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之喜还没有从埋头于鲜果布丁杯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凰华低头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所长,拿名片。”
“啊,好的,请收下。”
他仍然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长勺子,就这样递出了名片。对于这种社会人根本不应有的态度,桦林却笑着接过了名片,然后还是念出了声来。
“百之喜先生?这也是个很罕见的名字啊。”
桦林想要问问,初次见面的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寻找自己。就在他刚露出了这种表情时,门又一次打开,有客人进来了,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
桦林向他们两人打了一声招呼。
“不好意思,我接下去有事要稍微商量一会儿,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们之后再谈吧。”
“没关系,请慢慢谈,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桦林去迎接了那个男人,坐到了与凰华二人的桌子相隔两桌的地方,向对方低头行了个礼。
“北岛先生,前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了,难得您找我,却发生了这种事。”
“桦林先生,听说你突然住院,我可是吓了一跳啊。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吧?”
“是啊,已经完全好了。话说回来,真的是很对不起,错过了同您的约定。”
被称为北岛的男人显得有些诧异地说道:“约定?”
“就是那一天啊,七号。”
“不,那大概是搞错了什么吧?七号的话,我并不在东京哦。”
两个人的话完全对不上,他们对此都很错愕,不过北岛首先回过了神来,说道:
“算了,反正能联系上也是正好,其实委托人对要求有一些变更啊。”
“是这样吗。”
根据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北岛似乎是桦林的业务对象。
如果是这种关系,北岛就算采用更为强势的口吻也不足为奇,不过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构筑得还不错。桦林细心地听取着对方的要求,并相应提出了新的方案,北岛也大致同意了他的看法,他们最后决定改日去公司里再做个总结,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目送北岛离开了餐厅之后,桦林拿好了帐单,重新回到了凰华二人的桌边。
“让你们久等了。——那么,请问两位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我们所从事的是一种类似于调查公司的工作,桦林先生你晕倒在这家店里的时候,有一个人偶然在场,他就是我们的委托人。”
凰华隐瞒了宿根的名字,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桦林瞪圆了眼睛仔细听着,最后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那个时候,有一个客人知道我有糖尿病,打算给我注射胰岛素?是真的吗?”
“根据委托人的说法,确实是这样。”
“太乱来了啊!”
桦林用大喊声发泄出了自己的感想,又扭了扭脖子。
“会是谁呢?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本来还以为没有认识的人……”
“确实是这样吗?”
“因为当时店里也没那么拥挤,如果有认识的人,我应该马上就能发现的啦。”
“您公司里的人是知道你有糖尿病的吧。”
“是啊,不仅仅是同事,包括刚才的北岛先生在内,跟我有业务往来的人基本上也都知道,我还经常跟他们一起去喝酒的。”
总是无所顾虑的百之喜瞪圆了眼睛问道:
“您的身体喝酒也没关系吗?”
虽然对于百之喜满不在乎的态度也有很多意见,但现在凰华却感觉挺庆幸的。因为即使很难开口询问、这种问题还是很想确认一下的。
“只要能控制住血糖值,别说酒没关系了,就算甜食也是可以吃的啦。当然那也是有限度的,最低条件就是要注意平时的饮食生活了。”
他露出了毫不在意的笑容。从表情上也能看得出,有一种他在与疾病相斗争的生活中习惯了的自信,但桦林还是浑身颤抖着说道:
“血糖值都不测一下就要注射,这实在是无法接受啊。不,可以说那个人是没有错的,而在不犯错的情况下还进行了阻止就是完全正确的了,简直让我不得不对他表示感谢才行啊。”
凰华微笑了起来。
“您能这么说,我想委托人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真的很担心,自己是以外行人的判断做出了多余的事。”
“你说外行人,难道那个人不是同样患有糖尿病的吗?”
如果是医生或护士,就没有必要隐瞒名字了。
由此,桦林似乎就以为、是一个同为糖尿病患者的人看清了事态、进行了阻止的。
其实是那个人养的猫,这种话怎么都感觉不太说得出口,凰华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含糊其词地说道:
“不,那位先生好像只是过去曾有机会、略微得知了一些关于这种疾病的情况。尽管只是如此,他说他还是感觉到了那样是很危险的。”
“是啊,真的就是这样。这么说我就更要好好谢谢他了。”
百之喜在一旁插嘴了。
“终究还是太多了吧,毕竟那个客人,好像是打算把整个一瓶药都打下去的。”
桦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讶异。
“一瓶?”
“是的,听说是打算把满满一瓶胰岛素全部都打进去的。”
“请稍等一下,你说瓶是什么?”
“就是胰岛素的瓶子嘛。”
即使百之喜这么说,桦林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没有带什么药瓶啊。”
这回是百之喜和凰华歪起了脑袋。
“没有带?”
“您不是平时一直都要用胰岛素的吗?”
“是的,因为我是I型糖尿病,在吃饭之前是必须要打的,不过我所用的是这种。”
桦林从怀里拿出来的,看上去像是一支较粗的签字笔。一脱下套子,就现出了带有刻度的透明躯干,里面还有药水。前端是盖着一个小盖子的一根极细的短针。
百之喜感叹地说道:
“好厉害!这是钢笔型的注射器吧。”
“您是说您一直使用的都是这种吗?”
“是的,自从五年前糖尿病发病以来,一直都是。我知道有瓶装的制剂,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用过。”
“这里面的药是一次打完的吗?”
“怎么会呢。你看,后面是有刻度盘的吧,用这个就能调节药水的分量了啦。多亏有了这个,就既不会打得太多、也不会打得太少了。”
“吃饭之前必须注射吗?”
“是的,睡觉前也是。”
“一次打的量大概是多少呢?”
“根据血糖值不同,平均来说是八个单位吧。”
百之喜不断地向桦林提出着疑问,相对的是凰华暂时思考了起来。
这个物体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药瓶。
而且如果宿根的话属实,药瓶和注射器应该是彼此分开的,可是这个东西是把药水和注射针一体化了的。
“这个注射器,可以让我拍一张照片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为什么要拍这个呢?”
“这种注射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挺罕见的。完全是个人兴趣,不好意思。”
看到一个年轻美女朝自己甜美地微笑,是没有男人会心情不好的。他马上就同意了,不过除此之外凰华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因为有必要让委托人确认一下,那是否真的是桦林先生您本人,可以的话,也让我拍一张桦林先生您的照片吧。”
桦林笑着点了点头。
“两周之前晕倒在这里的糖尿病患者,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就没别人了吧,不过没关系啦,你拍吧”
“非常感谢您。”
道了一声谢,凰华拍下了桦林的照片,又拍下了钢笔型注射器套着套子的状态、以及脱下了套子的照片,还拍下了放大刻度盘部分的照片。
在她这么做着的时候,百之喜又继续询问了起来。
“您刚才说五年前,是从那以来、每天都要打胰岛素的吗?”
“是的,我这种情况,直到死之前都是需要一直打下去的。”
“可是外表上看不出那种样子啊。桦林先生脸色也很好,身材也挺瘦的,说到糖尿病,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太健康的印象,但桦林先生精力特别充沛,看上去比我要健康得多了。”
能够毫不令人讨厌地、用真正感叹的口吻把这种话说出来,就是百之喜少有的长处之一了。
桦林可能也想起了当初的情形吧,轻声笑了笑。
“刚开始终究还是很震惊的啦,因为我觉得糖尿病是上了年纪才会得上的,为什么自己会遭遇到这种事呢,心情也曾十分烦燥,不过就算唉声叹气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吧。”
“啊,那么说,桦林先生的糖尿病、应该不是甜食吃得太多才得上的那种吧?”
虽然是个不加掩饰的问题,桦林却也没有感到不开心的样子,回答道:
“是的,I型糖尿病和人们常说的生活习惯的混乱是没有关系的,患者多数是十多岁就发病了。——说是十多岁,不过在我以前去过的医院里,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小学一年级学生。”
“小学一年级!?”
“是的。那么小的孩子就清楚地理解了自己的疾病,能调节好钢笔型注射器的刻度盘,自己在自己的腹部和大腿上注射药物了。还说‘不痛的啦,只要打了药我就能去远足了哦’。二十岁的我有些消极,还被他给取笑了。”
毫无顾忌的百之喜其实也是个相当容易受感动的人。
他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而凰华也感佩于桦林的气慨,低头鞠了一躬。
“您真是了不起。”
“不,我自己是觉得、这真的不是那么令人悲观的疾病。虽然的确在死之前都不能离开药物,不过除此之外和普通人就没什么两样了。也能去旅行,也没什么运动限制吧。我得病之后也很正常地大学毕业了,还得以在如今的公司里就职。”
诉说着自己繁忙地从事着业务的事,在桦林的脸上能看得出一种充实感与满足感。
“那天您是收到了北岛先生的联系,才会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不过我没有直接得到他的消息,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女孩子给了我一张记事条,上面写着‘北岛先生联系,说是三点在这里等’。”
“那个时候是您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是的,因为记事条上还写着地址,我就在网上确认了一下位置。我是彻底把这当成北岛先生的意愿了……。”
而北岛本人却说不记得自己叫他出来过。
桦林扭了扭脖子,百之喜又毫无顾虑地向他提出了问题。
“刚才听您说,您是失去了知觉之后被救护车送走的,原因果然是低血糖吗?”
“不,根据测出来的血糖值,应该是在正常范围内——甚至好像还高了一点,于是我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就很干脆地说了一句‘既然你醒过来了,就可以回去了啦’。”
“这样就好了吧。”
但是,桦林露出为难的表情,摇了摇头。
“这反而让我感觉更不舒服了啦。我陷入低血糖的时候,基本上自己都是知道的。危险的就是打完药之后到吃饭之前,中间的这段时间,可是最近我都没有过那种失误,而那个时候也是在饭后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出现低血糖的。”
然而却失去意识晕倒了,而且据说血糖值还是在正常范围内的。
桦林无法理解,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着一些讶异,但是由于接下来还有安排,便中断了与两人的对话,笑着站了起来。
“请转告两位的委托人,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好的,我们一定转告。”
百之喜心情很好地目送桦林离开了,又把手伸向了菜单。
“我们要去通知宿根先生,桦林先生现在很健康,然后就该结束这份工作了吧!”
很不幸,他的想法没那么顺利达成。
凰华是一位以令人惊愕之人脉为傲的秘书。
她的熟人里也有很多医生,在临床医生和研究类医生中,她试着联络了一位好像最了解这方面的大学医院的医师。对方也很忙,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不过她发了个邮件写道『有话想直接跟你说』,对方就打电话过来了。
“哎呀,凰华,好久不联系了吧。”
“打扰一会儿可以吗?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你总是这么突然啊。什么问题?”
凰华询问了一下、桦林所带着的那种文具般的注射器的事,医师就很干脆地点头确认了。
“是啊,如今的糖尿病患者基本上都用钢笔型注射器了哦,那是一次性针头替换式的。”
“装在瓶子里的胰岛素现在没有了吗?”
“你是说瓶装的针剂吧,当然有啦。虽然主流地位是让给钢笔型了,不过那种针剂现在也是在正常使用的。”
“希望你能把那种药瓶的照片发过来,请不要发到手机上,而是发到PDA上。”
“稍微等我一下。”
在对方准备好发送照片之前,这段时间也没有浪费掉。
凰华又问了一个自己比较在意的问题。
“我提个不相干的问题,胰岛素和胰岛蛋白这两种说法,哪种才是正确的?”
“两种都正确,应该说随便怎么叫都可以。不过把胰岛蛋白说成肾上腺素或者苯巴比妥就成问题了啊。在医疗界现在一般是叫胰岛蛋白的,不过社会上是长年固定叫胰岛素了。所以在上了年纪的人之中,也有一些人会顽固地坚持说‘医生,那不是胰岛蛋白,应该叫胰岛素吧’,不肯让步的。因为反驳也没什么意义,那种时候就通称胰岛素了啦。——照片刚刚发过去了。”
凰华操作着掌上电脑打开了照片。
由于照片里瓶子旁边还有尺度,于是便能理解其大小了。
正如宿根所说的那样,是个大约五厘米长的小瓶子,与桦林所带着的钢笔型注射器完全无法相比,一眼就能看出来根本是不同的东西。
“这个是有盖子的,拿掉盖子的话,那里是不是有个橡皮塞?”
“是哦。针剂药瓶都是这样的,为了防止不小心把药水漏出来,都是密封起来的,要用的时候就从橡皮塞上把针扎进去,把药抽出来。”
那种注射器也和尺一起被拍在了照片里。
果然就像宿根所说的那样,是个十厘米左右长度、极细的注射器。
看着这张照片,凰华提出了问题。
“如果在你的眼前有人晕倒、陷入了意识不清的状态,你听说那个人有糖尿病之后会怎么做?”
“测量血糖值,如果手边有那种工具的话吧。”
医师即刻做出了回答,凰华确认道:
“不会想到首先就要打胰岛素的吧。”
“血糖值都不测一下吗?别开玩笑了,就算再糟糕的庸医也不会那么乱来的啦。”
“那么,要是把这个瓶子里所有的药、一次性全都注射到糖尿病患者的体内,会怎么样?”
“无论如何,只要是医生,就绝对不会那么干的。”
医师好像没怎么把凰华的话当真,声音里混杂着笑意。
“说到底就是个假设啦,要是把这些分量一次打下去,那个人会怎么样呢?”
“喂喂,拜托正经点啦。要不是我了解你,还以为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啊。”
“我是不会那么干的啦,不过,就是想问一下。事实上,有人就准备这么做了哦,就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回医师真的要喷出来了。
“一千个单位的胰岛蛋白?一次性?你是说要打到人的体内吗,怎么做?”
“一千个单位就是一瓶?”
“是啊,你听好了,那种事情是绝对……”
凰华打断了医师的话,说道:
“根据看见的人所说的,注射器是不一样的哦。据说不是这么细小的注射器,而是用像宽粉条一样粗的注射器、把瓶子里的药全部吸进去的。”
“那太荒唐了!”
医师的声音一半带着惊讶,另一半带着笑声。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胰岛蛋白的瓶装针剂、一定是和胰岛蛋白专用的针筒——注射器一起配药提供的,要怎么失误、才会把胰岛蛋白和那种10CC的针筒一起拿出来啊。”
“如果不是失误的话呢?”
“什么?”
“如果是医疗业相关人员会怎么样?那就有可能了吧。那种人可以把瓶装的胰岛素和大号注射器都拿出来,一般情况下绝不会组合起来的这两样东西,应该也就能够同时使用了吧。”
“…………”
“所幸看见的人尽管对此了解得不太充分、还是有一定糖尿病相关知识的,他判断出了药物的分量太多,在一瞬间拨开了注射器,所以差点被打了药的那个人如今还很健康啊。可是,如果当时那个人不在——如果没有任何人阻止呢?被打了药的那个人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啊。”
医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终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生硬得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要是那个人没有关于药物的正确知识,只要让他正座一个小时,好好地训诫一番,应该就能防止今后出大事了吧。但是,要是那个人有着关于药物的知识,明白那种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就应该立即报警了。”
“谢谢你了。”
凰华在那之后又问了好几个医师,约定了近期一起出来吃饭之后,挂断了电话。
试着拨打了宿根留下的手机号码,可是没人接听。
接着又拨打了固定电话,这次马上就听到宿根的声音应答了。
“你好,这里是宿根设计工作室。”
“我是百之喜事务所的凰华,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嗯,没问题。——事情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中蕴含着紧张。凰华带着安慰的意思,特意用明朗的语气说道:
“宿根先生您所救的人不是小林先生,其实他叫做桦林先生。今天我们和他见过面了,现在可以报告,没有发生宿根先生您所担忧的情况,他看起来非常健康哦。”
“那就太好了!”
隔着话筒,仿佛也能看见宿根展颜而笑的样子。
“太感谢你们了!我这就放心了啦。”
“不,虽然如此,有些事还是想当面再跟您直接说一下,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是什么事呢?”
“这事在电话里实在是不太好说,如果宿根先生您愿意的话,我们这就过去吧。”
“不不,让你们到这儿来就太辛苦了。那个,我今天下午还有安排,要到新宿去,晚上也可以吗?”
“没问题。”
凰华没有异议,约好了晚上九点,在一家著名酒店的吧台见面之后,挂断了电话。
在酒店见面没有太深刻的含义。
因为宿根好像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安静说话的店铺,就选择了这个地方,只要在新宿车站前坐上出租车,报出酒店名称,就能自动被带过来了。
接下来她又拨打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应答的是一个很公式化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西新宿事务所竹中分馆,我是鬼光。”
“我是凰华,我报一个人名,请尽快帮我调查一下他的家庭住址。”
鬼光智也是百之喜交往了很久的朋友。
他表面上是个平凡的地方公务员,实际上还是一个能轻易突破警视厅防卫网、手段高超的黑客。
入侵周氏有限公司的系统、调查桦林的家庭住址这点小事,应该是毫不费力的,可是鬼光以一种很抱歉的(其实是觉得很麻烦的)语气拒绝了
“客人,十分抱歉,由于今天的事务异常繁忙,这件事是否能请您等待一段时间……”
“你听好了啊,这件事是牵扯到银子小姐的哦。”
他的态度顿时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仿佛能看到,在电话的另一头,鬼光笔直地站好了姿势,然后致了最敬的一礼。
“我失礼了,立即就为您调查。”
“拜托你了。”
挂断了电话之后,凰华又打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应答的是一个慢条斯理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小凰华,有什么事?”
“犬槙先生,有点麻烦的工作想要拜托你,不知道你是否有空?”
“没空啊~因为我快要比赛了~”
犬槙莲翔也是百之喜交往了很久的朋友之一。
光看他的脸,实在是很可爱的,以至于让人想不到他都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了,语气也像个少女一样软绵绵的,不过与这种外表不符的是,他还是个现役的格斗家。
“那么不好意思,能否帮忙介绍三、四个手脚比较利落的人呢?最好是口风比较紧、能够信得过的人。可能会是桩危险的工作,要求比较急,相应的,佣金也会提高一些。”
“所谓危险的工作是什么内容呢~?”
“在不被察觉的条件下跟在某个人的后面。”
“这算什么~?跟踪吗?目的是~?”
“现在还没有明确,不过恐怕会有危险接近那个人。说到底只是假设,但他也许会遭到暴徒的袭击,到那个时候就希望有人能救他了。”
“就是要暗中保护吧~?”
“是的,除了他在家里的时候以外。根据这个情况,有没有时间上比较方便的人呢?”
“有啊~多得很,只是,大家都没什么钱哦~,能付出多少佣金来呢~?”
“先暂定每天两万你意下如何?”
“这样的话要多少人能找得到啦~,我会去跟后辈打招呼的,麻烦你把对方的照片和地址发给我吧~”
“我马上就发送过去。请告诉接受委托的人,今后的联络就通过我的手机了。”
“了解啦~”
这个时候桦林的家庭住址已经到了凰华的手上。鬼光智也是个工作起来很能干的男人。
凰华把桦林的照片和家庭住址、周氏有限公司的地址,都发到了犬槙的手机上。
然后这一天傍晚,犬槙发来了一封邮件,说是他先确保好了四个人,他们已经前往公司了,这四个人的代表名叫新田哲治,凰华的邮件地址也告诉他了,他会主动联络的,与此同时,又收到了一封发件人显示为新田的邮件。
“初次认识,我是莲先生的后辈,名叫新田。现在,我们已经确认了对象本人,正跟在他后面。”
凰华立刻发出了回信。
“非常感谢你能接收这份突如其来的工作。由于对方本人什么都还不知道,请务必多加小心,不要让他有所察觉。”
凰华在与宿根所约定时间的十分钟之前进入了酒店。
店里除了高脚凳之外,也有一些能坐得很舒服的椅子,室内有玻璃与大量金色的装饰,显得很豪华,空间十分宽广。
她点了一杯无酒精鸡尾酒等了一会儿,过了五分钟之后宿根赶到了。
今天就实在没有再穿工作服了,不过也就一身劳动裤配夹克衫这种随意的打扮。看到只有凰华一个人在,宿根有着惊讶地说道:
“咦?百之喜先生呢?”
“详细的情况现在还不能对所长说。”
宿根坐了下来,也点了杯无酒精鸡尾酒,在等待着色彩鲜艳的饮料送上来的时候,凰华把打印好的桦林的照片展示了出来。
“宿根先生您所救的是这位先生吗?”
本以为宿根会马上跳起来表示肯定的,可是他却出人意料地仔细看了看照片,慎重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睁着眼睛的样子……就是他吧,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么个人。”
“他本人是这么说的,两周之前晕倒在那家店里糖尿病人,就只有他一个了吧。他还反复说要向宿根先生致谢。”
“别啦,实在没什么。这样我就真的安心了,总算是放下了心里一副重担。”
很遗憾,这副重担要放下,还稍微有点太早了。
“宿根先生,能请您看一下这个吗?”
她展示了钢笔型注射器套着套子的照片,宿根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接过了照片。
“什么呀,这是?”
“您从来没有见过吗?”
“没印象。不会是签字笔吧?”
“别看这种形状,这其实也是个注射器,同时它也是桦林先生所携带的胰岛素的容器。”
“你说什么?”
“这张是取下了套子的照片。”
半透明的躯干上刻着刻度,前端装着注射针。宿根看见这张照片,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对啊,这个跟我看见的不一样哦。”
“您能确定吗?”
“我确定。我所看到的绝对不是这个。说起来要是看到这种像笔一样的东西,恐怕我也不会多嘴说什么了啦,我连里面放的是多少药都不知道。”
宿根的说法很符合逻辑。
正因为是自己实际使用过的东西,对于药物的容量和效果都有一定的估量,也知道低血糖的可怕之处。
所以才会在一瞬间做出了阻止。
“那么,宿根先生您所看到的是这个吧?”
凰华展示出了医师发过来的那个小瓶子的照片,宿根一看便用力点了点头。
“是的。兽医配给我的是更细长一些的瓶子,不过就算统称都是胰岛素,根据制药公司不同也有各种各样的吧。当时那个客人所拿着的,正是这种感觉矮矮胖胖的瓶子。”
“那么,宿根先生您那只患有糖尿病的小猫所使用的注射器,就是这种吧?”
她又展示了那张极细的注射器的照片,宿根微笑了起来。
“是啊,就是这个,真令人怀念啊,就是这种样子的猫用注射器。”
“那就是宿根先生的误会了,这种注射器本来就是人用的。”
“哎?是真的吗?”
“您说过给小猫打的是两到三个单位之间吧,人类的话大约是那个的十倍。请看,注射器的限度最高是到达五十的,就是说最多可以用这个打五十个单位的药物,所以用这个注射器也是可以充分应对人类患者的。事实上桦林先生通常是打八个单位的。”
“八个单位?那么一丁点就够了吗?”
“是的,由于桦林先生一天要注射四次,合计就是三十二个单位了。宿根先生的小猫是一天注射两次,所以合计就是四点四个单位,算作五个单位。按照十分之一来说是稍微多了点,不过听说药物的分量是根据各人而有所不同的,我想兽医也是为了方便您理解,就说了大约是人类十分之一的量吧。”
“原来如此,那倒是很有可能的啊。”
“但是,这种注射器正如宿根先生您所说的那样,有着药量难以调节的缺点。而钢笔型的注射器有个优点,就是可以调整刻度盘、注射相应的准确分量,因此听说现在都是以钢笔型的注射器为主了。听桦林先生自己说,自从他五年前糖尿病发病以来,他所使用的都是钢笔型的注射器,从来就没有用过瓶装的胰岛素和这种极细的注射器哦。”
“我家的猫死去已经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啊,我还不知道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医学的进步真是了不起啊。”
宿根看着钢笔型注射器的照片,发出了感叹之声,然后又歪起了脑袋。
“但是,奇怪啊。这样的话,那个时候我看到的注射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更重要的问题是,它又到哪里去了。”
凰华这么说道。
“可以确定的是,它没有留在那家店里。所以比较妥当的想法就是,被那个把桦林先生说成‘小林先生’的客人带走了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宿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凰华正了正坐姿,调整了一下语气。
“其实还有一件事宿根先生您也搞错了,那还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我听说胰岛素的一个单位并不是0.1毫升,而是0.01毫升。”
“哎?”
“请看一下瓶子上的标签。”
上面标注着针剂100单位/ml。
理解了这么小小的一瓶就有一千个单位的事实,宿根顿时无语了,他那张脸眼看着就绷紧了起来。
“这种把针从塞子上扎进去、把药抽出来的瓶子叫做针剂。宿根先生您以为是猫用的那种注射器,其实就是胰岛素专用注射器,胰岛素针剂一定是与这种注射器一起配药的。它的刻度最高只有五十,所以一次注射的上限是五十个单位,也就是0.5毫升,换句话说,唯一的意思是再给更多的药就危险了。现实是桦林先生的适量只不过是八个单位,也就是0.08毫升。”
“…………”
“如果把一瓶药全部注射进去的话,就不是四倍,而是一次性投入了桦林先生通常量的一百二十五倍、如此难以想象分量的胰岛素。这种行为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对低血糖有所了解的宿根先生、应该是明白的。”
“…………”
“宿根先生您自己之前曾这样说过吧,——那个客人拿着瓶子。这就是答案了,那个瓶子和注射器都不是桦林先生所携带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那个客人带到店里来,然后又带走了的。”
宿根还在愕然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向一个认识的医师确认过,据说如果是有着医疗知识的人,就绝不会不测量血糖值就注射胰岛素,更不用说一千个单位,就算是一百个单位都很危险了,应该是不会一次性用上的。说起来用10CC的注射器来打胰岛素针剂这种事,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可是……”
宿根正想说些什么,凰华点着头打断了他。
“是的,宿根先生您说过,那个客人使用注射器看起来非常熟练,这就是问题了。既然他知道注射器的使用方式,那么应该也知道适量是根据各人有所不同的,还有测量血糖值的必要性。然而那个客人特地准备了大号的注射器,准备给桦林先生用上一千个单位这样大量的胰岛素。”
这意味着什么呢——。
宿根一直看着照片,茫然地瘫坐着。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理解能力跟不上话题的展开,但他突然又用力摇了几下头,猛地抬起了脸,露出了显得有些畏惧的眼神说道:
“凰华小姐。”
“嗯。”
“明确说吧,你的意思是,桦林先生——那个人差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谋杀了吗?”
“这么想是比较妥当的。”
听到凰华如此干脆地肯定了一桩杀人行为,宿根又一次失声了。
“虽然不知道桦林先生为什么会被盯上,但过去妻子大量使用胰岛素、杀害了患有糖尿病的丈夫这种事,是有过实例的。”
“难道……难道是桦林先生的家人?”
凰华摇了摇头。
“这方面我认为应该不会。如果犯人是亲属,就没有必要特地雇佣一个陌生人、在家外实行计划了。因为在家庭这个密室里,远比在外面更容易被当成是事故。”
“是、是这么回事吗……?”
“失礼了。由于我在犯罪调查方面也是个外行,无法断言这种事例是否会被当作事故来处理,但是话虽如此……”
凰华犹豫了一下,话头暂时顿了顿。
“就算给糖尿病患者打了超量的胰岛素,结果导致了最糟糕的事态,可至少应该不会被认为是‘无法接受的死亡’。”
旁观者也能看得出,宿根的脸都发青了。
“你对桦林先生说过这些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说呢,那个人很明显已经受到了生命威胁吧!”
“因为根据我的判断,要救桦林先生的话,宿根先生您的帮忙是必不可缺的。我们对那个可疑客人的长相、名字、住所都完全一无所知。”
“我也不记得他的长相啦!”
“真的吗?”
可能是无法承受凰华那探寻的目光吧,宿根显得有些难受地把脸背了过去。
“……感觉还是个挺年轻的男人,我所知道的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宿根再次露出苦恼的表情摇了摇头,将一种寻求依赖的目光投向了凰华。
“如果对警察说呢?”
“也是一样的。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样的话警察也是无从着手的,唯一的目击者就是宿根先生您了。”
“怎么会这样……!”
这次宿根是双手抱住了脑袋,而凰华又向他指出了更为严峻的事实。
“宿根先生,请仔细想一想。正是由于宿根先生您偶然在场,桦林先生才得以平安无事。可是,特地把药物和注射器带过去、想要谋害桦林先生的那个男人会怎么想呢?——想必他会心怀怨恨地觉得你碍了他的事吧。”
宿根的表情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别说了啦!你的意思是——桦林先生难道还会被谋害吗?”
“这种可能性是极其高的,我不认为这是违反常识的想法。”
“但是,动机是什么呢!?”
“不知道。”
准确来说应该是‘如果知道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只是,这次的事情很明显是一起有计划的犯罪,我认识的那位医师也说应该要即刻报警。”
“那、那么说来还是去找警察……”
“这事我们来做了也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要让桦林先生去报警,为此就不得不把这个事实告诉桦林先生。”
宿根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要我去说吗、这件事?”
宿根应该是明白的,除此之外就没办法了。
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去说了。
可是,完全关系到别人的生命、别人的人生的事情,是没有这么容易说出口的。
你差一点就被杀死了,我看到了犯人的长相,但是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听到这种什么作用都没有的话,谁会高兴呢。
在强烈的苦恼之中,宿根抱着脑袋埋下了头,凰华则若无其事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宿根先生,我这里有一个提议,这件事您再跟越后屋小姐商量一次,您觉得怎么样?”
“是、是啊……那个人的门路很广。”
看样子,对于陷入了意想不到的绝境的宿根而言,凰华的提议简直是雪中送炭。
这样一来能做的事就都做了。
凰华心里这么判断着,连同宿根那份帐一起结掉之后,起身离开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