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之中有受理邮件的窗口。赶时间的稿子,从那里寄出最是迅速。交稿后,心情轻松地信步踏上归途,举目四望,只见眼前的大叶黄杨篱笆里透出火焰般暗红的花朵,像是往我这里偷看一样地恣意绽放,看得我心情有些七上八下。毕竟是别人家的庭院,总不好停下脚步观望太久,更别说伸出手来触摸,只好直接经过,回到家后依然想望。天鹅绒般的花瓣,有着此间花木所没有的气质。凡是我在意的事,就会写成文章,文成之后,就会读给百日红听。或许听起来像是对其他花朵过度赞美,百日红显得不太高兴,顿时洒下许多被虫咬过的枯叶、树枝,我只好赶紧爬回屋内。
天候阴沉沉的,雨时停时下。大概是这样的关系吧,还不到傍晚时分,性急的茅蜩已开始呱呱大叫。因为叫声就在近处,我站在沿廊想找出茅蜩的位置所在,发现百日红光滑的树干上有透明的羽翼正在颤动。对人类而言也许是充满情趣的画面,但对百日红来说可能就像被蚊子叮,感觉很不舒服吧?于是我拿起木棒赶走茅蜩,百日红却没有感激的样子。随便它好了!我气得走进屋里。雨又开始漓漓答答地下,玄关傅来呼叫声。我跳起来,立刻冲出去,以为是五郎回来了。当然我还不至于认为五郎会开口表示它回来了,可能是它受伤了,有人送它回来也说不定。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头戴蓑笠,眼光颇为犀利的男子。一开口就问:
——先生,府上应该有蜈蚣吧?
我马上回说:
——是呀,是有蜈蚣呀。而且还大得吓人呀!
男子一副深得我意的样子点头说:
——果然没错。那么长虫呢?
——蛇也有呀。
——蝮蛇呢?
如此说来,五郎倒是曾经对着蝮蛇吠叫过。如今它在哪里呢?我不禁有些心痛。
——也有看到过。
——如果看到蜈蚣、蝮蛇出现,可否帮我抓起来呢?
——那要怎么抓呢?
——简单呀,抓蜈蚣用长火钳,抓蝮蛇就用这个。
他拿出前端开岔的小型鱼叉给我看。
——夹住头放进鱼笼就好了。
——不会跑出来吗?
——跑不出来的。
——蜈蚣还可以接受,要我抓蛇是万不可能。到底你抓那些东西要做什么用?
——卖给药商呀。只抓蜈蚣的话可以吗?能换钱的。而且,先生你只要抓起来就好,到时我会出面交易。当场给钱走人。
我有些心动。却又担心今后一看到蜈蚣、蝮蛇,脑子里就开始算计钱,那可不是什么高尚的习惯呀。尤其我在执笔为文时,只因为蜈蚣出现而打断所有文思,忙着捕抓蜈蚣,岂非本末倒置的作为呢?
——不行,不行。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拒绝。
抓蛇人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那真是可惜。先生的家宛如蜈蚣的宝窟呀。
对方遗憾地说完离去。我心想:真是个奇妙的行业。一回到屋里,发现高堂坐在壁龛里向我打招呼:
——嗨!
——哦,你来了呀?这么说来,现在正在下雨。所以还是要下雨的时候,你比较容易出现吧?
——嗯。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是关于五郎的事吗?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呀?它送河童回去后就没有回来了。
——那个河童漂流到这里不久,就开始作弄白鹭想拉它下水,白鹭气得猛啄河童。当时是五郎居中调解才平息无事的。
我试图想像那画面,但实在超乎我能力所及。高堂从眼角看着惊讶无言的我,继续说:
——所以五郎算是有恩于河童。又加上这次的事,恩情更大了。搞不好五郎会娶个河童媳妇回来。
——那可不行。
我连忙表示反对意见:
——因为邻家太太喜欢狗,对我帮助很大。可是总不能也要人家照顾河童吧,实在太丢脸了。
我十分清楚自己没用,更不想制造更多莫名其妙的麻烦。高堂会心一笑说:
——放心吧。这桩婚姻阻力太大,很难谈成吧。
我放心了。如此说来,这家伙从以前就习惯用这种方式作弄人,看来就算死了,老毛病依然未改。
——五郎会回来吗?
——会的。就在刚才,我还看见它走在湖边呢。
——为什么它要在湖边徘徊不回来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狗也要增广见闻吧?也可能因为和河童分手,还沉浸在旅愁之中也未可知呀!
——真是胡说八道。
院子里传来动物抖动身体的声音。
——瞧!说着说着它就回来了。五郎,你的动作还真快。
高堂站起来跟五郎说话。五郎完全不见疲态,身上也很干净,高兴地摇着尾巴汪汪叫。从五郎第一次见到高堂以来,它的样子改变了不少。我也松了一口气,蹲在廊沿抚摸五郎的头说:
——五郎,辛苦你了。
五郎显得心满意足。我很想犒赏它点什么,难过的是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邻家太太的声音:「请问……」
——我就说好像听到五郎的声音了。五郎,太好了,你回来了。
五郎赶紧冲到玄关,接着就听见邻家太太不停说:「五郎呀,你总算回来了。」一见我来到玄关,她便道歉说:
——不好意思,我不请自来。因为听见五郎的声音。真不巧家里只有这种东西。
我一看,五郎正吃着蒸好的芋头。果然是肚子饿了吧,吃得比平常要大口。
——真是可怜呀。
邻家太太在一旁不停发出同情的感叹。然而,我心情复杂,难以言喻,是因为五郎即便专心吃着芋头,仍偷偷用抱歉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我这样独吞所有食物好吗?」我觉得很心疼,又为自己感到可悲。难道还是应该答应帮忙抓蜈蚣吗?抓害虫有益大众,有什么不安呢?就算是蝮蛇,只要有心,也并非捕不到呀!邻居们也会高兴,药商也乐得收购,病患也欣喜,又能改善我的经济情况。或许我该答应才对。问题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想法,有些讨厌起自己来。回到屋里,高堂已经不在了,更让我心情慌乱。于是,我前所未有地生出自暴自弃的豪迈心情,拿起钱包走出户外。我要去肉铺,买肉庆祝五郎归来。
雨停了。五郎高兴地跟在我后面。路上经过那间开着红色花朵的人家。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正在打扫庭院。突然间我们四目相接,不知何故,我的情绪有些高昂,便开口说:
——好漂亮的花呀。
那位姑娘红着脸颊回答:
——这种花名叫大理。
说完,我们就分开了。我的心情十分愉快。五郎一副什么都心领神会的表情,站在前方的高架铁轨下,摇动尾巴等着我。高高的天空一片晴朗。
什么蜈蚣、蝮蛇全都抛诸脑后。
因为五郎已经回来了。
①大理花,Dahlia pinnata,中文别名天竺牡丹、大丽花、大丽菊、大里花、洋芍药、洋牡丹等。菊科(Asteraceae),大丽菊属(Dahlia)多年生草本的总称。原产于墨西哥、瓜地马拉。块状根,茎多汁,有分枝,叶对生,一至三回羽状复叶,夏秋开花,霜降时凋谢,头状花序,单瓣或重瓣,有红、黄、橘黄、紫、白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