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来到医院,便直接走过柜台、搭上电梯。他在四楼下电梯,走在单人病房林立的通道上,目的地是位于尽头的病房。他对于这个地方已经是熟门熟路。
经过前一个病房时,房门正好打开,一个约莫大学生年纪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她的视线一与林交会,便轻轻地点头示意,接着才离开病房。
单人病房门上的名牌写着「五十岚壮真 先生」。林无意偷看,却从即将阖起的门缝间看见房里的情况。躺在床上的男性病患,身上接着医疗器材,一旁的心电图萤幕持续发出规律声音。怵目惊心的光景映入眼帘,令先前发生的事件重新浮现于林的脑海中。救护车上浑身是血的男人,随时可能停止的机械声──林吁了口气,暗想当时真是捏了把冷汗。
居然想起这种不愉快的回忆,林轻轻地摇了摇头,将记忆赶出脑海,走向目的地。
「马场,我进去啰。」
门上写着「马场善治 先生」,林敲了敲病房门之后才打开,看见男人正坐在房间中央的病床上喝水,不禁「啊」了一声。
「你又在练习挥棒!」
马场上半身的病人服是脱下的。
林粗声质问,全身缠着绷带的男人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呀。」
「少骗人!不然你为什么满身大汗?」
「呀,这个?我刚从复健室回来。」
铁定是谎言。
这个混蛋──林咂了下舌头,掀开病床上的棉被,里头出现金属制球棒。这回换成马场「呀」了一声。
「这个我就没收了。」
林拿走马场爱用的球棒,马场见状脸色大变,直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啰唆!闭嘴!」
林斥责活像三岁小孩一样耍赖的马场。
马场充耳不闻,在床上躺了下来。
「唉!好想快点出院。」
他嘟起嘴巴说道。
「那就安分一点,不然你永远出不了院。」
林耸了耸肩。
这个男人总是无视医生要他静养的忠告,偷偷练习挥棒或肌肉训练,似乎是不希望手脚变得迟钝。林能够理解他想早点回归实战的心情,但休养也很重要。
「总之,你不要大呼小叫的,这间医院的墙壁很薄。」
林皱起眉头忠告。他想起刚才偷瞄了一眼的隔壁病房,那个人一看就知道是重症患者,但愿没有吵到对方。
「像你这么生龙活虎的人居然住这么气派的单人房。」林环顾房间,嗤之以鼻:「有够奢侈。」
「因为只有单人房有空位呀,没办法。」
单人病房十分宽敞,有洗手间也有浴室。林的视线转向床边桌,停驻在白色塑胶袋上。
「喂,那是什么?」
袋子里是大量橘子。
「隔壁五十岚家的人送我的。」
哦,那个女人啊。从邻房走出来的年轻女子闪过脑海。
「说是亲戚送了很多,要我尽量吃。她常常分一些水果和点心给我。」
看来马场在医院里已经和邻居打好关系。这小子是不是很享受住院生活啊?话说回来,身为杀手,居然随便吃陌生人送的东西也是个问题。
那个女人显然是普通人,或许不必过于警戒,但就算如此,未免太过亲切了。莫非分享食物只是藉口,其实是想缩短和马场之间的距离?林忍不住往这方面揣测。
「那个女人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林调侃道,马场笑着摆了摆手。
「不,不可能、不可能,人家已经有老公了。」
「……有老公了?」林歪头纳闷。「还那么年轻耶。」
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是年纪轻轻就结婚?还是生了张宛若大学生的娃娃脸?
见林一脸疑惑,马场立即意会过来。
「呀,你以为是真澄?她是五十岚太太的女儿,常来探望哥哥。她是个乖孩子,每次遇见都会跟我打招呼。」
分送食物的是妈妈──听了马场的说明,林总算明白。
「先别说这些了。」
马场突然改变话题。
他探出身子,喜孜孜地问道:「昨天在久留米的练习比赛打得怎么样?没有我,陷入苦战了呗?」
「赢得轻轻松松,十比二。」
「……」
林无视无言以对的马场,回顾昨晚的比赛。胜因说来说去,还是得归功于一、二棒搭档。榎田及大和竞相进垒,飞毛腿攻势发挥了效果,才能够接连得分。这场比赛让林明白盗垒的成功率对于胜利的影响有多大。
「欸,你也有开绿灯吗?」
林突然感到好奇,如此问道。
「没有。」
马场摇了摇头。
林相当意外。这个男人的脚程同样很快,比赛中也曾经盗垒成功,却没有获得自由跑垒的许可吗?榎田、大和与马场,他们之间的差异究竟是什么?
林提出了这个单纯的疑问,马场回答:
「盗垒不只是脚程要快,还需要技术。」
投手的习惯,是快速投球或牵制,捕手的传球速度──必须观察并分析各种要素,在最佳时机起跑。盗垒表面上看来只是朝着二垒奔跑,其实背后暗藏了许多算计。
「榎田老弟跟大和老弟的工作就是盗垒,我怎么比得过专业的?」
马场笑道。
临走前,马场交代:「下次带明太子过来。」林随口敷衍:「看心情吧。」离开了病房。
下了一楼、走出医院大厅时,一个发色花俏的男人映入林的眼帘。
「啊!」
那是张熟面孔。
是大和。
大和双手插在裤袋里,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林如此暗想,停下脚步,而大和似乎也察觉到林,一瞬间惊讶地瞪大眼睛。
「嗨。」林举起手来。「你也来探望马场?」
大和点了点头,肯定林的询问。
「嗯,是啊。」
大和双手空空,似乎并未准备探病用的伴手礼。
林对着通过医院自动门的背影说道:「那小子的病房在四楼。」而大和只是默默举起右手。
*
每次来到这里,大和总是心情沉重。
位于福冈市内的综合医院,这是栋年代久远的建筑物,老旧的外观一如当年,一点也没变。来到七年来定期造访的医院,大和突然停下脚步。
「你也来探望马场?」
大和没料到会遇上熟人,大吃一惊。看到林,他才想起那个人也是在这间医院住院。他居然忘得一乾二净。
「嗯,是啊。」
大和顺着林的说法回答。他没必要说实话,也不能让人知道实情。
与林道别以后,大和走进医院,搭电梯来到四楼,驾轻就熟地在通道上前进。每次看到单人病房门上的「五十岚壮真」,他的胸口便整个揪痛起来。
──希望没人在。
大和一面祈祷,一面用耳朵贴着门板。没听见说话声。确认房里没有人之后,大和悄悄地打开门,踏入病房。
如他所想,房里只有病人。躺在床上的好友今天依然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凝视着这张脸,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感情涌上心头。
「……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
我在生什么气?大和自嘲。自己根本没有责备的资格。
已经七年了,五十岚壮真整整昏睡七年。大和焦虑不已,气恼迟迟未清醒的好友、憎恨过去愚蠢的自己,混浊的感情在心底深处打转。
彷佛只有这个房间里的时间静止了一般。
「欸,壮真……当时我该怎么做才对?」
来到这里,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想起那场年少轻狂招致的悲剧。
当时他们还年轻──这只是愚昧的藉口。
大和叹一口气,从西装胸袋中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那是上个月靠牛郎工作赚来的薪水。
「下个月我还会再来──」
在大和将牛皮信封放到病患枕边的那一刻,房门开了。他暗叫不妙,但为时已晚,一个年约五十、脂粉未施的女人走进病房。
是五十岚壮真的母亲。
母亲一察觉大和,便惊讶地睁大眼睛。被发现了,冷汗沿着大和的背部滑落。
这大概是自那场意外以来头一次见面吧,和七年前相比,壮真的母亲变得白发斑斑,身形也消瘦许多。就在大和为女人苍老的模样困惑之际,对方开口唤道:「前田。」
前田──有多久没被叫这个名字了?
「……原来是你。」
一看见牛皮信封,她就变了脸色。
「不,这是,呃……」
大和试图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请不要再来这里了。」
壮真的母亲用严厉的口吻断然说道。
毫无转圜余地的话语让大和哑口无言。
「别再和我们家有任何牵扯。」
她的声音之中带有责备之色。
这是当然,因为自己确实做了该受责备的事。他明白这一点,也早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然而一旦面临事实,还是难以承受。
该说的话堆积如山,大和早就下定决心,一见到她就要为那天的事郑重赔罪,但现在却哑然无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对她的歉意和对好友的罪恶感快压垮了大和,他只能夹着尾巴逃走。
「失陪了。」
大和垂下头来,走出病房,反手关上门,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
「嗨。」
从邻房走出来的男人突然向他打招呼。仔细一看,白金色蘑菇头正在向他招手。
看到这个再眼熟不过的男人,大和皱起眉头。
「呃!」
*
「……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再好不过了。」
前来探病的榎田看马场一面观赏球赛转播一面挥棒的模样,不禁面露苦笑。
听说他住进收容重症病患的楼层,榎田本来很担心他的伤势,后来才知道是只剩这里有空床位。真是个从头到尾都害人穷紧张的男人。
「你不乖乖静养,会挨林老弟的骂喔。」
榎田忠告,马场却一笑置之。
「哦,不要紧,我已经挨过骂了。」
到底哪里不要紧?榎田歪头纳闷,不是这个问题吧。
马场无视啼笑皆非的榎田说:
「榎田老弟,听说昨天的练习比赛中你很活跃呀。刚才小林跟我说的。」
他放下球棒,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说道。
闻言,榎田点头附和。回顾昨天的比赛,最终十比二,豚骨拉面团大获全胜。
「球季已经到了尾声,当然得卯足了劲。」
「现在是谁领先?」
「我。」
昨天的比赛中,榎田盗垒成功两次,而大和只有一次。现在的纪录是榎田三十四次,大和三十次,两人的差距扩大为四次。
「继续保持下去,队上的盗垒王就是我了。」
之后就有高级烧肉等着他。
「我也想快点打棒球。」
「那就乖乖休养啊。」
「真是的,说话跟小林一个样。」
「换作任何人都会这样讲。」
「呀,你要吃橘子么?隔壁给我的。」
不过,今天不是为了闲聊而来的。
「话说回来……」榎田进入正题。「今天特地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听榎田询问,马场神色一紧,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想请你帮我调查这个。」
马场递出一张纸条。
榎田接过纸条一看,似乎是某种名单,上头用片假名写着好几个人的名字。
马场委托他调查是常有的事,不过,一句格外阔气的「要多少酬劳都没问题」,让榎田感受到不同于一般委托的严重性。
「这是什么?」
「别所的暗杀名单。」
别所──别所映太郎吗?那个原属杀人承包公司的杀手。
榎田一瞬间瞪大眼睛,想起之前那起导致马场入院的事件。别所正是杀了马场父亲的凶手。
「榎田老弟,你也知道那起强盗案另有内幕呗?」
「嗯。」
十三年前,马场的父亲遇害,马场也身负重伤。凶手别所被捕,案子被当成单纯的强盗杀人案处理。然而,别所过去曾在杀人承包公司工作,使得这件事顿时充满疑点。
「别所临死前告诉我,他辞掉工作以后,被某个男人雇用了。」
「他就是受那个男人的委托……」榎田瞥了纸条一眼。「杀了这些人?」
「对,我爸爸也是目标之一。」
马场将别所口头告知的名字抄在这张纸条上,所以名字全是用片假名写成的。
纸条的最后写的是「马场一善」,正是马场的父亲。
看着这些潦草的文字,榎田意会过来了。
「换句话说,你认为只要调查所有被别所暗杀的人的身家背景,或许就能找到幕后主使者的相关线索?」
马场决心追查这个案子的幕后主使者,为此,他已经做好连父亲的情报都一并挖出来的觉悟。
「没错,不愧是榎田老弟,一点就通。」
马场眯起眼睛。
「期限呢?」
「随时都行,趁着工作空档替我调查就好。不过……」马场压低声音,追加这么一句话:「搞不好会惹上麻烦,所以务必小心。」
「了解。」
事情办完了,多留无益。榎田将纸条收进口袋里,离开病房。
来到走廊上的瞬间,某处传来长叹声。
榎田转过视线一看,只见隔壁病房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认得这个愁容满面的男人。「嗨。」榎田打了声招呼,对方顿时露出露骨的厌恶之色。
*
「──呃!」
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一幕被看见了。
而且是被最难缠的家伙看见。
糟透了。
今天是走楣运吗?大和皱起眉头。在医院入口遇上林,在病房里被壮真的母亲逮个正着,回去前又被榎田纠缠。他只是想悄悄探望好友而已,不愿被任何人看见。
榎田应该也是来探望马场的吧,只是没想到马场的病房正好就在壮真的隔壁。
大和立刻转过身背对榎田,朝着电梯快步前进。
「等等,别不理我嘛。」
榎田追了上来。
「欸,大和老弟。」
大和立刻撇开脸说:
「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大和。」
「咦?你以为这样蒙混得过去吗?」
「我赶时间,失陪了。」
即使加大步伐、加快脚步,榎田依然穷追不舍,一下子就缩短距离。可恶,脚程有够快。毕竟这小子的脚程有多快,自己最清楚不过。
大和暗自咂了下舌头,拔腿就跑。他全力跑过走廊、搭上电梯,按下「一楼」和「关闭」键。
「我也要搭~」榎田伸出手来,插进缓缓关闭的门缝间。见状,大和用猛烈的速度连按「关闭」键。关关关关关关关,快点关上,乾脆把这家伙夹扁算了。
不过,他的抵抗只是徒劳无功,榎田悠然滑进电梯里。
左右的门板阖上,两人独处于缓缓下降的密室中。觉得尴尬的似乎只有大和一人,身旁的香菇头贼笑着问道:
「你来探望谁啊?」
「……探望谁都没差吧。」
大和没好气地回答。
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往事或不愿被挖掘的旧事,所以别问──遗憾的是,这个男人不具备这种佛心。
「你不想跟我说也没关系,我自己查。」
榎田这么说,大和大声咂了一下舌头。
这可不成。要是让这家伙查下去,连无关的事都会被挖出来。现在随便回答让他失去兴趣,才是上策。只要知道没有乐子可找,这个男人应该就不会追查。
「从前的朋友。」
大和回答。
他没有说谎,五十岚壮真确实是他的好友。
「他出了车祸受重伤,陷入昏迷。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这也是事实。
「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骑脚踏车的时候被酒驾的车子撞到。」
只有最后一句是谎言,壮真陷入昏迷的原因并不是被车子撞到。
闻言……
「哦,这样啊,好可怜。」
榎田用完全不觉得可怜的语气说道。他的脸上写着「搞什么,真没意思」。正如大和的盘算,他似乎失去了兴趣。
说着说着,电梯抵达一楼。大和率先走向出口,以免榎田继续追问。
走出医院之际,榎田举起一只手说:
「拜拜,我先走了。」
榎田似乎要和委托人见面。
「嗯,再见。」
自己也还有副业要做。
与榎田道别后,大和松一口气,看来是应付过去了。
大和看了手表一眼。刚过六点,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好一阵子。大和心想先吃碗拉面吧,朝着中洲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