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道两岸的樱花盛开,花开只保存了一段时间,终于撑不住纷纷凋散。飘落在渠道水流上的花瓣,仿佛是摇动的太古地表,大大小小堆聚的落英时而汇集时而分离,不断反复聚散,边往下游滑去。眼看整个水面都被花瓣掩埋,几乎很难看见潺潺流水。
我是去年的樱花季节过后才搬来的,过去只听闻过「花吹雪」的形容,没看过实景。原来古人造词一点都不夸张。
视线微微向上移动,不免为樱花如此繁荣而惊讶,微带朱红的白色花朵一如热闹的灯笼,点点覆盖着山壁。
渠道旁的树下有着波斯婆婆纳①、附地菜②的绿,宝盖草③的淡红,加上荠菜惹人怜爱的白色小花,连泥土都充满生气。有什么时节比春天更适合妆点万物为其生发的讴歌呢?
夜里睡觉时,因声响而醒来。接近黎明了吧?阴暗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我先是静静躺着不动,突然眼睛看向房间角落,有一名梳着整齐发髻的陌生女子端坐在那里。旁边摆着一个类似旅行箱的东西。我连忙坐起。女子伏在榻榻米对我深深一礼。
——我是来告辞的。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拼命地想,却不记得认识这样的朋友。只能睁大惺忪睡眼,却说不出话来。正痛苦地试图发出声音时,女子的身影竟渐渐透明,终至消失不见。
我就像遭到狐狸作祟,又像身处梦境之中,没办法,只好继续躺下睡觉。再次醒来时,已是日头高挂,大概快中午了。
——那是樱花精。之前你应该一直在渠道旁欣赏樱花吧?
邻家太太一如以往用力点着头解开谜底。其实之后我也想到同样的答案,只是觉得对方不同于一般精怪。
——那是因为你还单身,那种东西才会过来……我这样问有些冒昧,你从事写作的工作,收入怎么样?
发问突如其来,我像中了一枪似地陷入窘境,说话也变得结巴。
……当然不像一般固定上班的人那么好。没有工作时就不会有收入。就算有了工作,如果写不出来一样领不到钱。我的生活状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邻居太太深深点头,表情好像在说:「啊,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忘了,原来是这样子呀。」突然又很亲切地上前半步,口气一改,说:
——其实,我的朋友正在帮待字闰中的女儿找对象。这位和服店的千金小姐也真奇怪,说是不喜欢商人,希望与无缘于金钱的清白廉洁之士厮守,就算对方贫穷也无所谓。她父母也很困扰,终于不得不到处找人帮忙介绍。即使许多家境不错的人前去提亲,就是不见女儿希望的对象上门。说起来,女方家生意做得很大,生活富裕,供养年轻夫妇两人的生活根本不痛不痒,偏偏就是没人帮忙介绍……
所以邻家太太才会问我「收入多少」。尽管嘴里说什么「无缘于金钱」,她难道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唉,可这世上不都是这样子吗?众生肩负着这些矛盾,不以为意,不也活得很健康吗。唉,我实在无法接受……我深呼吸一口气后回复:
——我对这门亲事不是很有意思,首先,我就从来没有过成家的念头。
邻家太太一副饱受打击的表情直盯着我看,过了一阵子才开口说:
——我倒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呢……
然后摇摇头回去了。
我回到家中,坐在房间里,发现角落有一块地方变成白色。上前一看,是吹落的樱花堆积在一起。那里正是早晨该女子端坐的位置,看来她果然是樱花精吧!
原先我还怀疑她会不会是百日红?我担心是不是枝干上的大窟窿让她快要撑不下去,所以她前来告辞。脑袋清醒过来的同时想到这点,便立刻前去庭院确认。可是百日红一如平常,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但我依旧很担心,便诵读几首最近喜欢的罗塞蒂的诗给它听。读得正起劲时,邻家太太拿着「给五郎的剩饭」出现了。
对了,我的杂志还遗留在院子里。于是再度来到庭院的百日红处,百日红静静地等着我来。大致说来,植物的属性就是擅长等待,百日红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当时的它等待得尤其热诚。我拿走杂志时,整棵百日红甚至还微微颤动了一下。我有些讶异,抬头一看,发现有个什么东西跑过树枝间。心想可能是小鸟或猫,定睛再看,竟是上次那个小妖。它虽想模拟成树瘤的样子隐藏其间,但还是露出了全身。不知它是从何时起来到这里的?假如打算就此定居,只怕百日红会受不了吧?想到蒲柳之质的百日红连夏蝉都讨厌,脾气一向不是很好,我只好开口说:
——可不可以不要在那棵树上?树干上不是有个大窟窿吗,我不想给它增加太多负担。
一时之间,小妖看似文风不动,终于才面无表情地问:
——那我要到哪里才行?
我赶紧思考这个问题。
——对了,泰山木怎么样?到那棵树上,一定会觉得安稳。
小妖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瞬间便消失踪影。大概是移往泰山木了吧?果然动作很快。这时我才想起,刚刚应该问它有关清晨樱花精的事。很难想像它们同是精怪,会不会是它的姐姐或阿姨呢?
百日红像是松了口气,树叶发出沙沙响声,搞不好是在跟我道谢。下午山内说好要来拿上次那篇织品业界杂志要的稿子。我将鱼干、早上吃剩的味噌蚬汤,搭配蜂斗菜沾味噌当午餐解决掉。不久玄关有人叫门,回应后山内走了进来。难得我这么早写完文章,交付稿件时自然意气风发—山内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高兴。这时他发现那堆樱花的落英。
——咦,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
正要说明时,担心跟他提起樱花精,不知他能不能接受,却还是全盘托出:
——今天早晨,有一名陌生女子坐在那里跟我告辞。根据邻家太太的说法,那是樱花精,可我就是不觉得她像妖怪。小妖现在我庭院里就有,但两者实在一点都不相像。
山内显得十分惊讶,之后用力吸一口气后说:
——「小妖」可不是指年纪较小的妖怪,而是某种妖怪的正式名字,绵贯学长似乎完全误会了。妖族由南到北种类各式各样,并非像出世鱼④那样,各个成长阶段有不同的名字。
山内振振有诃的样子吓到了我。
——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是常识呀!
山内语带责备地说。我突然有种无助的不安。
……我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通常,脱离世俗也会造成一般常识付之阙如,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没有办法的。
山内反过来安慰我。
——早上起就怪事连连。
我提起邻家太太介绍「奇怪的和服店千金」的婚事。山内听了说:
——我知道那位小姐,她是纺织公会干事的千金,不是门坏亲事呀!
山内说得起劲,我却不置可否,听过就算。
——那位小姐肯定也读过绵贯学长在业界杂志上的文章。
山内说得益发起劲。我不禁担心:该不会这家伙已经看透我的才能,希望我尽早脱离这项工作?不料他说:
——所以我想,这桩婚事应该会无疾而终吧!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禁拉高音量问:
——为什么那么说?
——你先冷静下来。这篇文章应该也是一样,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都很有意思没错,但问题是,其中内容是否会让对方想跟作者共同生活呢?
的确很有说服力。
——所以,绵贯学长你才会碰上连樱花精也对你行礼如仪、告别离去的境地,这超然的态度值得称赞!请你早点写出高堂学长的故事吧。
我听了沉吟不语,山内借机赶紧离去。
堆积的落花,令我爱怜不舍,放置两三天后,逐渐枯干缩小,随风从敞开的窗户飞去。
①波斯婆婆纳、Veronica persica,日文名「おおいぬのぶぐり」(大犬の阴囊,ohinu-no-buguri),玄参科(Scrophulariaceae)一年或二年生草本,原产于西亚至伊朗。全株有毛。茎自基部分校,下部倾卧。茎基部叶对生,边缘有粗钝齿。花萼四裂,花冠淡蓝色有深蓝色脉纹。葫果肾形。
②附地菜,Trigonotis peduncularis,日文名「キュウリグサ」(胡瓜草,Kyuuri-gusa),别名伏地菜、鸡肠草。紫草科(Boraginaceae)年生草本,分布于中国西南至东北。高五至三十公分。茎细弱,常由基部分枝,具平伏细毛。叶互生,匙、椭圆或披针形,先端圆钝或尖锐。五至六月开花,总状花序顶生,细长无苞片;花萼五裂。
③宝盖草,Lamium amplexicaule Linn,日文名「ホトケノザ」(仫の座,Hotoke-no-za)中文别名珍珠莲、接骨草。唇形科(Labiatae)一年生直立草本。茎软弱,方形,常带紫色,被有倒生稀疏毛,高十至六十公分。叶肾形或圆形,边缘有圆齿和小裂,两面均有毛。三至四月开花,花轮有花二至数朵,花无柄腋生无苞片,花萼管状。六月结果,小坚果长圆形三棱。
④日本社会对某些鱼类,会在不同成长阶段给予不同称呼。如武士、学者及冠之后改名般,意味着出人头地的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