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过去,就是愈积累愈麻烦。尼亚让我痛切体悟到了这一点。
无法彻底讨厌他。累积成塔的过去阻挠着我,有效地挡下了厌恶的情感。
……先不说这件事了。过了一天之后,有件事令我很不满。等尼亚起来后,就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仰望着未彻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遥想未来。究竟这片天空要再替换过几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腻营养口粮了。」
「还……真快呢。」
起床后真知丢来的第一句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我会试着钓鱼看看,没钓到半尾的话,啊~我会找松平先生商量的。」
暂且放下装有营养口粮的罐子后,我与真知来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但茂盛葱郁的树木叶子挡下了所有阳光。能为我们发挥天然阳伞的功能,真是帮了大忙。
「钓鱼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真知客气地看向我。将寻找食物的工作都丢给别人,似乎让她有些歉疚。
但对我来说,光是她愿意与我商量这种事,内心就觉得很充实。
「我知道了,那两个小时后在码头见。」
「嗯。」
真知轻轻点头,往北边前进。我也是要往那边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打发时间。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松平先生当然还没出现。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停在与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观没有任何变化。
而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遗迹里的,写给未来的SOS留言并没有回答。我将留言夹在松平先生九年后依然爱看的书里,所以我想他应该收得到。假使这九年来我们都无法回去,未来应该还会有一台时光机。搭着那台时光机来救我们不就好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们会在九年内就回到现代,所以他没有拟定任何对策?
又或者,这台时光机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来救我们。……很有可能。
还有,也有一个可能是松平先生早已不在这座岛上了。如果因为我们回到过去而改变了未来,这点也是有可能。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一旦改变过去,未来也会跟着改变。在各式各样的娱乐作品中出现的时间变异,若放在我们的世界里,会产生什么作用呢?当我们平安回到未来的时候,一定能亲眼为那个结果作见证吧。
但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动脑思索,也只有肚子发出凄厉的悲鸣。
「食物吗?虽然还不算迫切,但该怎么办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腻营养口粮了。嗯,虽然我也腻了啦,因为味道太单调了。
间隔了十五分钟后,我往码头的方向出发。
至于钓竿,我决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丢在码头仓库里的那把钓竿后,再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要是让人误会我是小偷的话,可就糟了。
岛上有很多地区都禁止钓鱼,因为之前经常发生钓线缠住渔妇的意外。我沿着西边的道路从码头往前走,决定在防波块前方的岩场钓鱼。
说是岩场,其实也只是沙滩上像防波堤般放置着许多巨石的地方,我们都称呼那里为岩场。虽然名称已经忘了,但以前我们也曾在这处海岬挑战过钓鱼,但一天就厌倦了。
而现在,我将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于脚边后,拿稳钓竿。
「钓不钓得到呢……」
我满腹疑惑,同时敲了敲适合用破烂这两个字形容的钓竿。但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只有拍打上岸的海浪会附和自己,于是我试着垂下钓线。至于鱼饵,则是把从岩场里找到的虫子随便钓在上头。只要能钓鱼,之后总会有办法吧。
只要将鱼带去外婆家,请她帮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况看来,这点小事外婆应该肯帮忙吧。或是卖给民宿之类的。嗯,这说不定也不错。
但前提终究是钓得到的话。
海浪泼湿了沙滩与我的双脚,更包覆住了我的脚踝,海水的冷意让我上半身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上握着的钓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动。海浪退去,又泼湿了我的脚踝。
「………………………………」
来到过去后,做的事情就是钓鱼以获取食物。有种现实的、梦想幻灭的感觉。但是若要特别做些什么事情,又有可能会不小心改变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安分地认真钓鱼,才不会徒增波澜吧。
风自平静的海面上吹来,蕴含着让人联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气。远方的小岛如海市蜃楼般朦胧模糊,看来像是被层层薄云包覆住了一般。
我们以前都称呼邻近那座岛为「美国岛」。因为听说美国就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就以为那座岛铁定是美国。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单纯的笨蛋。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动也不动的双脚开始发麻。说白一点,就是开始腻了。
就在这时,出现了鱼以外的事物。
「喂~!哈~啰~!」
「呜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飞越过防波块,奔过沙滩朝我跑来。她最爱的桃色沙滩凉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而且跑得飞快。她短短的双腿奋力地跑在沙滩上,仿佛没有上限地不断加速。真不愧是岛上最快的飞毛腿。
但是,每当见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时,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尽管我平时都努力不去意识到轮椅,但果然还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钓竿。」
来到我附近后,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的真知面带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当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只是在旁边加油打气而已吧?但我说不出口。
「抱歉,我借来用了。」
「没关系啦~外面的人其实是钓鱼的人吗?」
「只有今天啰。因为必须钓到早饭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钓竿。附带说声,鱼儿们也很害羞。你们积极一点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脚尖,环抱手臂表现得莫名自负。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假发在哪里?)
你这骗子,鼻子还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个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吗?」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观察力。外面的人是侦探吗?」
一下子是钓鱼的人,一下子是侦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实小时候的我根本没喊过真知。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听过他喊她的名字,幸好当时的真知很迷糊。
「你来这里玩吗?但好像只看到你一个人呢。」
环顾四周后,没见到像是跟屁虫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为这里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么意思?」
「不晓得,外面的书上就这样写。」
所谓外面的书,是因为前田小姐都会订阅本岛的报纸,又每隔两个星期会这你一次旧报纸丢掉,所以我们都会捡回来看。其实只要跟她开口,她就会送给我们,但我们就是喜欢把这件事当成一种间谍游戏,努力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拿走。
「在沙滩上奔跑很适合锻炼体力,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跑步。」
「喔喔~」原来她曾做过这种事啊。怪不得每次来学校上课时总是汗流浃背。
「这个特训可是有历史渊源的唷,棒球漫画上都是这样进行特训。」
「啊,好像是呢。」
我们两人曾花一天的时间看完真知父亲拥有的漫画书。两个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好,但真知看漫画的速度很快,而且还会念出所有的台词,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赶紧看图。记得后来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对大家保密喔。」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我的荣幸。」
「荣幸?」
「就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真知发出欢呼声蹦蹦跳跳,蹬着沙滩的声响十分悦耳,我也扬起了嘴角。
不过,特训吗?我还以为当时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来并非如此呢。况且直到最后真知也没有告诉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来如此吗?」
也许真知是因为知道我会来这里钓鱼,所以才避免与我同行吧。为了不碰见以前的自己?虽然她有可能确实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时也想顺便避开吧。但她的态度从容自若,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有这种企图。
而那份冷静在年幼时期……嗯~半点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着我的话,我会脸红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说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个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
「年轻的人,哈啰~」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亚缠上的我,正烦恼着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码头旁,茫然地望着大人们搬运货物的身影,但一发现到我后,不知为何就朝我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发现到了饲主的幼犬。尼亚莫名东倒西歪地斜斜跑来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再次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虽然双脚没有感觉,但脸颊却一阵发痒。
「另一个年轻人呢?」
「谁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亚东张西望,确认四下确实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用力点了下头。
「嗯,好机会!」
「好机会?」
「就是趁现在和大姊姊好好培养感情啊~」
说完,他张手抱住我的双脚。我的脚并没有知觉,但是意识到尼亚正触碰着我这个事实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仿佛阳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点冷静下来。对方是小学生喔。可是,毕竟是尼亚啊。不,我应该非常讨厌尼亚才对,但一旦他与我的距离这么近,内心就会大为动摇。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呃……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尼亚呆呆地半张着嘴,看起来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来。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面的书上写说,对美女要这么说才行。」(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喔,这样子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尽管是小尼亚,但被尼亚称赞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因为这是尼亚第一次如此当面称赞我,更让我感到狼狈。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我很无聊。」
「无聊?学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于我是在九年后的星期三之际来到这里,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实际上,在这边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亚才会在中午时冲出小学,原来如此。……星期天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里呢?散步吗?」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暂时都没有祭典唷。」
「不是,我只是要去参拜。」
我打算去那里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点回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这种俚语,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绝不会取笑这种心态不切实际,因为我现在就是被不切实际耍得团团转,人才会出现在这里。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应该吧。
「奇怪了,外面的人知道神社在哪里吗?外面的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亚这家伙,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嘿嘿~那我带你去吧。」
尼亚毫不客气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轮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进。尼亚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岛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该和人保持一点距离吧。」
「哇呵呵~」
哇呵呵个头啦。我死心放弃,与尼亚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岛中心的小山山脚下,一路上光是因为视线的高度与印象中不同,就觉得很新鲜。也就是说,我从遭逢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来过神社。
在前往灯塔的路上转进右边的岔路后,直到中途路面都像是兽径一样,没有铺上柏油,但从某个定点起就忽然设有石阶。沿着那条石阶前进的话,没多久就会看到神社。不过我当然无法登上石阶,所以是走在一旁没有休整的路面上。
「嗳嗳,大姊姊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咦?」
尼亚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开朗天真地问我。被握着的手举高至尼亚眼睛的上方,仿佛他正在邀请我跳舞。那个问题别说是感动人心了,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我不会参加,而且也没办法参加。」
我指向轮椅。我无法责备眼前的小尼亚,因为他不可能会明白。
尽管知道轮椅这东西的存在,却不明白它的意义。
「为什么?这东西不是跟脚踏车一样吗?都有两个车轮喔。」
「……跟那没有关系。」
「唔……那真是可惜~」
他咚咚地左右跳跃。这样子,至少比现在会对我有奇怪顾忌的尼亚好吧。
如果我还能走路的话,与尼亚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变吗?
我想着这些事情,与尼亚一起登上石阶抵达神社。虽说抵达,但经过鸟居之后若不再往上爬一段长长的阶梯,就到达不了上头的神社。我以神社为目的地,缓慢又小心翼翼地在石阶旁的坡道上前进。
没有管理人的神社除了祭典时期之外,平常都十分脏乱。依照惯例,学校的小朋友们会在祭典的两个星期前,找一天来这里大扫除,当作是课程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跟尼亚也有参加,拿着扫把互相攻击,倒是不记得有打扫过神社。嗯,根本没打扫呢。
「到了~我拜我拜。」
尼亚做出指着远方高处的神社顺便参拜这种会遭天谴的行为。看来从用扫把敲打神社的墙壁,差点弄坏建筑物的那时起到现在,他完全没在反省。这倒也是啦。
毕竟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不觉得神社里有神明居住。
尽管如此,现在却想要向神明祈祷,真是自私自利。可是从以前只要一遇到可怕或难过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向神明祷告,我想大家都是这样。
我记得以往曾和尼亚讨论过这件事。
「……唉。」
残留在记忆里的画面,不可思议地全都和尼亚有关,真教人郁闷。(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唷~)
我像要宣泄这股无处可去的情感般双手合掌,虔诚地祈祷。
「哇~香油钱箱里有钱耶!」
尼亚忽然惊声大叫。我中断祈祷张开眼睛,只见脏兮兮的香油钱箱底有枚百圆硬币在发光。除此之外连一圆也没有。大概是有谁来这里参拜过吧。
我想像着较大的尼亚先绕到这里来参拜,但又缓缓摇头。不,那不可能。
之后我揪住贪婪地想回收那枚硬币的尼亚脖子,再次向神祈求。
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平安无事地回去。
尼亚倒是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开玩笑地再补上一句。(少女你不知道有一种叫言灵的东西吗…)
*
「你不是去钓鱼吗?」
在先前决定好的集合地点码头前碰面后,真知开口第一句话就挖苦我,我也只能苦笑。我的战果并不是只活蹦乱跳的鱼,而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少女。来回看了看我和真知之后,小真知说:
「您好,我是海螺(注1:日本国民漫画《海螺小姐》,女主角名字就叫海螺。)。」
她模仿淑女的动作捏起衣服下摆,但身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裤子。
「那又不是鱼。」
真知抚额。看来似乎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幻灭。也许在她的记忆当中,有个稍微美化过的自己。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也以为真知是个比较稳重的人。不过这应该是因为我与真知太过疏远所产生的误解吧。
「你还不也是——」
后半句话我吞了回去,看向真知旁边的男孩。我有些害羞。
「呀呵~真知!」
「喔~你也猎捕到了外面的人吗~」
小小的我与真知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互相嬉闹,发出了「呀啊呀啊」的尖锐叫声,并啪啪啪地拍打对方的手臂。两人的相处模式真的让人很难以理解。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我与真知互相对望。
「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我呢。」
「我这边也是。」
我与臭着一张脸的真知像是成了对方的镜子一般。这种时候也许互相大笑几声就好了,但我们脸上的表情只有困惑。真知像在寻找说词般目光游移了一阵后,依旧一脸不知所措地开口:
「变态。」
「等一下。」
「竟然因为有小女孩亲近你而嘿嘿傻笑,这在我的世界里的法律当中可算是犯罪喔。」(…吃醋了么)
「你还不是一样诱拐了以前的……不,诱拐了小男孩不是吗?」
「我这种组合会让人感到温馨,你的组合才危险吧?」
「……这点我不否认。」
要是被岛上的大人们看见了,可能会招来误解吧。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报警。那样一来,我恐怕会成为岛上第一位被捕的犯人吧。毕竟警察的工作就是重新粉刷墙壁或清洁道路,这座岛上从来没发生过绑架勒赎、伤害,或是其他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的案件。空白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维持的,连某部小说里的荻岛(注2:《奥杜邦的祈祷》一书中的故事舞台。)也会大吃一惊。
「那么,早餐怎么办?」
真知瞟向桶子里来回晃荡的微温海水,改变话题。
「啊,关于这件事呢,嗯……这孩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家吃饭。」
我将手搭在小真知的头上。「嗯喵?」小真知摇动着发丝抬起头来。未来的真知则表情僵硬,想必这是出乎她意料的提议吧。
「回家吃……是指回我家……不对,是指那女孩的家吗?」
「不对不对,是我外婆家。」
小小的我回答。然后我仅动着嘴巴无声地说:说得也是呢。真知斜眼瞥向我,同时做出像在回溯记忆的举动后,轻轻点头。看来是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是那样。」
我补足真知的发言。由于父母星期天很忙,我都固定在外婆家吃早餐和午餐。然后不知为何,真知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事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小真知开口邀请了我们。由于没能成功钓到鱼,便一路迟疑不决地被她拉来了这里。虽然不晓得真知那边的经过,但她也带着小时候的我来到了这里。
「可以吗?感觉上会说我们太厚脸皮了,不让我们进去。」
「才不会呢~外婆每次都煮一大堆饭菜,我们都吃不完。」
可能是很高兴我们要过去玩吧,当时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你是不要紧,可是我……」
真知欲言又止。我虽然是外婆的孙子,但她可不这么认为啊,所以其实我的立场也和真知一样。小真知像要赶走头上的苍蝇般连连转动脑袋瓜。
「为什么大哥哥可以,大姊姊却不行呢?」
「外婆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喔!」
两人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真知,虽然也好像只是在否定我的长相。
看来他们两人很想跟我们一起吃饭,显得兴致勃勃。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样,双眼闪闪发亮。嗯,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的话才奇怪吧。然而时间之墙实在太过遥远,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昨日的我并不是今日的我,今日的我也不是明日的我。
时间与世界就像互相接壤的板块般,其实根本没有衔接在一起。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像是一个块状物,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细胞所构成。人类一直不自觉地飞越过时间这种压倒性的隔阂,走路,睡觉,然后醒来。
生物这种东西呢,从出生起就是台有机的时光机。
……我记得松平先生曾经说过这句话。虽然是曾经,但其实距离「现在」还是有些遥远的未来。当时的我肯定还是个傻瓜,完全没有领悟到任何道理吧。但现在关于世界的运作方式,至少我已经学到了可以装懂的地步。
「我们过去吃饭吧。我也想和那位婆婆聊聊天。」
去看看朝气蓬勃的外婆吧。这是我在这个时代里少数任性的冀求。
这样一来历史就会改变吗?
世界会改变吗?
可是,我也一样在这个时代里刻划着时间,挥霍着生命。
或多或少有在这里「活下去」的权利吧。
「咦~大哥哥喜欢老太婆吗?」
「外婆可是寡妇喔。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窥看真知的反应之前,两个小鬼头就已经又蹦又跳。喝啊,闭嘴!那个我,快点给我闭嘴!我试图拉开攀住我双手的两名小孩,但我愈是挣扎,他们愈是莫名牢固地紧搂住我的手臂。正当我与挂在手臂上的两名笨蛋苦战时,挣扎一派悠闲地经过我身旁。
「别玩了,快点走吧。」
「……真知!」
我不自觉地脱口喊出她的小名。自最后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那是谁啊?我可是莺谷喔,八神先生。」
真知回头之后如此冷冷答腔,然后勾起嘴角。
看起来实在非常有男子气概,但毋庸置疑,她露出了笑容。
「反正只要不是营养口粮,怎样都好。」
她像在强调这是唯一的理由般,说完后率先往前进。
「营养口粮?」
「就是船只的甲板(注3:营养口粮的日文与甲板同音。)啦。也就是说那位大姊姊是海上的人。」
才不是。
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脸洋洋得意,我边露出无奈的苦笑,边追上真知。
无论是她前进的理由,还是我追着她背影的意义。
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无法化作言语,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们吃腻营养口粮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论哪一件事。
总之,就先这样子吧。
*
因为我是个傻瓜,所以至今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败。
今后还是会继续失败下去吧,说不定还会以现在进行式一路直奔向毁灭。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随自己的心,与车轮一起前进。
从刚才起不知为何就在岛上来回奔波的尼亚母亲,半路上轻轻松松地就追过了我们。
我放慢轮椅的速度,与尼亚并列而行。
*
途中,原本领先在前头的真知并排在我手边,朝我压低音量说:
「你没有对以前的我灌输什么奇怪的观念吧?」
「用不着灌输就已经够奇怪了吧……我开玩笑的。」
见她凶狠得像要用视线在我脸颊上瞪出洞来,我赶紧收回意见。
「这个时代的真知如果有所改变,不晓得这里的真知会不会也立即出现变化呢。」
「……谁知道。但是我并不想改变,所以你可别做些多余的举动。」
「我知道。」我直视着前方回答,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进。
「喔~?外面的人在说悄悄话呢。」
跑上前来拉住我衣服的两个小孩都还不到变声期,甚至连我也发出了女孩子般的高亢叫声,听来十分刺耳。我边应付着这两个喧哗吵闹的小鬼,边觑向真知的侧脸。
不想改变……吗?
如果我是真知,大概会试着改变遭逢意外后再也无法走路的这个未来吧。但真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纵然遇上了绝佳的好机会,她还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顽固、冰冷。不是岩石,根本像是冻土。
我们四人自西边的住宅区绕至外婆家。那栋建筑物隔着中央山脉正好与神社相对,以草庵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适合也不过。感觉好像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等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但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可能会被外婆臭骂一顿吧。
此时并未怒声咆哮的外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见到孙子带来的我们之后,她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我与真知向她点头寒暄后,她哼哼笑了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这么快就遇到困难了吗?」
「肚子饿了哔——」
真不愧是我,毕竟是同一个人,做到了心电感应呢,虽然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肚子饿了?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呀?唉,算了,进来吧。」
缩进草庵的外婆朝我们招手。过去的我们非常迅速地跑了进去,我们则跟在后头。由木板铺成的门口十分狭窄,轮椅无法通过,我便抱着真知走进屋里。
——这样说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多少起了点口角。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除了你抱我进去之外。」
起先真知当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进去。
「请外婆抱你进去的话,我会担心她的腰。」
「不,重点是方法。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拖进去之类的。」(会死的吧…)
「那……那样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
真知对自己的发言抚额。很明显可以看出她虽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却怎么也想不到。结果过了数分钟之后,真知终于妥协。
「……别无选择真教人不甘心。」
对于要麻烦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只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将真知抱至地炉旁。坐下之后,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说:
「你外婆还是一样硬朗有精神呢。」
「一样?这样说不太对吧?」
「因为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从离开岛上又回来之后,都没再见过外婆了吗?说得也是呢,因为她后来与我关系疏远,便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啊,对了,轮椅……」
「麻烦你了。」
我搪塞过这个话题地来到外面。
收好放在外头的轮椅后,我环视草庵的全景。
真怀念,无论是空气还是味道。还有新鲜感,我与屋顶的距离竟然变得这么近。时光倒转后,长大成人的我对眼前的景象心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这些感慨创造出的涟漪耍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呆立不动。期间内心也摇摆不定,像被丢进海浪里载浮载沉。
「快点进来啊~」
小真知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呼唤我。我不禁苦笑,但也无法违抗,边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当中,边回到设有地炉的房间。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边,正笑容满面地出神看着真知的侧脸。是我呢……我不由得对这个画面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小真知则是飞扑般地坐定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这里来」。
「说些外面的事情给我们听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吗?意思是要我招待他们。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脸色后,她自然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还把连撇向一旁。说得也是呢,过去的自己竟然会接受现在的我,只能说是一场恶梦。对真知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头看进设有地炉的房间后,「喔~」地一声推起脸上的老花眼镜。她来回看着我与伸直双脚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转头,老花眼镜就跟着上下晃动,像在做某种逗趣的动作。
「你们看起来很习惯坐在这里嘛。」
「咦……不,怎么会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很新鲜呢。」
我随声应和敷衍过去,带着讨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来,像在责怪我的狼狈。太惭愧了,但应该不至于看穿我们是来自未来的人吧。
「嗯哼……新鲜吗?不说这个了,你们来帮忙拿饭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来,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着头,像在假寐般闭着双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双脚后,「好了,过来吧。」便朝我们招手。三个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我正想转头看向留下来的真知时,「快点过去。」她明明头也没抬,就开口驱赶我。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说不定真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单纯了。
来到厨房后,在搬运热腾腾早餐的同时我顺便询问外婆:
「不好意思,请问有小桌子之类的吗?」
「给那孩子用的?」
「是的,只要是可以当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仓库,我搬完早餐后也跟在后头。之间外婆从满是尘埃与煤灰的仓库深处里,拉出一张以前我在家里曾使用过的学习桌。
由于升上高年级后我就得到了一张新桌子,根本没去留意旧桌子跑到了哪里,原来是外婆收起来了啊。
光因为这样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泪的我,铁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将学习桌搭在轮椅上的话,高度似乎刚刚好,因此我把放在门口的轮椅搬进屋内。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装有早饭的餐盘。
「……给你添麻烦了呢。」
「啊,不会,不用客气。」
「可没有人说过谢谢这句话呢。」
看来这是真知无法退让的一条界线。但是,光是能像现在这样与她互相对话,就已经是幅在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光景。想必只有待在这里的时候,我与真知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一点吧。回到过去后,我们也稍微跨越过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我哀动了~」
「我开动了~」
小真知说话时依然口齿不清,发音很奇特。现在她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生,但可能是因为在岛上这种封闭的环境下长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仿佛是成长速度变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与真知都像是不想错过我的一举一动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明明嘴上说了开动,握着筷子的手却动也不动。我像是成了被观察的对象般如坐针毡,但还是喝了一口碗里的高汤。推测我已喝下那口高汤后,小真知盯着我问:
「好喝吗?」
不知为何是小真知开口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大概因为是小真知邀请我们到这里来,每个细节她都会比较在意吧。喝到令人怀念的高汤后,我老实地点头。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面的人称赞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称赞般非常开心,笑着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声,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当高兴。视线高度稍微变高之后,我的视野也变得开阔。
当初无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见。
这是我们这些变成大人后就会渐渐衰竭的人类的,少数的成长之一。
「婆婆。」
我下定决心朝外婆开口。正专心地动着碗筷以填饱肚子的真知与外婆,同时将目光转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视线则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么,村上婆婆,能让我帮忙你田里的工作吗?」
我提出这个提议后,真知的反应比外婆还要激烈。但虽说激烈,她也只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外婆吁了口气。
「外面的人说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还叫我帮忙,现在说这什么话?
「呃,我并不是要白做工,那个……如果能换得温暖的三餐的话。」
我将碗举高与视线平行。我想这个做法比钓鱼可行多了吧。
「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汤给我喝吧』吗~?」
小真知插嘴,而且内容莫名其妙。虽然我很想问问大真知,但就算问了,她也只会回以无视或是怒声咆哮。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外婆也一样当作没听见,接着问道:
「从昨天我就在想了,你们身上没有钱吗?」
她是在什么时候又如何看穿这一点呢?我边对外婆的好眼力打了个冷颤,边思索该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却没钱,这种情况太奇怪了,那样反而比较像逃亡的人。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什么?外面的人很穷吗?」
「咦~我的金龟婿人选~」
小真知开玩笑地大叫,还无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龟婿?她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了吗?真知她,对我,真让人害羞。尽管对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但毕竟是真知。只是如果被真知察觉到我的心情,恐怕不只是揍我几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压抑下情感。
我努力装作面无表情,然后看向外婆。不晓得外婆对我的默不作声有什么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鱼的鱼刺。我也学她动着筷子,等挑完鱼刺之后才答道:
「很惭愧地,我们的确没有钱。昨晚就住在发电所里头。」
我有预感就算不停对外婆说谎,也会被她看穿,所以从实招来。「他说发电所耶!」「什么!」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毕竟发电所是这座岛上唯一值得探险的未知领域,我能明白他们惊讶的心情。
「还真是没什么计画就跑来了呢。虽然我不觉得能毫无计画地就跑到这座岛上来就是了。」
「我们是一路私奔到这里来的。」
冷不防一股冲击直扑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贯穿了眉心一般,针对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她刚说了什么?
「私……私……私!」
「诚实告诉对方比较好吧?」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谎,但是这个谎言有个问题,那就是真知从刚才起讲话就太过没有起伏,而我又太过惊慌失措。真知边暗暗叹了口气,边大口吃饭。
「私奔是什么?」
「就是撕下衣服后再马上奔跑!」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一脸得意地乱吹牛啦。为什么以前的我这么喜欢不懂装懂啊?
「私奔吗?还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情况我都明白了。」
从外婆的语气,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不过种田并不是我的工作喔,单纯只是兴趣。」
「那么就当作是欢迎有着同样兴趣的人加入吧。」
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试着继续紧咬不放。于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说法逗乐了般,喷出才刚咽下的汤。她用衣服袖口随便擦了擦嘴角后,抿嘴笑道:
「你这家伙真的老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她没听懂吗?咦?是在取笑我这点吗?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外婆又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让你们住在这里也没关系。」
「真的吗?可是,那样实在太叨扰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对我说几句话试试吧。」
外婆忽然转身背对我们,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倾听的姿势。但是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背对我们。见我闷不吭声,外婆连声催促:
「好了,快点。饭菜要冷掉啦。」
「是。呃,关于这件事呢……」
外婆一听,马上将手放下转回身子,然后动起筷子吃饭。
「及格,就让你帮忙整理田地吧。」
「……刚才那是?」
「用不着在意。」
外婆一脸若无其事地吃鱼,看样子不打算说明自己为何做出那种神秘的举动。尽管如此,既然她都说及格了,大概是有什么地方令她感到满意吧。即便我还一头雾水,但这样也好,这下子就能大致挥别营养口粮和钓鱼了。
「喔喔~帮忙种田吗?」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错呢~」
这两个小鬼是在装模作样什么啊!尤其是每当小真知开口说话,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这些知识是从何而来,又怎么导致她的言行举止变成这样的呢?
「你们两个人不是要练习吗?」
外婆将话题转向孙子们。我「嗯~」志得意满地点点头。练习?……啊。
脚踏车的练习吗?我记得这个时期我与真知都专注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会骑脚踏车的我俨然将自己当成指导教练,陪着真知一起练习,结果没两下子就被她追过去了。
「嗳嗳~外面的人会骑脚踏车吗?」
「是……会骑啦。」
「那么陪我一起练习吧!」
小真知拉起我侧腰上的肉向我恳求。我对这句发言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脑袋一阵晕眩。过去与现在不断地在内心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
「……该说是历史重演……吗?」
我从没想到会再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请求。这只能说是一场恶梦,我不由得想仰头望天。但就算抬头看去,也只会看到老旧的天花板。
一片站起来只要伸长手,似乎就能触碰到最高点的天花板。
「什么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过去的我盘起双脚摆动膝盖,气呼呼地抗议。因为几乎所有事情我都赢不了真知,当时的我非常高兴能换自己教导她,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这个大好机会被人夺走。毕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与焦急。
但是如果这时候交给过去的我指导真知,两周后他就会与真知绝裂。
因为这是正确的历史。……虽然正确,我却又强烈地觉得这只是无意义的时间流动。
「啊~你看,那个孩子好像愿意教你喔。」
我说,一方面也顾虑到未来的真知。不晓得关于脚踏车这件事,真知有什么想法?尽管想看看她的反应,我却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睑。
「这就是所谓的双重指导啊。将两个男人玩弄于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么?」
而且又不是两个男人,你吸引来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喔!
「嗯~和外面的人一起吗……嗯~嗯~」
小小的我佯装沉思地发出沉吟,似乎是对无法跟真知两人独处感到不满。
「你不是说要帮忙田里的工作吗?」
这时外婆开口,真是帮了我大忙。我顺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嗯,对啊对啊,我还有工作。」
「那~工作结束之后就可以了吗?可以可以!」
小真知继续紧咬不放,看样子相当喜欢我。无法拒绝真知的请求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渐渐地有些呼吸困难。真想解脱。
可是。
如果这时候我介入了脚踏车的练习,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呢?
这是我对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时间的提问。
结果想不到拒绝理由的我不自觉点头。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后练习……这样子可以吗?」
「为什么是问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会我的请示。看来莺谷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错不错,真是大享齐人之福!」
「嗯~那我也请外面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听到被评为福气很开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复了精神。要我也教这家伙骑脚踏车?根本没什么可教的喔。顶多是建议你不要半张着嘴巴骑车吧。
我叹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点头答应之后,心中涌起了后悔和无以名状的雀跃。之后我一点也无心吃饭,明明该是怀念的味道,却都只是滑过舌头表面便经过了喉咙。
吃完饭后,我出声叫住从设有地炉的房间出来走廊的真知。我感觉到自己对向她攀谈一事,已不再那么生硬与尴尬,这点几乎要显现在声音里。我紧紧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开心兴奋。
「呃,那个,刚才你说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别提这件事。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然明白,但当下会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真知思考的本质就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改变也没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这个话题般,大幅度地转动脑袋瓜,叫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过去的自己。小真知无意义地旋转了数圈后停下来,「嗯~?」动作轻柔地偏过脸庞。真知眯起双眼注视着她几秒后才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悦。
「干嘛要骑脚踏车呢,不会骑也没关系吧?」
「咦~为什么?」
小真知不服气地疑惑反问。另一方面,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说什么,张大了眼睛。真知无视我,继续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在这座岛上生活又不需要脚踏车。」
「我~不~要~!我就是要骑,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个泄气的气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游移,待平静下来后,看向真知。真知拨弄着头发,哼了一声。
「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丢下这句话后,真知也离开了小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得出就算追上去也只会挨揍,于是将后脑勺靠在小屋的墙壁上。靠在墙上后,我用手摀住眼睛,试着在黑暗的另一头描绘另一种未来。但是,我什么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会骑脚踏车。
如果真知没有参加今年的自行车竞赛。
那么,我与真知的世界肯定会彻底颠覆吧。
*
暂时挥别尼亚他们之后,我决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确认一下松平贵弘是否有在认真修理时光机。没有的话,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这个时代里太危险了。这种危机感促使着我,自然而然地车轮的旋转速度也跟着加快。遇到上坡时,以往曾惨烈地向后跌倒,结果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的回忆猛然苏醒。当时我痛到怀疑会不会连脊椎也跟着轮椅一起断成两截。啊啊,真讨厌,光是回想就觉得头部和肩胛骨在隐隐作痛。我边极力忘却那段回忆,边爬上坡道。
每当与岛上的居民错身而过时,他们都会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是这座岛上的异类。这点在九年后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座小岛打算永远排挤外来的人吧。
我循着小岛北边的散步步道抵达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坐在车里,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机器。车里应该很热吧,他额上浮着汗水,嘴角却带着透露出他现在很开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现代,也三不五时能看见的,幸福至极的表情。
真不愧是时空狂人科学家。那位时空狂人发现到我后,抬起头来。
「嗨,你的脸色真是难看呢。」
「你才是呢,脸色永远都那么糟,还有长相也是。」
习惯性地互相挖苦几句后,我看向车子。外观看起来和昨天一模一样。松平贵弘伸向马上又暴露在外的机器,似乎在尝试做点什么。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儿啦?」
「嗯,他有点事。」
我已经连否定都懒了,所以随便地应了声,然后询问修理的进展。
「有办法修好吗?」
「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了吧?」
「毕竟你也有可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我说仔细检查过后结果还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几乎所有构思都是在这个时代成形,差别只在于需要花九年的时间才能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是正确的。」
正确的家伙所制造的时光机才不会只用一次就报销。
「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松平贵弘边继续手边的工作,边瞥了我一眼。
「什么事?」
「未来的我,有关于在这个时代遇到你们的记忆吗?」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但的确,经他这么一说,未来的他也有可能会记得。
我试着回想现代的松平贵弘,尽管每每想起他的一举一动就让我很火大,但最后我还是缓缓摇头。并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对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晓得。因为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的话,就表示记忆从现在起会逐渐改变吗?真是有趣极了。」
松平贵弘边将螺丝起子般的细长金属零件当作指挥棒挥舞,边抬头看向车顶。他的瞳孔极度朝上,几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这之后发生了某些事情,让我得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过去尚未改变,就表示时间的流动当中还存在着顺序。过去之后,就会发生未来。也就是说,究竟是谁在观测着时间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松平贵弘一脸心醉神迷地说。他说得很快,我无法全部听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能够决定现在的事物,也就是说,那是神明吧?
「对了,师父曾和我说过他自己对于时光旅行的看法,他认为时间本身是一种『生物』,并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动。也许出乎意料地,主观的真面目就是指时间这个生物呢。」
「师父啊……那个人也做出了时光机吗?」
「不知道。话说回来,你们好像遇见了以前的自己呢。时空有崩毁吗?」
松平贵弘带着满面的笑容向我询问结果。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不就好好地活着吗?
*
「最近的年轻人体力比我孙子还差呢。」
那家伙是因为都没在动脑,才会那么精力过剩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惫不堪的腰部就已经耗尽全力。好累。不断地弯腰真的很难受,快死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过去的我都不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树木像要被风吹跑般大力摇晃,阳光便趁着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洒向田地。浏海也带有大火般的热度,汗水从头皮沁出。后脑勺热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几次。隔着手套时的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擦拭掉什么。
「快点快点,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开心地督促我。听到外婆爽朗的话声后,我回想起了她现代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便涌起了活力。回去之后,我肯定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说话吧。
所以至少现在,我想回应她的声音。我打起精神,咬紧牙关,险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间,我绊到了某种东西膝盖跌跪在地。我赶紧护住身体,所幸没有大碍,但才刚提起干劲就发生这种事,真不是个好兆头。这就是所谓的出师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离外坏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苦笑。
站起身后,我确认脚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颗自地面突出的大石头,顶端如箭头般尖锐,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这么说来。」
我记得外婆就是绊到地面上突出的石头才会骨折。就是这颗石头吗?我试着伸手触摸,就算轻轻拉扯埋在地面里……不,是刺在地面里的那颗石头,它依然不动如山。当然推它也是白费力气。接着我认真地捉住那颗石头,让尖锐的部分嵌进掌心里,调整至它不会滑开的角度后,开始试着往上拉。石头刺进了肉里,又划破了肌肤。
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继续使出全力拉扯。不动如山的石头与土壤之间出现了皲裂般的缝隙,手心传来一种像在拉扯内脏般的恶心触感,然后石头的重量一口气攀升。石头离开土壤后,它的重量几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鲜血。大概是因为添加了不少压力,腰也好痛。我脚步踉踉跄跄地走着,将拔出的石头丢至田地外头。
结束之后我当场瘫坐在地,整个人气喘吁吁。内脏热得像要燃烧起来,我吸了好几次冷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我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前,外婆走了过来给了我简短的掌声。
「真亏你把那颗石头拔出来了,它很碍事呢。」
「是……是吗?」
这样一来,外婆将来就不会老年痴呆了吗?如果这化作了现实,我想也不是件坏事。能避免掉过去的不幸,不正是时光旅行的乐趣所在吗?
至少得到了一点额外的收获。一思及此,我心头的阴霾刹时一扫而空。
「哎啊~不过你还真是乱来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皱着脸拉起我的手。软弱的手皮与手套都被磨破,一颗颗血珠渗了出来。「你等一下。」外婆丢下这句话后,走进草庵。
我听话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于是外婆拿着绷带、纱布和消毒药水走了回来。她拉过我的手,用纱布拭去鲜血,再动作俐落地为我消毒。消毒药水非常确实地渗进了因拨弄土壤而干燥的肌肤里,我痛得屁股几乎要蹦离地面。
「因为小鬼头们老是跑来跑去,马上就浑身是伤,我都习惯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里看来,也还是个小鬼头啊。」
哈哈哈,说得也是呢。就各方面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鲜血,正准备用绷带包扎起伤口之际,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紧盯着我的掌心,眯起双眼,缠在她头上的长长防晒布在微风的吹抚下不停晃动,拍打着外婆的脸颊。尽管如此,外婆仍是不为所动。
「……怎么了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前我孙子才受过伤的手哩。」
噗哈!
「你的手跟我孙子的手看起来一模一样,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你看看,像是这里的线之类的。」
外婆用手指描过我的生命线。发痒的同时,背部一阵发寒。我现在的心情,就跟那个吃了神秘组织的药丸后,身体变小的名侦探被人怀疑真面目时一样,情况有些不妙。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我决定主动出击。
「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就是你的孙子喔。」
外婆的时间停止了。她甚至忘了眨眼,以我的鼻子一带为中心注视着我。
数秒过后,外婆捧腹大笑到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
「噗哇哈哈哈!」
我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两手缠上绷带之后,我继续干活。虽然外婆说我可以休息没关系,但得工作到午餐的份才行。如果又是营养口粮,真不晓得届时真知会说些什么。
说到真知,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或许正欣赏着过去的我们卖力练习骑脚踏车的模样也说不定。
我用土填起拔出石头后造成的空洞,愉快地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我举目看向灯塔所在的方向,对脑海中浮现出的光景感到怀念。
现在这时候,小真知应该正连同我的脚踏车一起摔倒在地吧。
*
听见松平贵弘发出怪叫声后,我抬起低垂的头来。我绝不是睡着了。
但考虑到口水流出嘴角的可能性,我还是擦了擦嘴角后才靠近车子。车内除了松平贵弘的声音之外,还传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松平贵弘张开大嘴,无比开心地向我报告。上半身还配合着音乐轻快摇摆。
「怎么样?可以听音乐了喔!」(噗)
「所以?」
「这首歌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呢。未来的我肯定也很喜欢吧~」
「所以?」
「曲名我记得是什么rainbow的,是电影的主题曲喔。」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
他配合着节奏做出炭坑节(注4:日本福冈县的民谣,二次大战后,多搭配中元节时的舞蹈演奏,通行全国。)舞蹈般的手势。不行,不直接问的话根本没完没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听音乐那又怎么样?」
「真是美妙的歌声呢~」
「………………………………」
「你干嘛握着拳头?亏你还能这么粗暴呢。」
「麻烦你说明一下,这台时光机哪个部分需要这首美妙的歌曲了?」
「CD播放装置好像原本就故障了呢。我的脑细胞量不愧比较多,竟然能修好它呢。这首歌就是为了庆祝我超越了未来的我啊。」
我要揍扁那些让你自豪不已的脑细胞喔。松平贵弘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是学问无捷径也不为过喔。」
「不走捷径的话,你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啊,这个三流科学家!」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我这条路上啊。」
竟然一脸得意洋洋地说些自以为很帅气的话。根本一点气势也没有。
松平贵弘撇下还在播放的音乐,走出车外。他重新穿好脏兮兮的白袍,在日照下皱起脸庞,不健康的苍白肌肤顿时显现在阳光底下。我不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科学家身上。松平贵弘打了个像熊一样的呵欠后,擦去泪水。
「嗯,可以听音乐就像是修理的额外收获一样,别着急,慢慢等吧。」
「是是,你甚至努力到牺牲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呢,哇~我好开心。」
「嗯,这话就不对了。我昨天是在用其他东西。」
松平贵弘缩着背试图躲避阳光,低垂着脸说。
「你在用什么东西?」
「我在转齐它的颜色。」
松平贵弘指向车内。我移动轮椅往里头一看,只见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已经每一面都统一为相同的颜色。原来如此,真是整齐划一。所以那又怎样?
「……所以?」
「很漂亮吧。」
我已经连重复问「所以?」的力气都没了。(是不是有种“我可以揍他么”的想法呢…)
松平贵弘回到车内继续工作。自然而然地,我的注意力被车里传出的女歌手歌声吸引住,听得入迷。
歌词当中有一句话说:哭泣之后心就会澄澈透明。
我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但连一个呵欠也打不出来。
*
我与在中午前悠哉地回到草庵的真知一起吃过外婆煮的午饭后,小小的我和真知就出现了。我因为整个上午都不停地劳动身体,现在又吃饱了饭,眼皮变得十分沉重,但看来他们不肯让我睡一觉。我撑起快要倒在地炉旁的身体。
「外面的人,中午了唷~」
身上满是擦伤的小真知滑行至我面前。看来她跌得相当惨重,甚至撞出了淤青。我拭去溅在她脸上的泥巴后,她用手按着脸颊发出「呜呀呀。」的闷哼。看似捡来的白色安全帽上满布伤痕,就算系上了帽带也还是很松。
「外面现在也是中午吗?」
「也是中午吧。」
我回答过去的我的问题。他们真的对本岛一无所知呢,真是纯真。
「脚踏车,脚~踏~车~」
小真知瞥了一眼未来的真知,边大声吵吵闹闹。似乎很在意早上真知跟她说最好别骑脚踏车那番话。真知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彻底无视。
「骑得很顺利吗?」
「非常完美!」
竟然正大光明地说谎,明明满身都是新的伤口。只见真知在孩子们身后用手摀着眼睛。
「非常完美的话,就不用教你了吧?」
「呀~骗你的骗你的~」
没两下就撤回前言。她捉住我的手臂吊在上头,连连拉扯。
「走走走,我们出发吧!」
「好好好,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做点准备。」
其实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准备,只不过我无法在未来的真知面前,匆匆忙忙地就出门。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有些不满地大步跑向玄关。我听着这阵声响,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用绷带包起的地方以外,可以看到指头的根部像水泡般变硬了。不过才工作了一个上午,我的肌肤还真柔弱。由于伤口发痒,我用手抓了几下后,皮就掉了下来。
「喂~外面的人~!快点过来~!」
小真知大力挥着手呼唤我。在起身之前,我试着问未来的真知:
「真……莺谷小姐你呢?要一起去吗?」
「在问之前你就预测到答案了吧?」
「说得也是呢,那……」
「所以我要朝你预测的反方向走。」
「啥?」
真知追过我离开走廊,然后回过头来催促我。
「快点帮忙啦。……光靠我一个人的话出不去。」
「啊,嗯。」
我先是抱起真知走到屋外,让她坐在玄关旁边后,再将轮椅运至外头。协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脸上并未显现出特别的情绪波动。
「那个,你怎么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怎么了才奇怪吧?」
话是不错啦。我对不符合真知作风的费解举止蹙起眉头,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有点想看看。」
「看脚踏车的练习吗?」
「看这个时期的我到底有多愚蠢。」
接着真知哼了一声,像要逃离我身旁似地推动轮椅走开,然后朝着蹬着脚喊道「还没好吗~」的过去的自己说:「我也会一起去喔。」小真知立时嘟嘴发出「噗~」的一声,似乎有所不满;小小的我则开心地举高双手:「呵呵~!」两个人都非常露骨直接。
「来,把这个带去吧。」
外婆自屋内走出,递出筒子状的物体。看样子是水壶。
「谢谢~!」
外婆将为我们准备好的水壶递给我时,「嘻嘻嘻」地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也真是辛苦呢,还要兼顾小鬼头的保姆。」
「还好啦,因为这种事也很新鲜。」
「真是搞不懂你。」
外婆无法理解般地连连摇头,又走回屋内。在我看来,外婆也非常乐于当我们的保姆呢。刚才她的反应,是一般老人家常见的一种害羞掩饰吧。
「好啦~诸位,我们出发吧~!」
小真知卯足全力跑在前头,过去的我则跨上脚踏车追在她身后。那是一辆以前就放在我家的大人用脚踏车,座椅即使调降至最低还是很高,仅有脚尖勉强够得到地面,因此我记得当时我就算会骑了,还是觉得很可怕。
「为什么我以前会那么喜欢那种说话方式呢?」
真知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偏头不解。那种事只有你才知道吧?
「可能是因为在学校很流行。」
「是吗?」
「像是同年纪的女生朋友之类的,大家都这么说。」
真知没什么自信地说。不过,真亏她记得这些事情呢。虽然经她一说,我也隐约回想起了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好像还有个女孩子老是连声喊着这句话。
也许那个女孩子就是真知吧?不,还是里袋?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忘了。
「对了,我正想去松平先生那里露个脸。」
「放心吧,他确实有在修理车子。」
「嗯?你已经见过松平先生了吗?」
「算是吧,只是稍微提醒他一下。」
她敷衍地说,然后迈向前往北方的道路。即便不急忙追上小真知他们,我也非~常清楚他们都在哪里练习,不可能会忘记。
途径住宅区旁的道路和码头前方时,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非常可疑的眼光看着我和真知。尤其真知明显不是岛上的人,接收到了分外冷峻的视线。明明这个时代的真知那般受到众人的喜爱。
小真知骑乘的脚踏车没有上锁,就这么放置在灯塔旁树木环绕的广场上。真随便呢,见到岛上的防盗意识与本岛相差如此悬殊,我的心情难以形容。这是个连交通意外也没有的世界。而真知在离开了这个世界后遇到意外,尔后再度归来。这座小岛究竟是乐园?还是垃圾掩埋场呢?
阳光完全照不进这片光秃秃的圆形广场,树木沙沙沙地摇动着枝桠。
夏季时这里的蝉鸣声震耳欲聋,脑袋仿佛都要被震坏了。
「这台就是我的车唷!」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进广场。小真知拉着我的手,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脚踏车。再眼熟不过的那辆车的车架上已经满是伤痕,涂漆也掉得精光,看来她在这附近练习得非常勤奋。另一方面,一路骑着脚踏车来到这里的小小的我,正在真知面前骑来转去。
「怎么样啊?看我这辆车坐起来多舒适!」
你不自豪自己的骑车技巧,自豪脚踏车的性能做什么?这次轮到我摀住眼睛。
也许是看见我向她炫耀后心生不悦,真知蹙起眉头,甚至还展开了行动。她奋力驱使自己肌肉发达的双臂,瞬间加速之后,让轮椅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过我们身旁。某些瞬间轮椅甚至快到浮上了半空中。
在轮椅快速经过我们身旁之际,还能闻到橡胶的烧焦气味。轮椅辗过地面和杂草后,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迹。真知接着减速,在即将撞上树木之前转过身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随时会「哼」一声笑出来。整个人跩到不行。
很显然地她是在与以前的我较量。真知果然是个怪人。
「好厉害~!」
做出最大反应的是以前的我。他似乎真的很感动,一个箭步冲向真知。见到眼睛闪闪发亮的我后,真知猛然回神,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般垂下头,不知为何还顺便恨恨地朝我瞪来。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耶!
「嗳,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也想试试看!」
「不要,下轮椅太麻烦了。」
真知拒绝了拉着裙子向她央求的我。「呜咿!」小小的我立即退缩。
「啊~好累。」
真知像在掩饰害羞般嘟哝抱怨,与广场和我拉开些许距离。她朝我扬起下巴,命令道:「不准看这边。」我也总不能一直看着她,于是别开视线,只见小真知已经跨坐在脚踏车上。我从旁支撑着车子,开始练习。
「那么,你先试着踩踏板吧。」
「好的~!」
小真知遵从我的指示,高举起脚使劲地踩向脚踏车的踏板,力气之大,令我不禁担心车子会不会四分五裂。总之踏板与脚踏车晃动了一下后,猛然往前疾冲。
「呜呀!」
才刚开始往前骑,脚踏车就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有我从反方向拉着才没出事,脚踏车又恢复平衡笔直地立在原地。我记得以前这时候,我应该也跟着一起摔倒了。
「喔呵呵,呜喔~」
大概是冒了不少冷汗吧,小真知发出奇异的叫声擦了擦额头。未来的真知也面带诡异的表情,但似乎对没有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记忆中,这时应该留下了惨痛的回忆。
我试着提供给小真知简单的建言,虽然是直接沿用父亲以往陪我练习时说过的话。
「不要看着脚踏车,最好是看着前面喔。」
「前面?」
「嗯,笔直地看着篮子的更前方,心想着我要冲到那里去。」
过去的我无法提供具体的建议,所以这算是挽回名誉。
不过,根本用不着我自以为了不起地给予指点,真知接下来大约练习个两天就会骑了。当时见她进步得如此神速,我还觉得很无趣。
较起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难得真知来拜托自己,这样一来真是没意思。
「接下来就由那个孩子教你吧。」
「啊~逃走了!」
我将出场机会让给安静呆在一旁,一脸百般无聊的过去的我。小小的我立即绽开笑脸,冲向真知。小真知看来也没有不高兴,坦然地接受他的到来,并高举起拳头:「走啰~!」「喔~」
小小的我也抬起手臂,顺从地跟在那颗拳头后头。
看样子不管怎么说,比起未来的我,小真知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我吧。
我站在与真知相反的方向观看他们两人。后退一步看向青涩稚嫩的脚踏车和我们后,感觉就像闯入了录好的过去影像般。
流过背脊的汗水,让我回想起了曾加入运动社团的高中时代。由于岛上的学校只到中学,我前往了本岛的高中就读,那里的田径社是个超乎想像的地方。毕竟社团顾问是个会说「自己吐出的秽物就自己吞下去」的男人,整个夏天就跟地狱没有两样。
至少先奉劝一下以前的我比较好也说不定,告诉他如果没什么兴趣的话,就别加入田径社了。虽然这样小小的未来历史,也有可能会带来某些结果。
「………………………………」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练习脚踏车。但是,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明知道未来却要袖手旁观,然后又要重蹈覆辙吗?
隔开我与真知的,就是约定。
我们孩子气地打了赌,下了一个小小的赌注。
这是完全不曾思考后果,只单纯享受当下那一刻的,我们的失败;也是远比身形还巨大,无法张开双手环抱,也无法舍弃的失败。
脚踏车旋转的车轮前方终点,同时也是我们的终点。
我与真知的打赌。
就是输了的人要向对方坦承自己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最喜欢真知了。
但是落败的我怎么样也无法当面告诉她这件事,于是违背了诺言。
因此我被勃然大怒的真知揍了一拳。她扎扎实实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那股冲击强烈到我还以为我的眼珠子会掉出来。我痛得恼羞成怒,下意识地立即回打真知,之后就是一出惨剧。我们打从心底憎恨对方,互相挥舞拳头,最后还从坡道上掉了下去,摔得全身伤痕累累。真知还拿起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丢向我,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和脸颊上。(真·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
就这样,我与真知的友情宣告结束。
距离现在的脚踏车练习,再过两周后那天就会到来。我们正在协助过去的自己走向痛苦的未来。我们明知会酿成悲剧却还从旁协助他们,我深深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
阻止的方法与时间现在都在我的手中。我想怎么做都行。
要从头彻底改变也不是不可能,一直以来的梦想将会化作现实。
可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犹豫不决?因为历史会改变?因为这不是正确的演变过程?社会上大肆泛滥的印刷作品束缚住了我的行动。关于时光旅行的结局,悲剧与喜剧应有的模样,如果都不知道就好了。只要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一定——
会毫不犹豫地守护住眼前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自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是真知输了的话——
我是否就能从她口中听见自己所期望的,造就双赢局面的秘密呢?
*
向晚时分,在日照不再刺眼强烈的道路上前进时,我静静地靠近自己,与她说悄悄话:
「你喜欢那个大哥哥吗?」
「嗯~!」
她立即点头。这时候就很坦率呢,不过——
「可是,比起那个大哥哥,你更喜欢那个男生吧?」
小小的我像是大出意料般跳了起来,脑袋直击我的下颚。发麻感一路蔓延至大脑,真是完美的一击。正当我头昏眼花时,小小的我大叫:
「你……你这家伙!是谁告诉你的!」
「一看就知道了。」
「唔唔唔。」
小小的我一脸为难。小脸基于夕阳以外的因素染得通红,尤其耳朵充血的情况更是严重。
「你……你想当作是你的秘密吗——!」
「对。我会让它成为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跟你保证。」
唯有这点我能够发誓。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认真,小小的我将嘴巴凑至我的耳边。
掠过耳畔的呼吸因为紧张而显得紊乱,搔得耳朵好痒。这阵像是有人轻咬住耳垂般的痒意让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接着小小的我以岂止是尼亚他们,连我也快要难以听见极小音量向我吐露她的秘密:
「我喜欢他。」
「……唔唔唔。」
这回轮到我面红耳赤。虽然说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但听到自己亲口告白,还是无法当作不干己事。我们两人的内心都波涛汹涌,小小的我移开脸庞后,似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停地跳上跳下。
「我……洗荒他!」
「舌头打结了啦!」
我一喝斥后,她便尖叫着「呜呀——!」逃走了,就像逃出笼子里的猴子一样。不管是火红的脸,奇怪的叫声,还是逃跑的模样,完美地结合了这三点的小猴子正往前狂奔,融进远方的夕阳里。
一旁的大小尼亚皆瞪大了眼睛,我仰头看向天空。
轻易地让人湿了眼的感伤黄昏,正笼罩着整座小岛。
「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
*
「今天真不好意思,连晚餐也劳你费心了。」
我在玄关深深地低头鞠躬后,外婆哈哈大笑。
「你真不适合摆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呢。」
「唔唔。」
被看穿了。在岛上很少人会让我用这种态度,大概只有读小学时的老师吧。而那位老师也在我毕业之后,就极少遇见了。
如今时间已过傍晚,夜幕下降的速度比本岛还快。没有街灯的小岛仿佛被一条漆黑的包袱巾覆盖住般,失去了所有光芒,唯有外婆家的灯光朦胧地照亮我们。
外婆家位在山脚下,连月光也照不到这里来。像要覆盖天空般茂密生长的林木盖住了月亮,晚风大力地吹动着树木的枝叶。以月光为背景的枝桠看起来有如蠢蠢欲动的小鸟翅膀或是生物的肌肤。沙沙作响的音色则像是拍打上岸的波浪。
我最喜欢可以在这里听到的这些声响。夜之树林所发出的歌声远比白天还要鲜明地传入耳中,在歌声的包围下,我每次都很快就睡着了。再搭配上有些潮湿的冷空气后,非常舒适宜人,我总是很懊恼没能听久一点。无论经过多少年,这个声音都没有变。
小小的我与真知多半是玩累了,吃完晚饭后马上就倒头呼呼大睡。玩累了就睡觉,真是一群幸福的家伙。我对真知为何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在这里吃晚饭感到不可思议,但回想起来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嗯……果然是个谜。
「啊~对了对了,你们其实住在这里也没关系呀。」
外婆用故作冷漠的语调,实则亲切地邀请我们。虽然我很高兴。
但如果太常跟外婆待在一起,回到原来的时代可能会很难受。
「不必了,不能这么叨扰你……那个——」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亲切呢?我本想这么问,差点咬到舌头。这座岛上的居民极少会亲切对待本岛的人。就连外婆也不例外。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像小时候的我们,这种好奇心大过于警戒心的家伙吧。
但是就算这么问了,我又期待外婆会有什么回答呢?外婆已经发现到我是她的孙子了?怎么可能。况且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只会为这个时代和未来徒增混乱罢了。总之外婆很亲切,这样不就够了吗?
「那个?」
「啊,不。明天我也会来帮忙田里的工作。」
「你的手没事吗?」
「嗯!」
我挺起肩膀用力点头后,外婆似乎觉得有趣,用手掩着嘴角。
寒暄完后我们与外婆道别,往发电所前进。真知从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没什么说话。看来并不是困了,而是在沉思。
但外婆的灯光再也照不到我们之际,真知在黑暗中开口:
「你似乎很享受在这个时代生活呢。」
「是挖苦吗?应该是吧。」
由于眼睛还未适应黑夜,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转向她回答。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你看起来很开心嘛。」
她字字带刺。看样子不是挖苦,是要找我吵架。
「会来到这个时代,一定都是你的错。」
「我?」
「都是因为你许了愿,我们才会来到这种鬼地方。」
她像在责备我般,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许了愿的确是事实,所以这点我没有反驳。相对地,我有件事想问问真知。当初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度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但说不出口。现在,应该可以问她了吧。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过去还是前往未来?」
「谁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真的能穿越时空,所以当时什么也没想。」
我看不见黑暗中真知在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什么表情。
然后正因为看不见,我才能够将这些话说出口。
「那个,我可以问个假设性的问题吗?」
「……请。」
真知的语气与其说是洗耳恭听,不如说是有所戒备。对此我一边苦笑,一边吸了口气。
我缓缓地吸气,再大量吐出,然后掬起依然残留在我体内的事物。
「如果当时自行车竞赛上我赢了真知,结果会怎么样呢?」
至少在我们的周遭,会确实地孕育出另一种未来。
两周后,我将输给真知。然后两人大吵一架,最后彼此视而不见。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去找外婆,每天的生活都少了点什么,幸福的气球急遽萎缩。
因为那时我没能获胜,才会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赢了的话。
「不可能。」
真知断然说道,同时比我往前移动了一步。
就像往常一样跑在我的前头,然后——
「因为你永远不可能赢得了我。」
「………………………………」
听见真知的断言后,我将手伸向额头按住浏海,只有嘴角向上勾起。
无论做什么都比我厉害。
无论何时都跑在我前头。
无论何时,都喜欢你。
所以我一定,永远也赢不了你。
「……说得也是呢。」
因为就连最后一次争吵,我也依然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