问与性暴力,最后还将他活活打死。这个人神共愤的案子是发生在一九八○年代。探员的遗体在遭绑架一个月后被发现,以手脚被绑、身上只穿着内裤的惨状弃置于路边。
『听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直肠还塞了根棒子。理查,你要不要试试?亚历克斯是个同志虐待狂,应该很擅长此道吧。』
这番低俗的话语让里卡多倍感焦躁,同时也受恐惧支配,身体开始打颤。
DEA这个调查机关面对的是卑劣残忍的贩毒组织,任务的危险难以估计,殉职率也绝非FBI所能比拟。里卡多知道这是个危险的职务,也早已做好在任务中丧命的觉悟。
即使如此,他依然恐惧不已。
这些家伙不是人。拉米罗老大和亚历克斯都是没心没肺的冷血恶魔,甚至把人的头颅砍下来当玩具玩。他们能若无其事地做出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残酷行径。
尤其是对付叛徒的时候,贩毒组织的帮众更是心狠手辣。光是想象自己接下来将面临什么遭遇、受到什么折磨,里卡多就恨不得咬舌自尽。
『听好了,亚历克斯。好好逼问他,看看他还有没有同伙混进来,之后就随你处置,看是要强奸还是分尸都行。杀掉他以后,把舌头和头颅留下来,身体随便找个空地扔了,头颅寄回DEA总部。』
听闻拉米罗的残忍命令,亚历克斯泰然自若地点头答应:『了解。』
之后,拉米罗老大和众手下便离开房间。
剩下的只有里卡多和亚历克斯,房里再度恢复寂静。
『没有同伙……卧底的只有我。』里卡多瞪着处刑人,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就算有其他探员,也不会让我知道。』
亚历克斯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快杀了我吧!』
与其受苦,不如早死早超生。
亚历克斯停顿一会儿,喃喃说道:『是吗?』
他重新握住刀子,采取行动。
『就这么办吧,我也没空陪你耗下去。』
床铺的弹簧咿轧作响,亚历克斯的壮硕身体笼罩住里卡多。
『──Adios,探员。』
亚历克斯挥落刀子。
里卡多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他猛然坐起身子,调整紊乱的呼吸。
里卡多的所在之处并非维拉克鲁兹的饭店,而是福冈的藏身用公寓。
对了──他想起来了。他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打算小睡片刻,却在不知不觉间熟睡。
「……原来是梦啊。」
他撩起汗水弄湿的黑发,吁一口气。
「这个梦还是一样惹人厌。」
里卡多小声说道。
当时的光景在脑海中鲜明浮现。暴力与贪渎泛滥的中美墨西哥城市,杀人、绑架、与警察或敌对组织的街头火拼都是家常便饭,路上随处可见残缺的尸体。
造成十几万人死亡的毒品战争──里卡多回想起置身于风暴之中的那段日子,深深叹一口气。潜入墨西哥贩毒集团的记忆,至今仍持续化为恶梦,侵蚀里卡多的心。
他脱掉被汗水弄湿的T恤,结实的古铜色皮肤上留有三十道伤痕。
里卡多的手掌仍因为恐惧的余韵而颤抖,喉咙又干又渴。他下了床,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把冰凉的矿泉水灌入喉咙中。
事隔九年,里卡多现在依然是DEA的卧底探员,为了扫荡贩毒集团努力工作。
近年来,中南美洲的贩毒集团积极进军亚洲,因此DEA派遣探员潜伏至亚洲各国,监视贩毒组织的动向。里卡多的相貌和名字都因为九年前的事件曝光了,难以执行墨西哥的卧底任务,因此被派到遥远的东洋。身为日本混血儿的里卡多,正适合在福冈执行任务。
里卡多现在假扮成末端的药头,混进贩毒组织的生意中,从谷久院等药头及组织关系人身上收集情报。必要时,他会打听交易时间、毒品保管场所、运输路线等情报,通知福冈的各大调查机关。
『好像有奸细混入乃万组周围。』
谷久院所说的「奸细」正是里卡多。上次的车手就是因为里卡多流出的情报而被捕。
『乃万组现在正全力寻找叛徒,一旦找到,八成是格杀勿论。』
他回想起谷久院所说的话,再度陷入不安。
──身份会不会再次曝光?
若是被组织得知他的探员身份,或许又会和九年前一样遭到凌虐──这是里卡多一直担心的事。从前的心理创伤又被勾起,他全身开始微微颤抖。他抱住自己的身体,试着冷静下来。
「……看来该收手了。」
乃万组察觉他的存在并起疑心只是时间的问题,不宜继续深入追查。现在中止卧底调查并撤退,较为安全──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时,工作用的手机响了。里卡多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喂?」
『里可,是我。』
「……冈萨雷斯啊?」
来电的是华盛顿总部的DEA同事,冈萨雷斯探员。他同样是西班牙裔,和里卡多一样曾参与扫荡墨西哥贩毒集团的任务。
『怎么样?有什么新动静吗?』
「还是老样子。今天我买了乃万组的安非他命一百克。」
里卡多会定期向冈萨雷斯探员报告状况。
『是吗?』
「不过……」里卡多补充:「乃万组好像开始怀疑我了,差不多该收手。以后我会保持距离,监视他们的动向。」
『嗯,是啊,最好这么办。你可别逞强。』
「我知道。」
『老大也打算把你召回总部。你应该开始怀念美国了吧?』
「是啊。」
『你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我已经毛遂自荐要接替你的工作。我去日本留学过,日语还行。』
里卡多当然求之不得。「这样帮了我大忙……不过,没关系吗?」
『要不然我可能会被派去中国的穷乡僻壤。听说驻中探员人手不足。』
「因为那是大国啊。」里卡多笑了。
中国是毒品生产大国,许多贩毒组织在暗地里活跃,因此派遣到当地的探员数量也很多。
『我不会说中文,也不爱吃中国菜,都要外派了,我宁愿去日本工作。』
「既然这样,我很乐意让贤。」
他们又闲聊几句之后,里卡多便挂断电话。
在继任的人到来之前,把工作做好吧。里卡多立刻坐上车子,前往乃万组的事务所。他把车停在可将组事务所一带尽收眼底的投币式停车场,从车内监视。
因为九年前的事件,里卡多对于卧底任务的态度变得很消极,他自己也察觉到这一点。从前,他更有胆识,敢不计后果地打进组织内部,然而,吃过一次苦头以后,他就办不到了。是变得慎重?还是怯懦?无论如何,不必直接与毒品关系人打交道,让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跟监约一小时后,事务所有了动静。包含少头目岸原在内的几个男人搭上黑头车。
「他们看起来很匆忙……发生什么事?」
里卡多立刻缴交停车费,发动车子。他小心翼翼地跟踪,以免被察觉。
车子在国道上行驶了十几分钟后,在某栋出租大楼前停下来,身穿黑西装的男人们纷纷搭上大楼的电梯。里卡多也把车子停在附近的路肩,随后跟上。他确认电梯的显示灯,电梯是停在四楼。
这栋大楼的四楼是练团室。
「……他们去练团室做什么?」
里卡多歪头纳闷。该不会是把毒品存放在这里吧?
片刻过后,停在四楼的电梯又动了,岸原他们或许回来了。电梯往一楼下降,里卡多藏身在附近的逃生梯窥探动静。
电梯门打开,一个男人在里头,并不是岸原,也不是乃万组的成员──是个外国人,光头、长相凶恶、身材高大的男人,粗壮的左臂上有着设计简单的刺青。
见状,里卡多倒抽一口气。
「那个刺青是──」
他再熟悉不过。
「刚才那个男人该不会是……」
外国人离开大楼,走向博多一带。
里卡多决定放弃岸原等人,改为跟踪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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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问完中国人之后,马丁内斯联络了委托人。被凌虐的男人虚软无力地躺在练团室正中央。
十几分钟后,委托人──乃万组少头目岸原带着几个手下到来。
「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嗯。」马丁内斯念出写有中国人供词的字条,开始报告。「首先,那桩毒品交易中三人被杀的案子,和这帮人好像无关。」
「真的?」
「嗯,他说『不是我们做的』,还说『我们没有杀人,就算杀了也不会把尸体倒吊起来』。」
马丁内斯继续报告。
「这帮人的根据地是中洲的某间麻将馆,位于一楼是中餐厅的大楼,毒品也是存放在那里。最近有外国人委托他们销货,但他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外国人啊……」岸原喃喃说道,催促马丁内斯说下去。「还有吗?」
「他还说了一堆对你的怨言:『别以为做了这种事可以全身而退,我们一定会报仇。我的弟兄会杀了你,我们会雇用杀手,杀掉乃万组的所有人。』」
岸原俯视被拷问的男人,面露贼笑:「哦?我拭目以待。」
中国人把视线从岸原移向马丁内斯。
「……Gao Mi Zhe……」
男人瞪着马丁内斯,喃喃说道。
「什么?」
「Gai Si……Hei Gui。」
很不巧,马丁内斯不懂中文。虽然这个男人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为求慎重起见,马丁内斯仍抄下男人的发言。
报告结束之后──
「这是这次的酬劳,收下吧。」
除了约定的金额五万圆以外,岸原又多给一张万圆大钞。
「真大方啊。」
「和平时缴给条子的税金相比,很便宜了。」
马丁内斯并未收下。「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五万就够了。」
「真有良心的拷问师,我欣赏你。以后我会多关照你的。」
「那就万事拜托啦。」
马丁内斯离开练团室,搭上电梯。
接着,马丁内斯搭乘地下铁前往博多一带。他在博多站下了电车,目的地是马场侦探事务所──走出JR博多站筑紫口,步行片刻便可抵达的大楼三楼。门没有锁。
「嗨,打扰啦。」
马丁内斯打了声招呼,走进屋里。事务所里有个男人,他是马丁内斯业余棒球队的队友,也是这间事务所的住户之一,林宪明。
「……怎么?原来是马丁啊?」林正在看电视。他转向马丁内斯站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事?」
「有点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真稀奇。哎,坐下吧。」
在林的催促下,马丁内斯往会客用的椅子坐下。待林也在他的对面坐下之后,马丁内斯说明了事情原委。
「事情是这样的。我受托拷问某个中国人,那个人最后用中文讲了几句话。为求慎重起见,我要查清楚他讲了什么。如果你能帮我翻译就快多了。」
他拿出抄下中国人发言的字条,念了出来。
「Gao Mi Zhe、Gai Si、Hei Gui……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嗯。」林果然听得懂。「告密者、该死、黑鬼。」
「什么意思?」
「告密者是『打小报告的人』,该死是『下地狱』或『去死』之类的意思,黑鬼就是英文的『nigger』,歧视性字眼。」
换句话说,全都是在骂马丁内斯。
「……早知道就多给他几拳。」
那个混账中国人,仗着语言不通就乱骂一通。马丁内斯皱起眉头。
「谢啦,林,帮了我大忙。我再请你吃饭答谢你。」说到这儿,马丁内斯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么一提,马罗怎么了?出门了吗?」
「马罗?」林歪头纳闷。
「菲力普.马罗,私家侦探。你至少看一下钱德勒的小说嘛。」
马丁内斯面露苦笑,重新询问:「马场跑去哪里?」
马丁内斯这么一问,林的表情顿时变了。他板起脸啐道:
「……我管他去哪里?」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刺。
「喂喂,发生什么事?」
「没有啊。」
林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男人。大概是和马场吵架了吧。
「我请你吃拉面,别生气了。」
一方面也是为了答谢林替自己翻译中文,马丁内斯带着林前往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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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很乱,所以林打扫了,只是这样而已。这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平时也常发生,林不知打扫过几次。
然而,马场居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
『你干了啥好事!』
博多腔的怒吼响彻事务所。
『啊?』林一头雾水,歪头纳闷。『你干嘛突然发脾气?』
不过是打扫而已,他到底怎么了?
林一脸错愕,马场又大声怒吼:『你干啥自作主张呀!』
『喂,等等。』被骂得狗血淋头,林不可能默不作声。他皱起眉头反驳:『什么叫自作主张?亏我特地帮你打扫屋子──』
『擅自把别人的东西丢掉!你是白痴么!』
马场的怒气依然未消,口沫横飞地大骂。
『那么脏的球,丢了有什么关系!』
林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反驳。
『当然有关系!那颗球是──』
说到一半,马场突然停住了。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那颗球是什么?』林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说啊!』
马场沉默下来。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不悦的声音喃喃说一声:『算了。』便背过身去,焦虑地走出事务所,用力甩上门,踩着咚咚作响的脚步声离去。
──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
「什么叫『算了』啊!莫名其妙!」
铿!林用力放下酒杯,大声说道。
林和马丁内斯一起来到中洲的路边摊「小源」,一面吃着福冈名产豚骨拉面,一面对大家说明昨晚发生的事。邻座的马丁内斯安抚他「哎,冷静点」,眼前的店老板源造也劝他「别那么生气」。
榎田也来到了摊位上。听完林的一番话,他歪头纳闷:
「马场大哥很少会气成那样耶。」
「是吗?他总是在生气啊。上次比赛时也是气呼呼的。每次我失误,他都大呼小叫,吵死了。」
「哎,那倒是。」
马场平时温和稳重,但是一旦有人踩到他的地雷就会性情大变,其实是个情感起伏很大的男人,尤其是牵扯到棒球的时候。不过是在比赛中稍微失误而已,就被他骂个臭头──回顾过去,林更加气愤了。
「那家伙对其他人都不会说什么,只会对我生气……越想越不爽。」
「那是因为对于马场大哥而言你就像小──弟弟一样。」
「……你刚才想说『小孩』吧?」林狠狠瞪了榎田一眼。谁是小孩啊?马场才像小孩吧!林在心中咒骂。
马丁内斯笑了。「哎,别放在心上。依马场的个性,过不久就会忘记他发过脾气,若无其事地回来啦。」
「我看他这一点也很不爽。」
林用鼻子哼了一声。
「欸,老爷子。」林对忙着工作的源造说道:「如果有委托上门,别交给那家伙,交给我吧!」
林要把马场的工作全抢过来。那种人最好变成无业游民。
面对林的小小报复,源造啼笑皆非地回答:「是、是,知道啦、知道啦。」
片刻过后,吃完拉面的马丁内斯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啊,我也是。」榎田跟着起身。
「源伯,这是我和林的饭钱。」说着,马丁内斯拿出一张万圆钞。
「啊,我的也一起算吧。」
「……你自己付啦。」
马丁内斯侧眼瞪着顺便敲竹杠的榎田,但最后还是付了三人份的饭钱。
「马丁,谢谢招待。」
林向大方请客的壮汉道谢,马丁内斯笑道:「别喝太多啊。」轻轻拍了拍林的头。
马丁内斯和榎田离开摊车后,林又向源造点酒。
「老爷子,再给我一杯啤酒。」
「喝水就好啦。」
「不要,不喝酒太难熬了。」
林老气横秋地说道,催促源造上酒。
源造不情不愿地添酒,林又开始发起牢骚。
「……欸,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帮他打扫家里耶!照理说,应该说声『谢谢』吧?可是他居然骂我白痴!非但没感谢我,还骂了我一顿……啊,混蛋,一想起来又开始不爽了。」
「马场为啥气成那样呀?」
「谁晓得?」
林被骂得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原因。
在他大喝闷酒之际──
「……喂,林。」源造一时好奇,问道:「那是颗啥样的球呀?」
「只是颗普通的脏球。你看,就是这颗。」
说着,林拿出口袋里的硬球。
源造瞪大眼睛。「怎么搞的?你不是说你丢掉了么?」
「我以为我丢了。」
当时林打算把球扔进垃圾桶,但没扔准,球掉到垃圾桶外,在地板上滚啊滚的,滚进床铺的缝隙。
林以为自己把球丢掉了,其实没有丢成。当林察觉这件事时,马场早已气冲冲地冲出事务所,而林也懒得追上去把球还给他。
「快点还给他呗!这颗球不是他的宝贝么?」源造傻眼地说。
「如果是宝贝,他明说就好啦!他却不说清楚……」
当时马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这件事更加剧林的焦躁感。
「马场不爱谈自己的事,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哈!林嗤之以鼻。「秘密主义者是吧?」
林不知道马场在隐瞒什么。他本来自诩深获马场信任,看来,他最好修正自己的看法。
「不是的。」源造半是叹气地说道:「……他也有他的苦衷。他不说,是不想把你扯进他的私事里。」
「什么意思?」林忿忿不平地问道:「他有什么苦衷?」
「剩下的你去问本人呗。」说着,源造把球递给林。「快点拿去跟他赔不是。」
「啊?为什么是我道歉?」
「你要成熟点呀,林。」
「我很成熟,是他太幼稚了。」
「男人要宽宏大量一点。」说着,源造眨了眨眼。
面对人生老前辈的温言劝谏,林一脸不快地嘟起嘴巴。
「除非他跪在地上跟我磕头,不然我绝不原谅他,球也不还他。」
看来是劝不动啦。源造叹一口气。
「……那小子现在不知道跑去哪里游荡?」
源造惦念着马场,林则是满不在乎地说:「谁晓得?」
**
位于中洲的「10thousand」是今年即将迎接十五周年的老牌夜店。店内大声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年轻人在DJ的鼓噪下舞动。
马场在吧台一角喝着瓶装的ZIMA牌啤酒。
他很久没来这家店了。二十几岁的时候,他常来店里彻夜豪饮,但现在已经鲜少光顾。
好一阵子没来,夜店的客群似乎有了大幅改变,从亚洲人到黑人,店内多出许多外国人的身影。显然并非从事正当行业的人,在店内深处的VIP室里进进出出,男厕中还有药头在向年轻人兜售白粉。
从前这里没这么危险。马场一面喝酒,一面喃喃自语:「真是世风日下呀。」
在店里开始播放拉丁浩室(Latin house)音乐时──
「──欸!」
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可不可以请我喝一杯?」
这么一提,他年轻的时候常像这样被女人搭讪。自己还是很有行情呀──马场在心中窃笑。
是谁?马场侧眼望向搭讪的女人,不禁瞪大眼睛,叫出声来:「呀!」
是熟识的女人。
「小百合!」
短发、身材修长,拥有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的高雅气质的小百合,是暗杀业的同行,也是马场的前女友。
「你在这里干啥?」
原来她已经回国了吗?
「工作,和委托人见面。」小百合指着VIP室的方向。「你呢?难得你会来这种地方。」
「很久没来了,突然想来看看。」
小百合也向酒保点了同样的酒。用刚开的ZIMA牌啤酒干杯之后,两人继续聊天。
「……欸,小百合,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借住一晚?拜托!」
马场在脸前合起双掌,但小百合一口拒绝。「不要。」
「咦?怎么这样……」
「别到处游荡,回你自己的家吧。都几岁的人了。」
面对这番严厉的训斥,马场面露苦笑。
「……我现在不方便回去。」
「哦?」小百合微微地笑了,窥探马场的脸庞。「你和那个男孩子吵架了吗?」
被小百合一语道破,马场哑口无言。
「所以没地方可去,才会反常地在这种店里喝酒消磨时间。」
「……啥事都瞒不过你呀。」
她还是一样敏锐,马场耸了耸肩。
「你们为什么吵架?」小百合询问,马场说出了来龙去脉。
听完,小百合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说道:「快去向他道歉吧。」
「不。」马场摇头。「我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让步。」
有宝贵回忆的物品遭人擅自丢弃,自己岂能轻易低头。
小百合面露苦笑。「九州男儿的顽固真让人伤脑筋。」
「男人是种珍惜回忆的生物。」
「老是执着于回忆,小心失去更重要的事物。」
她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哎,也许呗。」马场喃喃说道。
「啊,对了。」
小百合一口气喝干了啤酒。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看你好像很闲,不如帮我工作吧。」
**
离开源造的摊车之后,榎田和马丁内斯一同走在夜晚的中洲街道。他们经过「10thousand」俱乐部所在的大楼前方,走进无人的小巷中。
榎田边走边询问马丁内斯:「乃万组的委托进行得如何?」
乃万组的岸原寻找拷问专家时,是榎田介绍马丁内斯给他的。
「嗯,是份很轻松的工作。」
「告诉我详情嘛。」
榎田催促。身为拷问师的马丁内斯是榎田重要的情报来源之一。
马丁内斯开口说道:「乃万组的两个流氓和一个自营药头被杀,岸原他们怀疑凶手是和乃万组有恩怨的中国人组织,不过好像不是中国人干的。」
「……我大概知道那件案子的凶手是谁。」
「真的假的?」马丁内斯兴奋地问道。
「嗯,确实不是中国人干的。」
「那凶手是谁?」
「杀手小丑。」
「啊?你说什么?」
在马丁内斯如此询问的瞬间──
「──别动。」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锐利的声音。
榎田和马丁内斯同时停下脚步。事出突然,他们一阵紧张,猛然回身一看,只见有个男人伫立在那儿,正举枪指着马丁内斯。
「双手举起来。」
男人下令。
榎田乖乖遵从陌生男人的指令,身旁的马丁内斯也一样,缓缓将掌心转向对方。
榎田在一片昏暗中定睛凝视对方。男人年约三十岁,上半身穿着黑色的骑士皮夹克,下半身穿着卡其色的工作裤加靴子,光看装扮无法判断他的身份。
他比马丁内斯瘦,但同样是肌肉型体格,因此穿在底下的灰色T恤显得有点紧;五官端正且深邃,留着偏短微卷的黑色削边头。他的肤色略深,显然混有外国血统,看起来像是亚裔也像是西班牙裔。从他的体格和动作,可以看出他是个练家子,手上拿的是自动手枪。
「你──」
看见男人的脸,马丁内斯瞪大眼睛,惊讶地叫道。
「马丁大哥,你认识他?」
「……嗯,是啊。」马丁内斯点了点头,面露苦笑。「是我从前的男朋友,大概是忘不了我才追到这里来的吧,真是个痴情的家伙。」
马丁内斯是同性恋,交过男友不足为奇,但被前男友拿枪指着,可就不寻常了。他们分手时到底闹得多不愉快啊?不,他们真的是情侣吗?榎田满腹疑惑。
「榎田,你先回去吧。」马丁内斯说道:「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接着,他把视线转向男人。
「这家伙是局外人,让他离开吧?」
马丁内斯想让榎田逃走,男人也同意了,用下巴示意榎田:「走吧!」在这段时间内,男人依然杀气腾腾地瞪着马丁内斯并用枪指着他,仿佛随时要扣下扳机。
「欸,不要紧吗?」
榎田询问,马丁内斯笑着点头。「嗯,不用担心。」
「你多小心。」
啪!榎田拍了拍马丁内斯的背部,离开现场。
榎田一面返回充当住处的网咖,一面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谁是你从前的男朋友?』
男人的不快声音传来。收讯状况良好。
临别前,榎田趁着拍马丁内斯的背时,偷偷把窃听器放进他的衣服口袋中。那是红背蜘蛛型窃听发讯器。只要有这玩意儿,不但可以偷听他们的所有对话,也能掌握他们的行踪。
榎田竖耳倾听从耳机传来的两个男人的声音。
『没办法啊。』
这回是马丁内斯的声音。
『刚才那个男人是情报贩子,好奇心旺盛,要是说真话,他一定会追根究底。』
听了马丁内斯的话,榎田面露贼笑:「很了解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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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可麻烦了,马丁内斯在心中咂一下舌头。
男人的枪口依旧指着马丁内斯,踩着吱吱作响的工作靴缓缓走过来。
他用枪口抵着马丁内斯的心脏,低声询问:
「谁是你从前的男朋友?」
马丁内斯高举双手笑说:「你忘了在维拉克鲁兹的饭店发生的事了吗?亏我当时在床上那么疼爱你。」
「在我全身上下割三十刀、用古巴产的高级雪茄烫我,就是你的疼爱方式?」
「当时你梨花带泪的表情真是棒极啦。」
马丁内斯面露贼笑,如此说道,话一说完,腹部便窜过一阵冲击。
对方的膝盖嵌进胃部一带,令马丁内斯发出呻吟。他捂着肚子,瞪着男人的脸说:「很痛耶,混蛋。」刚才吃的拉面险些吐出来。
男人回瞪马丁内斯。「居然说那么恶心的话。什么从前的男朋友,听了就想吐。」
他对于刚才的发言似乎很不满,怒不可遏,这回用手枪抵住马丁内斯的额头。
这下子真的麻烦了,饶了我吧──马丁内斯一面如此暗想,一面辩解:「没办法啊。刚才那个男人是情报贩子,好奇心旺盛,要是说真话,他一定会追根究底……你愿意这样?」
闻言,对方沉默下来。
「要是他追查下去,你可就麻烦了吧?理查……哦,你的本名是『里卡多』?」
马丁内斯呼唤过去逼问出的名字,里卡多一脸不快地订正:「现在是村上。」
他使用假名,代表他现在又潜入某个组织里。
「你还是一样,老是干卧底工作,这样有再多条命都不够用。」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亚历克斯。」
「现在是何塞.马丁内斯。」马丁内斯也订正对方。他眯起眼睛,又补上一句:「叫我『佩佩』也行。」
「佩佩」是何塞这个名字常用的昵称。里卡多啐道:「谁要这样叫你啊!」
「话说回来,好久不见啦,里可。九年没见了吧?」马丁内斯故作开朗地说道:「一开始我还没认出你。从前的你活像切.格瓦拉,现在变得清爽多啦。」
当时,里卡多留着胡须及烫过的长发。为了假扮成贩毒集团的药头,他故意打扮得邋里邋遢。
「你也变了很多啊。要不是手臂上的刺青,我都认不出你了。」里卡多看着马丁内斯,用鼻子哼了一声。「从前你的头发很茂密,没想到这么年轻就秃头,真可怜。」
「我是剃掉的。没礼貌的家伙。」
马丁内斯也同样换了副样貌。为了避免被昔日同伙找到,他剃掉所有头发和胡须,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然而,昔日同伙之一的里卡多现正站在自己眼前,这种状况让他伤透脑筋。
「──好了,找我有什么事?」
马丁内斯其实心里有数,却故意装蒜,如此询问。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里卡多瞪着他回答。
我想也是──马丁内斯点头。「这样啊?看来有得聊了。换个地方吧。」
「……嗯,就这么办。」
里卡多也点头同意。或许这次可以和平解决──马丁内斯暗自期待,但是他太天真了。这回换成头部窜过一阵冲击,里卡多给了马丁内斯一击。
马丁内斯呻吟一声,当场倒地。他的头痛得厉害,八成是遭手枪殴打太阳穴。虽然他咬紧牙根,努力保持清醒,却无法阻止意识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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