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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杜松①

向晚时分,走在渠道旁时,一个头戴旧蓑笠、有着惠比寿②长相的老人,带着奇妙的笑容坐在路边的树墩上。这一带已经开始昏暗,逐渐弥漫开来的暮色,让老人身周一片阴暗,可是他却文风不动,安静如地藏菩萨的神态,更引起我的注意。好不容易在隔着约可容两人擦身而过的小路对面,看见一根钓竿固定在岸边的柳树上,心想他大概是在钓鱼吧。因为在附近没见过他这般长相的人,不免心生兴趣。

回到家在玄关口,遇到邻家太太送剩饭给五郎当晚餐,便开口问她知不知道那位老爷爷的事。

——那是水獭啦,住在安宁寺川的上游。大概是发现新建好的渠道也是不错的猎场吧。从它懂得变换形貌却不引起骚动,就看得出虽是畜生也是有智慧的。还好你没开口跟它说话,啊,这附近的小孩子都知道那是水獭,所以不会被骗。

——被骗的话会怎么样呢?

——倒也不会怎么样啦,顶多只是在它抓到一整篓的鱼之前,被放在一旁发呆看着水面喽,大概是要人作伴吧,只可惜一般人哪有那种闲功夫陪它呢?还得过日子才行呀。你说对吧?

——嗯……

——我说你可千万不要跟它扯上关系呀!

邻家太太锐利的眼光,好像瞬间穿透我的眼底,她再三警告之后方才回去。

天色已经整个暗下来,我走进屋里打开电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迅速跑进厨房后面,一种类似猫的小动物。因为后门关着,应该是从通往地板下的洞口跑走了吧,说不定是只大耗子呢。这种东西才真是不应该跟它扯上关系!对了,邻家太太不是拿来食物「要我跟五郎分着吃」吗?打开锅盖一看,是牛蒡、芋头煮沙丁鱼。厨房里还有昨天邻家先生挖给我的野山药。打从一早起我就满心期待,决定今天要煮山药泥麦饭吃。今天的晚饭真是丰盛!我心情雀跃地来到厨房准备炊煮已事先混入麦子的饭时,竟发现流理台上有几只香鱼排放在竹叶上。心想大概是邻家太太之后又拿来给我的吧,至于其中原因我就不清楚了。由于今天的菜色已足够,没有必要烹煮香鱼,我打算利用煮完饭的余烬烤鱼,能烤多少算多少,其他等明天再说了。

第二天早上,邻家太太一如往常地打扫门前,我跟她提起香鱼的事,她惊讶地露出恶事临门的表情。

——你还没有吃掉吧?

——嗯,还没有。

——那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一定是水獭把你当成同类了,真糟糕!它还会来的。一旦被缠上,一辈子都得活得像水獭呀。

老实说,此时的我一方面颇受到那句「活得像水獭」的话所吸引,同时也有邻家太太所说的那种「真糟糕」的感觉。

邻家太太建议我带着香鱼到安宁寺川的上游还给水獭。于是我乖乖回到厨房,将那些香鱼照原样用竹叶也好,提在手上往河川上游走去。

说是河川,因为这附近已相当接近源头,因此让人觉得像是水流湍急、水道狭窄却切穿地面颇深的小河。两岸的树丛茂密。经过安宁寺的围墙旁继续往上走了一阵子,突然河面变宽,让我大吃一惊。仔细想想,我从没来过如此上游的地方,不知道水獭的窝是否在这附近?

左手边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我心想那里应该有一条从不同方向延伸过来交叉的小路,顿时眼前冒出一位戴着猎帽的男人。

——先生,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你。

一听那声音,我就确定对方是抓蛇人。

——倒是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是要捕抓冬眠前的蝮蛇吗?

——那种东西也不是想找就很容易找到的,完全要靠运气呀。前面被开垦的山上有一片杜松林,我正准备到那里采杜松子,还有当归根,今年秋收是可以采收的季节,所以去看看长得怎样。

他边说边打量我手上的香鱼。

——我是要将这个拿去还给水獭老人。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知道地方吗?

——应该吧,不就在这上游吗?

——不对不对,先生,这里是支流。主流会流经安宁寺的庭院。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可以的话,那东西交给我吧?

抓蛇人亮着眼睛盯着香鱼看。

——不行,这东西必须还给水獭老人。

——没有问题啦,我会跟它说的。

——难道你认识水獭吗?

——它是我的外祖父。

我大吃一惊,差点跌坐在地上。

——我说的可是水獭呀!

——任何时代都会发生打破规矩的恋情呀。

抓蛇人似乎不以自己的血统为耻,我不禁将语气放缓和,关心起对方。

——那你母亲健康可好?

——我小时候她就离家出走了。因为有那种血统的关系吧!

原来如此,想到抓蛇人苦难的前半生,先前对他的不快早已付诸水流。原来他的身世如此颠沛曲折呀!

——好吧,那这些香鱼就交给你处理了。

说完我将竹叶包递给了他。

——那就谢谢你了,哈哈。

抓蛇人一收下竹叶包,当场就从鱼头开始吃起。瞧他如此有野性的行径,还真不愧是水獭的后代。我还在一旁赞叹不已时,他已经告辞,瞬间消失在山的另一方。

突然间我开始担心他是否真的会跟水獭说清楚。

我没有前往安宁寺寻找主流,而是回到河川和渠道的交会处。当初因为疏水工程需要,挖掘了人工地下水脉,我钻到渠道下面仔细观看了原来的河道。这里原本应该是一条大河才对。随着时代变迁,水獭也适应了新世界。一直以来它们的栖息范围也遭受严重威胁。尽管和人的世界交错,根据它们的本性,只要有心流传给后代子孙,或许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坐在昨天水獭老人坐过的树墩上。因为太阳还高挂中天,距离它出没的时间还早。从早到晚,为了获取当日的粮食,总是像这样茫然地坐着发呆。如果说这就是「活得像水獭」,这样的生活方式难道就不正确吗?

秋日高远的天空,远处传来孩童的嬉戏声。金风送爽令人昏昏欲睡。

突然听到狗叫声让我惊醒。是五郎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吠叫。还来不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脚下冲出一个东西直往渠道跳,发出扑通的落水声。五郎对着那里狂吠猛叫。我举目四望,发现太阳已经西下。一面心里想着不行不行,一面赶紧站起来,催促五郎说:好了,可以了,我们回家吧!

晚风很冷,不禁抱起双手缩进袖子里,这才发觉衣袖里装有某个东西。取出一看,是绿色的杜松子。学生时期,教室外面长了一棵杜松。不记得哪位老师说过:杜松子刚长出来那一年还不够成熟,必须等到第二年或第三年的秋天才会变黑色成熟。

还是颗青果子嘛!如此低喃后,我将果实往山的方向抛去。五郎接着大叫一声「汪」,然后安慰似地摇着尾巴抬头看着我。

①杜松,Juniperus rigida,柏科(Cupressaceae)常绿灌木或小乔木,高可达十二公尺。刺叶窄披针形,三枚轮生,狭线形。五月开花,花雌雄异株,球果无柄,称作杜松子,可入中药。

②日本七福神中的渔业神,主司除灾招福、生意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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