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极尽奢侈地享受满眼新绿的飨宴、保养眼睛之际,不知不觉雨季已经来临。就连淋湿身子也不以为意的五郎,基本上也不认为有淋雨的必要吧,所以成天都窝在廊下无所事事,我当然也就不想出门了。
一直坐在书桌前,哗啦啦的雨声在沿廊外围、房子外围、厅院外围,一圈又一圈像波浪般反复冲刷,越下越激烈。听着雨声,有种被镇压住的感觉,身体动弹不得,仿佛自己成了雨水囚牢的犯人。尽管是大白天,却昏暗一如夜晚,空气有着梅雨季节的寒凉触感,湿气几乎快要弥漫进脑海深处。
中午时分起难得雨停,太阳拨开云层露出脸来,阳光直射进我家庭院。太好了!我走出庭院伸伸懒腰,感觉连日来的雨水使得周遭草木似乎一下子长高不少。举目四望,发现池边堆叠着什么东西,纳闷地走近再看,感觉既不像是布,也不像是皮,呈现带暗绿混着深褐的土色,而且还闪闪发亮。因为看来有些思心,我用木棒前端勾拉过来,整个摊开,土色变得有些透明,在微风中轻飘飘地晃动。形状看起来就像紧身工作服搭配卫生裤,但整体说来又没那么大。顶多只有我的膝盖高吧?这时突然玄关传来声音。
——好不容易雨停了呀。五郎!
是邻家太太,大概又拿什么东西来给五郎了吧。心里才这么想着,五郎已经悄悄从沿廊下面爬出来。我从庭院绕出去跟邻家太太点头致意,邻家太太也笑着回应。
——哎呀,真是不错!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挂在我手上木棒前端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向着她轻轻晃动一下木棒,邻家太太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当然是河童褪下的皮囊,还用说吗?
——怎么你连这种东西都知道?
我诧异地反问。邻家太太看我的眼神似乎显得有些悲悯。
——看一眼就知道了呀。
我还是不明白。
——这是身体还没固定的年轻河童。
我听得益发糊涂了。
——饱经年月的河童,会像之前的一样变成单只盘子状,可晒成干货,但这是年轻的河童,还很鲜嫩呀。
邻家太太说到这里,还特别表现出忧伤的语气。
——经过严冬之后,皮囊只有表面僵硬,再经五月暖风吹干、初期梅雨拍打,涨开后便能褪去。这只会发生在年轻河童身上。你看,上面连蹼掌的痕迹都有。
听她这么一说,果然上面是有类似的痕迹。邻家太太靠上前来,啧啧称奇地仔细从手掌端详到脚掌。
——真是完整呀。从背后破开来,先是按着一只手指的前端一点一点地脱起,从肩膀开始,小心翼翼依序褪除,不会扯破。这一定是母河童,公的才不会有这种本事!
她那种斩钉截铁的说法,让我有些反感,不禁低声说:
——我是无所谓,小心有的男人可没那么好脾气呀!
邻家太太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说:
——自古以来听说,剥下一点皮囊放在衣橱抽屉深处,会让衣服变多。
她很惋惜地看着皮囊。
——可是,这么完整的皮囊,还是应该整个保存起来比较好。
内心几经交战,看来她还是打败了私欲:
——就挂在屋檐下晒干吧,那样最好。
——晒干之后要做什么用?
——做什么用?你不知道吗?
邻家太太思索了一下说:
——到了手头很困难的时候,可以拿去跟药商商量吧?
——这种东西能做什么药呢?
——耶就看药商怎么决定了。
说完,从带来的小锅里,取出看似鲷鱼头骨的东西移进五郎的盘中。
——这婪是人家新居落成送给我先生的香烤鲷鱼。你慢慢吃吧!我也留了一份给你主人,就放在玄关的上框②。
我赶紧低头谢谢对方日常的照顾,再抬头已不见邻家太太的身影。绕回玄关,果然有一整只鱼在等着我,真是太感谢了。
从傍晚起乌云又开始密布,觉得有些不妙,便将那个所谓的「河童皮囊」给收进屋里,挂在二楼的衣架上。然后来到一楼,打开房间电灯。因为渠道前方设有电力公司,这屋子的房间和玄关也装上了电灯。只可惜经常会停电,不是很可靠就是了。点油灯固然比较可靠,就怕偶尔不开电灯,电力会跟我闹脾气就糟了。
晚餐过后,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五郎在外面发出奇怪的叫声。这么说来,当我收进「河童皮囊」时,它的样子也有些不太对劲。是那个鲷鱼骨头不新鲜吗?或许是梅雨季节受到了风寒?还是让它进屋里吧!我稍微打开玄关的门,呼唤五郎。可是它没有过来。等了好久还是不见踪影,只好死心关上了门。心想万一出事就不好了,为了谨慎起见,决定改在一楼房间做事。在这里比较容易得知五郎的动静。
那天晚上,文稿写得相当顺利。或许是因为有了河童皮囊吧。毕竟稿子写得顺,收入也会增加,收藏的衣服自然也就多了。正当我暗自窃喜得到了一件好宝贝时,听见了奇怪的声响。还以为是五郎,坐直了身体,才发现声音来自壁宠里。只听见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喀达喀达声,眼前突然冲出一个船头,立刻又往后缩回。接着高堂出现了。我心想他又来了,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好不容易他做完了抵达这里该有的附属手续后才面对着我,我点头致意完立刻又埋首稿纸堆里。如今这种事已经吓不到我了。既然对方总是不顾我的方便与否说来就来,我也不会期待他大费周章地寒暄问好。可是高堂完全不在乎我很忙的样子,语气蛮横地开口就问:
——你把河童衣收到哪去了?
啊哈!原来那东西叫做河童衣呀。我虽然马上就意会,却故意装蒜问: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堂立刻怒斥:
——别装了。你听到不知道的新名词通常就会一脸狼狈,今天却表现出那么镇定的态度,不就说明了你根本知道河童衣这回事了吗?
我当场感到有些狼狈。
——原来如此。假设我真拥有那东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堂看向身后。只见从画轴里面走出一位年约十二、三岁,有着一头齐眉浏海的少女。身上单衣湿透,也许是极其憔悴的关系,只是幽幽地伫立在壁宠里面,低头不语的样子,感觉有些怪异。高堂以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说:
——那东西是这个孩子的。
——可那不是河童的皮囊吗?不是河童褪下不要的旧皮吗?
我不小心说溜了嘴,可是高堂并没有扯我后腿,而是一脸正经地说明:
——那是以讹传讹的说法。河童们也觉得很困扰。就是因为这样,不知有多少河童因为粗心大意,脱下的河童衣被人类拿走,落得有家归不得,最后被卖入特种营业的命运!这孩子也是回到原地想取回脱下的外衣却找不到,问了五郎缘由,在五郎帮忙下跑来求助于我的。
我好生失落,仿佛自己被当成强盗坏人看待,高堂则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善人。于是起身到二楼将「河童衣」拿过来。上下楼梯之际已忘却心中不快,交出东西时还亲切地问说:
——会不会太干了?应该有点水气会比较好吧?
连我自己都不免感到有些丢脸。假如我这已稍稍强烈的个性能再有深度点,相信对执笔写作的事业也有帮助,偏偏我如此轻浮,岂不是让自己的文章分量不够的致命罩门吗?
那孩子左摇右晃般高兴地上前,低头对我鞠躬取回河童衣。稍微瞥见她的手,就像扑了一层微带绿色的白粉一样。可能是这个印象的关系,当她微微一笑,往左右两旁牵引的异样薄唇,更让我觉得不像是人间所有。不对不对,我这样子想,对她就太过分了。毕竟她也是为了表达善意,才做出那样的表情呀。顶着浏海的河童也对着高堂鞠躬致谢,然后拿着河童衣,朝向唯一开着的沿廊玻璃门,跳进了水池。外面还在下着小雨。
——不要看她!
高堂低声说,我连忙将视线避开。
——那外衣不会太小吗?
——其实那很有伸缩性,可以撑大穿上。听说今天在清泷有河童的十三祭。她的其他伙伴都打算越过北山前去,那孩子因为想搭火车,才来到这里。
高堂云淡风轻地诉说着。不就水池传来扑通一声,马上又恢复平静。
我们站在沿廊上,望着外面。
——看来已经走了。
——太好了、太好了。
绵延渠道所散发的微微腥臭味,此时似乎掠过鼻头。漆黑的暗夜悄悄从后山来至眼前。在屋内电灯的光线投射下,连接水池的渠道周围,白色的鱼腥草小花如灯笼逐一点亮般成群绽放,无声的小雨,静静地打在上头。
①鱼腥草,Houttuyniacordata,日文名「ドクダミ」(毒矫み,Doku-dami),中文别名蕺菜。三白草科(Saururaceae)多年生草本。原产于台湾、中国、日本。植株有强烈腥味。叶互生,心形,叶尖锐尖,叶基心形。穗状花序,花小无柄。初夏开花,秋季结果。
②登上室内的石板或木板。日式住宅内部地板架高处与玄关有高低差,为遮掩、包覆木地板架高处侧面的切面,所贴设的木头或石材,有时可充当穿鞋时的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