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来到玄海岛的第三天。
在大自然环绕的离岛训练,让马场屏除多余的杂念,因此进展得比预期更加顺利。
马场一如平时起个大早,换上练习衣,离开正鹰家。天色依然昏暗,坡道下方的渔港有许多渔夫正在准备出海。
训练课表是固定的,马场天天按表操课。首先绕着岛屿跑步两小时,顺便暖身。虽然一圈只有四公里的距离,但部分路面未经修整,容易摔倒,相较之下,大濠公园的慢跑路线显得容易许多。岛上有些地方潮湿泥泞,有些地方则是沙滩,正适合锻炼脚力与腰力。
沐浴在玄界滩的海风中,马场不停奔跑。
拜正鹰为师修行的那几年,他每天都要跑这条路线好几圈。正鹰说过,跑步不光是为了锻炼体力,也是为了锻炼精神力。马场很明白这个道理。持续跑步,渐渐地便会感到难以支撑,身体变得沉重,停下脚步的怠惰念头闪过脑海,软弱的自己时隐时现。
若能战胜想偷懒的自己,不顾一切地继续动脚,身体就会突然轻盈起来,集中力也随之增加,连波浪声都听不见。马场放空脑袋,持续奔跑,当他回过神来时,时间早已超过两小时。
现在身子已经暖好,还流了满身大汗,可以进行下一个项目。马场前往岛上的某座小神社。
供奉百合若的爱鸟——绿丸的小鹰神社,虽然位于港口附近,却得爬上百阶的石阶才能抵达。石阶狭窄且陡峭,一不小心就可能踩空。
马场踮着脚尖跑上石阶,抵达神社之后再跑下来,下来以后又跑上去,如此来回往返。虽然是单调的训练,却相当消耗体力。
来回跑了五趟以后,马场疲软无力地跌坐下来,吐了口气。
「……好累。」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磨练自己。头一天,因为久未锻炼,连膝盖都在发抖;进入第三天后,已经适应许多。
马场想起刚拜师学艺时的情况。当时,他拼死拼活地完成各项训练。原本以为自己每天透过棒球社的练习锻炼身体,能够熬过任何修行,正鹰却轻易地粉碎他的自信。他甚至曾在训练途中昏倒过好几次。
多亏当时严苛的修行,才有今天的自己。
他来这座岛的目的,不光是为了锻炼身体,同时是为了重温初衷,整理心情,锻炼精神。
下次杀人绝不能失手。
看来磨练得还不够——马场自我反省,又来回上下石阶五趟。
完成野外锻炼时,已经过了中午。
马场回到渔港,看见有个男人身穿和服便装,手持钓竿,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防波堤上。
「喂~正鹰叔!」
马场呼唤,正鹰回过头,举起手来回应。马场也爬上防波堤,走向正鹰。
今天的海面虽然平静,天空却是乌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下午会开始下雨。最近天气都是阴沉沉的。
马场走在防波堤上,来到正鹰身边。
「你很努力嘛。」正鹰转向他笑道:「状况如何?」
「还不错。」
「那就好。」
马场也询问盘腿垂钓的正鹰:「正鹰叔呢?有钓到鱼吗?」
「嗯,大丰收。」
正鹰得意洋洋地笑道。
「你瞧。」
他打开冰桶的盖子,马场窥探里头。
冰桶里确实装着好几条鱼——不过仔细一看,都是这附近钓不到的鱼。
「……是认识的渔夫分送给您的吧?」
「呿!穿帮啦?」
正鹰的钓鱼技术实在称不上好,从以前就是如此,常常什么也没钓到,只是枯坐一整天。即使如此,钓鱼仍是他的兴趣。记得从前马场曾对正鹰说:『什么都没钓到,很无聊吧?』当时正鹰一口驳斥:『我钓鱼并不是为了利益。』根据他的说法,静心面对大海的这段时间才是重点。
「正鹰叔,该回去了吧?快下雨了。反正也钓不到鱼。」
「啰唆,少自以为是。如果我想钓,早就钓到了。」
「是、是。」
「走着瞧,我会钓一条大鱼给你看。」
「您不是说钓鱼不是为了利益吗?」
「这是尊严的问题。岂能一直被徒弟看扁!」
天色越来越暗。面对不听劝告的顽固师父,马场叹一口气,转过身说:「那我先回去了。」
他留下赌气紧握钓杆不放的正鹰,回到家里。
马场脱掉汗水淋漓的上衣,继续修行。接下来是肌力训练。伏地挺身、腹肌与背肌训练、深蹲——他淡然照着当年的课表操练。
打开檐廊的纸门,修葺有加的庭院映入眼帘。马场吊在门框上做了约三十分钟的引体向上之后,天空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天气预报似乎说中了。
片刻过后,脚步声传来,正鹰放弃钓鱼回来了。他一踏入庭院便笑道:「你还在锻炼啊?」
「您回来啦。」
马场一面做引体向上,一面迎接正鹰的归来。他放开手,落到地板上,擦拭身上的汗水。
「最近一直下雨。」
「嗯。」正鹰也点了点头。「心情都跟着郁闷起来了。」
正鹰脱掉木屐,踩着外廊直接走进屋里,大概是要去午睡。隐居生活如此轻松惬意,真教人羡慕。
无论是下雨或下雪,都和锻炼没有关系。马场打着赤膊来到庭院,举起爱用的日本刀挥动。
他淋着雨,不断练习挥刀。
从前的记忆突然重现于脑海中。
那一天,是他头一次握日本刀。
当时他年仅十七。
『——好,今天开始用这个练习吧。』
正鹰带着马场来到庭院,递给他一把长刀。刀鞘是黑色,刀柄上有金色装饰,是一把日本刀。掌心可以感受到它沉甸甸的重量。
『……这是真刀吗?』
马场询问,正鹰啼笑皆非地回答:
『当然啊。以后杀人的时候就用这个。你是仁和加武士的接班人,必须学会用日本刀。』
『是。』
『好,拔刀吧。』
马场战战兢兢地拔刀出鞘。
刀刃磨得极为锋利,闪闪发光。看见足以轻易砍下人头的利刃,马场不禁胆寒,倒抽一口气。
『你先摆个架式试试。』
正鹰下令,马场大为苦恼。他从未握过日本刀,就连和竹刀和木刀也素来无缘,不知道该如何摆架式。
他姑且挺直腰杆,握住刀,用刀尖指着对手。
『……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自信,只能窥探师父的脸色,探询是否正确。
正鹰对这样的马场耸了耸肩。
『欸,我们现在不是在练剑道或拔刀术,而是要跟别人杀个你死我活,不用在意姿势正不正确、优不优雅,随你高兴就行。』
接着,他露齿而笑。
『用你喜欢的方式摆架式,用你喜欢的方式挥刀吧。』
用你喜欢的方式挥刀——闻言,马场的身体自然而然动了。他举刀于身侧,双手使劲握紧,单脚抬起,并在跨步的同时扭腰,以挥棒的要领挥动日本刀。
咻!一道破风之声响起。
见了马场这一挥,正鹰扬起嘴角。『还不错嘛。』
「——还不错嘛。」
突然有人对自己说话,马场猛然回过神来。
他望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正鹰。正鹰倚着屋内的柱子而立,看着马场锻炼。
原来正鹰在吗?马场瞪大眼睛。他完全没发现正鹰在一旁观看。或许这个人早已习惯无声无息地接近对手,即使退休许久还是改不掉这个老毛病。
「身体变结实,挥刀也犀利多了,和三天前大不相同。」
「谢谢。」
师父难得称赞自己,马场回以笑容。
仔细一看,正鹰手上握着一把长刀。那是他长年爱用的白鞘日本刀。
马场有种不祥的预感,「呃!」了一声皱起眉头,在心中祈祷对方别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但果不其然,他的预感成真。
「很久没交手了,要不要来打一场?」
「……还是算了吧。」面对露出贼笑的师父,马场叹一口气说:「癌症末期患者不是我的对手。」
「真嚣张啊。」
对手干劲十足,穿上木屐,从檐廊走下庭院,转动肩膀和脖子暖身。看他这副模样,大概是劝不动了。
「别踩到那个。」正鹰指着庭院一角的家庭菜园。「我种了白萝卜。」
现在不是担心白萝卜的时候吧!马场皱起眉头。「……真的要打吗?」
「你可别放水啊。」
听师父这么说,马场伤透脑筋。对手是病人,他岂能使出全力?
正鹰不顾马场的心情,拔出刀来。保养有加的刀刃从白色刀鞘中现身。
正鹰以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动作举起日本刀——瞬间,他的氛围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面对非比寻常的压迫感,马场有些畏怯。
虽然已经退休十几年,但这个男人不愧是「传说」。见到丝毫感觉不出空窗期的姿势,就连马场也不禁佩服。
说什么岂能使出全力?马场自嘲。若不使出全力,或许自己会一败涂地。
迟疑消失了,马场也举起刀来。
他们交手向来没有开始的信号,因为没有一个杀手会先打信号再展开攻击。马场时常遭受正鹰出其不意的攻击。
——下一瞬间,正鹰立刻动了。
犀利的一刀朝马场袭来,对手转眼间便欺到身前。马场来不及卸去这一刀,只能正面接招。日本刀剧烈地互相撞击。
正鹰十分难缠。过去他们也交手过好几次,马场深知他的实力。正鹰从不过度依赖武器,如果只顾着注意日本刀,一定会尝到苦头。
果然如马场所料,他的右脚猛然踢向马场的侧腹。
马场用右手抓住正鹰的脚挡下攻击,露出贼笑表示自己早已预料到——同时,左脸颊窜过一道冲击。正鹰的拳头嵌进马场的脸孔。
「好痛!」马场被狠狠打飞,发出哀号。
正鹰笑道:「你是白痴啊?」
「……混蛋。」
马场咂一下舌头,重整阵脚。
对手是身经百战的初代仁和加武士,马场知道他能看穿自己的攻击,但还是正面进攻。马场接连挥动日本刀,不让对手有机会攻击。
正鹰以最小的动作躲过攻击。他并非正面接招,而是四两拨千金。即使是马场使尽浑身之力的一击,也被他轻轻松松地卸去。
毫无感觉,就像一刀砍在水面上。
马场再次拉开距离,调整紊乱的呼吸。
「怎么?已经结束了吗?体力真差。」正鹰乐不可支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传来。「原来你引以为傲的肌肉只是装饰品?」
别中他的挑衅——马场如此告诫自己,吁了一口气,让心灵平静下来。不能着了对方的道。
——多观察周围,放宽视野,不要只局限于敌人身上。
正鹰平时总是如此叮咛马场。
随着恢复冷静,视野也变开阔。马场不再局限于正鹰,同时注视他的周围。
现在雨势很大,雨水积蓄,地面潮湿,处处泥泞,正鹰左后方正好有片小水洼。今天的地面不易立足。
正鹰的教诲是「利用身边的一切」。他教导马场,不要光依靠手上的武器,而是把现场一切都化为杀人工具,连战斗舞台都要灵活运用。
潮湿的地面即是很好的材料。
马场面向正鹰,从右侧挥落日本刀。正如他的盘算,正鹰往后一缩,卸去他的刀刃,后方正是那片水洼。
马场持续攻击,正鹰的一只脚踩进水洼里。
他的脚被泥泞绊着了。
「啊?」正鹰的身体大大倾斜。「哇!」
趁正鹰的注意力分散之际,马场握住日本刀,单脚举起,用力跨步,使尽全力一挥。
正鹰无暇卸去马场的强力一击,仓促之间,只能用日本刀正面格挡——然而,他抵挡不住马场的攻势,身体晃了一晃。
他没能稳住阵脚,往后退数步。瞬间,响起一道咕溜声。
原来是正鹰一脚踩进菜园里。
「——啊!」
发现白萝卜叶被自己踩在右脚下,正鹰抱住脑袋。
「我费心栽种的蔬菜……」他指着马场怒吼:「善治!都是你害的!」
「是您自己害的吧!」
马场高声反驳。追根究底,是突然提议交手的正鹰不好。
真是的,马场叹一口气。
正鹰还刀入鞘,咂一下舌头。「混蛋,居然栽在善治手上。」
他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显得有些开心。
对战结束,马场也收了刀。
「从前明明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子,现在倒是变得很厉害啊。」
听了师父的话,马场露出苦笑。
「您是在说什么时候的事?」
虽然受到赞美,马场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自己的确变强了,也成长许多,不过,不只如此——正鹰变弱了。
经历那么长一段空窗期,又有癌症末期的不利条件,正鹰还能如此善战,确实了不起。
不过,若是从前的正鹰,应该能轻易挡下马场的最后一击。居然因为那种程度的攻击而踉跄,代表他的腰力与脚力衰弱许多。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病魔确实侵蚀了他的身体。
「差不多该吃午饭了,我去杀鱼。」说着,正鹰走进屋里。「你换件衣服吧,小心感冒。」
马场这才发现他们俩都已淋成落汤鸡。
您才要多小心——这句话被他吞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