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着小道,潜入到了缓冲地带的边缘处。
找到了一幢玻璃已经破碎的6层建筑物后,登了上去。
里边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大概是同行干的吧。
进入顶层的房间后,我选择了一扇湿漉漉的窗户作为阵地。
招潮蟹就像愚蠢的门卫一样,继续把守着封锁墙的缺口。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雨中泛着银光的炮塔上方。
从这个距离命中固定目标还是有可能的。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它的机关炮完全能够命中我。
唯一的欣慰,是我正处于主炮的最短射程之内。
我打开榴弹枪的弹仓,
仔细检查了一下装填弹的种类。
我使用的是对复合装甲用附着式定向榴弹,信管的起爆距离已设定在了最短的10米。
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发射,只要能命中炮塔上方的装甲板就可以了。
但是只要我一开火,就一定会被它发现。
虽然还剩下两发弹药,但不会再有机会去发射第二发了。
我合上弹仓,
打开了远距离瞄准器。
在心中计算出目标距离与弹道的下沉率,小心地调整好照门。
这支榴弹枪既没有配备激光瞄准具,
也没有安装弹道稳定器。
除了榴弹的威力与枪托的材质外,其他的一切都保持着上个世纪的设计。
只有最单纯的武器才最值得信赖。
这是我从绵绵不断的“雨”中学来的唯一的社交原则。
我压低身体,将枪身从窗口伸出,慎重地瞄准好。
雨仍旧在不停地下着。
风在缓冲地带的大地上无力地吹拂着。
目标依然没有活动的迹象。
风开始变强了。
地面上的泥水掀起了鳞片状的波纹。
我把手指放在扳机上,等待着风停下来。
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口渴了。
很久以前,在我首次与机动兵器对峙的时候,也并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紧张。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一直在考虑着她的事。
现在,她大概正在依照我的命令,静静地站在湿漉漉的小路上吧。
即使带她一起走,我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今后该怎么办。
我可以想象出交易场上的家伙们把我当成傻瓜时的样子。
虽然充电装置很昂贵,但也并不是搞不到的东西。
虽然无法给她更换软件和零件,但简单的检修和调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或许还可以为她订做一台小型的投影仪。
另外还需要一件能够展开成半球型的伞之类的东西。
我们可以带着这些东西去周游点在的居住区,在她的解说下为人们展示“星空”。
……如果转行去干这种生意呢?
或许在我死之前,还能够走遍这颗星球上所有人的身边也说不定。
正好我也对废墟猎人这种工作开始感到厌倦了。
【废墟猎人】“真是胡思乱想……”
我小声嘟囔道,将偏离了目标的准星恢复到原位。
这些只不过是空想的梦境而已。
之所以考虑这些无聊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打消积蓄在心中的恐怖而已。
这是我从内心中不愿死在这里的证据。
可是,这倒也是个不坏的念头。
风就像老人垂死的气息一样衰弱下去,停下了。
招潮蟹依然在照门与准星连成的直线上,等候着不会到来的敌军战车。
【废墟猎人】“抱歉,因为我又找到新搭档了”
我在深吸了一口气后,扣动了扳机。
弹头带着白烟飞翔过去,命中了招潮蟹的炮塔后部。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招潮蟹似乎在愤怒地颤动着躯体。
【废墟猎人】“信管失灵?!”
我立刻翻身躲到了墙后,
同时打开弹仓,取出了空弹匣。
在热气中膨胀的弹匣落在水泊中,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我迅速地将第二发流弹塞入弹仓。
伴随着金属质的枪声,建材化作粉末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
建筑物的外壁正在承受着机关炮的扫射。
漫长的时间过后,第一轮的扫射停止了。
我冲到房屋边缘的一扇窗户旁,
快速地探出头来,确认一下状况。
招潮蟹的高度已经改变了。
炮脚的固定被解除了,移动用的动轮正在接地。
它是打算进入回避态势。
正当我打算探出身体瞄准它的时候,机关炮开始了又一次的扫射。
吸满了雨水的混凝土就像轻石一般松软,完全起不到盾牌的作用。
如果呆在这里的话,早晚会连同房间一起被13毫米的子弹打成蜂窝的。
我俯身冲向了内侧的楼梯。
雨在不停地下着。
我一边低着头在小道上奔跑,一边侧耳聆听着雨音的对面。
那是静音马达的闷响,与强化树脂的车轮压榨泥土的声音……
那是曾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却又绝对不会熟悉的声音。
视野变得宽阔了。
车道的中央放置着一辆电瓶车。
我在那里藏好,开始窥探周围的情况。
招潮蟹正在高速移动着,四只脚在地面上留下了不规则的车辙。
它向着封锁墙后退了十几米后,又突然改变了方向。
但是,却绝没有从把守着的缺口处离开的迹象。
大概是因为并没有把我当作是单独行动的步兵吧,
它正在做着躲避未知敌军的随机回避运动。
时速大约有25公里……作为内部电源模式,它的行动还是很迟钝的。
装备在一侧的传感器似乎正在窥视着这边的情况。
我心里很明白。
当没能用第一枪击毁它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输掉了。
假如有旁听装置的话,我就能够听到招潮蟹召唤援军的高速通讯了吧。
最快的话只需要10分钟,这座城市里所有活着的人们就都会被抹杀。
在永不停息的雨中,所有的秩序将再次被冰冻,封印。
我咬紧了牙,抑制住了即将浮现在嘴边的一丝苦笑。
是啊,我该做的事情并没有改变。
必须尽快将招潮蟹击毁。
然后带着她突破封锁墙。
我重新握紧了枪,不禁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教导队上尉的话语。
“绝对不要站在原地”
“面对防御兵器的火线,必须时刻占据锐角位置,勇敢地向前突破”
但是,这话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弹药还剩下两发。
必须尽量靠近,首先让它停下。
然后再瞄准上方的装甲,将它最终击毁。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次,飞身冲向了雨中。
我飞奔着。
招潮蟹扑捉到了我的身影,开始降低速度进行扫射。
近距离主传感器转向我的方向,
球型的机关炮炮座也与之联动。
我随着飞溅的泥水一同奔跑着。
炮口突出了火舌。
三个红色的扫描光点照射在眼前的地面上。
细细的水柱不停地跃起,在我的前方竖起一道透明的屏障。
当看到这一切的瞬间,我改变了行进方向。
紧接着,机关炮的鸣叫声撕裂了天空中的雨水。
几秒前自己站过的地方已经被火舌贯穿了。
立刻,射击方向又被修正了。
我注意到炮座在一瞬间停止了尾随。
这一次我将行进方向改变后,它立即恢复了原来的方向。
尽管是老方法,但也还是很有效的。
第二轮的射击也被巧妙避过了。
如同桥头堡般突起的缓冲地带的边缘上,放置着一辆被遗弃的重装甲运输车。
我飞身躲到了它的后边。
在这里,就不会有被炸裂式穿甲弹击穿的危险了。
而且只要保持这个距离,也就不会有遭受主电磁炮攻击的危险。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
射击声停下了。
看来它也不愿浪费多余的弹药。
敌我间距大约有200米。
是转守为攻的时候了。
招潮蟹开始了快速的后退。
这是自走式炮台在无法确认敌人火力时采取的定式行动。
牵制攻击再次开始了。
子弹在运输车的软质装甲板上弹起,发出了奇妙的声响。
使用射速较慢的榴弹枪,是很难命中移动中的目标的。
只有寻找它进入匀速运动的时机,进行偏差射击。
我感觉到了自己因兴奋而绷紧的神经。
体内的血液在冰冷地翻滚着,感觉也急速地变得敏锐起来。
我忽然想到。
她也在看着这一切吗?
这就是狩猎。
是有史以来,人类为了生存而不断进行着的流血与杀戮的仪式。
即使他们将自己的版图扩张到了宇宙空间,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不过,现在连猎物都变成了由人们自己创造并赋与了獠牙的东西。
雨不停地下着。
招潮蟹不时地从前后的炮座喷射着火舌,进行着回避运动。
我把榴弹枪斜向端好。
在头脑中计算出五秒钟后招潮蟹的位置。
我将准星像图钉一般对准了那块空间。
【废墟猎人】“一……二……”
我在嘴里数着,在数到三的时候屏住了呼吸,
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榴弹头带着白烟划出了一道弧线。
招潮蟹就像完美的演员一般,把它的巨体重合在了交点上。
我命中了后脚跟部,那没有装甲关节的轴部。
一瞬间……
令人发抖的一瞬间过后,那里盛开出了火焰的花朵。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招潮蟹向前方倒下,并停止了活动。
它的巨体正在缓缓地倾泻着。
在冲击与爆炸中,各种辅助器材就像腐烂的果实一般散落下来。
在失去了一个关节后,负荷过重的主骨架发出了刺耳的金属声。
或许我自己也发出了既非欢呼亦非悲鸣的声音吧。
招潮蟹受到了重创,但却并没有死去。
就像自豪的老骑士一般,它愤怒地颤抖着复合装甲的铠甲。
倾斜的主炮塔转动起来,炮口对准了我。
我就好像身处在遥远的异世界一般凝视着这一切。
视野中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白色。
金属质的轰鸣声在撕裂着鼓膜。
雨滴在爆发后的冲击波中化作了暴风雨的海洋。
风猛烈地吹着;在摩擦中烧焦的大地所散发出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紧接着,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所拍打一般,我的身体被狠狠地压在了泥水之中。
耳朵在轰鸣着。
眼前一片漆黑,腿也无法动弹。
下半身就像铅铸一般沉重。
用手摸索了一下才发现,大腿已经被覆盖在了瓦砾的碎片中。
我生硬地晃动着身体,才终于爬了出来。
尽管身体不听使唤,但我的大脑却很快清醒了过来。
招潮蟹确实是向我瞄准后,发射了主炮。
但是炮弹却向上方大幅度偏离,击中了身后的建筑物。
面对贴身距离的一名步兵,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攻击方式。
无论如何,我必须从这里脱身。
L/e型远距离电磁炮在内部电源模式下,
需要25秒的装填时间。
如果停留在原地的话,就会在下一炮中与建筑物一起化作炮灰。
我正试图从这里走开,才发现右脚腕已失去了原先的感觉。
似乎是骨折了。
大概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吧……
我在疼痛中嘲笑着自己。
雨依然在不停地下着。
我也终于弄清了状况。
大概,我也同样损坏了吧。
在雨的怀抱中,机械的骑兵至今也还在做着属于它的梦。
那是需要守卫的温暖城市的梦,与需要消灭的强大敌人的梦。
电容中的充电声沸腾了起来,宛如雷雨云汇集到了一点。
当我意识过来时,已经被各种轰鸣声所包围了。
大概是因为飞进了碎片的缘故,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防水外套的头巾已经脱落,碎片直接洒落到了头上。
不,那不是碎片,而是雨滴。
只有雨还在依旧不变地下着。
我完全无法弄清自己的位置,
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刚才的位置多远。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了地面上。
榴弹枪也从手中脱落了。
破裂了的嘴唇上依稀传来血与泥土混杂着的味道。
招潮蟹在咆哮着。
落地后弹起的水泥和玻璃的碎片像散弹一样拍打着防水外套。
它似乎是击中身边的建筑物了。
我只有用双手保护着头部,无力地忍受着。
几块大碎片击中了背部。
我可以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在皮肤与内衣之间。
我也将在这雨幕中,被破坏而去吗……
我感觉不到疼痛。
能感觉到的,只有强烈的窒息感。
我已经一步也迈不动了。
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凭声音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招潮蟹的位置来。
三只主脚是承受不住电磁炮强烈的后座力的。
每一次移动都会伴随着自己钢骨的崩溃。
扭曲的金属和强化纤维在每一次驱动中都会相互摩擦,发出丑陋的共鸣。
那声音正是它垂死的绝叫。
【废墟猎人】“发狂了……”
我就像局外人一样聆听着自己的呻吟。
发狂了……
是什么在发狂呢?
是在愤怒中忘却自我,将本应守护的城市也连同敌人一同葬送的机动兵器吗?
是在很久以前就忘却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只栖息着雨与追忆的这座封印都市吗?
还是……
嘲笑着。
在风雨的对面,发狂的机动兵器正在高声地嘲笑着。
所有的声音都扭曲着,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脑海中来。
招潮蟹停止了移动,进入了射击态势。
尽管它的脚已经折断,但这是决不可能打偏的距离。
是啊,这一次应该不会再打偏了。
——假如它还存有一片理性与慈悲的话。
我竭力地睁开双眼。
为了亲眼看看,自己被赋予的死的形态。
突然间,招潮蟹的活动停止了。
在缓冲地带的正中央,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不知何时,我给她的防水外套已经被脱掉了。
她带着温柔的微笑,与巨大的机动兵器平静地对峙着。
那情景,就宛如久远古代的宗教画一般。
她毫无顾虑地向招潮蟹走去。
就好像见到了久别的友人一样,迈着冷静沉着的脚步。
招潮蟹似乎在困惑着。
解除了射击态势,
它使用所有幸存下来的传感器扫描着她。
就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我拼命地将自己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中来。
现在是唯一可以击毁它的机会。
我拾起了落在水泊中的榴弹枪。
我凭着感觉拉开弹仓,装填了最后的附着式榴弹。
想从地面上命中上方的装甲的话,就只有利用曲射了。
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调整瞄准器。
我坐在泥水中,目测出到达炮塔的距离,将榴弹枪指向了虚无的天空。
在之后的几秒钟里,一切都发生了。
两台机关炮的球形炮座就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始了缓慢的转动。
她一步一步地,向着招潮蟹走去。
我扣下了扳机。
招潮蟹的机关炮吐出了火舌。
40毫米的榴弹头带着雪白的烟,在天空中划出了弧形的轨迹。
13毫米的子弹的火线就像火红的蛇一般,在飞溅的水花中向她射去。
榴弹头命中了目标。
招潮蟹的炮塔似乎微微地膨胀了一下。
弹药补给口的舱门被炸飞,高高地喷起了火焰与浓烟。
火红的蛇就像中了魔似的,疯狂地吞噬着她纤细的下半身。
之后……
她的身体在炮火中撕裂,宛如鸟一般地向着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