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师必须保持绅士风度。
这是我还在墨西哥的时候,老大对我说的话。
那个男人——拉米罗·桑切斯,在墨西哥维拉克鲁兹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坏蛋,但对于放弃大联盟梦想、自暴自弃地沦落为街头混混的我而言,却是有收留之恩的恩人。
不知何故,他相当肯定我的能力。当时的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头,投身贩毒集团还不到一年,毒王拉米罗老大竟突然命令我负责拷问。
原来是集团里的拷问专家在火拼中丧命,正在寻找接任的人。说归说,对于我而言,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命令。
在监狱进进出出,当个反社会组织的小喽啰,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最后被敌对集团或警察射杀,横死街头——我一直这样模模糊糊地描绘自己的人生。
因此,听了老大的话,我打从心底惊讶。
拷问师掌握了组织的各种秘密,是很重要的职位,想当然耳,只有忠心耿耿又值得信赖的人才能担任。
居然要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我?
在这个业界,我还只是菜鸟,这担子太重了。
『……我做得到吗?』
当我回过神来时,嘴里已经说出这番窝囊不已的真心话,而且是对着维拉克鲁兹的毒王说。
这种时候,就算被责骂「讲这什么没出息的话」、被赏个几拳也不足为奇,不过我们老大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你很聪明。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有头脑,从不靠拳头压人。』
老大皱起眼尾笑道:
『所以适合做这份工作。』
——拷问不是暴力。
毒王这么对我说。
普通虐待狂是当不了拷问师的,这是一门高尚、充满艺术性又纤细的行业。
——听好了,别把人杀掉。
他如此叮咛。
——绝对不能让对方断气。
拷问最大的禁忌,就是轻易杀掉对方。
年轻时,我以为拷问只要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就行。拳打脚踢、千刀万剐,只要持续凌虐,对方终将屈服。
不过,毒王告诉我并非如此。要像爱女人一样——虽然我没有爱过女人——一面温柔地抚摸身体,一面痛伤对方的心。这就是拷问。
拷问的工作大致分成两种。
一种是向对方问出情报。
一种是充分教训对方,给予惩罚。
无论是哪种目的,手段都一样。以爱为基础,留对方活命,持续给予恐惧与痛苦。拷问的本质是给予对方精神上的伤害,而非肉体上的伤害。
换句话说,拷问是一种让人活命的工作。尽可能地延长生命,注意身体状况,不能让对方死掉,也不能让对方昏厥。因此,拷问师必须是个心地善良又仁慈的绅士才行。
老大的这番话对我有股莫名的说服力。我不喜欢伤人,也不喜欢杀人,若是这种工作,或许我能够胜任。于是,我就这么被说动,担下这份重责大任。
以结果而言,这份工作确实是我的天职。
因为这个缘故,我获得拉米罗老大的重用,转眼间平步青云,成为贩毒集团老大的左右手,地位稳若泰山。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而我现在已经不是贩毒集团的人。
**
拉米罗老大的教诲,在我的名字从亚历克斯变成马丁内斯以后,依然非常受用。
我一面怀念往昔,一面用手术刀轻轻划开坐在眼前的男人身体。
皮肤裂开,伤口渗出血来。
「拜托你!算我求你……求求你住手……」
男人气若游丝恳求着。他的手脚被绑,动弹不得,模样十分落魄。
我充耳不闻,继续工作,慢慢地在只有二十几岁却毫无光泽与弹性的肌肤上划下伤口。男人扭动身体,做出些微抵抗。
「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不是我。」
欸,相信我,拜托——男人痛得皱起脸庞,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很遗憾,我可没有滥好人到听信陌生男人一面之词的地步。
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某种缘故从墨西哥远渡日本,但过的还是相同的生活。我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流,被某个以福冈为根据地的犯罪集团看上,成为他们旗下的拷问师。
到头来,我做的事情依然没变,只是地点从维拉克鲁兹市换成福冈市而已,都是犯罪。我在这个城市也犯了法,靠着拷问人来赚钱,教训违抗组织的人,或是从知情者口中问出情报。
这次的工作两者兼有。
根据委托人所言,这个男人偷走组织的钱,不知道藏去哪里。虽然委托人动用所有组织成员翻遍了男人的公寓,却找不到钱。
为了问出钱的下落,委托人找上我。这是很寻常的委托。
「——喂喂喂,你也太没劲了吧!」
我开着老套的玩笑,继续动手。
不杀他,让他多活一刻是一刻。
男人全身的伤口淌着血,但是呼吸依然有力。因为我调节了伤口的深度,控制出血量,不让他轻易死去。
「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着,我拿出一个外观令人怵目惊心的工具。
见状,男人噫了一声,脸色发青,恐惧不已。他的眼神仿佛在询问我要用这个工具做什么。
恐惧是拷问最大的调味料,最能有效地造成精神伤害,所以外观相当重要。
就这层意义而言,或许我很适合干这一行。我长得凶神恶煞,体格健壮,身高将近两米,双臂的肌肉也发达到凶暴的程度,直教人怀疑我是否能够徒手撕裂人类,因此用不着做任何事,光是外貌就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这样的我一旦开始拷问,绝大多数人都会害怕,即使我的本性再怎么温和也一样。我是同性恋,性取向虽然属于少数派,性癖却很普通,不会因为折磨对手而感到兴奋或快乐。相反地,我总是想快点帮对方解脱,砍下脑袋、射穿心脏,好让对方摆脱这种痛苦。
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充满绅士风度的拷问师。
所以,我也不会扯开嗓门大吼「快点老实招来」,而是轻声细语地说道:
「……欸,不如我放你逃走吧?」
我改变语调,一本正经地说了这句话。闻言,男人猛然抬起头来,用求助的视线凝视着我。
「你、你说什么?」
「只要你老实说,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
「装作我已经杀死你。只要我跟组织的人说『尸体我来处理』,他们就不会追究,而你只要装死就行了。」
建立信赖关系也是套口风的手段之一。
「其实我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哎,事实上,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我杀了你又没有半点好处,因为我只要问出钱在哪里,便能拿到任务成功的酬劳。你应该也觉得性命比钱重要吧?」
闻言,男人的眼中出现光芒
「……你真的会放我逃走吗?」
我小心翼翼地培育他心中萌生的一线希望。
「嗯,没错,我会放你逃走。」
「你说这些话,该不会只是想骗我——」
「我的目的是酬劳,只要问出情报就够了。我才不想杀你多背一条罪咧。」
我凝视着男人的眼睛问道:
「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给予对方选择权,也是建立信赖关系的方法之一。
男人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问道:
「……行得通吗?」
「不用担心,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虽然这句话是为了让对方安心,但不算是谎话。我从前确实曾纵放拷问对象,不过只有一次。
「没问题的,一定行得通。」
我又添了把柴。
「不过……」我故意扬起嘴角,露出下流的表情。「我要收点手续费。」
男人一瞬间皱起眉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你要多少?」
「别担心,就跟小费的意思差不多,心意到就够了。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皮夹里有十万。」
「那就给我一半吧。」
「……好,我知道了。」
区区五万便能换回一条命,是笔很划算的交易,男人一口就答应。
我露出笑容,用下巴指着男人说:
「好,现在轮到你说话。」
男人乖乖地开口。
「我也是逼不得已的……我欠了钱……」
他垂下头,用辩解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赌博输了很多钱,向一家叫做玄海金融的地下钱庄借钱,他们威胁我,说不还钱就没命……无可奈何,我只好……」
我叹一口气。「这种事不重要。所以呢?偷来的钱藏在哪里?」
「钱藏在出租场地里,是箱崎一家三号线沿线的店。」
三号线沿线——那家店啊,我立即明白了。之前我看过那家店。
不过,要有钥匙才能开门。
「钥匙在哪里?」
「在我家,藏在浴室的洗发精瓶子里。」
「好。」
成功从男人口中问出情报了。
「你等着,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我面露贼笑,立刻拨打电话。
「——喂?是我。」
『他招了吗?』
沙哑的声音传来。通话对象是我现在的老大。
「嗯。」我点了点头说:「钱藏在出租场地,钥匙在他家浴室的洗发精瓶子里。」
『原来藏在那种地方,难怪找不到。』
「为了安全起见,我先留这家伙活命。」
『我待会儿联络你。』老大说道:『钱一找到,那家伙就没用处,好好折磨他一顿之后再杀掉他。』
「OK,尸体我会负责处理。」我挂断电话,对男人说道:「他要我找到钱以后就杀死你。」
「……真的行得通吧?」男人一脸不安。
「包在我身上。」
接着,我开始替男人包扎,用绷带紧紧裹住伤口止血。
「把这个吞下去。」
我塞了颗白色药丸进男人口中,男人皱起眉头,大概在怀疑是不是毒药吧。
「放心吧,只是安眠药。你最好睡一觉补充体力,毕竟你流了不少血。」
我拿起宝特瓶,硬生生地把水灌进男人的喉咙里。男人和着水吞下药丸之后说:「谢谢,你是个好人。」
「不用客气。别说这些了,先替以后做打算吧。」
「以后……」男人喃喃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苦笑。「我得向那家伙道歉才行。」
「那家伙?」我故意用闲聊般的轻松口吻询问:「怎么,原来你有女人啊?」
「嗯,是啊。」
男人露出了笑容,似乎已完全对我卸下心防。哎,站在这家伙的立场来看,我是共犯嘛。
「我们约好周末一起去看棒球赛。我已经买好交流赛的门票。」
「……棒球啊?」
「不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看来去不成了。我必须逃走,离那家伙远远的,离开这座城市……」
男人宛若梦呓般自言自语,大概是药效发挥了。
「……啊,我开始想睡了。」
「晚安。」我用哄小孩睡觉般的温柔声音说:「等你醒来以后,你就自由了。」
「是啊……」
男人一脸安心地喃喃说道。我在心中对闭上双眼的男人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男人就这么深深地沉入梦乡之中。
三十分钟后,老大打了电话过来。
『钱找到了。』
被偷走的钱似乎已顺利拿回来。我向男人问出的情报是正确的。
老大低声命令:『——杀掉他。』
好好折磨他、凌虐他,让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老大的声音流露着怒意。
「OK。」我小声回答,挂断电话。
喂男人吃安眠药,是出自我的善意,至少让他在不感痛苦、不怀恐惧的状态下安心上路。
我当着沉睡男人的面,从怀里掏出手枪。
枪口指着男人低垂的头。
「祝你有个好梦。」
我轻声说道,扣下扳机,引导男人进入永远的梦乡。
我没说谎。
你自由了。
**
老大对我这次的工作表现似乎很满意,将讨回来的钱拨出百分之五给我,做为任务成功的酬劳。
我每晚都拿着这笔钱泡在小酌酒吧或英式酒吧里,过着怠惰的日子,直到下一份工作上门。拷问对象不会三天两头出现,委托通常一个月顶多一次。我悠悠哉哉地等待老大的电话。
然而,说来稀奇,距离上次委托没过多久,老大又打电话来了。
『我又有工作要拜托你。』
隔着电话传来的老大声音显得不太高兴。他拿回钱,照理说应该心满意足才是,看来是发生新问题。
一个礼拜内就有两份工作上门,可说是前所未有。面对异于平时的事态,我的心头有股莫名的不安。
不过,对于老大的命令,我从不说「NO」。
「对象是谁?」
『不清楚。』
老大含糊以对。
「……啊?」
『好像是骇客,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骇客?」
那是与我无缘的存在,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人。
『那家伙到处打听我们的事。』老大恨恨地说道:『有什么目的、是谁委托的、知道多少——我要你逼他全部招出来。』
我在老大的命令下前往平时的工作场所——位于春吉的住商混合大楼地下的某个房间。这个空荡荡的狭小楼层看起来像是空店面,被组织用来当作仓库使用,同时是我的工作场所。
那家伙就在里头。
昏暗房间的角落,骇客被绑在椅子上,虚弱无力地垂着头。
我抓住他的头发,强硬地让他头往上仰。
「……喂喂,根本还是个小鬼嘛。」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
关在房里的是个小孩,留着黑色的蘑菇鲍伯头,肤色白皙,一副阴郁的瘦弱少年模样。被抓住的时候,他大概被组织的人狠狠打了一顿,全身上下都是瘀青和伤口,嘴角裂开,嘴唇渗出了血。
从长长刘海底下露出的三白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是一张眼神凶恶又不可爱的脸孔。
「你几岁?」
我问道。这不是审问,而是普通的问题。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日裔人的外表看起来往往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搞不好他其实已经成年了。
「十六。」
听了他的回答,我不禁抱住脑袋。
果然是小鬼?这下子可难办。
话说回来,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为什么要打听组织的事?成天只会玩电脑、窝在网路里的人,怎么会被抓住?到底是怎么玩火,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我脑中浮现的尽是疑问。
「傻瓜,明明还是个小鬼,却要管这些有的没的,才会尝到苦头。」
我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这次难得采取事前付款,装着酬劳的公事包放在房间角落。我先确认里头的钞票张数,金额支付这次的酬劳绰绰有余。
接着,我拿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在少年的对面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询问。
「我想想。」
他笑道,歪了歪头。
……什么叫「我想想」?真是个嚣张的家伙。
「不然我该怎么称呼你?假名也可以。」
「拷问对象叫什么名字重要吗?」
小鬼笑了,口吻充满讽刺之意。
「这是我的行事风格。」
「哦?活像谈判专家。」
他成熟的反应令我暗自吃惊。
这小鬼是什么来头?明明是个小孩,为何如此镇定?这家伙应该没有蠢到不明白接下来将面临什么状况吧。
他不怕我——不怕拷问吗?
「你是想借由称呼名字缩短距离,打开对方的心房吧?很常见的手法。」
我咂一下舌头。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
这家伙说对了一半。
确实如他所言,这是我的企图之一,但并非唯一的企图。了解对方、呼唤名字,我就能变得更加温柔,给予爱的拷问。
「OK,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让步了。
「我不是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想说,可是没办法说。」
此时,对方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
「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已经不存在。」
他看起来像在说实话,也像在胡说八道转移焦点。我只答一句:「这样啊。」
他面露贼笑说:「所以,你替我取吧。」
「啊?」
「替我取个绰号,随便想一个就行。」
这小子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我瞪大眼睛。真是个古怪的小鬼……哎,不然也不会被抓来这种地方吧。
虽然不甘愿乖乖照做,但我还是决定陪这个小鬼玩一玩。
「绰号啊……」
这个嘛,该取什么绰号才好?
我盘起手臂歪头思索。
隔了数秒以后——
「……香菇。」
我望着他的黑发,喃喃说道:
「因为你的发型和香菇一样。」
我补充说明,这小子竟然嗤笑一句「没创意」。
「你的命名格调太平庸了。」
「啰唆。」我沉下脸来。「只是个绰号,叫什么有差别吗?」
「那我就叫你秃头啰?」
「喂,给我慢着。」
我忍不住高声说道。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我指着自己的光头反驳:
「这不是秃头,头发是我自己剃掉的。」
「好、好。」他嘻皮笑脸地说道:「只是个绰号,叫什么有差别吗?」
「别再那样叫我。」
「所以呢?你要怎么开始?」他无视我的话语,改变话题。「抽指甲?还是割耳朵?」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打从刚才开始,我就惊讶连连。真是个破天荒的小鬼,我完全无法预测他会怎么回话、有什么企图。他的表情看起来从容不迫,甚至像是在享受这种状况。
这小子不害怕拷问吗?
「我不会这么做。我很温柔的。」
「你真是个怪人,很有意思。」
你没资格说我——这句话被我吞了下去。
「你应该也被打腻了吧?」
一看这小鬼遍体鳞伤的模样,就知道他被组织的人痛殴过。像我心地这么善良的人,实在提不起劲拷问一个只是玩火玩过了头的小鬼。
所以,我决定借助药物的力量。
我在他的手臂打一针,将自白剂注入血管,以为这样就能轻易让他松口。
「我不想动粗,不过也不会放水。这种药的药效很强,做好心理准备吧。」
等待一会儿以后,他从容不迫的表情出现变化,眼神变得迷茫空洞,似乎是药效发挥了。
我立刻开始审问。
「你没上学吗?」
「要是有,就不会被绑在这种地方了。」
那倒是。
「你的父母呢?」
居然放任小孩在外头胡来,我真想看看他的父母长什么模样。
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嘟起嘴巴说道:
「谁晓得?那种人跟我无关。」
看来他的家庭环境有点问题。这小子误入歧途的原因八成和家庭有关。
「你和家人感情不好吗?」
「感情不好?哈!」
对于我的问题,他发出不屑的笑声。
「才不是这么可爱的关系咧……那家伙想杀了我,所以我才逃到这个城市。」
——想杀了他?
听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可怕字眼,我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我爸爸是个立场很麻烦的人,是当大官的。」
他失声笑道。
「所以,他一直想把我栽培成接班人。」
「哦?这样啊。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是啊。」他点头。「他雇用好几位家庭教师,逼我读书、学一堆才艺。周六日有语文、礼仪和钢琴课,我根本没时间和同学玩。」
他的口风变松了许多,应该是药效的作用。
「……我真正想做的不是弹钢琴也不是读书,而是打棒球。」
——棒球。
听到他口中冒出的字眼,我在无意识间皱起眉头。
眼前的小鬼神情恍惚地继续说道:
「我一直很羡慕放学以后拿着棒球和球棒去公园玩的同学们。其实我也想打棒球,可是爸爸不让我打。我从来没有和爸爸玩过传接球,也没有去看过比赛。」
「……打棒球也没什么好的。」我自嘲道。
瞬间——
「哦?」
他无神的双眼突然闪过诡异的光芒。
「是吗?」
面对那道试探的视线,我不禁咂一下舌头,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同时,终于察觉到对方的意图。
「……你是故意说这些话的吧?」
听他突然娓娓道出充满神秘色彩的身世,我确信药效已经发挥作用。
不过,这其实是他的计策。
他故意说个不停,让我安心,以为自白剂生效了,自己占得上风。
他的意图不仅如此。事实上,自白剂确实发挥效果,但这家伙为了避免自己说出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故意说些让人得知也无妨的事,以防止情报外泄。他放弃抵抗药效,而是反过来利用药效。若非拥有非比寻常的精神力,是无法这样蛮干的。
……这个小鬼不简单。
我不能让他继续拖延时间。再这么慢慢聊下去,自白剂的药效就退了。我立刻带入正题。
「是谁雇用你的?」
「先别说这个了,听我说嘛。」
面对又想扯开话题的小鬼,我低声说道:
「想都别想,我不会再让你继续拖延时间。快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我才叫你听我说嘛。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掌握了什么情报吗?」
「……什么?」
我吃了一惊。
老大的确是这么交代的。
「那我就告诉你。」
他愿意主动说出来?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皱起眉头。
「先来聊聊某个犯罪组织吧。」
他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他们是以福冈为据点的外国人窃盗集团,主要是以办公室、店家及一般住家为目标,闯空门搜刮财物。成员共有六人,几乎全是亚洲人。他们偷的不只有现金,还有美术品、古董、金块,什么都偷。成员有两个中国人,其余的是韩国人、越南人及黑人各一,其中一个前几天被杀掉了,大概是为了钱起争执吧。组织的老大是日本人,名叫末次。」
——喂喂喂,不会吧!
我倒抽一口气。
这小子所说的,正是我受雇的组织情报。
「渐渐地,他们的手法变得越来越凶狠,甚至不惜杀人。非但如此,他们还盯上同属地下社会的人,因为这类人有钱。」
虽然受到自白剂的控制,他的口齿却十分清晰,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听得入迷。
「地下社会的人向来小心谨慎,宝贵的财产都藏在安全的地方,而且即使受到再多威胁也绝不透露;若要问出金库密码、信用卡密码和仓库钥匙所在处,得花好一番功夫。」
他的下一句话让我瞪大眼睛。
「所以,末次决定雇用专家来处理。他雇用一位技巧高超的拷问师,名叫何塞·马丁内斯——不,是亚历杭德罗·罗德里奎。」
——是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敢相信。在这个国家,应该没人知道那个名字才是。
「我调查过你来这个国家之前的事,搜寻以后发现多明尼加的棒球学院资料库里留有你的纪录。原来你以前想进军大联盟啊?欸,下次教我打棒球好不好?」
一股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我咂了下舌头。「啰唆,闭嘴!」
「我不会闭嘴的,接下来才是正题。」
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末次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格外谨慎。他最忌讳的是情报外泄,危及自己的立场,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顺道一提,他雇用的上一个拷问师在半年前失踪了,是被杀掉的——理由你应该猜得到吧?因为那个人知道太多末次和组织的秘密,手上握有太多情报。」
接着,他眯起三白眼——
「换句话说,不久后的将来,你也可能落得同样下场。」
「……哈!真有你的。」我故意露出笑容,「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在这种状况下,说话还能这么溜。」
我不愿承认形势在不知不觉间逆转了。不过是对付一个小鬼,要拖到什么时候?快点把工作解决掉——我这么告诉自己,振作精神。
「你这个临时瞎掰出来的故事倒还挺逼真的嘛。」
「我的情报不会有错。我劝你最好跟末次他们一样,快点逃吧。」
跟末次他们一样?
「……什么意思?」
他又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然,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
「警察啊,警察。」
麻烦的家伙在故事中登场了。我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
「别虚张声势。」
「你不相信自己用的自白剂?」
他面露贼笑,我不禁闭上嘴巴。
「警察已经盯上那个窃盗集团。你知道之前在六本松发生的案子吗?有个男人闯进酒吧刺伤店员、抢钱逃走的那件案子。没错,那是末次派部下做的。那件案子的被害人保住一条命,指证犯人是外国人,末次他们知道这件事之后,便准备了一只代罪羔羊。」
「……你在说什么?」
「你还没发现?警察马上就会来了,他们一定会睁大眼睛寻找那个外国籍犯人,而你横看竖看都是个外国人。」他面露贼笑,「非但如此,这个仓库里放了末次他们偷来的赃物,那个公事包里塞满从六本松的酒吧抢来的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混蛋!」我粗声咒骂:「那个混账!」
换句话说,我上当了。
末次的脸孔浮现于脑海中。那家伙打算让我背黑锅,趁着我被警察追捕的时候潜逃出境?
我才不要被抓。我是心地善良的拷问师,岂能被当成窃盗集团的小喽啰逮捕?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我把拷问工具胡乱扔进包包里,收拾随身物品。
「啊,欸,等一下。」
背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可不可以帮我解开绳子?我想去医院。」
那个小鬼依然被绑着。
这小子对我而言已经没有用处,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也不妥,毕竟他看到我的脸。虽然麻烦,我还是用蝴蝶刀割断绳子,放他自由。
小鬼一脸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以后别当骇客了。」
我如此忠告他。
「为什么?」
「这样再多条命都不够用。」
「是啊。」
「经过这次的事,你多少学到教训了吧。」
我背向他,举起一只手来。
「拜拜。」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抱着随身物品,匆匆忙忙地离开。
**
今早的地方新闻报导了那个窃盗集团的成员全数被捕的消息。警察料到他们会潜逃出境,因此埋伏在机场及港口。组织根据地里的赃物及巨款等铁证也全被扣押了。
活该,谁叫你们拿别人当诱饵。总算泄了我一口怨气。
那一天,我一如平时,在福冈街头徘徊。末次等人被捕固然痛快,但我失去工作伙伴,再次成为无业游民。我不禁暗想,就算来到日本,我还是在重蹈覆辙。
手边只剩下我从拷问过后杀掉的那个男人身上抢来的皮夹,里头有十来张万圆钞和他说要和女友一起去看的棒球赛双人套票。
比赛是今晚的联盟交流赛,可是我并没有去看的念头。我已经离开棒球很久了。小时候以大联盟为目标,每天都在打棒球,现在非但不打,连电视转播都不看。
我的心思大概永远不会回到棒球上了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在墨西哥无法容身的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做为逃亡地点,是因为我略通日语。
在大联盟球团学院时代,我见识了许多怪物。无论体能、球感都不是我能够比拟的同龄少年。
他们是金鸡蛋,打从一开始就拥有光靠努力绝不能及的才能。
进入大联盟赚大钱,拯救贫困的家庭,在多明尼加共和国的棒球少年之间是常见的生存方式。实力足以进入学院的我,也为了实现这个常见的梦想而专心致力于棒球。
然而,见识了学院里的那些怪物以后,我的美国梦顿时粉碎。
学院里多的是球投得比我更好、打得比我更远、脚程也比我更快的少年。我不可能和这些人抗衡。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大联盟球团找上我;别说大联盟,连进3A都有困难——我痛切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于是我放弃美国,改以进军日本职棒为目标。其他学生学习英文的时候,我则是拼命练习写平假名和片假名。
然而,下修目标也使得我靠棒球吃饭的野心日益淡化。
而在我学会棒球以外的非法赚钱手段之后,就被学院开除了。不知不觉间,我变成墨西哥贩毒集团的一分子,浸淫于地下社会的生活。
后来,我在组织里无法容身,逃到了日本。
『经过这次的事,你多少学到教训了吧。』
我想起前几天对那个蘑菇头小鬼所说的话。
那小子应该学到教训了,而我也是。
这就和职棒的情况差不多,绝大多数洋将都是被组织用完即丢的命运。在遥远的异国独自生活,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敞开心房,持续置身于地下世界,这样的日子让我有些疲惫。或许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我的脑海里闪过这种念头。
说来讽刺,当年拼命学习的日语现在派上用场。我干脆改行当口译?或是西班牙文老师?重新学习人体构造,当个整骨师也不错。
我想象着自己从事正当行业那副格格不入的模样,不禁笑出来。
我走在街头,反复思考得不出答案的问题。失业的我多的是时间。没有钱、没有工作,无所事事,满脑子只想着今天该怎么消磨时间。从前只要打棒球,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不知几时间,我来到警固公园。
我在公园一角坐下来,茫然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其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当时那个骇客小鬼。
「啊,是你!」
我忍不住大叫,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一探究竟。
那个小鬼也停下脚步望过来。
「……唔?」他似乎还记得我,指着我喃喃说道:「啊,秃头。」
「别这样叫我。」
我走过去,瞪了他一眼。
话说回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实在太让我惊讶了。
不过,我惊讶的不只这一点。
「你……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看见少年的模样,我大为傻眼。
那个小鬼变得判若两人。发型虽然一样,却染成接近白色的金发;服装也变成鲜黄色连帽上衣加鲜红色长裤,比上次见面时鲜艳许多。
「怎么样?好看吗?」他乐不可支地笑道:「很帅吧。」
花俏的服装和花俏的发型。
他着实令我惊讶连连。我本来以为他现在过着低调的生活,没想到他竟然换上这种更加引人注目的装扮,在福冈中心昂首阔步。
这小子根本没学到教训嘛!真是个破天荒的家伙——我感到啼笑皆非。
「你啊……」我叹一口气。「还是小心一点吧,不知道又会被谁盯上。」
我耸了耸肩说,居然还把头弄得跟金针菇一样。
「这个好。」他扬起嘴角,「以后我就这样自称好了。」
「啊?」
「从今天起,你就叫我『金针菇(注:金针菇 在日文汉字写作「榎茸(enokidake)」,「榎田」则念作「enokida」。)』吧。」
「啊?」
什么跟什么?
金针菇——我念一次,皱起眉头。「……太长了,而且不顺口。」
「那叫我『榎田』吧。」
叫什么不重要。我无视他的话语,改变话题。
「欸,结果到底是谁雇用你的?」
我仍然不知道这个关键问题的答案。
「你还在挂念这件事啊?」
「那当然……该不会是警察吧?」
单纯地推论,得到的即是这个答案。这个小鬼打探窃盗集团的情报在先,后来警察就抓住了窃盗集团。
是警察委托他的?他把窃盗集团的情报外流给警察?若是如此,便能解释这小子为何能够掌握警察的动向。
虽然我不认为这样的小鬼会和警察搭上线,不过他是骇客,很难说。
「你说呢?」他含糊地笑了。
不,或许……
我转了个念头。
或许根本没有委托人?
我有这种感觉。一切都是这小子的自我满足,或许他只是在玩凭一己之力摧毁犯罪组织的游戏而已。
当然,这只是我的妄想——莫非这个小鬼在背后操纵一切?
首先,他基于单纯的好奇心打探窃盗集团的情报,并故意被擒。接着,他告知「警察已经逼近」,引发末次等人的焦虑,并唆使他们自行逃走,让我背黑锅。其实当时他已经把情报泄漏给警察,窃盗集团被捕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他虽然落到我这个拷问师的手上,却靠着虚张声势度过难关。我轻易地相信「警察即将上门」的谎言,事实上当时警察正在追捕末次等人。之所以会轻易相信,大概是因为我心中一直存有被那帮人出卖的危机感吧。
一切都照着这小子所写的剧本进行。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他正值追求刺激的年龄,又或许是他生性鲁莽,想试试自己有多少本事。就算问出理由,我大概也无法理解,这小鬼的脑子不太正常。
比起这些事,我被这个不正常的小鬼所救才是问题。
刚才,新闻报导窃盗集团的成员全数遭到警方逮捕。换句话说,我并没有被当成他们的同伙。
「你没有出卖我?」
这小子知道一切。他知道我和窃盗集团有关系,也知道我在集团里当拷问师,却没有对警察泄漏这些情报。
「为什么?」
我询问理由。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他面露贼笑回答:
「也许是想卖你一个人情。」
「人情?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希望你教我打棒球吗?」
——棒球。
这么一提,我想起这小子在审问过程中所说的话。
——原来你以前想进军大联盟啊?欸,下次教我打棒球好不好?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在耍嘴皮子,原来是认真的吗?
「我一直想打棒球,可是没有经验的初学者要加入球队很困难,对吧?所以我才想找人教我。现在有帮手,太好了。」
这小子说过,他其实想打棒球,很羡慕放学以后拿着棒球和球棒去公园玩的同学们,还说他从来没有和爸爸玩过传接球,也没有去看过比赛。
带着吃定人的笑容所说的那番话,原来是在自白剂的作用之下吐露的真心话吗?
这小子真的喜欢棒球?
「……喂喂,真的假的?」我瞪大眼睛,「你是真的希望我教你吗?」
「你要拒绝也行,不过会有什么后果,我可就不知道了。」
「喂,别威胁我。」
真是的,我不禁苦笑。这个小鬼实在难缠。
不过正如他所言,我欠他一个人情,无权拒绝……哎,有人需要自己的力量,感觉倒也不坏。
某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或许这也在这个骇客的计划之中。这次骚动全都是这家伙安排的闹剧,目的是为了得到我这个棒球指导者。
我如此想象,不禁笑了出来。倘若这是事实,这个小鬼可说是个超级天才,同时是个超级白痴。
「这种时候要说『拜托您,教练』才对。」
「我不擅长对人低头。」
「这样要怎么打棒球?别小看团队合作。」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会以这种形式重回棒球的怀抱。莫非老天爷看穿我心底深处的期盼?未免太可笑了。
「——欸,榎田。」
「什么事?」
他歪头纳闷。
「你现在有空吗?」
我问道。
「哎,有空是有空,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去看比赛吧。」
先让这小子观摩实际的职业比赛,让他知道棒球并不简单。
「我有两张门票,今天晚上开打,是对龙队的比赛。」
榎田一口答应「好啊」,露出了笑容。
这一瞬间的笑容,是这小子唯一一次露出符合年龄的无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