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凰华和百之喜来到了丸之内*的某幢高层建筑。

(*注:丸之内(丸の内,Marunouchi)是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外苑与东京车站之间一带的地区,行政区划分为1丁目至3丁目。丸之内是日本有名的商业街,同时也是三菱集团的大本营)

这是一幢租赁楼,从地下到地上五层都是服装杂货店和餐饮店,高层则成了事务所。

夏子指定的是三楼的咖啡连锁店。

这家店外面就是连着自动扶梯的大型镂空构造,从楼上垂下的巨大枝型吊灯映射得满目辉煌。

“所长,请不要这样四处张望。”

“哎~,可是很厉害哦。非常漂亮呢。”

也许觉得这种华贵的气氛很少见吧,百之喜坐到了位子上还是很开心地向四周到处看着。

时间是下午四点刚过。

凰华点了意大利特浓咖啡,百之喜则点了加了奶油的焦糖味咖啡。

凰华和百之喜都不知道吾藤田夏子的长相,然而一眼看到走进店来的女性,就明白是她了。

那是个身材娇小容貌可爱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外表看起来有些柔弱,脚步和身形姿态却充满了活力和快乐,确实是个飒爽的人。

凰华想着,肯定是这个人没错,就站了起来,那个女人也发现了。笔直地走了过来,笑着打起了招呼。

“我是吾藤田夏子。你就是花祥院小姐吧?”

“请叫我凰华吧。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来见我们。这位是我们所长百之喜。”

“初次见面,百之喜先生。也请叫我夏子吧。不好意思选了这种不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因为我晚上还有安排。”

充满笑容的脸是可爱而富有魅力的,百之喜坦率地感叹道:“您真年轻啊。完全看不出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哦。现在也完全可以随意地穿上振袖的。”

虽然明白他是想说赞美的话,凰华还是无言地捅了一下百之喜的腹部。

百之喜伴随着“呀!”的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凰华无视了他这个样子,向夏子道了歉。

“实在是抱歉。他也是这把年纪的男人了,连对女性的礼仪和说话方式都不知道。”

夏子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笑着说道:“你是指我弟弟婚礼上的事吧?那样的话请让我订正一点细微的错误。我今年是二十九岁。”

“哎?”

正痛得表情扭曲的百之喜真心惊讶了。

“怪了,那么两年前就是二十七吧。为什么说三十岁穿振袖呢……”

“因为都一样啊。在那里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四舍五入就成三十岁了。反正已经不年轻了,不管几岁都是没区别的吧。”

百之喜的眼睛瞪圆了。

“这是严重的暴行啊!对这种事,无论哪个女人都会很愤怒吧。”

夏子只是苦笑着不作回答,眼睛瞥了一眼手表。

“您有什么安排吗?”

夏子连忙摇头。

“啊,对不起。两个小时之内是没关系的。今天第一个联系过来预定好了……,我是外资系的,所以不管怎么样时间都很没规律。”

注意到夏子没有带着外套,凰华询问道:“莫非,您是在这上面上班的?”

“是的。今天是晚班,要工作到深夜了。”

百之喜的眼神闪闪放光起来。

“竟然在这种丸之内的大楼里上班,夏子小姐真是优秀啊。”

“不,没有那种事。我只不过也算是有着从美国大学毕业的资质,才在这里工作的,更优秀的人还有得是。”

看起来真的是对别人可以自鸣得意的事,显得很不好意思的人。

夏子没有浪费时间。点好的饮料送上来之后,立即进入了主题。

“我从叔母那里听说了。你们在调查椿小姐的弟弟——隆君的案子是吧。”

“是的。”

“百之喜先生的传闻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个极其优秀的侦探,为了那些身背无辜之罪之人,一直奔走奋斗到最后的人物。”

不知道是搞错了什么,会让这种荒诞绝伦的传闻进了夏子的耳朵,百之喜在椅子上显得很难受地扭着身子,凰华也急忙予以了否定。

“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

感觉夏子根本没有把这话听进耳朵里。

以严肃的表情,直直地盯着百之喜看着说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在可以的范围内回答就行了。以百之喜先生看来,对他的感觉如何?”

那个百之喜一脸难为情的样子看着凰华,凰华代替他作了回答。

“现在仍然在调查中,无法给出明确的结论,不过我想黄濑隆先生恐怕是无辜的。”

夏子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脸上放着光彩点了点头。凰华询问道:“您和黄濑隆先生认识吗?”

“不,我和椿小姐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因为是与我弟弟结婚之人的弟弟,所以有些担心。”

这种说法有些让人耿耿于怀的感觉,凰华故意点了点头。

“说的是啊。既然只有隆君的事是个问题,这样他们两人应该也能幸福地结婚了。”

听到这话夏子一脸不快地摇了摇头。

“不,我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如今我年长的弟弟走了,年幼的弟弟就是本家的继承者了。我实在不觉得我爸妈会同意他和椿小姐结婚的。”

一点也没错。夏子对于昨晚的事——吾藤田家向江利提出的结婚条件,还完全不知情。

“哎?可是……”

百之喜充满疑问地正想将此事说出来,凰华却在桌子底下迅速踩了百之喜一脚让他闭嘴,根据当初所预定的提出了问题。

“夏子小姐。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这么问实在很冒昧,您老家吾藤田家,究竟是一户怎样的人家呢?原本是请教过您叔母的,但您叔母说,此事也听一下您的说法会比较好,于是我们就来请教了。”

“你这样当面问我是怎样的人家,我也很为难啊。因为以前我也以为那是很普通的。”

“比方说,是怎么样的?”

“这样啊……”

夏子微微倾歪着脑袋在回忆的样子。

由于脚上的疼痛还扭曲着表情的百之喜,此时趁机作出了补充。

“其实前几天,我看到了那里的墙,真是个庞大的家族啊。您家是做什么的呢?”

“以前好像是叫大名主的。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普通的百姓,战后在市中心买足了土地,现在也有相当金额的地租和房租收入。”

“哎~,那就是只靠地租完全不工作的吧。真好啊!”

真心说出了这种话来,让人没法收拾。

一脸羡慕地这么说着的百之喜,自己就是地主的儿子,就算是进了城,地主的“身份”还是确定的。

百之喜家的祖先虽然留下了财产,足够百之喜一个人吃饭毫无困难,但要办那种婚礼还是差得太远。

“其实,大致也算是有工作的哦。是否能赚钱暂且不论,我祖父是地方议员兼镇长后援会长兼民生委员,父亲也接受了地方关联企业的顾问之职。其它应该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头衔。”

换言之就是名誉职务了。

“吾藤田家在镇里有大量的亲戚,每个月最少有一次,会以什么理由把亲戚们聚集到家里来。地方的活动和聚会也很频繁,家里一年到头都是有客人来的。由于这个缘故家族旅行也一次都没去过,生日和圣诞节也是少得我都想不起来了。父母都是这个样子,孩子们自然也不会为父母庆祝生日了吧。父亲节和母亲节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到了小学高学年的时候,父母倒是开玩笑地缠着我说过……。可是,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有‘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这样的感觉了。说到底那种家庭,根本没有那种气氛,可以特别庆祝什么事。”

对此不仅是百之喜,连凰华也很惊讶。

百之喜瞪圆了眼睛说道:“可那是母亲节哦。小学里没学过要送康乃馨的吗?”

“学过。所以最早是送过的,和画着母亲画像的图画一起。但是,正好在那个时候,法事啊葬礼啊婚礼啊什么的都碰到了一起,母亲经常出门忙得头晕眼花。母亲节那天对她说节日快乐,把花送给了她,也只是回答‘好好,谢谢你了’就结束了。”

“…………”

“之后是,这样吧。从懂事之后开始就有了父母决定好的婚约对象,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就被那个孩子要求付陪嫁钱,以婚期会太晚为由被全体家人反对读大学,大致就这些吧。”

这次百之喜真的眼神都呆住了。

“……那样,能称之为普通吗?”

凰华也全面同意百之喜的看法。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对百之喜的说法表示赞同的时候,仅限于出现了那种,让人怀疑世间常识和自己感觉的不合情理之事的时候。

“所以小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啊。暑假和寒假结束之后,学校里的朋友们都会很开心地说一些,去乡下玩啊、全家去海边玩啊、去滑雪啊之类的事吧。为什么可以到那种地方去呢?我就不能理解。暑假有盂兰盆节,寒假有新年,平时不会来的远方的客人,都会一批接一批地轮流过来,为什么可以离开家出去呢?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这些还真是可怕的事情。

本可以不管的,但百之喜此时又插话道:“还有春休保留着哦。”

“亲戚的孩子们的毕业式、毕园式、入学式、入园式、毕业贺宴、入学贺宴都集中在一起排满了。还有一堆就职贺宴和退休慰劳会。”

百之喜深深地低下了脑袋。

“……我失礼了。”

“你们知道将弘离家出走的事吗?”

“是的。好像预计不会回到日本了吧。听说就是因此才让恭次先生继承家业的。”

“正是如此。通过这件事你们也能明白了吧,在吾藤田家最重要的就只有长子。长子不在了就让次子继承家业,然后此时那个继承者就是一切了。而女孩子因为随时会离开家,就被当作有没有都一样的人来对待了吧。”

百之喜畏畏缩缩地说道:“这话听起来感觉很悲哀啊,同样是兄弟,待遇就差别那么大吗?”

凰华也考虑着用词谨慎地问道:“这实在是非常无礼的问题,不过那些莫非是——某种虐待吗?”

“不,我并没有被虐待过,也没有被放弃教养。因为至少在那个家里,是有饭可以吃、有床可以睡、有新衣服可以穿的。”

换言之,就是除了这些之外什么都不能做的意思。在作出判断,无视和放任也是明确的虐待之后,凰华进一步地追究着。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有被称为机能不全家族的扭曲家庭。其中之一,就是有父母将孩子们划分好地位的。孩子中的一个被作为王子公主,想要的东西无论是玩具还是糖果都会给,还能得到各种宠爱,反之,其他的孩子,或许在孩提时代就会特别被无视被放任,被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之类的。特别是女孩子,只把她当作家政妇一样尽情让她干活,一心认为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好吧,你很了解呢。其实我也知道机能不全家族的。事实上我也怀疑过自己家是不是这样,不过那还是不同的。家里有帮佣的人,因此我是不用做家务的,就算做也不会是被强迫的。也没有被骂过或是被侮辱过。”

如此断言之后,夏子又补充道:“另一方面我也不记得被表扬过。即使得到了好成绩或是别的什么,也没有被认可的回忆。我家的状况该怎么说呢……”

夏子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寻找着合适的言辞。

“是对长子之外的人毫无兴趣。和那些被亲生父母虐待的人比起来,我的不满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吧——。要说放任的话也许是放任了吧。”

“那是指……比如受了伤也不关心吗?”

“不,怎么会呢。因为让吾藤田本家的女儿,暴露出不体面的样子这种事是不像话的。脸和身上都不能受伤,那时候可是很关心的。七五三*的衣服和雏祭*娃娃什么的也是特别豪华的哦。成人仪式上的和服也是。”

(*注:1.七五三是日本独特的一个节祭日。在男孩3岁和5岁、女孩3岁和7岁时,都要举行祝贺仪式,这就是所谓的「七五三」节。每年11月15日,是庆祝“七五三”的传统节日。

2.雏祭是日本女孩子的节日,亦称雏游、偶人节、上巳(じょうし/じょうみ)、桃花节、女儿节。)

“就是在你弟弟的婚礼上江利穿的和服吧。”

“正是。那件和服,大概值四百万左右哦。”

“哎!?凰华小姐,和服有那么贵吗!”

“……贵的也是有的,不过成人仪式上的和服一般行情是几十万吧。”

夏子点了点头,

“说真的我觉得挺浪费的,那不是为我准备的东西哦。其实是装饰‘吾藤田本家的女儿’这块招牌的小道具。是为了让外人看明白而不惜代价。然而,事实上……”

淡淡地说着的夏子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概括来说,我对父母而言是不需要的孩子,年幼的弟弟则是个附赠的孩子。”

百之喜的表情一紧。

凰华也打了个冷战。

夏子甜美可爱的笑容反而显得有些可怕了。

“我父母可能是当作笑话来说的吧,我小时候听到过好几次——你出生的时候是个女孩子真让我们失望啊,在将弘出生之前一直都心情不好。”

既便是说错了,这也实在不是可以对有自己血缘的孩子说的话。

但是,据说在聚集了亲戚的宴席上,忠孝和纮子也笑着这么说了出来,亲戚们也笑着表示了赞同。

“我父母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将弘结婚的时候如果有小姑在,会让媳妇有些顾虑,对结婚条件不利,所以说夏子为了弟弟必须要早点结婚。我也是俗称的‘好孩子’类型,现在想起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有点恶心,可是也没办法。因为小时候除了听从父母的话之外,没有其它的选择。‘为了不防碍阿弘我会早点结婚,离开家的呢’就是这么回答的。”

百之喜表情复杂地问道:“……那个,您觉得这样是普通的?”

“是啊。而使我注意到不对的,很讽刺的正是我父母决定的那个婚约对象。是亲戚的孩子哦。那时我是一年级生,他是二年级生,为了某件事聚集在亲戚家的时候,那个孩子是这么对我说的。‘小夏长大了之后是要当我新娘的吧’,我是个好孩子,理所当然的就回答了‘是啊’。然后,那个孩子就很轻视我的样子说道,‘那么,就要拿陪嫁金和遥控车来给我哦。不然我就不跟你结婚哦。’”

“才不过六岁,还真是个相当厚脸皮的小鬼——失礼、小孩子啊。”

对于故意说错的凰华,夏子也苦笑起来。

“我想那个孩子只是纯粹想要玩具,所以是没有过错的。我父母和亲戚全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可我却笑不出来。我之后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母好像在日常生活中,就把那些话挂在嘴边呢。说是既然要娶本家的女儿,得到相应的陪嫁金也是当然的。”

“很奇怪啊。正因为要娶本家的小姐才一定要小心爱护——一般情况不是这样的吗?”

凰华的问题由百之喜代替夏子回答了。

“凰华小姐,因为本家并不普通,所以亲戚家也不会普通的哦。”

偶尔也能说对几句话,凰华真心地感叹着,夏子似乎也有相同感觉地笑着点头。

“那个时候,第一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正常。我也还很小,所以无法很好地用语言来表达,但确实有着强烈的不快感。自己不是用来买卖的商品——就是这种感觉。”

凰华和百之喜一起点着头。

“当然。”

“正是如此啊。”

夏子开心地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中学时进了合唱部。每年都会正式地,在市里的合唱比赛中出场,二年级的时候还得到过优胜奖。晚饭的时候,对父母说了这件事,如同惯例的除了‘啊是吗’‘嗯嗯’之外没其它的话——那其实也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无论说什么都得到这种反应。但是,当时无意之中,说了‘电视台都来了,我们作为优胜学校可能会上新闻的’之后,突然之间,父亲的脸色就变了,训斥道‘为什么不早点说!’。母亲也说‘事先告诉我们的话明明就可以分头录下来了!’,说实话,我吓了一跳哦。‘哎?这些人是关心着我的吗?’这样意外地想道,然而并非如此。因为吾藤田本家的女儿获得了如此盛大的荣誉,亦即是自己的荣誉。——对于剥夺了品尝那份盛大荣誉的权利的我,父母就愤怒了。举一反三,就是这个状态了吧。”

所以说请不要笑着讲这种事情啊。

“吾藤田剧场”是如此的精彩刺激,可被吓得够呛的百之喜却是浑身发冷。

凰华也是一样,难得的绷起了脸。

夏子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两人的心情,回忆着少女时代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看过一个叫‘九死一生之人’的电视节目。在那个再现剧集里,连接在山腹和山腹之间的观光缆车出现了故障,在移动途中停下了。原因是缆绳的老化,陈旧的缆绳缓缓开始断裂,可谓是千钧一发的状况。距离下面的山谷有数百米,掉下去是绝对没救的。十几个乘客最开始在缆车车厢中陷入了恐慌,大叫大嚷起来,然而这时候缆绳还在缓缓断裂,车厢渐渐往下沉了。光是看着就很恐怖哦。终于所有人都有了死的觉悟,好几个人开始哭了起来,其它人则都一起开始操作起了手机。”

“……对啊。要打给家里人吧。”

百之喜说着,话音中透着怯意,不知为何夏子有些惊讶地直直盯着百之喜看,然后笑了。

“百之喜先生知道啊。”

“哎?”

“正如你所说的,基本上所有人都开始发出‘爸爸、妈妈、对不起’这样的邮件,或是直接通了话,对方不在的情况下就留了电话录音。虽说也有不是传达给家人,而是给了恋人的,内容却是一致地以‘对不起’道歉开头的。——我就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明明是自己快要死了,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要向别人道歉呢,真的是无论如何都非常非常想不明白。”

百之喜和凰华一言不发地互相看了看。

“……失礼问一下,您当时是中学生吧?”

“是的,确实如此。可却想不明白哦。因为那个真实再现节目是外国的事情,当时我就以为他们和日本人的感觉不同吧,这样接受了。”

“…………”

“在那之后过了几年,这次是看了以日本为舞台的‘九死一生之人’的纪实类节目。还是出现了对死有了觉悟的人们,通过手机向家人哭着道歉说‘对不起’。就觉得莫名其妙了,这人是不是欠了债啊,怕自己死了之后没法还货款吧,这种念头不断在脑子里盘旋哦。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谜,这之后的几年之内,一直都保留着疑问。可刚过了二十岁的时候,忽然想到,莫非是‘你如此的爱着我,请原谅我的死将给你带来的悲痛吧’这样吗!?察觉的时候说实话——真的是愕然了。要说茅塞顿开,当时的感觉就是很多茅草唰啦唰啦一口气全通了,大吃了一惊。”

我们才是大吃了一惊。

无视了喘不过气来的百之喜和凰华,夏子抱着双臂,不知怎么点了点头。

“然而,察觉到了之后还是想不明白呢。自己是被家人爱着的,失去了自己,家人一定会伤心。为什么能这么确信,甚至是傲慢地坚信着呢?这是个谜,也让我很不舒服。”

凰华吐了一口气说道:“……夏子小姐是不会道歉的吧。”

“是啊,这种愚蠢可笑的话是不会对父母说的。因为即使我突然死了,父母也许会吃惊,不过是绝不会伤心的。那么‘让你们伤心了对不起’这种话不仅是误会,还显得很厚颜无耻吧?”

要寻求同意,也不能是这么让人为难的问题吧。

“夏子小姐,我还是认为您的家庭是机能不全家族。至少不具备作为家庭的机能是毫无疑问的。”

“我也这么觉得。——那个,您对您的父母,难道没有怨恨吗?”

对百之喜的问题,夏子露出了为难的苦笑。

“那个啊,我是深切地思考过,自己竟是那对父母的孩子啊,不过真的没有兴趣。”

“对您父母?”

“是的。所以我也不期望去见他们。只是,我对父母没有怨恨是可以确定的哦。甚至还有感谢。”

百之喜和凰华的声音完美重合了。

“感谢?”

“我家只有钱是很充足的。所以强行要求贴补家用,或是逼我将来要当护士之类的事是没有的。大家都可以做喜欢的事,以后只要走了之后去出席一下葬礼就行了,很轻松哦。我真心觉得是值得感谢的。”

夏子的笑容,背景仿佛能看到寒风掠过的不毛荒野,这应该绝不是错觉。

“进了高中以后,不管怎样都想考大学,就拼命地学习。由于学习努力,在全国模拟考试中也得到了好名次哦。老师也强烈建议我上大学,但那是根本没办法谈的,我说了‘妈妈不也是夜大毕业的吗!’这样的话,可还是没用啊。父母还算好点,祖父母就是极其反对了。当时在上面还有健康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那就更不用提了。”

完全胆怯了的百之喜却虚张声势地说道:“您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吧,听起来很繁盛的样子啊。”

“所以就很够受的哦。六对一是没有胜算的。特别是厉害的祖父母和他们上面的曾祖父母,内心是深信着,女人上大学什么的不是好事。父母或许也是奉承着他们的意见吧。”

更勇敢了的百之事克服了犹豫举起了手。

“那个,我有个单纯的问题,为什么女人不能上大学呢?”

“大概是,学历高了就会被认为是不好相处的女人,而被男人敬而远之。如果丈夫的学历比妻子低,会让丈夫心里不舒服。也就是说会成为夫妻关系不好的原因。——你明白了吧?”

“完全不明白。”

百之喜断然道,凰华也愕然地叹息道:“这么说多有得罪,不过时代错误也有个程度吧。女人不需要学问,这是明治时代吗?”

“我也是从心底里这么想的,但可怕的是当地同意这一意见的人相当多。”

百之喜发出了无比可怜的悲呼:“不会吧?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哦。而且,狱井是在东京的吧。”

“所长,一定是狱井的时间静止了哦。如今已经是这样的了。我的熟人之中,丈夫是高中毕业、妻子是大学毕业的,关系好得让朋友们都肉麻的夫妻,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夏子小姐能顺利上大学真的是太好了。”

“那个时候,帮助了我的就是叔母。”

“鬼怒川小姐吗?”

“是啊。她是个极少在本家现身的人,我也很意外,不过她全方面地支持了我,与我父母和祖父母谈妥了。还有掌握了家里实权的曾祖父母也是。我明明是当事人,却只能做个在叔母旁边声援她的丢脸角色,不过叔母确实是厉害啊。”

好歹也算是吾藤田本家的,如今还准备把只有高中学历的女儿嫁给人家?——就是用如此瞧不起人的口吻说的话,看上去却非常奏效。

当然也不是说高中毕业有什么不好,也明白学历不会改变一个人的价值。只不过,对我们家那些人,就是这种说法有效果,这是宪子在此后偷偷告诉夏子的。

但是,仍然还是有问题的。

“志愿大学离家实在太远了,我想在大学附近开始独自生活,这么说了之后,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又是极力反对。说女孩子到城市里去,肯定会被坏人粘上,变得不规矩,毕业之后肯定会逃避结婚——不过这倒是说中了呢。因为当时已经丝毫没有和那个父母决定的、亲戚家的孩子结婚的打算了。和那个男孩子也好好地一起谈过了哦。对方也感慨地说了‘现在,不算了吧’。”

凰华问道:“就是说你们本人都没有了结婚的意思,只有双方的父母情绪还很热烈是吧?”

“正是如此。特别是那个男孩子的父母——。想要陪嫁金和遥控车的男孩子,在高中时代可是非常像样子的哦。经常叹息说‘我父母真奇怪’‘浅薄’。从小学时开始,只要和女孩子关系比较好,就会被训斥道‘明明有小夏子了还这样’,成了高中生之后交了女朋友,他父亲就说‘你是要娶本家的女儿的啊。玩玩是无所谓,可不许搞大了肚子’。母亲则笑着说‘你的兴趣真不怎么样啊,既然是玩就找个可爱点的嘛’。那个男孩子似乎已经对他父母积累了极大的不信任感。秘密地宣布说,高中毕业之后一定要离开家,之后就如此实行了。”

从心底里想说一声“您辛苦了”。

“另一方面,我要离开家却遇上了困难,然后叔母就说‘这样的话夏子就写一份誓约书吧’。誓约书的内容是,大学毕业之后就回老家和婚约对象结婚。说这是有法律效力的,所以在这文件上签字之后夏子就绝对没法跑了。我吓了一跳,十分抗拒不想签字,但叔母说既然要上大学,这点事就让步吧,于是逼着我签了。”

凰华转了一下脑袋。

“未成年人的那种誓约书有效力吗?”

“当然是没有的。”

“您家里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

“是的。身为律师的叔母充满自信的断定那是有法律效力的,他们似乎就安心了。我哭着拒绝的样子好像也有些效果吧。因为我当时也相信了,作为能上大学的代价,毕业之后就不得不结婚了。和叔母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激烈地提出了抗议,可这时叔母却说,现在的你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是什么都做不到的身份,一旦有什么事,父母就会作为监护人出来,所以首先要从这家里离开,考虑长大成人的事,因为成人之后我哥哥他们就没有对你实行监护的权力了,忍个两年慢慢长大吧。我抱怨说不提那个,就算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有那份誓约书在的话,不就必须要结婚才行了嘛。叔母就笑着说‘你真觉得那种东西有约束力吗?’。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叔母狡猾的笑容真的很有魄力哦。”

宪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好了要骗自己的哥哥和父母、祖父母的。吾藤田家的众人还是被完全欺骗了。

百之喜在为这故事的可怕之处胆怯着的同时,也露出了兴奋的表情说道:“那么夏子小姐大学毕业的时候,肯定闹了很大的风波吧。”

“事实上有什么风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毕业之前都在美国留学。那时我对叔母的话有了痛切的理解。现在如何是不清楚了,不过那个时期我的大学里,不满二十岁的学生要留学的时候,监护人的同意书是必不可少的。”

“呜哇……他们是不可能写的吧。”

“不可能。”

夏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真的,对我叔母怎样的感谢都是不够的。在学习中也得到了十分多的照顾。好几次向她表达谢意,但她都说,不用在意,因为这事一半也有我的原因。”

百之喜似乎刚刚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手。

“是啊,您叔母身为律师也当然是从大学毕业的,所以您叔母以前也被反对过进大学吧。”

“是的。而这方面,叔母所经历的事情,和我比起来就更加糟糕得多了。”

夏子第一次绷起了脸,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有父母决定的婚约对象这点是和我一样的,然而叔母在高中时,好像差点被那个对象侵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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