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那一天。
那桩惨案改变了马场的一生。
当时,马场由于被金属球棒痛殴,全身的骨头都产生裂痕,有的甚至严重到断裂的地步;内脏也受到损伤,生命垂危。
父亲伤重不治。因为出血过多,送达医院不久便宣告死亡。
等到马场恢复至可以走动的程度时,父亲的葬礼早已结束。这段期间,他只能躺在床上,连要好好哀悼唯一的家人之死都没办法。
与父亲重逢时,父亲已经化为装在小盒子里的骨灰。
案发后,马场一恢复到可以开口说话的状态,刑警便频频造访病房,询问案发当时的所有细节。每当这种时候,马场都会被迫挖掘不愿回想的记忆。
老实说,他十分厌烦。
案发当天的晚上,马场结束社团活动回家,发现家中有个男人掐着父亲的脖子,打算杀害父亲。马场为了解救父亲,抄起球棒冲向对方,却反被夺走球棒,遭到一顿痛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头痛欲裂,意识朦胧,不知几时间昏倒了。当他再次醒来时,父亲已经中了男人的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警察说明同样的内容。
同时,马场察觉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那一夜,戴着仁和加面具的男人救了自己,然而每当马场提起那个男人,所有刑警都歪头纳闷,异口同声表示「怎么可能有这种人」、「是你看错了」、「或许是意识朦胧而产生幻觉」,没人当一回事。
那不是看错,也不是幻觉,当时确实有个男人在场——用仁和加面具遮住脸,佩带日本刀,身穿和服便装的男人。
不信任感逐渐萌生,胃部有种乱糟糟的感觉。这些人是不是在隐瞒什么?面对刑警们宛若事先套好说词的态度,马场觉得浑身不舒服。
打开电视,播放的是福冈的地方新闻节目,话题正好是自己被卷入的那桩案子。犯人的名字也被报导出来了——别所映太郎,二十八岁,无业。电视上映出的照片确实是当时的男人。
——就是这个男人杀死爸爸。
惨案的记忆倏地在脑中复苏,当时的光景犹如浊流,流入意识之中。无端被殴的那一晚,光是回忆,身体便开始发抖。愤怒、恐惧、憎恨、懊悔——对于犯人的各种情感在心中打转,全身伤口都开始发疼。
马场至今仍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遇上这种事?为何父亲会被杀?老天爷是基于什么考量,才让他背负如此悲惨的命运?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吧……从今以后,他必须怀着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心情继续活下去。
马场关掉电视,在病床上躺下来。
为了逃离厌恶的回忆,他试着关注今后。他有种感觉,自己大概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了。发生那种事情之后,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用功读书、从事社团活动。失去父亲这个唯一的亲人,他已无心上学,也没有余力打棒球。他必须工作,否则无法养活自己。
躺着躺着,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是敲门声吵醒了马场。
马场回应之后,门打开来。
一名刑警探出头来,是个年轻的男人,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他穿着西装,手臂上挂着脱下来的外套。
马场记得他的名字叫重松。有好几个刑警来过病房,其中最常露脸的就是他。
『状况如何?』重松询问:『复健还顺利吗?』
『是,还可以……』
马场含糊地回答。虽然伤势好了许多,但称不上状况良好,而且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刑警突然开始闲话家常。
『对了,听说你在打棒球?守哪个位置?』
『……内野。』
主要是二垒手——马场补充。
『是吗?希望你能早点回去参加社团活动。』重松眯起眼睛,谈起自己的往事。『老实说,我在学生时代也是棒球社的,担任捕手。』
医生说过马场的身体能够痊愈,和从前一样打棒球。
不过,问题在于心理方面。遇上那样的惨案,只怕他的心是难以复原。
马场想起刚才的新闻。他有事要询问刑警。
『请问……』马场对重松问道:『犯人会判处死刑吗?』
别所映太郎。那个男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这件事让马场耿耿于怀。
『……死刑应该很难吧。毕竟他是初犯。』
听见这个回答,马场十分愕然。『怎么会……』他喃喃说道。
『他坚称是扭打时不小心刺伤你父亲,或许会酌量减刑。』
重松一脸同情地说。
『检察官是打算求处无期徒刑,但刑期顶多二十年,搞不好十几年就能出狱。如果他在狱中表现良好,便能更快出狱。』
真不敢置信。
杀了人,夺走自己最重要的家人,犯人竟然不会被处以死刑。这个事实令马场失望透顶。太没天理了,他无法容忍。
——爸爸的性命只值十五年?
马场握紧拳头,排遣这股愤懑。
——杀死人,难道不该偿命吗?
不过十几年,杀害父亲的男人便能够重获自由。早知如此,那一夜不如请那个戴着仁和加面具的男人杀了那家伙——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
前提是那个男人并不像刑警们所说的那样,只是自己的幻觉。
『……虽然没有人相信……』
或许这个刑警肯相信自己也说不定。马场抱着淡淡的期待开口说道:
『案发当天,我看见一个戴着仁和加面具的男人。他拿着日本刀打算杀死犯人。』
听了马场的话,重松露出些微反应,表情有些僵硬。马场暗忖,这个刑警果然知道些什么。
『其他刑警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像在隐瞒什么……』马场凝视着重松的脸,继续说道:『警察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不,这个嘛……』
重松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请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马场从床上探出身子追问:『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
重松一脸为难,皱起眉头反问:『……你见他做什么?』
『我有事想问他。』马场断然说道:『我想和他见面,和他好好谈谈。』
马场有事要确认。为何那个男人那天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为何要救自己?那个男人或许知道什么内情,或许知道父亲为何被杀。
重松沉默不语,过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沉重地开口:
『……中洲派出所的熟人跟我说过……』
看来重松似乎愿意据实相告。马场仔细聆听,以免遗漏一字一句。
『偶尔会看见穿着和服便装的男人。那个男人周末常去中洲喝酒。』
重松只说了这些。
——去中洲或许就能见到那个男人。
这就够了。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这是有力的线索。
**
马场出院的时候,季节已经是春天,原本的平头也留长许多。
后来,马场直接辍学,和班上同学或棒球社的队友都没有再次见面。惨案应该已经传遍学校,和现在的自己见面,只会徒增同学们的顾虑;只要自己在场,气氛就会变得尴尬不已。马场也没有自信能够承受同学们同情的视线。他知道普通的高中生活已经容不下自己。
出院以后,马场回到家里。公寓虽然清理过,但几乎维持着案发时的样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少了父亲。
从那天起,马场每晚都去中洲寻找戴着仁和加面具的男人。反正他也无法忍受独自待在那间屋子里。
为了赚取生活费,他开始打工。他谎报年龄,在中洲的酒店当服务生,每晚都忙碌地四处走动,替客人带位或送酒。
日夜颠倒的生活持续约半年之后的某一天。
正当马场为了招揽客人而在中洲徘徊时,偶然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和服便装的男人路过。虽然对方并未戴上仁和加面具,但是他一眼就从体格认出来了——是那个男人。
终于找到了。
追寻已久的人就在眼前,心跳自然而然地加速。
男人正要走过福博相逢桥,马场连忙追上去。
『——先、先生!』
马场朝着男人的背影呼唤。
然而,男人置之不理。
『请、请等一下!』
任凭他如何呼唤,男人都没有回头,连看也不看一眼,兀自大步往前走,嘴上啐道:『抱歉,要拉客找别人吧。我不想玩女人,只想喝酒。』
『不是的!』马场叫道:『我找您找了很久!』
男人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总算回过头来。他看着马场,似乎认出马场了。
『啊!』男人瞪大眼睛。『你是那时候的——』
案发至今将近一年,但男人并未忘记马场。马场松一口气,点头表示自己即是当时被男人所救的人。
看马场身穿黑衣装,男人皱起眉头问道:
『……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我在打工,当酒店服务生。』
『学校呢?』
『辍学了。』
男人大大地叹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他的声音带有失望之色。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
他一面用小指头挖耳朵,一面兴趣缺缺地问道。
听马场表示有话想说,男人便换了个地方。
马场决定翘班,默默跟在男人身后。现在不是打工的时候。好不容易遇见戴着仁和加面具的男人,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最坏的情况,就算被酒店开除也无所谓。工作再找就有,但这个男人不见得能够遇上第二次。
男人来到那珂川沿岸的某个摊车,钻过挂着「小源」招牌的店家布帘。
『打扰了。』
他打了声招呼。
摊车「小源」是比较新的店,或许刚开张不久,老板是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子。
『哦,这不是正鹰么?』
老板热情地打招呼,似乎认识男人,两人隔着コ字形柜台亲昵地交谈。或许男人是这家店的常客。
老板称呼身穿和服便装的男人为「正鹰」。这似乎是男人的名字。
正鹰熟练地点餐。
『给我两碗拉面,还有啤酒……啊,啤酒一杯就好,这小子还没成年。』
『是、是。』老板瞥了马场一眼,调侃似地问道:『那个男孩是谁呀?你的私生子么?』
『饶了我吧!』
正鹰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
两人并肩而坐,拉面随即端上桌。
『来,吃吧。你肚子饿了吧?』正鹰催促,似乎是他请客。恭敬不如从命,马场合掌说道:『我要开动了。』
见马场开始动筷吃面,正鹰先一步切入正题。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错,现在不是悠哉吃拉面的时候,马场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问这个男人。
马场停下筷子,提出第一个问题。『您是什么人?』
『不干你的事。』
一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看来对手很难缠。
马场不屈不挠地继续说道:『警察全都装作不认识您。』
『那你也装作不认识吧。』
『请认真回答!』
正鹰的敷衍态度让马场感到焦躁,忍不住扯开嗓门,捶了摊车的桌面一拳。摊车老板听见这道巨大声响,露出错愕的表情,但马场并不理会,继续问道:
『那天,您为什么出现在我家?』
那一夜,正鹰见到流血倒地的马场父亲后,说过「我来晚了」。听他的口吻,仿佛事前就知道马场父子会遇袭。
『您为什么要救我?』
『这么多问题,一次哪回答得完啊?小鬼头就是这样……老是嚷嚷「为什么、为什么」,吵死人了。』
『请您回答。』
马场用强烈的语气逼问,正鹰一脸不悦地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
『……你真的想知道?』
他侧眼瞪着马场,语调有别于刚才,变得相当认真。
『喂,正鹰。』一直默默看着两人交谈的摊车老板突然插嘴:『你该不会要跟这孩子说——』
正鹰用眼神制止老板,再度开口:
『我可是忠告过你了,要你忘记这件事,别踏入这一边。如果你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果自己负责,就算以后后悔,我也不管。』
语带威胁的口吻让马场心生怯意,紧紧地抿起嘴唇。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知道真相。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得知真相,已经大幅走样的人生或许会变得更加无法挽回。
不过,他已经没有退路。
马场直视对方,缓缓地点头。
『我不会后悔的。』
他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继续被蒙在鼓里只会更加悔恨。他必须知道真相,这是幸存者的责任。
正鹰似乎体认到马场的决心,总算愿意据实相告。他放下筷子转向马场,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是杀手。』
闻言,马场目瞪口呆。
『……杀、杀手?』
『没错,靠杀人赚钱。』
这么一提,正鹰那一夜确实是想杀死别所。没想到他是从事这种行业的人。马场难以置信。若是国外倒也罢了,日本竟然也有杀手?
『杀手……』马场实在难以接受。『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就在这里。』正鹰耸了耸肩。『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从事地下工作的人,暗杀行业也很兴盛,甚至还有人戏称博多人口的百分之三都是杀手。』
这人是不是在捉弄自己?马场突然如此怀疑。或许对方是在开玩笑?
『……您是不是想骗我?』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期望你相信。』
正鹰的表情相当正经。
『那天晚上,我是要去杀那个姓别所的男人。因为我接到委托,所以才会去你家——这就是答案。』
马场仍然难以置信,一脸诧异地凝视正鹰。
『……这是真的吗?』
『真啰唆。你也看到我拿着武器了吧?』
的确。那一夜,正鹰手上拿着凶器,一把白鞘的日本刀。他拔出刀来,打算杀死犯人,但是看见马场,认为在小孩面前杀人不妥,才住了手。
正鹰喝一口啤酒叹道:
『如果我杀死他,就不会发生那种事。要是我早点赶到你家,你爸爸应该可以保住一条命。』
所以他才说「来晚了」?这样确实说得通。
『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感到很抱歉。』
正鹰自行动手添酒,继续说道:
『我偶尔也会接受警察的委托,和某些刑警有点交情。他们会隐瞒我的存在,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番话极具冲击性,马场不禁瞪大眼睛。
『怎么会……警察也会委托杀手工作?』
打从刚才开始,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然而,正鹰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称是。
『世上有许多法律无法制裁的人,这些坏人在社会上横行无阻,所以警察才在暗地里委托像我这样的杀手杀掉他们。应该没有那么匪夷所思吧?』
在社会上横行无阻——马场猛然醒悟。
别所犯了罪、杀了人,但只要再过十几年就可以重获自由,在社会上横行无阻。
马场暗想,不能让那种人活下去。
『——正鹰先生。』马场觉得自己似乎找到答案,嘴巴自然而然地动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马场有种直觉,这就是自己追寻的答案,他低下头来大声说道:
『请教我杀人的方法!』
面对马场突如其来的请求,正鹰一脸错愕。
『啊?你在说什么?还有,声音太大了。你也稍微顾虑一下场所吧!场所!』
正鹰轻轻打一下马场的后脑勺。然而,马场依旧持续低头恳求:『拜托您!』
『喂喂……』
一道装模作样的长叹声传来。
正鹰拄着脸颊,用啼笑皆非的口吻说;『真是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学杀人的方法做什么?』
那还用问?
『我要向那家伙报仇。』
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家人被杀,马场终于找到能够抚平心中怨愤,以及与那个男人了结恩怨的手段。
如果法律不能将犯人处以死刑,就由自己亲手处死犯人。
『我想替爸爸报仇。拜托您。』
马场更加低下头来。
然而——
『不要。』正鹰一口拒绝,并嗤之以鼻地说:『我为什么要教你?要报仇自己想办法。』
正鹰说得没错,他没有义务帮助自己报仇。
但是,马场知道现在的自己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只会白白送命而已。他必须先改变自己才行。
『我想变强。』
他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悲惨的滋味。为了达成目的,他必须变强。
『拜托您通融一下!』
马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正鹰眉头紧蹙,板起脸孔。
数秒过后——
『我听刑警说……』正鹰突然改变话题。『你并不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
闻言,马场的心脏一阵抽痛。
他微微地点头。『……好像不是。』
『你本来就知道?』
『不。』马场摇头。『是听刑警说了以后才知道。』
马场一直不知道被杀的父亲——马场一善并非生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直到最近才得知这件事。
为了查案,警方请马场提供DNA,然而马场的DNA和父亲遗体上采集到的DNA显示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马场还在住院时,为了问案来访的刑警向他提出这个晴天霹雳的问题:『恕我冒昧,请问您和马场一善先生是什么关系?』之后,刑警说明了来龙去脉,马场这才得知真相。
『你要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成为杀人犯?』
面对正鹰毫不客气的问题,马场垂下头。
刚过世的爸爸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惨案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心,一直无法承受这个打击,直到最近,马场才能够冷静地面对事实。
『……对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父亲。』马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还是一家人。』
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父亲是因为什么缘故而抚养自己?至今马场仍然不明白。即使如此——
『有没有血缘关系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那不是重点。马场一善是自己的父亲,无论别人怎么说、DNA鉴定如何主张都一样。这是马场苦恼许久之后得到的结论。
夺走至亲性命的男人,仍然悠悠哉哉地活在世上。马场无法容忍这种事,所以他要报仇,杀死别所——如此而已。
如果警察、法律和其他人都不肯杀了那个男人,只好亲自动手。
马场用瞪视般的眼神望着正鹰,正鹰耸了耸肩。
接着,正鹰眯起眼睛,突然说道:
『……我得了癌症。』
『……咦?』
他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马场瞪大双眼。
『癌症末期,医生说我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面对突然的告白,马场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正鹰的脸庞。他看起来不像是癌症末期的病人。
马场无法揣度来日不多之人的心境,不晓得该做何反应,正鹰抢先开口说:
『所以我现在正在寻找接班人。』
他面露贼笑,继续说道:
『如果你要拜我为师、继承我的衣钵,那我倒是可以锻炼你,把你培育成独当一面的杀手。』
『太好——』
『但是!』正鹰打断欢天喜地、正要一口答应的马场,补上一句:『你要好好思考自己有没有杀人的觉悟。』
马场闭上嘴巴。
——杀人的觉悟。
只要接受,就能够得到为父报仇的力量。
相对地,他也会失去许多事物。因为成为杀手,代表背离人道。
『我等你一个礼拜。如果下定决心,就去博多码头搭船前往玄界岛吧。』
说完,正鹰站起身,说了句「谢谢招待」便转身离去。
『等、等等——』
马场呼唤,然而正鹰并未回头,而是小跑步消失在中洲的人群中。
『等一下!』
马场的叫声在摊贩街空虚地回荡。
——他不是要请客吗?
马场哑然无语,摊车老板放声大笑说:
『你拜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当师父啦!』
看来似乎是如此。马场在心中肯定老板的话语,拿出皮夹。
**
马场梦到从前的事。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试着坐起身子,但是腹部使不上力,一阵锐利的痛楚窜过,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全身虚脱无力,只好重新躺回床上。
这里是哪里?马场透过昏暗的紧急照明环顾房里。
这是单人房,而且内附厕所。墙上有一扇大窗户,窗帘是拉开的。从窗外景色判断,这里似乎不是一楼。
——对了,是病房。
马场想起来了。因为他的意识恢复,伤势也稳定下来,所以从加护病房移到一般病房。
天色已暗,马场看了病房里的时钟一眼,时间是深夜两点多,日期早已改变。手术至今似乎过了好一段时间,但不知是不是麻醉尚未消退,身体仍有些倦怠。
话说回来,真亏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由于职业关系,马场早已习惯受伤,但这回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我的命真硬——他如此自嘲。
这时候,房门突然打开。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人入内。在这种时间,有什么事吗?马场感到不可思议,然而细看来者的脸,才发觉对方并非医生。
「……一把年纪了还玩角色扮演,也太丢脸。」
马场对着白衣人影说道。
男人锁上门,走向马场。
「这不是角色扮演,是变装。变装!」
白衣人影的真面目是打扮成医生的正鹰。
「还有,哪里丢脸了?蠢蛋,我还很年轻咧!」正鹰嘀嘀咕咕地发牢骚。「讲这种没礼貌的话,亏我特地来看你。」
「那套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
马场打量正鹰的全身,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正鹰的胸口别著名牌,不过上头印的是陌生名字。
「我询问柜台的人,竟然跟我说还不能面会,所以我就偷偷跑进更衣室,从没值班的医生置物柜里借来这套衣服。我以前也住过这间医院,对内部了若指掌。」
他居然干这种事——马场忍不住抱住脑袋。
「你瞧,挺有模有样的吧?」正鹰摊开双手,炫耀白衣。
「我才不想让癌症末期的医生替我看病。」
正鹰一笑置之,轻轻把手放到马场头上。「还能耍嘴皮子,应该不要紧吧。」
「托您的福。」
话说回来,这个男人还是一样不按牌理出牌。没想到他竟会冒充医生来探望自己。他的言行举止总是令马场惊讶不已。
「用不着偷偷溜进来,等到明天下午就行了呀?」
再过不久就能面会,到时即可光明正大地见面,他却这么性急。
闻言,正鹰调侃似地笑说:
「我是想早点来鼓励垂头丧气的窝囊蠢徒弟啊。」
面对师父毫不客气的言词,马场无言以对。
——窝囊?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个字眼用来形容现在的自己再贴切不过。
「瞧你伤成这副德行。」正鹰翘脚坐在床缘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场不能隐瞒师父,缓缓坐起上半身开口说道:
「我去找别所。」
马场回溯记忆,紧咬嘴唇,娓娓道出相隔十三年重见别所之后发生的一切。
「……我想杀他,却做不到。」
他杀不了别所。
当时——在马场正要下手的瞬间,身体突然开始发抖,脑袋一片混乱,就像是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我就只是杵在那儿。」
别所朝手握刀子呆立原地的马场开枪,马场及时回神闪避,子弹掠过肩膀。
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之后他们便剧烈扭打起来,马场的刀子被别所抢走。
别所压住马场,挥落刀子。马场扭身闪躲,却没能闪开,刀子刺入他的腹部。
鲜血喷溅而出,马场痛得说不出话。别所打算给他致命一击——用杀了马场父亲的那把刀。
「我能够活命,纯粹是运气好。」
在马场即将被杀之际,碰巧有人阻饶。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出现,攻击别所。
这次是马场走运。不过,虽然他得以逃离,后来的记忆却模糊不清。他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坐上车子,开车离去。
之后,身体越来越冰冷,马场心底深处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于是,他在无意识间回到自己的事务所。
林拼命呼唤的模样依稀留在脑海中。当时,马场麻木地想着,或许林的脸庞会是自己最后的记忆。之后,马场什么也记不得,当他醒来时已经身在医院,手术也结束了。
他还活着,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不过——
「我……」
马场喃喃说道。
「……我赢不了那家伙。」
马场败给别所,落荒而逃。这是让他宁可一死的屈辱。
闻言——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运气好,保住小命。」
一直默默聆听的正鹰开口说道。
「只要重新来过就好。」
「没办法。」
马场立刻回答,正鹰皱起眉头。
「为什么?」
马场缓缓地摇头。
「因为别所已经……」
他无法重新来过,因为别所已经被杀了。
逃进车里、离开公寓之际,马场瞥见别所的身影。他被男人抱着,手脚像尸体一样无力地垂落。见状,马场立即明白别所已经死在那个男人手上。
杀父仇人死了,报仇的对象已然不在人世。
「……我没能帮爸爸报仇。」
马场垂下头。悔恨涌上心坎,他紧紧握住拳头。
自己失手了。
他是为了杀死别所而成为杀手,这是他唯一的目的——然而,复仇以失败告终,他错失了仅有一次的机会。
十三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
现在,留在马场心里的只有失去目标的失落感和恨不得一死的悲惨。
「——欸,」正鹰再次开口:「你是真的想替你爸爸报仇吗?」
他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马场皱起眉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是想替自己报仇吧?」
马场不明白师父的言下之意。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马场瞪着正鹰。「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您才这么想吗?」
「不是,是你本身的问题。」
替自己报仇——这么一提,复仇专家次郎也常说报仇是为了自己。即使打着替死者报仇的名义,到头来,其实只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愤怒、让自己释怀而已。
就这层意义而言,或许这么做也算是替自己报仇吧。
「就算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我是想慰藉爸爸的在天之灵——」
「就是这个。」正鹰打断马场,指着马场的脸说:「这个想法本身就有问题。」
「……咦?」
正鹰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
「慰藉爸爸的在天之灵?别说傻话了。当爸爸的知道孩子变成杀人犯,反而无法安息吧。」
「这——」
这个道理马场也明白。他也感到愧疚,所以在坟前向父亲道歉了许多次。
「只要别所还活着,你就无法安稳度日,所以你想洗刷十三年前的屈辱,除去不安因素,对吧?」
这番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马场不快地皱起眉头反驳:
「您的意思是这十三年来,我一直活在别所的阴影之下吗?」
「不是,正好相反。」
马场更加不明白了。
面对歪头纳闷的马场,正鹰深深叹一口气,似乎是对徒弟的驽钝感到啼笑皆非。他望着马场问道:「你要杀别所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试着回想自己当时的感情。」
在师父的命令下,马场回顾记忆。
当时,在公寓与别所对峙时——首先,身体开始发烫,像是点了火般熊熊燃烧。
接着,双手开始发抖。不光是手,全身都在发抖。感情外溢,身体不听控制。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身体在发抖。」
「为什么发抖?」
「因为——」
马场闭上眼睛回想。
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并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说来难以置信,当时的马场兴奋不已。面对别所,他斗志高昂。
他全身上下都在为了终于能够杀掉这个男人而欢喜。
「——你想杀他,对吧?」
被师父说中心思,马场不禁倒抽一口气。
正鹰说得没错。
当时他迫不及待,只想快点杀掉别所。
那一瞬间,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凶残本性与不祥的杀意支配马场的脑袋。
那种感觉他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马场想杀别所,想好好折磨他、摧残他、凌虐他,玩弄他的生命,最后再送他上路。
就像十三年前的自己那样,用球棒打断这个男人全身上下的骨头,将他活活打死——马场的脑子里甚至闪过这种危险的念头。
面对别所,马场的恨意高涨,一股强烈的杀人冲动驱使着他。
这种情形是头一次发生。从事这一行以来,马场从未有过想杀人的念头。
因此,马场大感困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他有种感觉,若是解放这股冲动,或许自己会变成疯狂的怪物。
当时并不是身体动弹不得,而是他刻意不动。理智在无意识间发挥作用,抑制冲动、拼命抵抗,不让自己被偏激的感情吞没。
所以,马场才杀不了别所。
「……我不是刽子手。」
马场口中吐出虚弱的轻喃。
——居然想杀人。
马场不敢相信。这样活像是精神不正常的杀人魔。即使只有一瞬间,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心中萌生这样的念头。
自己是杀手,不是刽子手。
他不识得那种感情。那不是自己的感情,一定是哪里出错。他希望是如此。
「你是刽子手。」
然而,正鹰轻易否定了。
「你总是把错推到别人头上,说杀人是工作、是委托,自己只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当杀手也是为了杀掉别所,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你找一堆理由,把心藏在不会受到任何人谴责的地方……欸,善治,不是这样吧?你想杀人,所以才杀人。」
正鹰所说的字字句句都锐利地刺入马场脆弱的心。马场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杀手这个头衔并不是免罪符。」
正鹰凝视着马场说道。
「承认自己是刽子手吧,干这一行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深深叹一口气。
「所以那时候我才问你:『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吗?』」
马场猛然醒悟过来,回想起那天的事。留在玄界岛的最后一夜,正鹰曾如此询问自己,而马场未经深思便点头。当时他根本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不光是那一夜。拜正鹰为师之前,正鹰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要他思考自己有没有杀人的觉悟。
马场忽略了这句话的本质,把这份工作想得太简单。自己究竟蠢到什么地步?
马场越来越惭愧,垂下肩膀。
「……哎,从前我没有好好教你这个道理,我也有错。」正鹰露出苦笑。「如果你有堕入地狱的觉悟,这次应该就能够轻易杀掉别所。」
说着,正鹰从床缘起身。
「我不知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做,不过,这个还是先还给你吧。」
正鹰递了样东西过来。
马场还在疑惑那是什么,原来是用布包着的日本刀和仁和加面具,是马场在玄界岛上的那一夜归还正鹰的物品。
正鹰将东西摆在床上,露出淘气的笑容说:
「你现在的首要之务是把伤养好,这阵子就乖乖待在这里烦恼吧。」
因为师父的一番话而深受打击的马场不禁皱起眉头。
——说什么要来鼓励我,根本只是让我更加沮丧而已。
马场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说好听话,也做好伤口被撒盐的觉悟,但现在的感觉可不只是伤口撒盐,根本是用泡了硫酸的纱布敷在全身伤口上。
「下次我穿护士服溜进来吧。」
马场瞪了耍嘴皮子的正鹰一眼,喃喃说道:「您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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