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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葡萄

空气湿重,感觉马上就要下雨。从榻榻米客厅眺望外面,发现百日红已经开始冒出一些花苞。这么说来,高堂第一次现身也在这个时节。那日入夜后风雨激烈,玻璃门窗发出恐怖的声响。边回想去年此时,边抬头看着外面,感觉映照在玻璃窗上的风景和室内不太一样。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窗里透明的风景竟是一片原野。难道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子吗?抑或过去窗上都正常映出房间的景致,由于某种原因突然变成远地风光呢?我应该假装不知道好呢?还是保持冷静告知对方我已经发现了?我又该如何告知对方呢?我左思右想,十分烦恼。

后来我将心思转向写作,把玻璃窗的事抛在一旁,待回过神来天色已暗。于是走到厨房,洗米煮饭,把发泡香鱼干煮成甜咸口味,并搭配邻家太太给的盐腌鱼下水,解决了晚餐。然后去付费澡堂洗澡,回家后查完一些资料,感觉有些口渴,却懒得喝水便直接就寝。

梦中,我在和尚的山寺附近散步。五郎带头走在草地上,我们来到未曾来过的山上。微微可以听见乐队的声音,我们追随声音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漫无目的地跟随着乐声走在山中。接着开始下坡了,我心中诧异:这里原本就有山谷吗?但因为是梦境,也就不以为意。坡度越来越陡,才刚感觉到路面较缓,马上又是下坡路。山路两侧是高耸的山崖逼近,五郎径自走在很前面。进入森林了。景色逐渐变成深绿色,天色也变得要暗不暗。这里的地势应该很低,空气却越来越清澄,穿过树干之间,从森林深处传来温和淡柔的乐队音乐。还有微微的嘈杂人声。我更加诧异:「怎会有人在此聚会?又是怎样的枣会呢?」完全忘记自己置身梦中。乐队演奏的是西洋乐曲,令人怀念的音乐带着某种忧伤、熟悉与淡雅。可见就算聚会,应该也聚集了一群风雅高尚的人吧。我同时带着好奇心和不安继续往前进。周遭的明亮既非来自月光亦非来自星光,紫罗兰般的暮色逐渐深入这不可思议的明亮中。眼前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落叶松林,还是说,生长在高地受自然的抑制,根本就不须人力整理?

五郎走在前方,已不见身影。我也加快脚步,试图追上。前面下坡处是转弯,底下的光显得明暗交错,越往下走亮度就越明显,好像是个广场,群树随之稀疏。乐队的声音就是从这里流泻出来的。穿着不同洋装的男男女女,有的躺在贵妃椅上、有的坐在摇椅中,或像随意散置的花串般东一群西一团地手持玻璃酒杯谈笑。中间有张大圆桌,堆满了时令的水果和葡萄。因为口渴,那些大颗的葡萄对我而言充满莫大诱惑,脚步踏进广场,虽穿梭在人群中,感觉却如同漫步林中那么自在。经过人群时,每个人都好像认识我似地微微将视线低垂,没有人出来制止或疑惑地盯着我看。

有几位坐在圆桌周围的椅子上,悠闲地用餐。刀叉散置在桌上,根据我的日常饮食,很难判断盘子里的食物是什么。走上前时,所有人都面朝向我。席间有一个空位,我不知是否该坐下。因为看见周遭的人微微点头,便怯生生地就坐。

来,请用葡萄。正中下怀!可是,古今中外不都传说过:千万不要吃异界的食物吗?我要是胆敢无视那些教诲,恐怕此生所累聚的一点点教养将会哭泣!不断向我招手的紫红色葡萄带着露水,鲜艳欲滴,累累成串地装饰在圆桌中央。

——还没有用过餐吧?

坐在斜对面,一位刚过妙龄的妇人轻声问我。

——因为他才刚到这里嘛。

旁边一位留着大帅胡,中等身材的男士代我回答。

——谁来服务客人呀!

坐在正对面、和我大约同年的一位男子向另一头高声呼喊。我连忙制止说:

——不用了,请不必费心。我肚子不饿。

不知为什么,此时笑声如涟漪般同时涌现。奇怪的是,虽然被嘲笑,我却不觉难堪。啊,对了……我想起来此的目的:

——请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狗?我正在找我养的狗。

——这里并没有狗呀。

刚才的妇人断然回答。我还来不及抗议:怎么可能呢?她已开口说:

——来吧,请用葡萄。就算你肚子不饿,也应该口渴了吧!

她说的固然没错。一时间,我感到自己的动静正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更加觉得不对劲。

——我必须回去了。

——为什么?

刚才留大帅胡的男士问我,似乎觉得很好玩。问我为什么……我……看到我词穷,对方又说:

——留下来不是很好吗?这里不过是入口,再往前去风景更美。不但有会生出彩虹的瀑布,也有云蒸霞蔚的高山。还有金刚石建造的宫殿。住在里面的是清新可人的精灵们。每天生活心情平静,眼前尽是美丽风景,往来谈论者也尽皆是品格高雅之士。没有必要再回去人世,跟那群猥琐卑劣的凡夫俗子牵扯在一起,徒然降低自己的气质。

我听得心生向往。大帅胡语气更加轻柔地说:

——来吧,请用葡萄。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动手。我就是沉默地保持不动。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我才开口说:

——听阁下所言,的确是很吸引人。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不想取用葡萄。因此刚才一直在思考这问题。每天过得无忧无虑,听起来的确是很理想的生活。但终究那种优雅籼我的本性不合。上天所赋予我的理想,是必须靠我用自己的力量刻苦去争取来的。这里的生活……

我踌躇了一下,继续说完:

——无法供养我的精神!

说完之后,全场静寂。可怜的大帅胡更是涨红了脸,与其说是生气,应该说是困惑所导致吧。

——我……

大帅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快要哭出来而说不出话。

——那我告辞了。

我站起来鞠躬致意后,转身踏上来时路。不知从何时起,五郎又在前面带路。我在内心偷偷松了一口气,没有五郎,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走回家。

……远方微微传来夜间列车的汽笛声。模糊轮廓的另一头,意识再度提醒我身在梦境。外面好像下雨了。汽笛声在雨天更容易听分明。意识处于幽冥之境,看来现在我还来得及回到梦里。我心中某个部分始终受到那里吸引。雨水穿透纸门入侵室内……对了,是那个大帅胡哭泣的脸。他是个柔弱温和的人,我却偏偏猛地用力拒绝了他……

雨无声地下着,偶尔会听见雨水从破掉的排水槽众成雨滴落下。我静静听着滴水声,只觉声音渐远渐弱。一开始是草原,五郎出现了,走在前方。对了,一路上都是下坡,穿越山崖而过。对了,听得见乐队声……广场到了。我直接走向圆桌,一切都跟刚才的情景一样。大帅胡用一副没发生过任何事的安详表情看着我。

——关于之前那件事。

我只想赶紧表明自己的心意。

——十分感谢阁下的好意,我完全没有否定阁下的意思,甚至对您还充满憧憬之情。刚才我有些自我陶醉,如果不强势点,只怕会输给诱惑。然而回去之后才意会到那种态度很失礼。我知道自己没有说清楚,很对不起。我之所以还无法来此,其实另有原因。我必须看守家园,那是我朋友的家。

大帅胡闭上眼睛,微笑点头。旁边的妇人道:

——原来他发现了那件事。

说完以扇掩嘴,带着惊讶对周遭的人窃窃私语。对面的绅士也说:

——难为他发觉到,回来说明。

——太好了、太好了。

一股安心与温柔的感觉如波浪般荡漾开来。我看着葡萄,心想:好美。突然脑海中掠过一个疑问:「这里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呢?」于是抬起头仰望天空。天空就像月光石磨就的巨大透镜,简直如同水面,这里岂非宛如水底之国……是湖底吗?我想。

这一次我清楚听见雨滴声,枕畔出现身穿小仓裤的膝盖。是高堂来了。对了,他曾经说过,只要时机到了就能看见,今夜就是他所谓的时机吗?

高堂低声说:

——实际走一趟,结果发现没有什么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这家伙吃了葡萄啊。同时也认为这下我写得出来了。

高堂站起来,慢慢走开。画轴那头传来他回去的声音。

——你还会过来吗?

我躺在被窝里不放心地大声追问。

——我还会来的。

他的声音已远,微微在黑暗中响起。一如自己发出的声音变成飘荡的回声,迷失在许多国境后,终于回到故乡。接下来只剩一片寂静,一片空寂宁静。

我再次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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