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混浊。
身体动弹不得,是因为疲劳?剧烈的疼痛?还是尚未消退的自白剂?持续受到拷问的肉体达到极限,早已超越了能用自我意志控制的范围。
「──关于那件事,因为我们收买的海关职员的班表问题,要到明天以后才能进福冈。」
一道声音传来。
似乎是男人在说话。这个声音应该是乃万组的人吧,好像是少头目的亲信……海关职员?他在说什么?
「是吗?」
回答的是少头目岸原。
自己到底怎么了?怜音微微睁开眼睛,试着确认现况。
被带到这间练团室之后,大约过了半天,但是状况似乎没什么改变。房里有几个看似乃万组流氓的黑衣男子和一个光头黑人。
「进展得如何?」
岸原询问。
「该说的大致都说了。」
黑人用毛巾擦拭沾血的拳头,点了点头。
长时间折磨怜音的就是这个外国男人。听说他是靠拷问营生,岸原要他逼怜音将知道的事全招出来。
拷问师向岸原报告他从怜音口中逼问出的情报。
「这小子好像是在一家叫做Adams的店里当牛郎,背地里和半灰勾结。」
半灰──有人说这个名词的语源来自于「灰色地带」,也有人说是来自于「愚连队」,总之指的是「不属于黑道组织的犯罪集团」。他们做的事和黑道并无不同,但是不属于任何组织,可以自由结党。非但如此,由于不能以黑道组织适用的法律取缔,警察也难以对付,只能放任他们在社会上横行。
「半灰?」
岸原沉下脸。
黑道和半灰的关系基本上可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黑道雇用半灰,让他们代替绑手绑脚的自己工作;另一种是彼此争夺地盘、互抢财源,而乃万组似乎属于后者。在警方以扫黑法严格取缔之下,黑道组织日益衰退,台面下的半灰势力却逐渐增长。和岸原一样对半灰反感的黑道不在少数。
「和这小子厮混的半灰好像也干了不少坏事。诈骗、违法色情行业,样样都来。你的女儿就是被其中一种事业给坑了。」
听了拷问师这番话,怜音皱起眉头。自己说了这么多吗?糟了。
拷问师并未理会脸色发白的怜音,继续报告:
「带头的半灰叫高山,是一家叫做『凤凰集团』的公司代表,做了不少事业,还在福冈市内经营好几家高级酒吧。这是酒吧的清单。」
拷问师将一张纸条递给岸原。
「他们的手法是这样的:首先,花钱雇用年轻男人,比如混不下去的牛郎或闲着没事干的学生,叫他们去跟女人搭讪;混熟以后,就带去凤凰集团经营的酒吧,用烈酒灌醉女人,事后请款的时候再敲个几十万的竹杠,有时候更狠,是几百万。」
在场的流氓都一脸严肃地倾听怜音因为熬不过痛苦而泄漏的情报。
「哎,到这里为止都只是一般剥皮酒吧的手法,但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接下来的部分。」
拷问师继续说道。
「当然,女人会拒绝支付根本没喝过的酒钱,这时候他们就威胁要报警或是通知家长,让女人恐惧和不安。几十、几百万并不是年轻女人可以立刻掏出来的金额,女人烦恼要怎么筹钱的时候,他们就提议:『我可以介绍一份好工作给你,一天能赚五万圆。』」
岸原开口说道:「……色情行业?」
「没错。」拷问师点头。「他们会安排原先在高级酒吧工作又欠了一屁股债的女人去违法色情店上班。不过,色情店其实也是半灰经营的,这样他们就能靠着微薄的奖金使唤女人替自己工作。负责搭讪的男人每骗到一个女人就能拿到十万圆介绍费,算是一份很有赚头的外快。」
「结果倒楣的是我们的店。」
岸原咬牙切齿地说道。
拷问师说的全是事实。怜音回顾过去发生的事。
凤凰集团的代表高山是怜音加入本地混混集团时的前辈,后来在中洲久别重逢,高山询问怜音:「要不要帮我拐女人来店里,赚点外快?」这是种很好赚的副业,对于当牛郎高不成、低不就的怜音而言,这个提议相当诱人。
怜音一口就答应了。他是牛郎,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花言巧语拐骗女人对他而言易如反掌。自此以后,每当和牛郎俱乐部的客人出场,或是在店外见面时,他都会带对方前往凤凰集团旗下的高级酒吧,把女人灌醉、骗取金钱。
这次他只是做了同样的事。他在街上向一个名叫岸原爱梨的女大学生搭讪,交换联络方式,约了几次会混熟以后,便按照平时的手法,带她前往高山经营的酒吧,将她灌醉。收了酒吧给的酬劳后,他便留下烂醉如泥的爱梨,自行离去。怜音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
然而,本该因为欠债而下海的爱梨,居然在隔天联络他。
『怜音,你在哪里?我爹地说想跟你谈谈。』
后来怜音才知道,剥皮酒吧要求支付的四十三万圆餐饮费,爱梨面不改色地刷卡付清了,而她背后有个可怕的爹地撑腰。
没想到自己拐骗的居然是流氓的女儿。
怜音自知闯下大祸,暗自焦急。感受到生命危险的他连忙销声匿迹,却造成反效果。听闻爱女抱怨「联络不上男朋友」的父亲,认定女儿被坏男人玩弄,便倾整个组织之力寻找怜音。
结果,怜音被找到了,所有坏事也都被揭发了。
「……我的女儿也被这些家伙敲诈,差点被迫下海?」
岸原厉声说道,表情犹如凶神恶煞,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他将纸条递给部下,下令「调查这些店」。几个黑衣男子点了点头,离开房间。
「我要杀光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
听了岸原这句话,怜音心中发出惨叫声:「噫!」
他原先不知情。要是知道爱梨是流氓的女儿,他绝不会招惹。然而,这种辩解之词怎么可能管用?一想到将来,绝望便淹没他的脑袋。会有什么下场?被用水泥封尸,扔进博多湾里吗?
就在怜音吓得全身发抖时──
「哦,你醒啦?」
岸原对怜音说道,用没血没泪的眼神俯视他。
「对不起!」
怜音高声说道。现在只能道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请您饶我一命……」
他的嘴巴受伤,无法好好说话,咬字变得有点大舌头,嗓子也都哑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哀求: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接近令嫒了。」
岸原嗤之以鼻。
「我很想立刻杀了你,不过很不巧,我女儿哭着求我别杀你。你能够活着,全是因为我女儿,你要好好感谢她。」
说着,岸原拿出一个小黑块。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IC晶片,就是为了在宠物走失时可以查出它在哪里而植入脖子里的那种玩意儿。现在我要把这个植入你的身体里。」
「咦?」
面对意料之外的发展,怜音的脑筋完全跟不上,露出呆愣的表情。
「我要你替我工作,偿还你从我女儿身上骗走的那些钱。逃跑也没用,我会透过这个晶片找到你,把你抓回来。」
岸原面露贼笑,背后的拷问师拿起了手术刀。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组里的宠物。」
被流氓压制的怜音不禁哀叹。
──不该变成这样的。
他只是想赚钱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强烈后悔的瞬间,银刃贯穿了身体,怜音因为剧痛而发出惨叫。
至少帮我打麻醉药吧──他如此暗想。
*
一早经理就交代「今天要把这些文件全部销毁」。接过多达数百张的纸捆,五十岚飞雄真内心厌烦不已。这家公司──尤其是这个部门的机密文件销毁法非常独特,光是放进碎纸机还不够,必须关在备品仓库里,将纸泡在加了清洁剂的水中,一张张地泡烂。有时候光是销毁文件就耗上一整天,甚至还得像今天一样加班。其他的前辈员工早已回家,只有五十岚飞雄真还待在备品仓库里。
虽然麻烦,但自己是新人,处理杂务原本就是分内工作。飞雄真独自留在公司里,不断搓揉水桶里的文件。
文件内容形形色色,有的是行销话术指南手册,有的是顾客名单,每张纸上都有不可外泄的机密资讯。
飞雄真的视线不经意地停驻在其中一张文件上。
那是履历表。
姓名是江口顺平,是前辈员工的履历表。
江口前辈打从几天前就没来上班了,飞雄真正觉得不可思议。履历表被销毁,是否代表他已经离职呢?
飞雄真歪头纳闷,走出房间。在尿意的催促下,他中断手头的工作,前往厕所。
地下一楼。飞雄真离开备品仓库,在通道上走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说话声。似乎还有人在加班。他在厕所对面的经理室前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这么做没问题吗?』
是后藤经理的声音。
是在开会吗?飞雄真暗自寻思。经理他们有时候会在这个房间里讨论事情。
飞雄真不以为意,正要走过房门前时──
『说杀就杀,警察不会找上门来吗?』
意料之外的骇人话语让他再次停下脚步。他险些叫出声来,连忙捂住嘴巴。
『没办法,那个男人事到临头就畏缩,不趁着他向警察告密之前除掉他,之后就麻烦了。』
回答的声音很耳熟,是有代表之称的男人。他鲜少来公司,不过偶尔会看见他造访经理室。
『这样又会人手不足。』
『没问题,下礼拜就有新员工了。』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萨利姆处理掉了。』
代表小声回答。
『现在埋在油山里。』
『埋在山里,未免太草率了吧?』
『哎,那倒是。』
『还是委托专门处理尸体的业者吧。』
飞雄真如坐针毡,连忙转身离去。
──我居然听到这种天大的秘密。
心脏扑通乱跳。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飞雄真暂且回到仓库。明明身在开了空调的室内,他的汗水却像瀑布般流个不停。
──刚才的对话是真的吗?
他难以置信。
不过,这下子可就清楚明白了。这个部门牵涉了犯罪。
飞雄真早已隐约察觉这家公司有蹊跷,比方业务指南手册的摘要中所写的内容。他瞥见的话术脚本上写着「您的信用卡被盗刷了」、「为您介绍一种使用身分证字号的划算节税法」之类的语句,当时他只觉得活像诈骗,边笑边将资料销毁,没想到真的是诈骗。
还有其他令人费解之处。分发到这个部门以后,必须参加新人研习,住在公司里工作。所谓的员工宿舍只是徒有其名的狭窄房间,里头放了便宜的双层床供新进员工使用。员工不许外出,手机一律没收,也不可以和外界联络,活像军队一样。
要离开建筑物,唯有从地下一楼搭乘电梯前往一楼这个办法,而要让电梯运转,必须使用磁卡才行。持有磁卡的只有代表、经理,以及研习完毕、可以独当一面的前辈等少数人而已。
飞雄真努力运转不听使唤的脑袋,整理刚才偷听到的内容。代表他们的对话提到杀人、警察、告密、处理尸体──显然带有犯罪气息。
老实说,飞雄真自己过的也不是什么值得赞许的人生。从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年,一天到晚进警局。虽然他并不肯定犯罪行为,不过朋友和熟人之中也有靠诈骗维生的人,所以对于程度轻微的罪行,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杀人可就不同。
上司杀了人。该不会……
飞雄真猛然醒悟。
突然不来公司的前辈、被丢弃的履历表,还有刚才听见的可怕对话──一切都连结到某个答案。
──江口前辈该不会被杀掉了吧?被这家公司里的那些上司杀掉。
对,铁定是这样。江口前辈大概是打算检举这个部门的诈骗行为,而那些人察觉他企图报警,便杀人灭口。只有这个可能。
杀人不能视而不见,必须报警处理。不过,若不慎重行事,恐怕会重蹈江口前辈的覆辙。一旦被公司发现必死无疑,最后的下场就是埋在山里。
「──五十岚。」
突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飞雄真猛然抬起头来。
「是、是!」
仔细一看,后藤经理正从备品仓库的门缝间窥探。
他吓了一跳,心脏差点停住。
「你做完了吗?」
「啊,不,还没。」
「今天可以休息了,明天再继续。」
「是。」
「辛苦了。」
「是,辛苦了。」
飞雄真低头致意,冷汗流个不停。
来到走廊上一看,代表和经理已经搭乘电梯离去。独自被留在公司里的飞雄真突然灵机一动:要行动就趁现在。为了断绝新进员工与外界联络,手机都被没收,八成是放在经理室里。
飞雄真在空无一人的楼层四下张望后,溜进经理室。狭小的个人办公室里摆放着办公桌、电脑和两组沙发。飞雄真从最上方依序打开抽屉,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自己的手机。
找到了,太好了,这样就能和外界联络。飞雄真喜孜孜地打开电源。电量还剩下百分之三十,绰绰有余。
飞雄真马上拨打电话,却一阵愕然。
──没有讯号。
不能打电话,也不能传送邮件。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地下室吗?这层楼收不到讯号?这样就不能报警了。
无可奈何之下,飞雄真把手机放回原位。现在只能放弃,另想他法。
飞雄真一面烦恼,一面走出经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