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十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不知何时内画上的涂鸦,尤其眼睛一带更是惨不忍睹。那对死鱼般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鸽子了,总之真实吵死人了——我的感想一句话就能道尽。光是一个闹钟就能吵醒昏昏沉沉的脑袋,若它们再成群结队,难得拥有的健康大脑也会出毛病。我完全来不及抬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连忙飞身而起,关掉所有闹钟的闹铃。手肘和手臂不断撞到桌角,十分狼狈。途中我还找到了一个根本不晓得如何让它停止的时钟,随便敲了几下后,我才发现那个时钟原本就没有闹钟功能。
那个时钟仿佛魔术方块般做成了正方形,中心额度方块上有长针与短针显示出时间。虽是仿照,单笔魔术方块大了一圈,显示时间的数字呈四角形地绘在四周。有趣的是,只要旋转周围的方块,从一到十二的时间位置就会改变。每一次旋转,指针的位置与方向不变,但现实的时间却会变成四点,或是十点。也就是说颜色全部转对之后,才会显现出正确的时间。
拿起那个时钟后,我透过它看见了回忆。直到现在胸口仍有些泛疼。
不,应该是鼻子会痛才对。
我喀嚓喀嚓地动手解魔术方块。能够迅速将这个是种转回原样的,在这岛上仅有我一人。
就算将其他人不会认真破解的这一点也考虑在内,结果还是一样。不过——
解开之后,显示的时间为七点五十分。
「……够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吵杂地喊着「咕咕咕~咕咕咕~」的鸽子也缩了回去。
吵杂声停止后,直到冷静下来之前,我仍用手指代替耳塞堵住耳朵,同时苦笑,虽然不晓得是谁的恶作剧,但这真是令人怀念。拔出手指后,耳鸣朝我袭来。
很不巧地,看来博士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的房间桌上有一座以前的参考书堆成的小山,还有问题集山丘,流过山谷间的合川则是橡皮擦屑。但是升上大学之后,占据桌面的事物就变成了时钟。
各式各样的桌钟都有。有老旧过时的红色闹钟、黑框的圆形时钟,还有纵长型的橘色电子钟,墙壁上甚至还挂着鸽子时钟。鸽子时钟从我拥有这间房间时就存在了,就像是一只一直豢养着的宠物,对它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喜爱。
先不管这件事了,现在是七点五十分。由于其他时钟皆指向七点,我衷心期望它们才是对的,但事情似乎不会如我所愿,顿时,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算拔腿狂奔,也不晓得来不来的及搭上船。若要至本岛的大学上课,就只能搭八点那艘船。下一班船要等到十一点,根本赶不及十二点那堂课。我抓起书包手忙脚乱地冲出房间。睡翘的乱发灯座传的时候再整理吧,如果有搭上的话。
家中一片静悄。父母都很早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外婆。看来外婆今天也很乖巧安静。我带着放心与苦涩的心情走下楼梯后,却在玄关碰见了外婆。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空楼梯的最后一阶。
外婆正打着赤脚坐在鞋柜旁。我皱起脸后,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用一种奇妙的角度转过头来。双眼捕捉到了我的身影。她裂开嘴,慈祥和蔼地笑了。
但外婆本来的个性并非如此平易近人。
「喔喔喔啊啊,八神先生,要出门吗?」
外婆称呼我为八神。当然,我的名字绝不是什么八神。鲁昂且一般的外婆本来就不可能用姓称呼孙子,也就是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九年前还独自一人照料邻近一块小田地的外婆,如今佝偻着背,像是迷失了自己般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原先严肃又坚毅的外婆,自从在整理天地是扭伤了脚裸后,就一口气衰老了许多。现在连照顾她的父母亲也对她敬而远之。而且以往常常受到外婆照顾的我,也很难直视她。
是外婆调整了房间的时钟吗?但外婆的右脚受了伤,应该无法走上楼梯。这么说来,说不定是父母亲其中一人。
「我出门了。」
「路路路上小心心——」
她怪腔怪调地说,朝我挥了挥手。见她今天有反应,我有些开心,
玄关并未上锁,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真是粗心大意啊。
走出家门后,首先展开在眼前的就是阶梯。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下坡道。犹如布满皱裂石膏的路面,像山路一样倾斜。这座小岛除了码头周边之外,有些地方会从坡道直接衔接到阶梯,因此无法分辨哪里是屋子庭院的范围,到哪里又是道路。就像迷宫一样,以前我非常喜欢。
十月的天空比夏天、比冬天要高。蔚蓝澄澈,感觉无比遥远。站在狭窄的小径上时,风会被建筑物悉数挡下,吹不到这里来。四下无风,也无法判别白云是否有在流动,太阳看来也像是始终挂在统一个未知数,难怪有人说这里是时间静止的小岛。
但纵然时间静止了,定期船还是不会等我。
对面那户人家里,人称咪婆婆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整理花盆。从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是个老婆婆,先进依然是个老太婆的她正莫名嘻嘻贼笑着,观察着我这个方向。这时我恍然察觉——这个人也是出了名的爱恶作剧。
以及自家大门又粗心大意地一直没有上锁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
「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唷~」
咪婆婆只手拿着蓝色铁铲,「快点快点!」地吆喝着,我无暇怨恨犯人,赶紧跑上坡道,一路直奔向北边的码头。遇到坡道途中的阶梯时,我踩了三阶之后瞥了一眼映入眼帘的住家,停下脚步,看向住家二楼的窗户后,又逃也似地拔腿狂奔。
我所居住的离岛面向太平洋。人口仅有三位数。我猜大约在五百人上下吧。从小学至中学总共只有一个班级;来到岛上的定期船每天也仅有四班;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在岛上绕行一圈。至于供观光客使用的住宿设施,以往原本还有两间民宿,现在都已关门大吉。ATM也只有邮局那里那一台,更不可能有便利商店。餐馆也仅有三、四间,没两下就能数完。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更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久以前有本小说以这座小岛为舞台(注1:指伊坂幸太郎所著的《奥杜邦的祈祷》一书),因此小岛也一跃成为观光资源。虽然有人谣传说岛上住着神明,或是时间仿佛静止了之类的,但自从懂事之前就一直住在岛上的我、爸爸和外婆谁也没有遇见过神明,我暗暗猜想:说不定神明也早就迁居都市了。
这座岛,从前叫做针岛。
我朝爬上人家围墙、抬头望着天空的猫咪瞟了一眼,然后冲上阶梯在坡道上奔跑。明明这座小岛满是坡道,每年却会举办一次自行车竞赛,说来还真是奇怪。
爬上住宅区前的坡道,才刚准备跑下另一条下坡道时,某道直扑眼帘的北影让我肩膀一震。那是一道基于与外婆不同的情感,同样令我无法直视的背影。
那道身影上半身尽管纤细,肌肉却很发达健壮。比我还粗的手臂和颈部一带,被她用大了一号的上衣掩盖住。对照之下双脚却如同拐杖般削瘦,毫无光泽,仿佛枯萎了一样。比起她八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要纤细瘦弱。
她正坐在一辆有着醒目红色车架的轮椅上,受困于高低差距极大的道路。这座小岛可不比本岛,况且在这座岛上靠轮椅移动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一如往常的奇怪发色。明明发根是黑的,但中间直至发尾部分却变成茶色。她并没有染发,那是她天生的发色,也因此十分引人注目。
她也察觉到了自后方走来的我。但她没有回头,彻底无视。一旦我开口呼唤她,她肯定会朝我大吐口水吧。所以我也装作没看到她。
我并不讨厌她。但内心深处确实想避而不见。而她则是非常讨厌我,始终对我视而不见。因此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我与她的交情近乎水火不容,甚至还拳脚相向过,尽管如今已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其他事物都已自记忆中淡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重修旧好的迹象。
因为这样,我甚至连她的小名真知究竟是来自于姓还是名也遗忘了。
*
那家伙的名字叫尼亚。虽然是外号,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以前我也曾呼唤过这个名字无数次,但到了现在,我反而想朝他吐口口水。我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经过我身旁。但我们彼此都没有互相搭理。
我咽下原打算他一出声就朝他吐去的口水,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唾液有些微温。
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有着自然卷、名为玻璃绫乃的男孩子,方才骑着脚踏车经过我身旁之际,也大动作地朝我转过头来,让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远远不及尼亚。明明他直到刚刚都还匆匆忙忙的,但越过我之后却莫名地放慢脚步,真是教人火大。那个样子仿佛在渴求着与我插身而过一般,仿佛在等待着我一般。
由于我不想跟他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便决定放弃征服下坡,折返回家。走下坡道的那家伙途中似乎一度转头向我望来,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进入我的视野。
一回头后,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上哪儿去。
即使回头,我眼前的道路依然是下坡。比上坡时还可怕。无论乘坐轮椅的时间再久,内心还是无法挥去「要是停不下来的话——」的恐惧。往昔曾经快速跑下这条坡道的我,根本不晓得数年后自己将会变得无法行走。但这也是当然的。
途中一只猫咪正懒洋洋地躺在围墙上呼呼大睡,真是可爱。
这座小岛上只有猫,没有狗。灯塔上也只有野猫们定居。传说是因为岛上的神明讨厌小狗。这里和本岛不同,没有卫生所,因此没有半个人会去扑杀野猫,任凭它们自生自灭。虽然猫咪大半都会饿死就是了。
若要拯救身体虚弱的野猫,也只会没完没了。所以父母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别捡回来!、事实上,我和那家伙曾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救过野猫,结果就是亲眼见证它的死亡。我们都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之后,岛上还是有很逗野猫,也依然逐一死去。
人类也不例外。
这座岛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当船只靠岸,每当有新的陌生人来访,整座岛都会陷入紧张的气氛,像在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岛上居民时时刻刻警戒着,担心外来者会破坏自己的生活,不仅排斥,也带着仅止于表面上的和善。
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也同样冷漠以对。岛民就是这样。
在坡道前折返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我停在门前环视一圈邻近的住家。刚才出门时,附近有户人家异样地嘈杂。那噪音就像有人一口气打开了十个左右的闹钟开关,我想应该是某处的笨蛋做的蠢事吧。
进入屋里后,像是算准了时机般电话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里的家用电话。我在楼梯下方接起子机,确定家人都不在之后,才按下通话键。
将话筒凑向耳朵后,只听对方直接省略了开头,大吼大叫着:「嗨,你好啊~!」
烦死了。
*
「完了。」
看向眼前拿着定期船载来的报纸和货物的人们,我按住额头。当然,就算全力奔跑,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赶得上船,档案不上还是令人心头郁闷。
定期船已经出发了。虽然还近在眼前,但船只已确实一步步远离码头。干脆用游的追上去吧?我将手支在膝盖上想些鲁莽的主意。
站在船只甲板上的熟识大叔们发现到我没搭上船后,朝我投来温暖的笑容。之前看过的电影里也有这个桥段呢……我回想着。
虽然也想向咪婆婆抱怨几句,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调整了闹钟指针。
早知道骑脚踏车就好了,事到如今我才发觉。
呼吸沉稳下来之际,我也死心看开了。我移开膝盖上的手擦拭汗水,刚才奋力跑过坡道的膝盖正在不停打颤。明明是站在码头周边的平地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微微倾斜。
「没能赶上呢~」抱着一捆《今日早报》的大叔笑着朝我说道。认识已久的剑崎先生将报纸对叠在小货车的车身上。
岛上只有三辆车,而且其中两辆都是小卡车。说得更详细的话,其中一辆车子的车牌甚至早就不见了。在不存在红绿灯的这座小岛上,也不存在这所谓的交通规则。
「换个闹钟比较好吧?换个更吵的。」
「我会考虑的。」
我也笑着答腔后,离开码头。在岛上无论走到何处,都只会见到认识的人。岛上的居民们虽然对本岛人敬而远之,对同是岛民的人却很爽朗大方。
对我很亲切和善,对真知则是不理不睬。在岛上会带头帮助真知的,只有她的家人。
真知在这座小岛上出生,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搬到了本岛,当时她还没坐在轮椅上,跑得比岛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快。四年前她回到岛上时双脚已萎缩衰竭,相对地,则是带着强健的上半身和轮椅回来。
听说真知遭遇了车祸,但详情我完全不清楚。并不是我不关心,也不是我不想知道。但是,现在的真知离我太遥远了。
假设码头是十二,那么在岛上往逆时针方向前进后,就会回到我家。以时钟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在九点的位置,但若是走那条路,说不定会与真知擦身而过。一思及此,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顺时针方向的道路。
用以绕行小岛一周的散步步道上,有着太多苦涩的回忆。
远离码头后,岛的中心有座高山,另外东北方也可以看到一座灯塔。住着许多野猫的那座灯塔,从前是我们的游乐场。小孩子们——但其实学校的同年级生也只有四、五个人,大家常常一起爬至灯塔的顶端眺望大海。渔妇们坐在像是木片般漂浮于周遭海面上的小船上,其中也经常能见到我母亲的身影。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则是每天都会不戴任何工具地潜入海里。母亲似乎是探鲍鱼的专家,但多半是年纪大了,今年愈来愈常听到她抱怨说潜入海底很辛苦。
「喔。」
书包里的电话响了。纵然这里是离岛,手机还是打得通,笔电和电视也与本岛没有两样。唯独没有超市和邂逅,会让人感到不方便。咦,这是谁开过的玩笑呢?
我接起电话,下一秒,一道特征鲜明的粗哑嗓音飞进耳朵。
「助手A,现在马上过来!」
「啊,松平先生,你好。」
我无视于召集令,向他寒暄。松平贵弘,自称天才科学家。
「我说过了,要叫我博士。」
「那么你会叫我马提(注2:《回到未来》电影系列的男主角之名。)吗?」
「乐意之至。」
「是是,等你成功做出时光机之后再说吧。」
「喔喔,是吗?那么从今天起就可以叫你马提了喔,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一个星期会听到三次的宣言。总觉得每次前往他那里时,都会听到这句话。
「反正你赶不及搭上船吧?就当作是打发时间,来看看我划世纪的发明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从你家出发的话,很难在十分钟内就抵达码头啊。」
「原来犯人是你喔!」
那故意引人误会的咪婆婆又是怎么回事?但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禁暗想:「啊啊,原来如此。」
岛民中除了这个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很难想到调整时间这个主意吧。
「我也叫来了真助手B,她说她会来。」
「真知……吗?」
「我叫她珍妮弗之后,她马上回我去死。你的女人还真是泼辣。」
她不是我的女人。真知也不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会倾听自己的话语。
「那么,你回来吧?」
「喔~我知道了。我会搭十一点的船,在那之前就去你那里吧。」
「是吗是吗?那我等你啊。」
松平先生兴致高昂地挂断电话。他又想到了某些荒诞无稽到令人无语的穿越时空方法了吗?他发明的次数比电视上偶尔介绍的镇上发明家还要频繁,活力令我大感佩服。虽然至今都还没看到他出现任何成果。
这位名叫松平贵弘,年纪已三十有余的大叔,是个自称自己毕生心力都花在研究时光旅行上的男人。他在十几年前从本岛来到这里,平日与岛民几乎没有接触。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并着手进行研究的原因,本人则是三缄其口。
大多数岛民当初都已不安的眼光看着自称科学家的他,觉得他很可疑,如今却习以为常,倒不如说大半的人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与这样的男人交情匪浅,又常常到他创办的研究所玩耍的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真教人不安。时光旅行,虽然我不讨厌,但太荒谬了。
散步步道途中会遇到两条路,一条通往岛中心,一条直直地往前进。前往中心的道路通往神社,但最近几年我完全没进去过。今天我依然笔直地继续往前进。最后一次参加神社每年都会举办的祭典,是几年前的事了呢?
若稍微偏离前往神社的岔路往东走,林木的数量会一鼓作气地增加,就像原生林一样茂密繁盛。看向左侧,也就是岛的中心之后,绿意更是显着。这座小岛一半以上的面积都被高山和树木所覆盖,人们生活在其中的缝隙之间,仿佛是本岛上那些蠢动着的人群直接化作植物一样。
我不会去问挤在人群中的生活,与被自然树木包围的生活,哪一种才会让人感到心灵富足,但两者同样都有压迫感。空气中没有风,逼出了汗水。
这条线路也不例外,高低起伏相当剧烈。走在这条面山的道路上时若不多加小心,有可能会因为高低差距而扭伤脚踝。要坐轮椅在这条未铺柏油的道路上前进,一定不是一件易事吧?虽然是不了解真知、也不了解轮椅便利的我,毫无根据的推测。
但我曾经亲眼目击到,在平地上时,真知能以与脚踏车不相上下的速度驱使轮椅。那时的真知十分美丽,无论是往后飞扬的发丝,还是保持上半身略微前倾的姿势往前奔驰的身影,全都非常耀眼,我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
「喂~!」
听见吆喝声后,我回过头,刚才见过的剑崎先生正开着小卡车驶下坡道。她从车窗伸出手朝我挥舞。我也挥手回应后,他放慢速度在我身旁行驶。这辆小卡车挂有车牌。
「你是要去学者先生那里吗?」
「嗯,是啊。」
「那这个就麻烦你了,是学者先生拜托我的东西。」
大叔从副驾驶座上拎起一个包装十分工整,说是小包裹却又有些巨大的邮件丢给我。他动作十分粗鲁。令我不禁担心如果那是易碎物品该怎么办。这是一个宅急便包裹,上面写着松平先生的名字。寄件人是Auto《《不,是Autost什么的。我对英文不在行。不过看侧边的图案,好像是与车子有关的公司。地址上只写着针岛两个字,还真是随性。不过,关于这里的地址,因为送件的人是在码头工作的剑崎先生,只要知道名字,根本不必看地址。即便是我,也能轻轻松松记住所有岛民的名字和住址。
「我实在是很害怕面对那位学者先生呢。」
剑崎先生苦笑,超我说:「拜托你啦。」
仿佛连胡子和头发也被晒黑般的黝黑脸庞,咧起了笑容。笑起来很像是大黑天神的剑崎先生,有着不输给大黑天神的敦厚老实。
我也不擅长与松平先生打交道,但还是举高包裹说:「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举起的包裹十分轻盈,让我有些担心里头是否真的有放东西。甩一甩后,包裹里的某个东西发出喀沙声响。
见我接下这份差事后,剑崎先生绽开笑容,开着小卡车循着原路返回。看来东边该送的包裹,就只有寄给怪人的这件包裹而已。一般住家皆密集地座落在西边与南边,据说发电所还在运作时,东边也有岛民居住。
岛的东边有座发电所,这恐怕是岛上规模最大的一座设施吧。以前都是利用这座发电所补足岛上需要的所有用电。但是自从确定运作时产生的噪音和黑烟会造成公害后,它就失去了出场的余地。现在都是靠本岛提供电力,大家虽然已渐渐习惯,但仍保留着发电所,以供断电的紧急用电。可是,平时疏于检查与维修的发电所,不免令人怀疑关键时刻是否真的能马上派上用场。
那座发电所旁边建有一栋像是临时搭建的古怪建筑物,上头挂有写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招牌上隐约可见以前的残留字迹「地球防卫队」。这是以往曾存在于此的旅馆墙壁上,贴了满面的招牌中的其中一个。
自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建筑物前方停着一辆未挂上车牌的小卡车。在没有红绿灯的这座岛上,交通规则一点约束力也没有。况且打从我出生以来到现在,小岛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意外事故。
……不,搞不好有溺死意外喔。好像曾有人在海上溺毙身亡。
还有,被命名为松平号的纳凉老旧破烂脚踏车,今天看来仍是百般无聊地待在原地地动也不动,我从未看过松平先生其上这台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晃。
我走进那栋似乎光是打开大门,整间屋子就会无声无息崩塌的小屋。屋内铺着木质地板,有好几处地板的内部都已腐朽毁损,植物从碎裂的木板缝隙间伸出枝桠,茁壮成长。天花板上也缠绕着自发电所围栏延伸至此的藤蔓,证件小屋看起来简直像座丛林。
根据我的经验,我能保证这栋小屋只要一遇到规模略大的地震,马上就会瓦解。
好几年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惨剧。当时我也受到了召唤,前来帮忙收拾残局。
早知道不久后那些辛劳全都会白费,我当初就不会帮忙了。
房间中心设置了大量用途不明的机器,机器上又堆积着大量的学术性书籍与杂志。屋内满是时钟,与我的房间不相上下,而且所有时钟的指针皆各自指向不同的时间,只有墙壁上的挂钟指着正确的时刻。
若请设定时钟的人发表意见,他肯定会说:「时钟也想活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啊。」
另外,小屋的角落里也堆放着松平先生回收后,从未加以整理的废弃物。好比说奇怪的瓶子、招牌之类的。他的兴趣是回收岛民丢掉的垃圾以及漂流至海滨的东西,而且几乎不曾有效地加以运用。如果这真的只是他个人的兴趣的话,还真教人不敢恭维。
迎接我的,是一个面向房间中心的机器和时钟,拥挤地坐在椅子上的大块头背影。他的体型显得十分可靠,让人很难联想到成日窝在屋里的学者这种职业。那个又矮又壮,大熊般的身体转了过来。
「你终于来了吗?喏,快去整理那边的东西。」
松平先生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指向纠缠了无数电线的机器。松平先生的脸型与体型不同,是张如狐狸般的细长瓜子脸。他屁股底下坐着的四脚椅有一只椅脚较短,因此椅子和松平先生都微微倾斜。明明还有其他椅子,松平先生却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又不是这里的工读生。」
真知似乎还没来。嗯,说的也是呢。因为真知恐怕也一样为了不在路上碰到我,选择逆时针方向朝这里前进。
若要在南边绕一大圈,得耗上不少时间。
「少罗嗦,在这里我就是规则。My name is RULE!」
「规则先生,你有包裹在我这里唷。」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他马上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过错。松平先生摸了摸他稀疏的络腮胡后,哼哼笑了起来。我将包裹丢向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庞。结果他整个人自椅子上跌落下来后才接住包裹。他动作夸张地跌坐在地板上后,卷起了漫天灰尘和植物的叶子,头部还撞上装饰在屋内的巨大图腾柱。他像只上岸的虾子般痛苦扭动了一阵后,双手高举起包裹。
「喔喔1,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就是这次的关键!」
「就像是料理的独家配方?」
「不,完全不一样。这是更加实用的东西。」
我觉得独家配方也非常实用啊。
松平先生像是等不及般,没有用剪刀就直接撕开包裹的封口。他急忙地查看了包裹的内容之后,咧嘴一笑。这是故弄玄虚,所以不能有所期待。
这是我第几次参与这个人的实验了呢?每一次他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然后我每一次都被骗。但他的目标毕竟是穿越时空这种大事,被骗也是当然的。
「包裹送来了什么东西?」
「零件啊。你在门口有看见我的车吧。」
「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
「嗯。因为这次是第二次修理了,所以不用买些不必要的东西。」
「喔……」
我回答得意兴阑珊,相较之下松平先生更是显得活力四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裹,大力地蹬着鞋跟在屋内走来走去。他像是迫不及待般动个不停,知道冲动平息下来之后,才一如既往将那张坏人嘴脸转向我露出笑容。
松平博士说了:
「准备好进行时光旅行了吗?至少要先准备好牙刷和枕头喔。」
*
既然打工地点的上司松平贵弘命令我过去一趟,我也只能出门。会在认真研究时光旅行这种蠢事的他手下工作,单纯是为了钱。这座岛上也只有哪里会雇用我。岛上的餐馆屈指可数,空间也都十分狭窄,不适合让坐轮椅的店员在里头行动。
而且松平贵弘支付的报酬很好。真不明白为何会资助这种住在搭建小屋里的三流科学家。还是说,其实松平贵弘的老家很有趣?真教人羡慕。
要走出弯弯曲曲又满是阶梯的住宅区,就像人生缩图般充满重重考验。松平贵弘完全没顾虑到我的情况,催促着叫我赶紧过去。但无论我多么晚到,他都不曾责备过我。我想那大概只是一种口头禅吧。
老是埋头研究时间的话,有可能个性也会变得毛毛躁躁。
「………………………………」
他说那家伙也会来。明明不来也没关系啊。干嘛要来呢?那个笨蛋。
因为我不想碰到尼亚,便决定走岛的南边那条路。与码头有一段距离的南侧较少有人来往,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
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但是一绊到有高低差距的路面时就会中断,一点也不优雅。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毫无间断不停旋转的车轮,一直深受其吸引。
所以我很爱骑脚踏车,如今则是爱着轮椅的两个车轮。
走出南边没铺柏油的道路后,东南方则是一片名为玻璃之滨,包含石灰岩地带在内的海面。石灰岩的白与大海的蓝形成鲜艳夺目的对比,每次望着这幅画面,都让我感动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自从无法行走之后,映在我眼中的风景全都像是黑白影片。但是只有这幅景色综合如此鲜明,仿佛手脚能再往前多伸展一公分般。
但其实无论我再怎么伸长手,也还是够不着。手指无法触碰到,以往的那道背影。
玻璃之滨旁边是小学,现在只有约二十名学生就读。在我那时候大概还有四十人。但因为人口稀少的影响,学生数量逐年减少。在约五百人左右的居民中,有半数都是高龄人口。曾有人开玩笑说过,如果从高空往下俯瞰小岛,整座小岛会不会因为老爷爷们而显得一片白茫茫?我不禁心想这不见得是在说笑。
这座岛上没有声音,欠缺了生活的音乐。无论是孩子们四处奔跑的欢笑声,还是生气勃勃的劳动者来回走动的吆喝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等同于寂寞的静谧随着风一同降临至岛上,夺走了我们的生气。只要一松懈心防,仿佛连我对尼亚的怒气也会夺走,这座小岛真是神秘莫测。
只有因风而摇曳的树叶声响,像是落叶覆满道路般,掩盖住这个世界。
偶尔我会停下来,一抬起头,总是能看到自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
「……恶。」
当我沉浸在轻微的感伤当中时,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我想应该是代代负责看守灯塔的那户人家的成员,前田小姐。她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性,毫无例外地与岛民一样有着小麦色的肌肤。下半身穿着泳装,上半身则穿着湿答答黏贴在肌肤上的衬衫。她胸前的衣服变得透明,但里面似乎还是有穿泳衣。整个人正尽情地展现着她日晒均匀的健康肌肤。
一绺绺成束的湿发尾端不停地滴着水珠,脸上残留着戴过潜水面镜的痕迹。
遭到岛上居民排挤的前田家长女,今日也依然挂着吊儿郎当的傻笑。
当然,我也非常讨厌这个人,她是岛民中最自以为是的人。
我暗自希望她能装作不认识我直接走过去,而将轮椅往前推,但仿佛在嘲笑我的祈求般,前田小姐朝我走了过来。
「嗨!」
「……你好。」
前田小姐特意绕过来占据住我整个视野,露出白皙的牙齿对我灿笑。笑的方式跟这个人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嗯嗯嗯。」
她冒失地打量我的脸庞,我将轮椅往后拉之后,她又跟着靠了上来。于是我死心放弃,浑身不自在地接受她的视线。这个人又不工作跑去海边了吗?明明海水浴的季节已经结束了,真亏她还能满不在乎地游泳。
「什么呀,气色很好嘛。」
「……喔。」
「我听说你因为生病正在疗养中呢。」
喂喂,我蹙起眉。周遭的人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吗?很遗憾,这几年来我连一次感冒也没得过。我忙着复健,哪有时间生病。
「你皮肤真白呢,真难想象你是岛上的孩子。」
她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我的头。我拨开她的手,叹气。
光是与人面对面,就让我感到疲惫。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善于抬头与人说话。
她自发尾滴下的水珠有海水的气味。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能一派爽朗地向我攀谈呢?我只能想到一定是她脑袋里有某根筋泡在海水里生锈了,没在正常运作。
「与男朋友交往得还算顺利吗?」
「我才没有男朋友。」
「啊,是吗?那你去本岛做什么呀?」
前田小姐耸了耸肩,见我沉默不语后,率先移开了脸庞。
「恋爱,果然只能找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呢~……」
她歌唱般地发表了自己的论调后,摇摇晃晃地走掉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爱玩的人,但其实在岛上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也没有在工作。尽管如此,只要她想找个地方工作,大概就能在某处找到吧,和我不一样。
这个小小的世界与我在外体验过的日本,有着明显的不同。食用鱼的种类、小岛独自举办的祭典、与人的距离感,还有时间的流动。我深深觉得,不只是人与岛屿有着肚子的演化过程,连时间也受到了影响。这座小岛有些异常。
我想起了坐在定期船上,从本岛来到岛上时的情景。当船只逐步航向位在大海另一头的朦胧小岛时,整艘船笼罩在一种相似受到某种事物召唤的氛围当中。仿佛受到了呼唤,防腐剂将要被吞噬。虽然我不相信幽灵和神明的存在,却不由得感受到某种意志。
这座岛是怎么一回事呢?
接下来,我紧低着头竭力不让小学映入我的眼帘,往研究所前进。我带着些许期待打开大门后,这份渺小的期望马上遭到粉碎。尼亚也在。他正蹲在多插头延长线旁边,进行着某种作业。
果然。看来他没能来得及打上定期船。我心想着:「活该!」但另一方面也很想咂嘴,真希望他能搭上那班船。无论如何,我就是看尼亚不顺眼。
「喔,你终于来了吗?助手B,先去上个厕所吧。」
松平贵弘正在处理一个小箱子般的东西,一开口就丢来几乎算是性骚扰的指令。但他那副壮硕的身躯像是要压在桌上似地往前弯腰时,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将脑袋塞进蜂窝里的熊。关上大门后,我与尼亚保持距离地待在房间的角落。
尼亚虽然瞥了我一眼,但马上垂下眼皮继续工作。尼亚会觉得愧疚也是当然的,可是见他用忧郁的眼神朝我看来后,连带地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真是糟透了。我奋力鼓舞自己,鞭策自己软弱的心。不可以疲于讨厌他!
「喂,去上厕所。」
吵死了。不仅让人难为情,还很烦。
「刚才已经去过了,不必。」
不要让女孩子说这种话啦。松平贵弘耸耸肩。
在这座岛上,会考虑到我这样的人而设有完善厕所设施的,只有我家和这栋研究所。这里不但人口稀少,也不常有人受伤。所以综观小岛的历史,或许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我如此咕哝抱怨之后,便传来了含蓄的否定。
「不对喔~」
松平贵弘将手放在下巴上,拉长声音说话的同时转过头来。
「以前好像也有过喔,虽然记忆很模糊。」
「……啊。」
这么说来,我也有点印象。以前也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那个人也是一副厌恶人世,愁眉苦脸地在岛上四处游荡。当时我还大感不可思议地想:行动不便的话,不要在这里生活就好了啊。而这个问题,如今却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座岛上生活呢?
明明觉得喘不过气来。又有讨人厌的家伙在,为何无法离开?
「喂,那边连接好了吗?」
松平贵弘边翻弄箱子边向尼亚确认。尼亚像是顾虑我般没有出声,只是不语地点点头。就是这一点让我火大。我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好,那么我会把这个和那边的东西装上去,你们坐上门口那辆车吧。」
「咦?你说车,不会吧?」
尼亚露出没出息的尴尬笑容,观察着松平贵弘的表情。松平贵弘像在赞许他的洞察力般,扬起灿烂的笑容。他将手叉在腰上,像是一个在炫耀自己美劳作品的小孩。
「果然时光机就是要车型啊。虽然地毯型也让我很难以割舍~很有近未来的感觉。」
车型的时光机?难不成他改造了门前的那辆车吗?真是浪费!
他根本不明白,在这座岛上车子是多么珍贵的资源。有车的人家仅有我家和名为剑崎的大叔而已。啊,松平贵弘基本上也算有车吗?我家是因为爸爸为了能在紧急时刻开车载我和轮椅,觉得有必要才会买车。爸爸和我都对车子没什么兴趣。况且只要装上四个轮胎,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会把它认作是车子,也从未留意过车子的种类。
「哎呀,怎么啦?助手B,快上去啊。」
松平贵弘催促着我,还做出由下往上捞取般的姿势。转头一看,只见尼亚正抱起放在点闲钱方已准备妥当的机器,听话地走出门口。那家伙又没有在这里工作,为什么要参与这种如此可以的实验啊?
我没辄地朝那两道弯成一团的背影叹了口气后,跟在后头。坐上车这项指令,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我讨厌上下车。
因为必须自觉到很多事情。
走出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因为太过高兴而变得举止异常激动,真教人不舒服。他将奇怪的箱子和尼亚搬出来的机器塞进门前的破烂车子里后,开始操作。他将上半身塞进驾驶座那边,下半身则挂在外头。双脚与臀部忙碌地动个不停,看起来像是溺水一样。尼亚多半是闲得发慌,也在车子周围转来转去。
「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爆炸了吧?」
上次虽然是小规模的爆炸,但不仅冒出火花,还起火燃烧。岛上的居民们更误以为是发电所发生了火灾,演变成一场手忙脚乱的大骚动。我可忘不了当时连我也被当成是他的同伴,遭到岛民们的冷眼相待。顺便说一声,松平贵弘那时候竟然一溜烟地就逃离了现场。
「交给我吧,这个可是有我师父挂保证。」
「师父?」
「是一位我曾跟在他身边学习的博士。他以前可是个很棒的人呢~嗯!」
他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弹动了好几下。从他的说法听来,对方似乎已经过世了。可是既然要挂保证,那么那位博士要是不在人世,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不管是死是活,那个人都很奇怪。打从会想要一本正经地钻研时光旅行时开始,不管是谁都是傻子。
我不会说我对时光旅行没有兴趣。但是,我一丁点也不相信。这种事情只要在电影和小说当中娱乐自己就好,不能将妄想带进现实。
虽然这样讲不太好,但我不觉得这座岛上的三流科学家改造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之后,就能做出时光机。看着他的下半身不断挣扎扭动,也让我很不愉快。
「好,完成了!来,我的伙伴们,快点坐上来吧!」
从驾驶座里滑落出来的松平贵弘激动地朝我招手。由于刚才那句话的后半句太惹人厌了,我予以无视,尼亚则是坐进了驾驶座。看来那家伙果然是松平贵弘的伙伴,但我可不是。我面向其他方向,享受着大自然。蜜蜂正群聚在树林的深处。
是受到了什么香甜的气味吸引吗?还是说,它们正在和袭击蜂窝的某个东西搏斗?
「你想让助手B的B变成欧巴桑的B吗?」
「不然平常的B是什么?」
松平贵弘没有取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我,然后走到车子的副驾驶座旁,粗鲁地将我丢进去。又薄又廉价的座椅没有吸收掉半点冲击,一阵痛意在臀部的骨头上蔓延开来。我撩起凌乱地垂落至眼前的浏海,正想开口抱怨时,松平贵弘已经叠起轮椅准备放在车后头。「别碰它!」我发出了悲鸣似的呼喊,他还是彻底无视。
「你不要擅作主张!」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因为你在目的地也用得着。」
他说得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我们正准备来个当天来回的旅行。
他动作熟练地急急忙忙将轮椅堆至车上。这个男人似乎真的相信我们会回到过去。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能拿到报酬的话,谁想奉陪啊?陪他玩这种只有失败没有未来的游戏。
总之,副驾驶座好挤!而且,座位的椅背还飘散出一股腐败般的陈年臭气,让我满心排斥靠在上面。仪表盘上也丝毫没有整理,放着夏日祭典的导览,不晓得几年前的泛黄报纸,还有擤过鼻涕后却没丢掉的干面纸。等到这个自称是实验的疯狂举动结束后,我想马上下车。
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容忍尼亚就坐在我旁边。
「……嗯?」
仪表板上放着一个魔术方块型的时钟。它似乎负责记时,有条电线与时钟内部连接在一起。那是个莫名眼熟的时钟,因此尼亚也嘀嘀咕咕地说:「啊,这个。」由于我不想和尼亚看着同一样东西,便别开了目光。转头望向后方后,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凝神细看。
后座那边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是堆积着的某件行李掉下来了吧。
「祝旅途愉快~」
松平贵弘在窗外挥着手,而且还拿着摄影机录影。
我立即拉上车窗,在座位底下比出了中指。
蠢毙了。
*
在怎么蠢也该有个限度,但我的心脏还是因为好奇心而跳个不停。
光是坐在这台感觉已经出厂了十几年,散发出强烈恶臭的小卡车驾驶座上,我的血流就不断加快。各式各样的因子加速运作,让我的大脑思路变得无比清晰,脑中的世界仿佛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
手腕上的脉搏也因为孩子气的兴奋而变得无比明确,甚至有些隐隐作痛。相较之下,胃部伸出却像是衰竭般松弛无力,让我感到惶惶不安。由于反应太过两极,我有种头部以下都浮在空中的错觉。无法冷静、无法消化,双脚不断抖动停不下来。
穿越时空。从连绵不绝的时间界限,往外跨出一步的越权行为。
说没做过这种梦的人都是骗人的。但真知不止无动于衷,根本是臭着一张脸,令我难以置信。她一脸恨不得马上下车的模样,还刻意整个人面朝窗外。
明明她以前也和我一起作过不切实际的梦,兴奋地手舞足蹈。
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被困在过去里,跳脱不出来一样。
而我究竟被这个科学家骗过几次了呢?
那么。
与真知一起坐上小卡车后,坦白说我的心情就是:我没驾照。
哎呀,我怎么可能会有驾照?岛上不可能有驾驶班,我家也没有停车场。所以松平先生要是命令我:「往前冲吧!」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不禁冷汗涔涔。
就这样,我将不安、焦躁、忐忑的心情都怪罪在没有驾照上。与真知的反目,错全在我,所以应该由我先开口向她道歉。但事到如今就算低头道歉,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我吧?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约定,我却未能遵守,真的很差劲。
绕至驾驶座旁边的松平先生单手拿着照相机,一边解释如何进行时光旅行。
「听好啰,心中要想着你们想去的时代,就算是断断续续的画面也没关系。」
「咦?是用大脑操控目的地吗?」
没想到这辆小卡车运用了这么多先进的技术。真的假的啊?
「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可以,只要选定一个你有所留恋的瞬间。」
对未来的留恋?真是奇怪的说法,但也不是不可能。过去不论怎么挣扎,总有一天都会抵达未来。早知道当时那样做就好了、这样做就好了的这种悔恨,都只有在抵达不了想要的未来时才会产生。每当回首过去,与之相应的未来也必然伴随在侧。
「你们决定好目的地了吧?好,那下一步。首先启动那里的开关。」
松平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遵从他的指示,扳起设置在小卡车中心的一个奇怪机器开关。虽然感受不到明显的发动,不过灯光静静地亮了起来。
仪表板上浮现出了神秘的数字,变得很有「那种感觉」。为了压抑下孩子气地往上攀升的心跳,以及往两侧上扬的嘴角,我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思索想去的时间点。
遗憾、留恋。多得不计其数,实在很难决定。
但是在过去的道路上刺得最深的那根刺,果然是在九年前。
我和真知两人都还保有笑容,同时也失去笑容的那一年。
「嗯……接下来呢……就这样,再这样。好了,发动小卡车的引擎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这边的车窗探进身子来,做好一切准备。接着我按照他的指示,转动插在小卡车上的钥匙。我从没学过如何开车,至今也几乎没有机会坐车,但小卡车犹如活过来般地开始震动。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真知在本岛上想必有很多机会坐车吧,应该让她坐驾驶座才对……不对,她没办法吧。开车时,也得运用到下半身才行。
真是个没神经的想法。自我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牙根伸出涌起了一抹苦涩。
「我没有驾照喔。」
我压下苦涩感,朝着松平先生说。要开到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是不可能的喔。
「现在国家还未认可时光旅行,所以不需要那种东西。」
「不不,那小卡车的驾照呢?」
「在这种小岛上,你觉得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说的也对。就算我没有驾照开着小卡车到处乱跑,也只会被痛骂一顿而已。说不定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才会跑到这座小岛上来。他的思考几乎跟罪犯没两样了嘛。
「如果你们要到过去的话,记得向以前的我问好。」
「有什么要替你转达的吗?」
「啊~说得也是呢……那就替我跟他说声:别放弃124387211。」
「那是什么啊?」
「你只要跟他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应该吧。」
接着松平先生退离了小卡车。这个实验会有危险吗?他后退之迅速令我不由得这么想,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我还是紧紧握住方向盘。震动?还是空转?总之那种感觉透过方向盘传至掌心,即便不愿意也只能贩售那阵鼓动。
仿佛正强制性地被迫感受事物即将开始的那一瞬间。
「之后就试着直直地往前冲吧。」
「直直地……」
我伸长脖子,前方就是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意思是叫我轰轰烈烈地牺牲吗?
「放心吧,不管你怎么踩加速器,这辆车也不会前进。」
「咦?难不成你把轮胎拆下来了?」
「小卡车只是个外壳而已,里头的东西几乎都替换掉了。所以你就放心地尽量踩油门吧,目标是飙破时速表上的一百四!」
看来果然需要到一百四十呢。嗯,数值单位不一定是公里就是了。
「如果我们真的穿越时空,要怎么回来?」
「一样坐上这台车,在心中想象现在的时间回来就可以了。操作方式你都记住了吧?」
「嗯,大概吧。」
但是几乎所有操作都是由松平先生完成,真要叫我操控的话,我也有点不安。
你在认真地烦恼什么啊?我感受着真知仿佛在这么说般的冷冷视线,同时注视着正前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缓缓地踩下加速器。
随着不断用力踩,小卡车的震动幅度也跟着增强。松平先生说的没错,小卡车完全没有前进的迹象,轮胎似乎也没在旋转,只有车体不停晃动,接着开始出现某种神秘的热气。观看脚底下时,之间双脚已被座位下方的黑暗吞没。
「喂,车里好热。」
的确,车离开时充斥着热气。不会有事吧?我看向外头的松平先生,但他只是大幅地挥舞着手臂,示意我再踩用力一点。喂喂,我脸颊僵硬抽搐的同时,脚仍是半自动地更加用力踩下加速器。到了这时,小卡车的晃动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境界。喀啷喀啷地,坐在座椅上感觉也变得更颠簸了。
然后——
「好热!太热了吧,真的不会爆炸吗?停下来就好了吧,快停下来!」
感觉到了危险的真知朝我的手臂扑过来,正要将我拉离方向盘的那个瞬间。
真知的恐惧化作了现实。也就是说,它爆炸了。
一股质量从前方排山倒海涌来,我屏住呼吸,也只想得到一定是爆炸了。一阵如同爆风般的冲击袭向我们,令我眼前一黑,连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无力抵抗,任由脑袋变得混沌,紧捉着方向盘。真知没事吧?我虽然试着用眼角余光确认她的状况,却徒劳无功。我的额头撞在方向盘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在身子往前倾的前一刻,我见到仪表板上的数字已飙破了一百四十,然后好一阵子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语。直到我能移动原本像是僵住般无法动弹的双脚,车体也不再摇动后,我还是无法抬起头来,拼命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直到视力恢复。
直到车内的热气退去,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啊。」
我率先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我抬起隐隐作痛的额头,甩了甩头,像要甩掉覆在身上的水珠般,赶走了附在发丝上的混沌,大脑逐渐变得清晰。我坐起身子,现实确认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真知是否平安无事。……看来是没事。
尽管真知因为陷在锁骨上的安全带而皱起眉,她还是抬起头来。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像是在意着我的视线般,马上板起面孔。
但也维持不到两秒钟。
真知难得毫无防备地张大嘴巴,不成声地动了好几次嘴唇,接着突然转头看向我。怎么了吗?我不由得差点向后仰。
「被压扁了。」
「啥?」
我循着真知指的方向看去。当挡风玻璃的那幕景象映入眼帘时,我的嘴巴也跟着张得老大,下巴几乎快掉了下来。
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整个倒塌了。
正确地说,是被吹垮了。整栋建筑物像是被卷进了海啸般东倒西歪,连「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也凹成了两半。凹成了两半?往横倒塌?咦,奇怪了?
在担心松平先生的安危之前,有福画面率先闪进了脑海。
那幅画面是所有一切我都还得抬头仰望的,那一天的记忆。我踮起脚尖想眺望远方,却连岛的尾端也瞧不着。位在大海另一头的事物就像海市蜃楼般模糊不清,只有这座小岛是全世界的那一天。遥远的过去。一切都还未曾失去的,昨日的世界。
证据就是眼前崩毁的研究所。
我知道。
我对这幅景象有记忆。
「九……九年前?」
「什么?」
「现在是九年前!不,骗人的吧!」
看着往前倾的我,真知做出狐疑的表情。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摇,口沫横飞地接着说:
「九年前的夏天发生了地震,结果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就被震垮了。而且倒塌得完全认不出原形,没错,正好就跟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样!后来研究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重建完成,今后又会因为台风和雷雨来袭,变得比现在更惨。我当时也有帮忙重建,所以记得很清楚!」
说话时我在狭小的车内张开手臂,因此不停撞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撞到仪表板一下子扭到关节,手肘也痛得要命,但我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极力说明。虽然很难相信,可是!
真知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因此我等着她开口。
「……啊……不。」
感觉她本来想呼唤我的名字,但又强行终止。真知垂下脸庞搔了搔额头,转换心情。
然后再次朝我正面相对的真知,脸上洋溢着怒气。
「你这家伙,是认真地这么认为吗?我们回到了过去?」
「嗯,因为……」
「搞不好只是刚好实验期间发生了大地震,研究所又被震垮了呀。」
「……也是有可能。」
停了真知的意见后,我忽然冷静下来。像是停下车等红绿灯般,我的兴奋急速冷却。有可能。如果刚才那阵煞有其事的震动和冲击是大地震的话,那该怎么办?这可是个大问题。
「如果是地震的话,得快点回家才行。」
必须确认父母是否平安无事,也得保护外婆才行。希望房子没有倒塌。因为我们的住宅都密集地位于同一个地区,若有一栋房子倒了,其他房屋也无法幸免。大概会全数毁灭吧。
「是……啊。」
真知含糊地点头。说不定是在担心自己的父母亲。我跳出小卡车,先从车斗上卸下轮椅,将折叠起来的轮椅展开后,搬至副驾驶座旁。
真知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然后拖着身体粗暴地坐到轮椅上。大概是因为她采取了坠落式的蛮横下车方式,因而撞到了腰部,发出呻吟声。她的态度露骨地表现出拒绝我的帮助,尽管因为疼痛而紧闭着一只眼睛,她还是狠狠地瞪向我。
「与其让你碰我,宁可危险一点也无所谓。」
「啊,是吗……」
我毫无话语可反驳。我们之间的气氛尴尬到极点,也无法更加恶化。
最重要的是……我抬起头来。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后,却没有发现松平先生的身影。我频频看向周遭风景,聚精会神地察看,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但是,实在很难从树木的生长情形和太阳的光辉,判定出岁月的变化。
我因为内心还无法完全舍弃掉地震以外的可能性,而头痛不已。明明只是在走路,却变得气喘吁吁,静不下心来。
「难不成」这个想法确实存在我脑海里。「但是……」同时我又向自己反驳。
「别站着发呆,走吧。」
真知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打算先行离开。我慌忙追上去,险些向前摔倒。
把小卡车放在这里没关系吗?我十分苦恼,结果还是只能得出「先放着吧」的结论。
考虑到真知的情况,我们决定沿着南边走向住宅区。其实我很想经过北方的灯塔和码头前面,但没有说出口。我缩起下巴,快步前进。
真知继续瞪着正前方,刻意不让头部转动半分。她依然保持着骇人的表情,仿佛连怎么眨眼也忘了般,眼部十分僵硬。她在想什么呢?我纳闷地想,但马上就明白了。真知只是拼了命地想在险峻的坡道上前进而已。
我心生羞愧,我怎么会都没有察觉到呢?
虽然不确定是否是余震,但我的脚底板一直在摇晃。真知又有什么感觉呢?
「喂,那个,我说啊……」
我鼓起勇气向真知攀谈。不出所料,真知予以无视。轮椅的车轮发出喀啦喀啦地声响,有如在强调我们之间的空洞交集。我闭上嘴巴。
如果她愿意给予回应的话,我想这么问她: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哪个时代呢?
「……啊?」
刚经过海滨不久,就听见了小孩子们的热闹欢笑声。我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后,诧异地歪过脑袋。现在的小学里有那么活泼好动的孩子吗?
从看起来宛如一遇到大地震就会马上瓦解崩塌的老旧小学里,跑出了两道身影。那两道娇小得仿佛会被树荫吞没的人影倏地扭曲。
从见到他们的那个瞬间起,这个世界确实扭曲了。抑或是我的眼珠扭曲了。
首先,真知哑然失声。
她瞪大了双眼,连充血的部分也清楚地显露出来。
我从没想到,会有机会再一次看到她完全崩溃的脸部表情。
我与她的表情不相上下,也震惊得几乎连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跑啊。
跑啊。
在我们的前方,小「真知」正用自己的双脚全力朝我们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