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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日仍将恋上他 第七章 四轮驱动

我听过八神和彦这个名字。岂止是听过,后脑勺甚至还窜过了一阵颤栗。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过去就像影片重播般复苏,断断续续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陆续浮现而出,却又在我进行确认之前就消失了。

我急忙想挺直蹲着的膝盖,差点往前摔倒。我即时伸出手按着地面,一颗尖尖的石头剌进了掌心底部的肉里。那股热意和渗血般的痛楚让我不由自主地皱起脸庞,一直强忍的泪水就像肥皂泡泡破了般滚出眼眶。

掉下来的泪水一颗颗又圆又大,不仅仅是温暖,甚至是炽热。我的眼珠就像沸腾般,涌出的泪水滑过脸颊,与肌肤之间形成的温差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尼亚的母亲担心地弯下腰来,我抬头看向她,铿锵有力地问:

「那个叫八神和彦的人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

「他……住在岛上吧?」

我再次询问后,尼亚的母亲点了点头,但下一秒表情显得没什么自信。

「不过,我也不晓得他住在哪里。平常很少见到他呢。」

真是神秘的男子,看来他想维持神出鬼没的形象。不过,他确实就在这座岛上。我想见见那家伙。会在尼亚的墓前供奉花朵的那个男人,绝对有什么隐情。

因为在我以前熟知的这座岛上,原本应该没有这个家伙的存在。

「八神是他的本名吗?」

「他本人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应该是吧……怎么啦?你应该也见过八神先生吧?」

尼亚的母亲基于其他的理由显得忧心忡忡。不,我们等于没见过面喔。但就算跟她说明我的状况,也只会让她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含糊带过:「不,请别在意。」

我边按着被石子扎到的地方边起身,拍了拍刚才跪在地上的膝盖,再拭去泪水。这么轻易就哭的人,并不是我。

与先前一直坐在轮椅上生活的我相比,是另一个人。

「不好意思我这么手忙脚乱的,我先失陪了。」

我向尼亚的母亲点头致意。一直在这座空荡荡的墓前垂头丧气也无济于事。

我要走遍这整座岛,找到八神和彦。然后……然后,我也想不到该问什么才好。可是,我总觉得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也可以问松平贵弘,但研究所消失了这一件事,让我困惑到了极点。总觉得那个熊男已经不在这座岛上了。

「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想到的话,请再来看看这孩子吧。」

「……是。」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我完全不打算过来。

尼亚为什么会死?

他又为什么非死不可?

直到我能接受之前,我都无法再一次踏进这里。

*

打开车门的声音和冲击也传到了后车厢。我张开紧闭的双眼,用舌头润湿干燥的下嘴唇。松平先生所说的「准备」已经结束了吗?从前方一直传来扳弄车内机器的声响。准备要启动了吗?

还有好几道人声。包括松平先生在内,另外还有两个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声音很年轻,但听起来似乎称不上和乐融融。尤其是女生的声音句句带剌,简直就像我与真知之间的相处模式。

我正咬着嘴唇,忽然有人打开了后车厢。我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来,发现是松平先生。他手上不知为何搬着轮椅。他将轮椅叠起来,塞到我旁边。接着做出像在察看后车厢内部的动作,将脸朝我挨近,小声地建议我:

「回到过去后,要赶在他们发现之前溜出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还没来得及用眼神问他,他就关上了后车厢。但他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小条缝隙。我在变得更加狭窄的后车厢里,咬住那辆蓝色轮椅。

在他们发现之前——也就是说,坐在驾驶座上的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在这辆车上。说得也是呢,我又没有引人注目地在后车厢里滚来滚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是为了让我能在过去方便行动吗?还是松平先生的个性就是如此,他有可能只是认为「不告诉他们比较有趣。」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既然是轮椅,难道是刚才见到的里袋?也许是那家伙搭上……坐上了时光机吧。无论怎么咬住轮椅塞住嘴巴,都没有出现能让我想起真知的味道。嗯,这也是当然的吧。

松平先生的爽朗话声传来,只听见他说什么「快点坐上来吧」。这是演技吗?

大概是准备结束了,紧接着是连续两次关上车门的声音。分别是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看来果然有两个人坐上了车子。一个是里袋,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总不会是松平先生吧。那个人从以前就对开发倾注了所有热情,自己却打死不坐时光机。理由如下:

「因为我可能会忍不住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实验啊,像是在过去改变世界后,未来会有什么变化。我可能会不知分寸又没有节制,所以我不到过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松平先生正以三个月一次的频率再次实验失败,所以我当成笑话没放在心上,还觉得他想太多了。事到如今,我不认为自己还能这么想。

我不晓得其他还有什么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到这种地步。

引擎发动了。舒适度可说是零的后车厢整个摇摇晃晃,真是崭新的感觉。这么说来,《回到未来》里也有类似的情节呢。记忆随着震动一同苏醒。我总计看了三十遍,我也想变成那种动作片的男主角。

在实现过往的梦想之前得先经历恶梦,真可说是祸福相倚。

究竟何时会发动,飞往过去呢?我必须比车里的两人早一步察觉,并且展开行动。我已经体验过一次了,我可无法接受自己竟会错过回到过去的那一瞬间。

车内的震动愈来愈强。我的掌心也像在回应这股震动般不停颤抖。我握紧两只拳头,习惯这阵紧张。往返地体验着时光旅行的同时,我仍是无法彻底相信。竟然要前往过去。我不由得怀疑:这是某个人的梦境吗?还是一篇虚构的故事?但是,既然真知被这个梦境吞噬因而消失不见,无论要突破什么难关,我也要前去捉住她的手。

我坚定地回想着真知的脸庞。以前的真知、现在的真知,两者的脸混在一起,勾勒出不同的回忆。我让身体随着思绪奔向那张脸庞、那张笑脸。

然后,那股冲击再度袭来。

是一种来自前方、压迫着身体的神秘冲击,接着是爆炸般的沉闷轰隆声和亮光。身体与轮椅在狭窄的后车厢里弹跳,梦璃地撞到了腰骨,这阵痛让我明白自己已经跳跃到了过去。

一自神秘的压迫感中得到解放后,我立即展开行动。我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推开后车厢的盖子。车里的两个人恐怕还处在混乱状态中。我从后车厢盖子的缝隙间钻出去,爬行似地离开后车厢,一边护住全身,一边滚落在地。察看四周后,是一片树木摇曳摆动,如同竹林般的景色。是岛的东侧,研究所附近。

我将手伸进后车厢里,拿回红豆馅夹心饼干和里头的那叠纸后,弯着腰离开现场。我冲进正前方的树林,隐身进大自然中,同时树枝不停打中我的额头。

我在树林里往前疾奔,好几次都跌倒趴伏在地。我拨开停在头上的蟋蟀,撑起疼痛不已的身躯,瞪向车子的方向,但都没听见惊慌失措的大叫。忘记确认乘客,算是我的失策吗?

但是,我想不见面是对的。若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时光旅行者,也许会限制我的行动。直到掌握所有状况之前,静观其变才是明智的选择吧。

首先,先找到松平先生吧。必须正确厘清现在是什么时候。虽然也考虑过要先尽快找到真知,但从天气情况看来,我决定调换优先顺序。

根据真知将在两周后死亡这个情报,大概可以推定是哪一天。也就是台风行经岛上的那一天吧。既然如此,今天是大晴天,发生那桩意外的可能性很低。除了询问松平先生我是否真的又回到了过去以外,也有事必须找他商量。

我站在树林里环顾四周,推测着我该往哪边走。我转过身寻找位在小岛正中央的那座山,看向树林深处时,那座山瞬间跃入眼帘。这么说来,应该要往右边走。松平先生的研究所和发电所就在那里。松平先生不在那里的话,应该就在前田小姐家吧。我卯足全力往前飞奔,手上握着的塑胶袋和纸张沙沙作响。

由于无法及时避开树干,我大概撞到了两次头,当头顶上方的树叶变得稀疏之际,眼前的景色也出现了变化。从林子里往外望去的画面占据了我整个视野,霎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这一瞬间,研究所的残骸前方正停着那辆小卡车,也就是初代时光机,如今正要飞往未来。年轻的松平先生也站在旁边,毋庸置疑。

我在一秒内就确定了日期与年代。这一天的话,真知还活着。感到安心的同时,一种抑郁的惆怅也涌上心头。

是因为我坚定地想着真知的笑脸,才会回到这一瞬间吗?在那辆小卡车的副驾驶座上有真知。驾驶座上也有我。虽然想到了这件事,我还是不由得飞奔向前,想从副驾驶座的车窗看看车内。双脚焦急地竭力狂奔。

但是我没能来得及,小卡车已经发动了。

小卡车在原地遗留下了爆炸般的声响后,转眼间消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击到时光机发动后的景象,我带着失落感沉浸在这股余韵当中。另一方面松平先生一个人兴奋欢呼。「太厉害啦——我真是太厉害了!嘎哈哈哈哈哈哈!」亲眼见到自己未来的功绩后,他高兴得又蹦又跳。

「……喂喂。」

来自未来的我,跑向刚送走时光机的博士。

这是一种非常眼熟、似曾相识的状况。难不成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才会送我过来?我边用怀疑的眼神望向九年后的松平先生,边接近那道背影。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你~」

我拍了拍他那壮硕的肩膀后,年轻的松平贵弘「嗯?」地转过头来。

「…………………………」

他僵在原地。再转过头。那里当然没有小卡车的踪影。再朝我转过来,眼睛变成斗鸡眼。他的冷汗就像漫画一样,一颗颗地从额头上冒出。这时他终于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那当然是因为我又回来啦。」

松平先生再度僵住。接着一下子将头转向右边,又一下子转到左边。

这种只伸长了脖子的动作,让人联想到左顾右盼的熊。

「怎么回事,是Part3开始了吗?可以飞到西部时代的时光机在哪里?交给我,我帮你修理好吧。」

「我明白你期待发生那种事的心情,但是别再东张西望了,因为根本没有。等你冷静下来,就听我解释吧。」

我用双手夹住他的脸颊,制止他不停转头。松平先生很快就拨开我的手,撩起凌乱的浏海。由于他平素懒得整理头发,乱糟糟的头发马上又到处乱翘。

「我从一开始就很冷静。倒是听了你的声明后,我有点失望呢。」

「啊,站着说话也不好吧。总之我们先去前田小姐家吧。」

因为一同前来的那两个人,恐怕也会想到要找松平先生吧。如果前往前田小姐家,应该能争取到时间。必须在他们与松平先生接触之前,先向松平先生说明我的情况。

我拉着松平先生的手臂,顺时针地朝前田家迈进。如果以逆时针方向经过码头前方,就会在半路上迎头碰上时光机。既然其中一名乘客是里袋,那么她当然认得我。我隐约察觉到,不露面比较不会引人怀疑。虽然我也不清楚这是否真的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喂,说明一下状况吧。才刚感动万分地道别,马上就又见面很尴尬耶。」

「真知死了,我来救她,所以一起努力吧!」

我仅说明了状况的重点后,「喔?」松平先生表现出了些许兴趣。

「喔,这不是红豆馅夹心饼吗?你带着让人怀念的东西呢。」

但看来他是对我手上紧握的袋子兴致勃勃。喂,科学家,你这样子好吗?

「这个饼干用口水泡软后会更好吃喔。」

「谢谢,我知道。」

所以我说,你这样子真的好吗?未来的你根本一点成长也没有嘛。

*

从公墓绕到神社的入口后,我停下来歇一口气。除了祭典前夕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清扫、寂寥萧瑟的神社里人迹杳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八神和彦住在这里。此处是一座没有投宿设施的岛屿,因此落脚点很有限。

就算向神社祈祷,尼亚也不会起死回生。我决定马上前往下一个地点。目标是发电所。我自己已经在那栋毫无人烟的发电所里住过了。如果也不在那里的话,就表示八神和彦是借住在某一户人家里吧。

由于能够跑下神社的阶梯,我一瞬间沉醉在这种快感当中。若要利用轮椅在坡道众多的小岛上移动,势必得历经一番千辛万苦。以前,我也曾在想爬上坡道的时候,重重地往后摔倒,跌得惨不忍睹。现在的我却与那种烦恼全然无缘,天经地义般地跑下阶梯。

我不由得频频回顾这种早已遗忘许久的畅快感受。

如今站起来一看,阶梯的高度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若坐在轮椅上,却得让我一直抬头仰望。

哒哒哒地,我抬起膝盖,数不清第几次踩在地面上。好棒。

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尼亚死后,我应该要非常沮丧难过才对,脸上却绽开了笑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就这样环绕小岛一圈。不行不行,我甩甩头。

我告诫着险些迷失目标的自己,奔向发电所。

现在这样,仿佛无论怎么跑也不会喘不过气,身体也和心情一样焦急起来。我连动地摆动着手臂与双脚,蹬着地面不断加速。我能敏锐地感觉到每一个动作,真是让人喜爱。无论怎么死心、无论怎么接受事实,果然,我还是无法舍弃像现在这样奔跑的梦想。

我跑上跑下地穿梭在坡道之间,在起伏剧烈的小岛上绕行时,途中曾一度停下脚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原本松平贵弘研究所座落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连残骸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连招牌立在地面上的痕迹也消失了,就表示应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只是几个月,而是好几年。

理所当然地,也没放有时光机。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坐上去吧。为了拯救尼亚,再一次飞回过去。然后所有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原样?」

包括我的双脚?又要重新坐回轮椅上?

话说回来,为什么现在的我可以走路呢?

我心头一惊。那份想像就像水滴般从腰部往下滑落。

假使是因为尼亚不在,我的双脚才平安无事的话。

然后当我选择了尼亚,而再一次无法行走时。

我能够不恨尼亚地活下去吗?

我害怕得到答案,再次拔腿狂奔。踩断掉落在地上的树枝时,断枝仿佛扎进了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埋住般,心臓好痛。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一定会恨他。

因为从前坐在轮椅上的我,一直以来都恨着尼亚。

我像要甩开黏稠的汗水触感般不停飞奔,冲进发电所。发电所裸露在外的机器和石墙已被青苔覆盖,我疾奔在失去了道路标线的地面上。当仿佛能够跑到天涯海角的感觉蒙上了一层阴影时,膝盖后头同时也变得摇摇晃晃,抖呀抖的,让人惶惶不安。

我将手搭在先前我们当作临时住所用的办公室大门上。就算往里头望去,也没有八神和彦的身影。玻璃上仅是连同背景,浅浅地映照出我跑得红通通的脸蛋。我气喘吁吁,显得很狼狈。大概是哭得太用力,眼睛周围都肿起来了。

我不想再看着自己那张脸,于是打开门。滚落在地上的果汁罐已风化得失去原形,靠在墙上的老旧十字镐宛如只要一拿起就会断掉。几乎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当初只有一帮孩子前来寻找幽灵的时候,我也对这种地方提不起兴致。我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还心想:这个房间里隐约有人生活过的气息,这种地方才不会出现幽灵呢。和现在正好截然相反。

现在的我就像聚集在灯光旁的虫子一样,汲取着这份气息。

屋子里有我与尼亚生活过的痕迹。休息用的毛毯那种随便折起的方式,让我仿佛看到了尼亚。九年来那条毛毯一直维持原样不动,我用手拍开上头堆积的尘埃后,尘埃就像绒毛般飘进空气中。

我出神地以视线追逐着飞扬的尘埃,在昏暗当中,它们看来也像是灰烬。我伸出手捉住它们,再牢牢握起。但因为没有触感,也不能肯定我是否捉住了。

尘埃循着一定的方向流动,像在标示出肉眼无法看见的风的流向。

这里也没找到八神和彦。

在发电所扑空后,无处可找的我陷入困境。

他究竟是铲除不安种子的救世主?抑或是招来更多灾厄的瘟神?

就像岛上流传的神明传说一样,既存在于「此处」,却又飘渺不定。

八神和彦究竟是什么人呢?

*

「喔喔,这不是八神先生嘛。」

「……啥?」

一遇见前田家的前田小姐(我忘记她名字叫什么了),她就这么称呼我。

外观固定是制服加上日晒小麦色肌肤的前田小姐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对于基本上算是亲戚的松平先生却没有多看几眼。

先不说这件事了,八神先生是谁?

「……啊,是我嘛。」

因为我总不能报上自己的本名,所以使用了假名。当初立即想到的,就是老人痴呆的外婆经常喊错的「八神先生」。不过,为什么这件事会传进前田小姐的耳里?是听谁说的?

「我听说你今天就要回去了,没搭上船吗?」

她毫不隐藏好感,笑容可掏地看着我。一方面也是为了逃离她的视线,我转头看向松平先生后,「喔!」他豪爽地点点头。

「是我告诉她的。因为她一直问我问题。」

「啊,是喔。没错,我没搭上船。」

就当作是这样吧。但我没有说暂时会留在岛上。

这里是座狭窄的小岛,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议论纷纷的八卦。毕竟这里是处和平的地区,最轰动的话题就只有渔妇们捕到了大尾的伊势龙虾。如果有外人要留在岛上,这项消息一定很快就会传开吧。我不想让和我一样来自未来的那两人也听到这件事。

那两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呢?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会搭上时光机?和这次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啊,对了。如果我一直帮忙外婆田里工作的话,可能就不会在松平先生那里做类似助手的工作了吧。所以相对地就雇用了一起坐车的那些人吗?

「你睡过头了吗?这种事经常发生呢。那么,你要在我家打发时间啰?」

「正是如此。好了,快让我们过去吧。」

松平先生一把推开站在玄关的前田小姐。被他粗鲁推开后,前田小姐故意一字一字挖苦地说:「你、这、只、大、米、虫——」当然,松平先生毫无反应。

「打扰了。」我趁着他们两人唇枪舌战时走进前田家,追在松平先生后头,经过客厅后来到缘廊。松平先生像只热爱阳光的猫般选择了这个地点后坐下。我也在他身旁盘腿就坐,在短暂的闲暇里享受日光浴。

冷静下来后,撞到树干的额头开始强力地自我主张。伸手一摸,上头已形成了肿包。虽然是偏僻的外岛,但这里没有鬼怪传说。就算以摘瘤为目的而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吧。我在大大鼓起的肿包上留下抓痕后,缩回了手。

「你的背真脏耶。」

松平先生用他的大掌拍了拍我的后背,掸灰似地上下拍了好几次。

「不过,才过了九年而已,你就长这么大了呢。」

「九年是『才』而已吗?」

利用时光机在「不过」九年间来回的我,也试着大胆地说出口。

「因为少年虽然会长成青年,但大叔就算过了九年还是大叔啊。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应该才二十几岁的松平先生用手指戳我。是这样子吗?于是我无意义地祈祷着:「可以的话,希望一辈子都不用了解大叔的心理。」那么,进入正题吧。

「我可以开始说明了吧?」

「我都等得不耐烦啦。都怪你不好好说明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我现在正因为满肚子都是问号和好奇心,不满得不得了。」

「这种地方是什么意思?」客厅的方向传来了前田小姐的质问。我一面注意着前田小姐,一面压低音量开始说明。虽然就算被她听到了,她也应该不会相信,但恐怕会失去对我的信任。我必须谨慎小心,以利在岛上行动。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再次从未来回到过去的理由后,松平先生依然环抱双臂,只是「嗯嗯」地随声附和。我愈来愈不安。

「你有在听吗?」

「当然。也就是说再这样下去,珍妮佛也就是真知会死掉。」

真是的,那是谁啊?害我也差点要忘记真知的本名了。

「没错。我想阻止这件事情发生,我想救她。」

所以我才会回到这个时代。真知是在从今天起约两周后死亡,所以我搞不好反而是飞到了有利的时间点,能够游刃有余地展开行动。

「既然曾经遇见原本九年后还活着的真知,那么比较恰当的推测,就是你们之前的行动出了一些问题吧?」

「也许是吧。」

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我为了让自己和真知能和好如初而试图改变过去,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责任该怪在谁头上,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我也不会恨松平先生,毕竟来到过去后,我并非是一无所获。

「嗯,对你来说是无所谓,但我对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却有点兴趣呢。」

「这个会变成这样子……」他比出像在翻花绳的动作挥舞着手指头。如果事不关己,我也会兴冲冲地这么做吧。

松平先生擅自打开塑胶袋,拿出红豆馅夹心饼。塑胶袋里装满了许多小小的饼干袋,撕开袋子后,出现的是长方形的茶色饼干。光看外形,实在看不出来它哪里跟红豆馅有关。

「那么,死因是什么?」

「之前说过是海难意外一类的。我想只要看了这叠东西就能明白了。」

我将从后车厢里拿出来的那叠纸举到与视线同高。松平先生边咬着红豆馅夹心饼,边和我一起察看内容。我回过头,确认前田小姐已经离开客厅后,继续压低音量说:

「未来的松平先生,搜集到关于真知死亡的资料。」

最上面一张纸写着这样的标题,右上方则用钉书机固定。

翻开第一页后,上头简单明了地写着死因:

「台风天搭船翻覆,因此溺死?还真是冒冒失失的死法呢。」

松平先生皱起眉。我也表示同意。

「就是说啊。可是当时的真知应该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吧?」

「不不不,谁知道呢?因为你们的笨蛋程度可是不容小觑喔。」

少啰嗦。见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连我自己也没自信了。

「话说回来,又有台风要来吗?这次可能连研究所的残骸也会被吹跑呢。」

「哇哈哈哈。」松平先生仅是扯动嘴角干笑着。由于他是从今天起才开始重建,知道这件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能够不必白费一次功夫。

不过,算不算白费功夫是由本人来决定就是了。

「那么,第二张是……这是什么?」

看起来是以铅笔画下的精密机器设计图草稿。上头还密密麻麻地写着注意事项,全部都是松平先生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迹。

「这是时光机装置的设计图吧。」

看着纸张的松平先生咽下了红豆馅夹心饼说。

「你看得懂吗?」

「看起来是我的字嘛,所以大致上看得懂。嗯嗯。」

松平先生伸长手掀开下一张。第三张写着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次又是什么?」

「欠款对象的名字一览表。」

「……跟真知愈来愈没有关系了呢。」

「嗯,好像就只是将这张纸钉在平常写的便条纸上呢。」

「……真爱故弄玄虚。」

原来不是那种详细的报告书喔。

「那干嘛写这么多啊。」

松平先生像在代替未来的自己辩解般说:

「我想岛上发生的意外并不会刊登在报纸上,也没办法写吧。」

「是没错啦。但像是真知发生意外那天的详细经过之类的——」

「那种事也无法调查啊。倒是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松平先生并不知道我与真知大吵一架就此绝交,所以才会语气轻快地这么对我说。但就算知道了,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松平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根本搞不懂他接触他人时都在注意些什么。

「真知和船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那家伙对船有兴趣吗?」

我也并非知道真知的一切。

「话说回来,你坐过来的那台时光机怎么样了?放在原地吗?」

「大概吧。如果除了我以外,一起坐过来的家伙们没有移动它的话。」

「啊?还有其他人吗?」

对了,这件事也得先跟松平先生说明才行。

「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而且恐怕是第一次经历时光旅行,也不晓得我的存在。我想很快就会找到你这里来了吧。」

「喔~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别提到我和真知的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该注意的了。」

「嗯,我明白了。」

松平先生点头,同时将第二片红豆馅夹心饼含在口中泡软。这个红豆馅夹心饼明明是我的储粮。松平先生倚着自己盘起的腿托着腮,吐了一口气。

「那台小卡车又回来了吗?明明才刚送它回去耶。」

「不。因为你变成小富人了,所以就得意忘形地换成了进口车喔。」

松平先生侧眼将视线从庭院的水泥砖围墙转向我。

「既然我有钱买车,就表示那组号码是真的吧?」

「也请记得将钱还给每位欠款对象。」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他义务性地喀嘻喀动着下颚。明明你这家伙根本没半点羞耻心。

「不过,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救她?破坏那艘之后将会翻覆的船吗?」

「这个主意也不错呢。」

我第一次想到的计划就是这个,虽然这毋庸置疑是犯罪。但下一个计划也是犯罪。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在她死亡的前后那几天,就算要软禁她也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我已经做好了觉悟。」

「真称不上是救人的决心呢。」

松平先生揶揄地嘲笑我。我也这么认为。我想这大概很难称得上是救人吧。

因为救了真知之后,并不是一切就会恢复到原样。只是又有一个齿轮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如果有人因此而受了伤,我的行为就称不上是善行。

但我自己也不是那种圣洁高尚的善人,会因此就踟蹰不前。

我沉默不语,闭着眼睛好一段时间。十月的上午时分,庭院里依然听得见虫鸣。空气清新,待在没有日照的地方时,会觉得有点冷。真想钻进被窝里头。

我甩开那份诱惑,张开双眼。由于想不到还能说什么,我决定告辞。

「我去岛上绕绕吧,也想顺便看看码头的情况。」

「是嘛。那有什么事的话再过来吧。」

我站起身,打算收回塑胶袋时,松平先生立即伸出手捉住另一边。我们互相抓着塑胶袋,好一阵子凝视对望。

「那个……」

「这不是给我的土产吗?」

「这是未来的你送给我的饯别礼物喔。」

「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我擅自吃了起来。」

嘴上这么说,却没有放手。我给了松平先生三分之一的饼干后,他才松手。

不过,如果用红豆馅夹心饼就能取得松平先生的协助,反而算便宜吧。

「以物易物,我给你个好东西吧。」

松平先生在白袍内侧摸索,然后掏出一副眼镜递给我。接过来后,我才发现那个茶色镜片虽然很像眼镜,但其实不是眼镜。

「太阳眼镜?」

「这样子你就能变装了。虽然我还搞不清楚,但不要让一起来的家伙们看到你的脸比较好吧?那么就是这东西出场的机会啦!」

原来如此。的确,变装很重要。不过首先,这副太阳眼镜的设计也太奇怪了。镜片是圆型的,好像是二流电影里香港黑帮份子会戴的太阳眼镜。而且脏死了。

总而言之,我试着戴上。用指尖压住镜架后,我询问松平先生的感想。

「不会反而更可疑吗?」

「嗯,非常完美!」

是变装很完美,还是非常可疑得完美啊?

「我可以顺便拿走这个吗?反正除了这张纸以外,其他的你用不到吧。」

松平先生摇了摇那叠笔记。纸张的沙沙摩擦声响盖过了虫鸣。他仅撕下最上面的那张纸后,再朝我丢来。我用两手包夹接住那张薄薄的纸。

「因为背面是白纸,应该可以当作便条纸使用。」

「可以啊,我没关系。」

话虽这么说,但真的好吗?事后我偏头思索。在这个阶段就知道了原本未来才会完成的时光机设计图,真的没问题吗?要是他又另外做了什么而改变了未来,我可会很头痛。虽然苦恼,但既然不晓得答案,我也就置之不理。

还有,他拿走笔记并不算以物易物吧。这个人的价值观真难理解。

我离开缘廊回到客厅,寻找前田小姐的身影,打算向她打声招呼,但四处都找不到她人。如果她在自己房里,也不一定非得打声招呼吧,所以我走向玄关。

不过,前田小姐依然这么我行我素呢。学校不用上课吗?我纳闷狐疑的同时,漫不经心地顺便看向放在客厅柜子上的时钟,然后注意到了时间。

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过后。明明从未来出发的时候是一大早啊……对了,我刚刚还亲眼目击到了自过去回到未来的那一瞬间。当初因为一直拖拖拉拉的,出发时已经过两点了。那么,现在会是两点多也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前田小姐也太早就放学回家了吧。

我穿上鞋子,朝走廊低头致意:「我告辞了。」然后离开前田家。

既然先前的过去还在延续,那就表示时间点是在小时候的我和小真知刚大吵一架之后吧。是因为我介入了他们的争吵,真知才会死掉吗?

我打算在岛上绕一圈去见真知。

这次就算会挨揍或被冷眼相待,只要她能待在我的眼前就足够了。

*

我的双脚自动自发地离开了空气中满是尘埃的发电所。头脑一片混乱,无法正常运转,思绪也难以统整。我处在一种漫无目的、双脚擅自前进的状态。

如果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牵引那倒还好,但是,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没有任何东西在引导我。我总觉得无论怎么找,也无法见到八神和彦。

如果一直躲在公墓那里埋伏,也许总有一天他会露面吧。但是我实在无法在尼亚的墓前待上一整天。况且,就算见到了八神和彦,也无法保证他真的能回答我所有问题。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母亲,别期望任何问题都能得到解答,才是明智的作法。

双脚顺时针地在岛上前进后,渐渐地可以看见小学校舍,却连小孩子的热闹喧哗声片段都没听到。我本来心想今天是不是放假,但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小孩子数量少,活力充沛的笑闹声也不多吧。岛上孩子的人口数量逐年减少,在我那时候,班上还有四、五个同年的同学,现在却是全校学生总计只有五、六人。我想如果计算出岛民的平均年龄,应该会得出令人惊愕的数字吧。这座岛和人一样,都老得过头了。

来到小学的大门前后,我的双脚总算不再自动自发地前进。我靠在大门上,茫然地望着狭小的校园。九年前就死了的话,就意味着尼亚连小学也没毕业吧。他会觉得很遗憾吗?如果死后真有所谓的灵魂,他的灵魂会在岛上的哪里呢?

擅自走进学校会被骂吧?但我还是步履蹒跚地走进小学里。绕了一圈后,意识就像随时要倒下的陀螺般摇摇晃晃。眼珠子也跟着转呀转,停不下来。

我就像具刚从坟墓底下复活的尸体般慢吞吞地走着,不久后马上听到了怒吼声:「喂!」我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后,只见学校的老师正从鞋柜那里跑来。

「啊,是玻璃老师。」

是我就读小学时的班导。但其实也不必特意区分,因为小学里只有一个班级,就连学校的老师也才三位左右。老师似乎也还记得我,讶异的表情中掺杂了些许亲昵的和善。老师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呢。

「应该先说『老师好』才对吧?你怎么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他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我缩起脖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为什么呢?

「也没为什么。」

「就算你是毕业生,也别平日在学校里乱晃。大学的课呢?」

老师唠叨地告诫我,但还是询问起我的近况。以往老师总是戴在脸上的黑框眼镜已经变成了老花眼镜,形状像是往旁随意延伸的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眼角与嘴边的皱纹都增加了,头顶上的白发也变得显眼。明明我们增加了一样的岁数,老师对待我的态度比起毕业生却更像是学生。真是太没道理了。

「我今天放假。倒是老师的孩子还好吗?」

「在这种岛上,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你们经常会见到面吧?」

「是吗?好像……是吧。」

我含糊其词地答。我和老师的孩子交情并不算特别好。

「倒是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呢。」

老师拨起我垂落在额上的浏海,审视我的脸庞。见他有可能会摘下老花眼镜目不转睛地观察我,我慌忙往后缩,不想让他看见泪痕。

「啊,嗯。还好啦。」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快点回家休息吧。」

「我知道啦。对了,老师,你知道八神和彦这个人吗?」

我话锋一转改变话题,顺便不抱太大期待地问。老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用手摸向下巴。

「八神吗?嗯,我当然知道。」

「……咦?」

看到老师那种表情,我原本已经死心放弃,但他肯定的回答却像是打了我一巴掌。

老师知道八神和彦?为什么是带着那种表情?

「老师的表情和回答的内容搭不太起来耶?」

「因为你问了奇怪的问题啊,好像你不认识那个男人一样。」

老师显得纳闷。尼亚的母亲也说过我之前见过他,如果真是如此,我确实是问了让人摸不着

头绪的问题。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啊。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因为很少遇见他。」

尼亚的母亲也说一样的话。他那么神出鬼没吗?

「啊,我怎么跟你聊起来了。好了,快点回去吧。」

老师绕到我后头推起我的背。不认识八神和彦的话,也无法从老师身上得到任何资讯。毕竟我已经从小学毕业了……啊,但是,还有一件事。

我任由老师推着,不死心地问:

「老师还记得尼亚吗?」

什么记不记得,你们不是经常见到面吗?

我暗自期待老师会这样回答,但他却眯起了眼,脸色和声音一同往下沉。

「记得啊。在我任教期间没有毕业的学生,就只有那家伙而已吧。」

「……说得也是呢。」

我敷衍地低头致意后,落荒而逃似地跑走。我穿过校门,继续竭尽全力踢着地面,再一次漫无目的地狂奔。

尼亚的死、我的双脚,以及八神和彦。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无法知晓的某处。

这三个「理所当然」就像齿轮般不停旋转,建构出了另一个世界。

*

眼前是一片茶褐色的景象,再加上可能是因为污垢,还有点泛黄。我擦了镜片好几次后都无法擦掉脏污,最后举白旗投降,接受了这片隔着可疑太阳眼镜看去的风景。我从未在岛上看过有人戴太阳眼镜。会不会反而更引人注目啊?我忐忑不安,但走在坡道上好一阵子后,最终证实我是杞人忧天。因为路上根本没遇到半个人。

也没遇见一起搭时光机前来的同伴。既然其中一个人必须坐轮椅,他们就会意识到这一点,选择逆时针方向在岛上前进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遗迹前方后,我一走进森林小径,就发现了那台时光机。

看样子他们没有移动它。我一边确认四周有无人影,一边察看车内。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都没有人。我试着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虽然有拔走钥匙,但这样还是太粗心大意了呢。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太过惊慌失措,根本没余力去注意有没有锁门吧。

车内散发着食物腐烂般的酸臭味。我不由得捂住鼻子,火速地又关上车门。车里的味道甚至臭到让我忍不住心想:相比之下,搞不好小卡车坐起来还比较舒适。

「回程时也坐小卡车……不,我要回去……吗?」

眼睛因心头浮出的另一个答案而蒙上阴影。我将背靠在车子上,以指尖推起太阳眼镜的镜架。仰望的青空也跟着变色,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尘土覆盖住。

我好半晌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张着嘴,苦思着让我头痛不已的答案。我将「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这件事摆在第一顺位后,与内心的自己商议了好几次。没花多久时间,两个答案中的其中一个就得到了全体的一致赞成。

「好!」

既然这么决定了,我再也没有迷惘。我离开车子,前往码头。

遭到前些天暴风雨的肆虐后,码头到处都是泥泞。涌进来的海水与岛上的土壤混在一起后,使得脚下的地面脏乱不堪。一群大人正在努力清扫。

为了不妨碍他们,也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边与他们保持距离,边看向平时甚少注意的船只。原本除了前往本岛的定期船以外,我对其他停泊的船只都没有什么兴趣。加上平时若在码头玩耍,大人就会生气地说我们打扰到他们工作,所以无法逗留太久。

码头边约莫停了四艘船,每一艘都是小型船,比定期船小了一轮。虽是渔业用船,但有时也会载着为了钓鱼前来的观光客,在周边的海域航行。

我拿出松平先生交给我的那张便条纸,确认哪一艘是即将翻覆的船。松平先生用他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迹写了几个船的特征,甚至还附上插图。

一条蓝白色的鱼正摆出跳跃的姿势眨着眼睛……我也闭上一只眼睛吧。可以的话,我真想两只眼睛都闭上,装作没看见。

叫我怎么拿这张图找船啊?我哑口无言的同时双眼来回看着船只,「啊。」接着不自觉低叫了一声。

右边一艘船的船身上印着「Gyogyo号」这几个字,旁边就是一只鱼儿眨着眼睛吐舌头的图案。松平先生画的好像就是这只鱼,外形一致……嗯。

这又不是猜谜,就不能写得更直接一点吗?

Gyogyo写成汉字是鱼鱼吗?顺带说一声,那个图案似乎是鲨鱼,但近海里根本没有鲨鱼吧?虎鳗的话倒是有。不过,就算画虎鳗好像也不适合呢……

我走向鱼鱼号,顺势观察其他细节。两周后将与真知一同赴死的船。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目光便不由得变得冷冽。真想现在就破坏掉这艘船。

可是,该怎么破坏呢?船身相当脏,好些地方的油漆也都脱落了。但是,尽管破破烂烂,真从外面攻击它的话,会断的可是我拳头的骨头。只有那张鲨鱼图会眨着眼睛洋洋得意。看来只能坐进去,破坏船的引擎了吧。

鱼鱼号旁边也漂浮着一条木制的小舟,看起来比狸猫搭的泥船还不牢靠。虽然已经用绳子将木舟与码头系在了一起,但还真亏它在前几天的暴风雨中没有解体呢。从船上放有木桨和绳索来看,这应该是渔妇们使用的木舟吧。如果是这一艘,我似乎就能不假思索地加以破坏。

「……喔!」

为了不被他人发现到我的邪恶念头,我重新戴上太阳眼镜并环顾四周。从码头往西边看法后,发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尽管有一段距离,但还在看得见彼此的范围内,只见一男一女的小学生正缠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与男子。那两个小学生应该是刚放学回家吧,都背着后背式书包。两人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由于站在轮椅旁边和男人的阴影当中,很难看清楚他们的长相。另一方面,我倒是很轻易地就认出了那名茫然若失,动也不动的轮椅少女。果然,一起回到过去的人是里袋。那家伙为什么会搭上时光机呢?是松平先生选中了她吗?

还有……那家伙是谁啊?我定睛细看站在里袋身旁的男子,还是想不起来。好像是之前经过废屋的那个男子,但我记得同年的同学当中也没有这个人。

即便从远处看,他的褐发仍然很显眼。那是天生的发色吗?

「不晓得。」

我困惑到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转过身想趁着神秘男子和里袋还没注意到我之前躲起来,却当场倒抽一口气。吐到一半的气息往回逆流,让我猛力呛到。

见到那个坐在码头边、显得寂寥落寞的背影后,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由于眼睛周围的力量还无法放松,我现在的表情大概就像是哭笑不得吧。

昨天才刚见过的那道背影正背着红色书包,缩着背摆动着两只手臂。我绝不可能认错,也不可能忘记。

是真知。

虽然是小时候的她,但真知还活着。这项事实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疼。

仿佛有盐水灌进了身体里一样,喉咙哽住。

我按着胸口单膝跪地,像是三半规管出了毛病般,眼前的景象忽然横向扭曲,不干不脆地拐了个弯后,视野又急遽恢复成原样。这个状态不断反复,差点让我吐出来。

涌上来的东西又降下去后,我无法自制地想大声呼喊真知。但是在那之前,她那么热衷地摆动着手臂是在做什么啊?我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看到真知,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因此松懈警戒的我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那道背影。

我努力不被她发现地拉近距离,看向她的手。真知手中正拨弄着魔术方块。正确来说是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她正为了转齐颜色而陷入苦战。由于迟迟无法转齐,她看来焦躁得像要随时丢掉时钟。一瞬间,我对真知拿着这个时钟感到疑惑,但马上就察觉到了原因。因为当时她没有拿它砸向我的鼻子啊。这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是今年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

原本她会在打架时将时钟当作凶器丢向我的鼻子,害我鼻血直流,但这回因为我的介入,时钟还留在真知的手上。怪不得九年后我的房间里没有这个时钟。因为我没有机会把它捡起来,这也难怪。

真知高举那个时钟,显然正要把它丢出去。太可惜了!我一时心急往前跨出一步,这时真知似乎发现到了我。

「唔!」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真知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她强行稳住眼看就要掉进海里的身体,挥舞着手臂往后倾斜。再次强而有力地站稳在地面上后,真知与我正面对峙。小小的我没有和她在一起,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你是谁——!」

真知明显提高警戒地大喊。啊,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她认不出来吗?

不错嘛,没想到真的有变装的效果。

「你看。」

我摘下太阳眼镜。真知的眼睛像镜片一样瞪得又圆又大,表情千变万化,真是太有趣了。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哎呀,因为我没搭上回程的那艘船,正在考虑是不是这次干脆定居下来好呢。」

「谁……谁管你啊——!」

「啊,你为什么要逃!」

真知慌慌张张地动着短短的双脚,逃往灯塔的方向,我连忙追上去。

同时满脑子只是想着:这一次我不想再跟丢你了。

*

持续奔跑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我抵达了自己的家。

「……什么嘛。」

真无聊。我对自己的下意识感到沮丧,整个人虚脱无力,空气像是从脚底板漏出去一般。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家里,再重重地跌坐在玄关上。

尽管会撞到腰骨,我还是用力地坐在地板上,踢了踢双脚脱下鞋子。明明发出了这么吵杂的声响,却没有半个人走出来,看来家人都不在。依据我先前的记忆,爸妈都在本岛工作,直到傍晚的定期船靠岸之前都不会回来。

我丢着脱下的鞋子不管,回头一看,只见家里的样子也产生了变化。眼前的走廊并未宽到足以供坐轮椅的人通行,途中还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使得走廊变得很狭窄。这栋住家的构造完全无视了曾经坐在轮椅上的我。我绕了一圈察看一楼的房间后,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原本我房间的所在位置,现在变成了爸妈的卧室。

这么说来,我的房间是在二楼吧。我伸出脚踏在阶梯上,接着往上走,同时感受着弯曲膝盖时产生的奇妙快感。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轻快地爬着楼梯。就连跑累了、脚好重这种感觉,也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走上二楼后,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伸得笔直的脚,膝盖、骨头、皮和肉。我摸摸膝盖,敲敲大腿。以往曾天真烂漫地拥有的理所当然,再次支撑着我。一早起我就哭个不停,现在泪水又滑出眼眶。

我继续不争气地哭着,寻找自己的房间。似乎就是我最一开始探头看的、靠走廊的那间房间。因为遮光窗帘的颜色是我喜欢的绿色。光凭这点我就能肯定。

我一直线地走向床舖,脸部朝下一骨碌地倒在床上。我没做半点保护动作,因此撞到了下巴。虽然床舖上铺着棉被,还算柔软,但脸颊的下半部还是一阵发麻。

我拖着身子往前蠕动,直到头靠在枕头上后,才翻过身来。一仰躺,就只有意识潜进底层,我感到呼吸困难,慌忙张开嘴,吸了口气。于是意识就像气球般往上浮起。

这是虽然身体很累,但情绪不稳、睡不着觉时会出现的症状。只有意识跑在前头想要大睡一场,身体却因为嘴巴停止了呼吸而受惊。这种情况如果反复发生,会让人愈来愈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会陷入这种不安,果然,代表我的情绪很不稳定。这次症状好像只发生一次就稳定下来了,没有再出现第二次。看来勉强能够睡着。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用眼角余光看向书架,上头空荡荡的,只有教科书、笔记本和几本书而已。小岛生活的娱乐极少,无论是买书还是网路购物,都得等上一段时间才会送到这里。所以年轻人都想离开这座岛,而且一旦出去了,就几乎没有人会回来。虽然理由不大相同,但我也曾是离开这座岛的年轻人之一。但同时也是又一次回来的人之一。

先前,我有不得不回到这座岛上的理由。……过去式。真讨厌。

我抱着头翻身。就连自己翻身也是睽违已久。但即便心情如此兴奋,睡意还是悄悄降临。大概是因为我在岛上到处跑来跑去的关系,肌肤带着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疲惫感。

再加上哭得好累,一旦睡着了,我可能直到晚上才会醒来。正合我意。最好就这样睡上好几天,好几年,甚至超越时空吧。直到哪天我能像岛上的每个人一样,接受尼亚已死的这个事实为止,一直沉睡下去。

我吸了吸鼻水,用力擦去阖上眼皮后依然滑出眼角的泪水。

入睡后,朦朦胧胧的脑袋里,浮现了同样朦胧模糊的八神和彦。眼皮底下,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由于逆光,无论我怎么定睛细看,都看不清他的长相。男人逐渐被光芒包围,愈离愈远。

神出鬼没、岛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却极少能遇见他八神和彦正如其名,仿佛是岛上的神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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