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九局上

隔天,林立刻带着伴手礼前往医院探病。

今天下午起,马场即可面会。刚过中午的医院里挤满人,林向柜台询问病房的位置,并照着指示前进。听说病房是在东侧别馆的医疗大楼二楼。

马场的病房是单人房。林站在门前,举起手来正要敲门,却又倏地停下动作。

他突然烦恼起来。

——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他?

昨天,林在手术室前听重松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得知马场从前的遭遇、成为杀手的理由,以及这回为了向别所报仇而引发的事件。

林知道马场有多么懊恼。从现况看来,他的复仇显然没有成功,一定很沮丧。这是理所当然的,林也经历过同样的事,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该对伤心的马场说什么才好?林不明白。

林想不出鼓励的方法,只能在门前来回踱步。

不过,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多想无益——林豁了出去,下定决心敲门。

「马、马场,打扰了。」

林的声音微微上扬。

他猛然拉开滑轨式的拉门。

「呀,小林。」床上的马场用一如平时的悠哉声音向林打招呼。「欢迎。」

看见迎向自己的开朗笑容,林大为错愕,愣在原地。

「……啊,嗯。」

此时,马场突然露出凝重的表情。

「欸、欸,小林,我遇上一点麻烦。」

马场坐起上半身,向林招手。

「怎么了?」

林皱起眉头,只见马场指着病房里的电视说:

「这个病房的电视不能收看客场比赛,看不到鹰狮大战;主场比赛又只有无线电视台有播,实况转播都是播到一半就结束,能不能替我换到有第四台的病房——好痛!」

林走到床边,轻轻敲了比平时更加凌乱的鸟窝头一下,马场立刻哇哇大叫。

「干啥呀你!我是伤患耶!」

「别挑三拣四的,马蠢!」林也跟着大叫,完全忘记这里是医院。

换什么病房?也不想想自己已是住这么奢侈的单人房。都住院了还满脑子棒球,让林啼笑皆非。这个男人着实是个棒球痴。

同时,马场如此精神奕奕,也让林稍微放下心。

「……真是的,害我白担心。」

林傻眼地叹了口气。

「抱歉、抱歉。」

马场抓了抓头,露出腼腆的苦笑。

「别说这些了,你的伤势怎么样?」

马场穿着水蓝色的病人服,隔着衣服捂住腹部回答:

「还好,好像没刺中要害,医生也说我很幸运,内脏受到的损伤不多;除此之外,还要感谢某人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做了妥善的应急处置。」

「那当然。也不想想是谁替你止血的?」

林用鼻子哼了一声,与马场相视而笑。

「手臂呢?不是中枪了吗?」

「只是擦伤而已。」

「我怕医院报警造成麻烦,就先拜托重松疏通。」

「不愧是小林,谢啦。」马场开心地说道,接着又得意洋洋地报告:「血液检查结果也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没说你明太子摄取过量吗?」

「没有。」马场一脸不快地嘟起嘴巴。「我健康得很。」

「脑袋也去检查看看吧。哎,棒球痴应该是治不好啦。」

「真没礼貌。」

听马场的说法,他的身体方面似乎没有问题,过一阵子伤势应该就会痊愈。脸色看起来也不差——和倒地时那张血色全失的苍白脸孔相比的话。

不过,问题在于精神方面。

林往床边的小圆椅坐下来,与马场正面相对。

「……欸,马场。」林平静地开口。他终究得提起这个避不开的话题。「打伤你的是别所映太郎吗?」

马场顿时睁大眼睛,露出惊讶之色,仿佛在问林怎么知道。

「重松把你的事告诉我了,包括那件惨案、你爸爸的事,还有这次的复仇。」

背着本人刨根究底,其实林也感到过意不去。虽然重松叮咛他不要说出去,但他还是老实说出口。

「……是么?」

马场喃喃说道:

「那你大概也知道我很窝囊,报仇没成功呗?」

马场面露苦笑。这种自虐的口吻让林的胸口一阵抽痛。

或许马场并不希望别人提及这件事。或许他只是在强颜欢笑,其实暗自神伤。是不是不该继续谈这个话题——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

然而,林还是想确认,还是想知道真相。

「……你输给别所?」

面对林直接了当的问题,马场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即使听到本人亲口承认,林依然无法相信。这个男人居然会败在别人手下?

不过,如果这是事实,或许正如重松所言,这次马场的状态并不寻常。

因为某种理由,马场杀不了别所,反而遭别所反击,身负重伤,演变成现在的状况。

林不知道别所目前的行踪。根据榎田的情报,Murder Inc.的刺客也在追杀别所,或许别所会潜逃出境,搞不好现在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一旦被他逃走,马场要报杀父之仇就变得难上加难。

不过,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报仇。

「——别所有个弟弟。」

林笔直地凝视着马场说道。

「……咦?」马场皱起眉头。「啥?」

「复仇专家接到迷魂大盗案的被害人委托,在次郎的拜托下,我和小百合合力抓住犯人。那个犯人是别所的弟弟,名字叫做别所航生,现在被我关在饭店客房里。」

「哦?」马场轻声叫道。他的语调不像是惊讶,倒像是觉得有趣。「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十三年前,马场的至亲被杀了。

现在林掌握了凶手弟弟的生杀大权。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对别所而言,弟弟是唯一的亲人,杀了他弟弟,可以让别所尝到同样的痛苦,换句话说,可以达到报仇的效果;也可以拿弟弟当诱饵,引别所出面。

「我本来是打算把人交给复仇专家,不过,如果你想杀掉他弟弟——」

「不,不用。」

然而,马场打断林的话,拒绝他的提议。

「别所已经不在了,这么做没有意义。」

——别所已经不在了?

林歪头纳闷。「不在了?什么意思?」

「别所刺伤我以后,被另一个男人杀掉了。」马场回答:「好像还有其他人盯上别所。」

林闻言立刻明白了。盯上别所的男人——铁定是那家伙,以前也曾追杀齐藤的Murder Inc.刺客,错不了。

马场似乎充分领略林的用意,眯起眼睛说道:

「谢谢你,小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看着马场的眼神,林察觉到——马场已经放弃报仇。

既然如此,就不该再多说什么,现在已经没有自己能为这个男人出力的地方。

林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提起。

沉默持续着。

正当林因为感伤的气氛而感到浑身不自在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似乎有人来访。得救了——林暗自松一口气。

马场回应:「请进。」房门随即猛然开启。

「嗨,马场,情况如何?」

「怎么,林也来啦?」

现身的是重松和源造,似乎是来探病。

「抱歉,马场,你的身子应该还在痛呗?」源造满脸歉意地说道:「我本来是想过几天再来。」

「不要紧,别放在心上。」马场笑道:「我闲得发慌,有人来比较开心。」

「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更有精神,太好了。」

源造说道,同样一脸开心。

「马场。」另一方面,重松却是微带怒意。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以后别再做这种事。」

最担心马场的人或许是重松。他一定不断责备自己,认为是自己导致这样的局面。

「重松大哥,对不起。」马场垂下眉毛。「……已经结束了,别担心。」

重松耸了耸肩,叹一口气,表情稍微缓和下来。

「呀,对了、对了。」源造插嘴说道:「我买了这个过来。」

他手上提着综合水果篮。

「说到探病,当然少不了这个。」

「谢谢,大家一起吃呗。」马场立刻提议。「小林,帮我削苹果。」

听到马场的要求,林皱起眉头。

「啊?为什么是我?再说……你可以随便吃东西吗?」

「不知道。」

「这怎么行?」重松说道:「问问护士吧。」

「别的先不说,要怎么削皮啊?又没有水果刀。」

「伤脑筋,怎么办?」

「啊,」林灵机一动,从怀中拿出了匕首刀。「我有这个。」

「别用杀过人的刀子削水果!」重松连忙叫道。

多亏重松与源造两人到来,病房里变得热闹许多。林望着有说有笑的男人们,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闲聊了约一小时后,林等人决定告辞。就算是再怎么知心的朋友,总不好让伤患长时间陪伴访客。

「拜拜,马场。」林一面打开房门,一面说道:「你需要什么东西再跟我说,我从事务所带来给你。」

「球棒。」

「不行。」

林一口拒绝,马场嘟起嘴巴。

「那就棒球和手套。」

「不行。」

不能给这个男人球具。

「在你的伤势痊愈之前,禁止挥棒和扔球。给我安分一点。」

「就是说啊。」重松也点头:「要是伤口裂开该怎么办?在伤势痊愈之前,暂时戒掉棒球吧。」

「……是~」马场不情不愿地回答,在床上挥了挥手。「谢谢大家。」

之后,三人一起离开了病房。

「哎,该怎么说呢?太好了。」林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开口说道:「没想到他还挺有精神的。」

「嗯,是啊。」重松也表示赞同。

「我刚来的时候,他还跟我抱怨房里的电视不能看棒球比赛,要我替他换病房。」

林的话语引起一阵小小的笑声。

「很有那小子的风格呀,真是的。」

「那小子的棒球痴就算住院也治不好啦。」

看见马场神采奕奕的模样,重松和源造似乎也松一口气。大家虽然常常挖苦他,其实还是很爱他的。

源造提议三人一起去吃饭,他请客,林和重松都举双手赞成。

「啊!」

才刚走出建筑物,林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

「怎么?」重松窥探他的脸庞:「发生什么事吗?」

「……我忘记把明太子交给他。」

闻言,两人歪头纳闷。

「我带来当伴手礼,反正还剩很多。」

可是林忘记交给马场,明太子现在还在他的包包里。

「我拿去给他,你们先走吧。」

林转过身说道。

就算把明太子交给马场,入院中的他也不见得能吃,但林还是想交给他。说到能让他开心的东西,林只想得到这一样。

说不定马场看见明太子,伤势会好得比较快——林如此胡思乱想,暗自窃笑。不过,依那个男人平时的德行,确实不无可能。

林循着原路折返医院,跑上别馆二楼,朝着马场的单人房前进。

然而,林没能踏入病房。

当他朝着房门伸出手时,和刚才一样停下动作。

『……混账。』

房里传来马场的声音。

隔着门也听得出来,马场在哭。

「————」

林忍不住缩回手。

不能出声,不能制造出任何声响——不能打扰马场。林屏气敛声,以免被马场察觉自己在场。

马场又喃喃骂一次「混账」,接着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他果然在哭。

林不敢相信马场居然会哭。平时总是悠悠哉哉、不愠不火的马场,竟然会发出如此痛切的声音。

林不知该如何是好,杵在原地。

眼眶突然开始发热。

一年前的记忆闪过脑海。

那时候,林为了替妹妹报仇,闯进雇主的事务所,却反而栽在雇主手上。失去妹妹又被组织欺骗,却毫无反击之力,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悲惨、落魄又窝囊,令他不禁流下懊恼与痛苦的泪水。

现在的马场想必也一样,和报仇失败时的自己一样,为了自己的窝囊而懊悔。

——他哪里有精神了?

林皱起眉头,心想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到底在胡说什么?马场怎么可能有精神?那家伙只是故作坚强而已,自己居然连这一点都没看出来。

两人一起生活,林自以为了解马场,一味认定他并非软弱的男人,却忽略了任何人都有软弱的一面。

林感到后悔不已。不该在马场面前提起别所的名字,也不该提起报仇的话题。自己那些不识相的话语,铁定伤透马场的心。

——我是个不及格的搭档。

林反省自己的疏失,握紧拳头。

他突然想起那时候的事。

一年前的自己,在马场与豚骨拉面团队友的鼎力相助下,成功替妹妹报仇。

——可是,现在的马场呢?

马场的杀父仇人已经不在人世,他再也无法报仇。马场永远得抱着今天的悔恨活下去。

林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安慰这样的马场。

现在,林只想让马场一个人静一静,而他也该这么做。这是林现在唯一能为马场做的事。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林这么告诉自己,静静地转过身背对病房。帮不上忙的自己,实在太窝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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