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诺瓦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
他回想起长达两百年前,过去所发生的事。
不过,这段记忆……只有这段记忆绝不会褪色。
因为那天是决意之日。
甚至每年的那一天来临时,夏诺瓦都会叼著香菸独自沉浸于怀旧之情……然后激励自己的内心继续活下去。
拉榭安之战结束后,在稍远的草原……
『这次的事……谢谢你了,吾友。』
『我跟你不是死党吗?我是为了死党在发火,看到有个混帐对死党做出这种没天理的事,让我火冒三丈,而改变了本来没打算改变的历史……我这样做,其中并没有挟带什么企图或同情。所谓的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必须说了。你不接受也没关系,但我还是想一吐为快,好让小生我自己舒坦。』
没有错,夏诺瓦确实发过誓。
对自己,也对亲爱的朋友。
就算他不记得了……
就算他不知道自己还活著……
『更进一步地说,我发誓今后,虽然小生我终究是人类肉身,有些问题或许无能为力,即使如此,你永远是小生我的朋友。我愿意为了朋友,运用我这份力量……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夏诺瓦.比耶.亚特摩斯菲尔。
他是无人可比的导师,是活了两百多年的人类。
自从缔结灵魂契约,成功使肉体成长停滞后……
他就一直在等待有朝一日,能回报朋友的恩情。
「……魔弹展开,第八到第十六攻性魔导,无异常。好,小生我今天一样状况极佳。」
夏诺瓦的周围,放射出魔素能量。
这些闪耀琉璃光彩的魔素,简直有如霸气般笼罩著他。
魔弹。
这是由夏诺瓦自行设计,随时停留、遍布于身边的常驻型魔导。
只要这个还在,他不用咏唱,就会自动发射迎击魔导。
魔界最强的魔导师,与人类最强的魔导司书。
两者间的对峙得以实现,只是这次伴随著阿斯塔蒂的疲劳。
「呼……纵使是仆,也不情愿在魔力消耗过多的状态下,面对这种水准的对手。」
阿斯塔蒂敬谢不敏地低喃。
然而她的眼中尚未失去战斗意愿。
闪耀七彩光辉的眼瞳,始终瞪视著敌对者。
可以说战斗已经进入了第二回合。
众多魔族倒地不起,还有累得蹲下的尤莉卡,以及站著挡在她面前的勒克斯。
两人虽然都处于浑身是伤、筋疲力竭的状态,但他们眼中蕴藏的斗志不用说,并没有被击垮。
他们都拚命在体内累积魔素,想尽快恢复力量参战。
「仆原本只是来诛灭车轮,并无意与导师……不,是与夏诺瓦.比耶.亚特摩斯菲尔挑起战端。好吧,无可奈何,仆就以大量战力压碎你们吧。」
「小生我把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把我朋友与等同于孙女的女孩欺负成这样,可别以为我会饶过你,魔导司书。」
「哈,饶恕与否由仆这个现人神来决定,你这小角色岂有决定权?」
两人你来我往,语气沉静却又激烈。
双方皆已做好临战准备,纯魔力在两人之间彷佛互相撞击,一触即发地磨擦摇曳。
这种平衡只要稍有崩溃,极有可能立刻发展为魔导互击。
但对夏诺瓦而言,其实他并不乐见那种状况。
毕竟在他背后,有必须保护的对象。对付几乎不剩半点魔素的魔族,阿斯塔蒂可以像散步一样踩死他们。
他刚才就是从这种状况当中,救了酒吞与尤莉卡。
更何况以夏诺瓦为对手,阿斯塔蒂必定会全力施展魔导。
只要其中一发打中尤莉卡,都会让她身受重伤。
这时……
「……遇到这种时候,与魔素无关的家伙真是轻松啊~」
彷佛信步走来。
一名妖鬼,出现在对峙的夏诺瓦与阿斯塔蒂之间。
他戴著深斗笠,两人看不见他的眼瞳。
即使如此,从握住鬼杀的男人背后,还是能感觉出他的意志。
从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背部。
「……酒吞小兄弟,你不要紧吗?」
夏诺瓦忍不住问道。
他一瞬间没说话。夏诺瓦问他要不要紧,他只能说状况实在不妙。
然而即使如此,「哈!」酒吞就像一口气吐出肺部累积的空气,鼓舞自己并露齿而笑,头也不回地对夏诺瓦说:
「你这大笨蛋,都让你耍那么多帅了,你以为我能悠悠哉哉的在一旁观战吗?什么叫做等了两百年啊,你也太傻了吧。混帐,啊,可恶……被你这样耍帅……就算硬撑当然也得站起来……将背后交付给死党战斗……这才叫浪漫吧!」
宣泄而出的话语,是现在酒吞站起来的所有理由。
不能让夏诺瓦看到自己丢脸难看的模样。
既然朋友愿意挺身奋战,自己也加以回应就是了。
看到酒吞与两百年前丝毫没变的姿态,夏诺瓦的嘴露出小小笑意说:
「……是吗?那么,小生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两百年磨练出来的魔导有多令人惊叹吧!」
「你需要前卫吧?我就替你当个最棒的先锋!」
前方有酒吞,后方有夏诺瓦。
两百年前未能实现的旧友双打组合,现在将对最大的敌人露出獠牙。
眼瞳中蕴藏的热度,没有任何人能吹熄。
至少与他们对峙的阿斯塔蒂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就算手脚被砍断,恐怕也不会认输。
既然如此,阿斯塔蒂该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可以。」
阿斯塔蒂大吐一口气。
跟酒吞一样,他深深吐出让肺部变得空荡的叹息,带走了自己心中的所有杂念。
此时在这里的阿斯塔蒂.维鲁塔纳瓦,纯粹只是一个现人神,只是一个名为阿斯塔蒂.维鲁塔纳瓦的个体。
其中,不包含以英雄自居的意志。
「仆不知道你们是何种交情,然而仆唯一能理解的,就是你们此种关系,此种情谊,明显催生出了一种力量,甚至超越了仆这现人神的睿智。仆就承认了,仆不再只作为英雄。从此刻起,仆将对你们表达敬意,全力击溃你们。」
七彩眼瞳中,蕴藏了力量。
「哈!……有胆就来啊!」
「……小生我要上了!」
战斗,开始。
「唔!」
突然间,阿斯塔蒂跳跃了。
在与酒吞还有尤莉卡交战时从未主动行动过的他,最初采取的行动是移动。
酒吞对这件事实一面睁圆了眼,一面打算追赶其后,但就在这时候……
「第八攻性魔导.改──灭龙崩牙。」
名符其实地,阿斯塔蒂前一刻的所在位置「消灭」了。
「……啊?」
事情实在太令人无法置信,酒吞不由得呆愣地叫了一声。
看到飞上天空的阿斯塔蒂厌恶地瞪著那块地面,酒吞才明白这是谁造成的。
「酒吞小兄弟,小生我来为你开路。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战斗就好。」
转头一看,只见夏诺瓦好像没事似的,锐目凝视阿斯塔蒂的同时,浑身飘散魔导力量。
看来虽然开场第一击当中蕴藏著非比寻常的魔力,但对夏诺瓦而言只是小意思。
「哈哈,真是个可靠的后卫啊,是不是!」
「跟那天一样,你也挺可靠的啊。」
「挑这种时候讲这种话,对我来说难度很高耶!」
酒吞听著夏诺瓦在背后激励自己,一心只专注于追逐阿斯塔蒂。
正当酒吞捕捉到目标,双脚蹬地之时,阿斯塔蒂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挥了挥手。
「……想不到仆竟然一开始就被迫进行闪避。好了,该出手了。」
他手上那闪亮的戒指增强了光华,往周围散播魔素。
──神蚀现象【九连宝灯之乐律】──
听命于这句祷文,九件魔导具现形。
──神蚀现象【四肢五体分裂黑暗时刻】──
──神蚀现象【大文字一面狱焰色】──
──神蚀现象【三大元素】──
稳坐天空的最崇高魔导司书,锐目瞪视著两名敌对者。
他展开三种魔导书,红莲烈火与三颗球体来袭。
「噢,还有。」
──神蚀现象【清廉老骥舞动头椎大刀】──
「这个也复活了。」
阿斯塔蒂施展军刀与大剃刀的二刀流。
酒吞虽被他那凶猛逞威的魔力震慑住,但仍在地狱火焰中奔驰穿梭。
七彩眼瞳捕捉到了酒吞。
「……闪。」
「呜!」
酒吞不管动得多快,都赶不上阿斯塔蒂超乎常理的速度。
举起的军刀施放出刀光剑影,乱飞舞著逼近而来,欲将酒吞一口吞下。
风压即将烧焦酒吞的身躯,但就在前一刻,一个声音响彻四下:
「小生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意?」
──第十六攻性魔导.水花名月──
恰似花朵绽放一般,魔法阵在夏诺瓦前方开展,从中放射出耀眼月光。含有神性的这股力量,溶解消除了每一片风刃。
「厉害!」
「包在我身上吧,酒吞小兄弟!」
酒吞只差没握拳叫好,夏诺瓦快活地回答。
酒吞一面实际感受到后卫能运用魔导的可靠,一面专心做好前卫的工作,奔驰于大地。
日轮属性的火炎大蛇,被夏诺瓦的流水魔导压烂。
三颗球体的乱舞,由夏诺瓦以诱饵进行掩护,让酒吞平安脱身。
旋风般的剑闪风暴,脆弱地溶化在月光奔流之中。
「超强的……」
也难怪酒吞会脱口赞赏了。
因为之前让酒吞苦战连连的种种魔导,在夏诺瓦的帮助下,接二连三失去效用。
「……从那天起……」
夏诺瓦用酒吞听不见的微小音量,轻声低语。
他的目光没有低垂。
反而是以炯炯有神的眼瞳行使魔导,不留半点破绽。
即使如此,他仍然回忆著过去,彷佛高声喊叫「我在这里」。
「我没有一天疏于锻炼魔导!就算面对魔导司书,小生我也不会输的!」
──第十一攻性魔导.冰结爆散──
冰块飞石出现在夏诺瓦的周围,每一颗都描绘出独特轨道,发射出去追赶阿斯塔蒂。
阿斯塔蒂见状,即刻让大剃刀一闪而过。剃刀大发神威,企图将魔导连同魔素一并消灭。
岂料……
「我早就听说有个人的攻击可以消灭魔素,所以开发了这种魔导。」
「唔!」
爆炸四散。
魔素遭到强制消除的瞬间,其中组构的术式发生了自毁现象,爆炸开来。
弄得一身乌烟瘴气的阿斯塔蒂,恨恨地瞪著每颗冰块,但仍驱使白球引爆了所有飞石。
「用普通战法对付不了呢。」
「不,这下可行,有机会打赢他!」
酒吞大叫著,一手握著鬼杀,终于追上了阿斯塔蒂。
看到酒吞藏身于爆炸热风中,浑身热气地登场,阿斯塔蒂瞪大双眼。
「你是第一次被人钻进怀里吧!午安!」
「呜!」
阿斯塔蒂来不及以军刀迎击。
这一切都是有夏诺瓦的魔导帮助,才能实现。
阿斯塔蒂招架不住而采取防御态势,试图以大剃刀迎击鬼杀;酒吞愤慨激昂,想以蛮力压溃他,挤出吃奶的力气握紧斧柄。
然而……
「……呼……」
伴随著一声妩媚的叹息,阿斯塔蒂的七彩眼瞳直勾勾对准了酒吞。
「别小看魔导司书了。」
酒吞的斧头高举劈下。
同时,阿斯塔蒂左臂握著的大剃刀,重重撞上其前端。
清廉老骥舞动头椎大刀边嘎嘎刮削著鬼杀的斧刃,边运用其灵气来袭,要吞噬酒吞的肉身。
「什么!」
眼看竭尽全力的一击被挡下,酒吞惊诧地睁大双眼。
就在酒吞想闪避攻击,扭转身体时……
「抱歉了──」
军刀从正面而来。
假如他是要使出神蚀现象,那似乎还有可能利用时间差躲避。
然而,就在酒吞举起大斧握柄准备防御时,刺出的大剃刀与军刀形成了多重连击。
阿斯塔蒂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勇猛的笑。
「──近身战乃是仆的看家本领。」
「你实在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耶!」
大斧与军刀,还有大剃刀的剑舞,爆出朵朵火花。
酒吞明显地居于劣势。
不是单纯的力气问题,而是拥有神蚀现象的阿斯塔蒂与没有的酒吞之间的明确落差。
「的确──」
阿斯塔蒂一边以二刀流反覆使出连击,一边用那七彩眼瞳瞪著酒吞说道:
「你拥有唤醒那个导师的力量,令人畏惧。命运之线被人玩弄,仆本身还是第一次有此经验。这点仆必须佩服你,不过……」
「不过……怎样啦!」
阿斯塔蒂一面与酒吞上演著极限状态的短兵相接,一面接著说了:
「纵然如此,对此时的你而言,要打倒仆仍是一件难事!」
「你这家伙!」
「死了这条心退下吧,追寻鬼神踪影之人!」
就算是单纯比腕力,都不知道谁输谁赢了。
更何况酒吞背部与左臂负伤,相较之下,阿斯塔蒂仍然毫发无伤。
两者的身手灵活度显而易见地出现了差异。
「呜……!」
「吹飞出去吧。」
大剃刀一闪而过,如同给予致命一击。
酒吞甚至无法用鬼杀抵御。
面临来自左方的猛追,酒吞的左臂却毫无反应。
想到刚才被神蚀现象撕裂得血肉模糊,这也是当然的了。
然而,即使如此……
「!」
「啊啊────────!」
酒吞有必须守护的同伴……
有个女孩的背后需要他保护……
最重要的是……
「努力了长达两百年的死党在场,我可不能让他继续看到我丢脸!」
「你把手臂……你疯了吗!」
酒吞看准了大剃刀的握柄部分,递出疼痛难耐的左臂。
手臂在相撞的冲击力下扭曲变形,完全弯向无法挽救的错误方向。
即使如此,酒吞仍藉此逼出了一瞬间的破绽。
「吃我一斧……」
大斧挖削著地面往上一挥,只用一只右手,竭尽全力强行砍出一击。
但这记攻击确实来自阿斯塔蒂的视野之外。
「呜……」
「你才给我吹飞出去啦──!」
阿斯塔蒂即刻以军刀阻挡斧刃,但他的体重不够重。
酒吞不顾三七二十一使出的鬼杀一击,确实使得阿斯塔蒂的身体离地了。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
好不容易制造出这个破绽。
为了再给对手致命一击,一般的做法是以斧头劈砍过来。
的确,阿斯塔蒂对这点提高了戒备,并且细心留神,因此来自下方的捞击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但若只是这样,也不过就是出人意表罢了。
一瞬间产生的疑问使阿斯塔蒂双眉紧锁,俯视地上的酒吞,只见……
「与其由我来攻击──」
「──他是选择交给小生我来!」
「什么!」
一阵无所畏惧的笑声传来。
阿斯塔蒂一直以为夏诺瓦只负责支援酒吞,不慎疏忽了。
因为即使在近身战中,酒吞仍居于劣势。
阿斯塔蒂本以为如果夏诺瓦要出手妨碍,一定会选在自己与酒吞交锋之时,岂料……
「第十四攻性魔导.冥月乱舞!」
说时迟那时快,仅仅一道都具有骇人杀伤力的混沌冥月,居然出现了三十多道。
每一道都描绘出截然不同的轨迹,但无庸置疑地,它们全都迫向阿斯塔蒂。阿斯塔蒂的七彩眼瞳,被冥月乱舞染成了黑色。
「仆应该已经说过──」
然而……
就在冥月乱舞即将直接击中的前一刻……
阿斯塔蒂的表情依然未变。
「──切勿小看了魔导司书。」
──神蚀现象【天照神意之调和】──
「……!」
这句祷文响起的瞬间,酒吞与夏诺瓦都做好戒备。
然而,「偶然」的森罗万象似乎没把任何人视为敌人。
若是这样,那究竟是……
思考一追上状况的同时,只听见一阵巨大的轰炸声。
冥月乱舞爆发了。
所有一切的浓黑奔流,以阿斯塔蒂应该身处的位置为中心炸开飞散。
「不会吧……那个混帐对自己使用了神蚀现象吗!」
周围魔素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当这些元素造反,周围原有的魔素会失控爆炸也不奇怪。
「这不重要!」
「啧!」
夏诺瓦当然懂得保护自己,酒吞反应也没慢到会被冥月乱舞的残骸击中。
但是,在峡谷边缘休息的尤莉卡他们呢?
失控爆炸造成喷烟掀起,影响了视野。
「尤莉卡!」
酒吞叫道。
这样一来,要是待在那里的那些人全被瓦砾埋了,那他们努力到现在岂不是毫无意义?
然而……
酒吞眼睛往她的所在方向一看,发现她似乎安然无恙。
冥月乱舞失控造成的悬崖落石,似乎也没伤到她。
因为那个地方不知何时……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出手搭救车……说错,是尤莉卡──」
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出现了一名优哉游哉,轻飘飘浮在半空中的少女。
得到保护的尤莉卡,睁大了双眼。
因为那个少女此时此刻就站在那里,挺身保护著尤莉卡等人。
「薇若婕……?」
「叫我吗──?」
少女晃动著大卷度的双马尾,表情天真烂漫地回过头来。
脸上带著的爱困表情,跟他们前往过去之前,告别的时候完全相同。
「咦,不是,那个……」
她保护了自己。
这件事实太具震撼性,尤莉卡连该说的道谢话都说不出来。
可想而知。
之前两人已经不能用关系恶劣来形容,根本是互相视为眼中钉,现在薇若婕却这样背对著她,好像理所当然。
两人的关系,应该恶劣到随时可能被对方背后捅一刀才是。
然而薇若婕没理会惊讶地睁大眼睛的她,翘著嘴巴看向勒克斯。
「勒克斯也真是,把我传送到爷爷那边不就好了──」
「呃,你这是强人所难吧,薇若婕大小姐,我那时真的没精神想那么多啦。」
勒克斯在尤莉卡身旁用指甲抓抓后脑杓,表情当中已经没有以往对薇若婕的戒心。
「唉──勒克斯就是这样。」
「抱歉啦,真的。」
勒克斯啪一声合掌道歉,薇若婕叹了口气,就像每次都是这样。
尤莉卡因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脑中不禁乱成一团。薇若婕放著她不管,从勒克斯身上调开视线。
「呃……?」
尤莉卡表情呆愣,目光从勒克斯移向薇若婕,只见她显得有点尴尬,眼睛看向别处。
「……这次的事,那个……这样就互不相欠了──」
「咦……?」
话还没说完,薇若婕眨眼间已经飞到了夏诺瓦与酒吞身边。
她最喜欢的荷叶边阳伞,跟平常一样带在身边。
「我勉强让魔力恢复了──……所以你们需要帮手什么的吗──?」
「薇若婕,拜托你不要这样有气无力的好吗?听得都没劲了,现在正是小生我出风头的机会呢!」
「啊──是是是,爷爷一直都在发光发热啦──……那个,酒吞……」
「好久不见……好像也还好?薇若婕小姐。」
薇若婕与夏诺瓦在讲话,好像没什么奇怪似的。
这让酒吞感到有点新鲜,暂且观察了一下这两人。
然而薇若婕本人转向了酒吞,替这段对话做结。不过夏诺瓦显得有点不服气就是了。
「你好啊──我是薇若婕──」
「啊,小姐您真是太客气了。」
不对吧。酒吞一面对自己吐槽,一面用力抓了抓头。
「啊~这个嘛~该从哪里说起好咧?」
薇若婕与酒吞四目交接,跟那时一样显得懒懒散散,眼睛半睁像瞪人,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即使如此,她的面容比起从前,更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
「现在必须先做该做的事,晚点我有话跟你讲──」
「相约在体育馆后面是吧……」
「咦?」
「没有,没什么。说得也是,那么首先──」
酒吞跟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薇若婕,一起转头望向必须先处理的问题。
阿斯塔蒂还是老样子,只是待在空中就能散发威慑感。
他若无其事地偏偏头,看向酒吞。
「事情办完了吗?」
「抱歉让你等。」
「无妨,反正仆纵然现在偷袭你们,那个导师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都已经攻击了那么多,酒吞都已经浑身是伤了。
魔导司书却还是没有半点伤痕,伫立在那里。
薇若婕瞥了一眼阿斯塔蒂,就像在无运货马车道上对付八咫时一样,烦不胜烦地叹了口气。
「啊──那个真的很不好对付呢──所以我虽然魔力恢复了──但还是负责支援酒吞与爷爷就好──」
「你就不能再有点霸气吗?比方说『就让本小姐我来!』之类的。」
「死都办不到──」
「是吗……」
夏诺瓦垂头丧气,但仍在空中展开大量魔导。
面对简直随便都能攻下一座城池的大量魔法阵,脸颊抽搐的恐怕不只酒吞。
「火力轰炸就交给爷爷去做──……我稍微支援一下前卫的酒吞好了──」
「嗯啊?薇若婕小姐你还会支援人喔?」
「……谁知道呢?『现在』会啊──」
薇若婕一边微微偏个头装傻,一边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了。
同时她双手朝向酒吞,在他身上洒下带有些许疗愈感的水蓝粒子。
「古代咒法.斗志精炼。」
「……哦。」
「哎,其实是做安心的──……就只是让你可以继续打而已──」
「不会啦,感谢感谢,感激不尽。」
「……是喔,加油吧。」
「好喔。」
薇若婕轻快地一转身,挥著手把酒吞赶到前面去。
原本扭曲变形的左臂已恢复原状,虽然没能止血,但不影响动作。
大概是施加了调整魔力流动,使其活性化的术式吧。
酒吞一边将手掌握拳又张开,一边调整自己的状态。
「……三人吗?难度愈来愈高了,仆并不乐见这种渐渐变得严苛的战况。」
「吵死了,傻蛋。你把我们尝试的所有手段全击溃了,下手越来越狠,对付你很辛苦耶。多少放点水啦,乾脆故意输给我们好了。」
酒吞的玩笑话丝毫未减,但阿斯塔蒂没理会酒吞耍的嘴皮子。
「……不过话说回来,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加上夏诺瓦.比耶.亚特摩斯菲尔。特大号炸弹变成了两个的原因,果然是出在你身上啊。」
「呃,你怎么知道的?」
「岂会不知道?仆不知道你是不慎说溜嘴或是有其他理由,总之你可以回想一下你在仆面前说过的话,从中推测一下。」
「突然考起我来了!」
──神蚀现象【九连宝灯之乐律】──
搁著吐槽的酒吞不管,祷文响彻四周。
「好了,继续打吧。」
──神蚀现象【清廉老骥舞动头椎大刀】──
──神蚀现象【大文字一面狱焰色】──
──神蚀现象【三大元素】──
──神蚀现象【四肢五体分裂黑暗时刻】──
「呜哇……真的假的啊──那个现人神同时可以用四招啊……」
魔导书接连不断地展开,强大魔力在阿斯塔蒂周围形成漩涡。
那种威吓感,绝非能够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世上的现象。
就连身经百战的薇若婕,都不禁疲倦厌烦地抱怨一句。
然而,即使如此……
「古代咒法.混沌冥月。」
浓黑奔流往阿斯塔蒂射去。
光看速度的话,这记攻击甚至超越了夏诺瓦的冥月乱舞;面对这惊人的一击,阿斯塔蒂眯细眼睛,操纵白色球体应战。
「!……魔力大把大把地被削除呢──」
双方一撞上的同时,威力大幅遭到削减,等接触到阿斯塔蒂时,竟只如一阵微风。
目睹这种状况,薇若婕不悦地蹙眉。
这种白色球体是第十席葛林多尔.古利夫斯凯尔的神蚀现象之一,也是能打消魔素的反魔导技能。
岂止如此,他还能以绿色球体增幅己身的魔导,将红色球体当成引火物,从地底下急袭敌人。
此人操纵这些球体,又运用清廉老骥舞动头椎大刀与四肢五体分裂黑暗时刻施展二刀流。
而他又是能自在操纵日轮之火的怪物……这就是现在的阿斯塔蒂.维鲁塔纳瓦。
「……帝国书院实在有够夸张的耶。」
「但全盛期已经结束了。」
「听你鬼扯。」
酒吞因为肌力活性化而提升了敏捷度,在地面奔驰。
到头来他还是只能接近然后揍人,但既然只有这点能耐,那就把这点小事做到最好。
这是现在酒吞内心决定的战斗方式。
他不是一个人。
现在,背后可是有著两个可靠的后卫。
既然这样,自己不用想太多,正面打击敌人就对了。
「我们来玩吧,最高等级的魔导司书!」
「但仆没空陪你一个人玩。」
酒吞于跳跃的同时,高举大斧劈下。
这一击被大剃刀挡下,紧接著,酒吞闪过自死角砍来的军刀。
大剃刀的连续猛攻快到好像只是晃了晃,酒吞以相同速度用大斧你来我往,将其全数挡下。
「……啧!」
「能让你觉得烦躁,表示我还挺有两下子的吧!」
酒吞吼叫道。
阿斯塔蒂抡著大剃刀与军刀,一阵乱斩。
即使地盘下陷,也丝毫不影响他轻灵而神速的连续斩击。
这种战斗风格与酒吞的一击必杀大相径庭,但却能弹开酒吞的所有大斧攻击。
不过,这并不代表酒吞将会落败。
「喝呀呀呀呀呀呀!」
「……对付取回常态的你,或许让仆开始有点吃力了……!」
两人展开剑戟猛攻。
面对连飞散的火花都有余力闪躲的阿斯塔蒂,酒吞忍不住面露笑容。
酒吞没有半点余力,但对付这个怪物,酒吞只相信定能取胜,一心一意挥动大斧。
「我绝对……不能输!」
「没错,小生我也是!」
「什么……?」
阿斯塔蒂确实早已施展了大文字一面狱焰色。
他认为现在自己与酒吞的距离太近,可以封住夏诺瓦的魔导。
然而……明明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
夏诺瓦已经做好了发射魔导的准备。
阿斯塔蒂分神思考,或许该趁酒吞脱身的瞬间,自己也进行闪避,但同时他发现了。
「嘿,这是最后一击啦!」
「……莫非是!」
眼前与自己搏斗的酒吞,存在感越来越稀薄。
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快要消失似的。
「爷爷──请您快点──」
「是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在搞鬼吗!」
仰望天空,只见薇若婕明显在使用魔导。
──古代咒法.连环避缘──
那是昔日在对抗八咫.扶桑.亚克莱特时,薇若婕施展给酒吞看过的「消除目标存在于现场的事实,藉此传送目标」术式的古代咒法。
而现在,这招在酒吞身上发动。
换言之,现在,酒吞将从此处消失。
不对,或许已经消失了。
总之无论如何,阿斯塔蒂都无法放手。
而且也没时间闪避攻击。
「我知道……做好觉悟了吗,阿斯塔蒂!」
夏诺瓦大声叫道。
在他手上有著明显浓缩至今的,庞大且强烈的魔力波动。
他将前卫位置交给酒吞,自己则打算一击解决掉阿斯塔蒂。
没错,这项计谋已经不言自明。
「……看来你们三人的联手行动,真是合作无间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呵。
阿斯塔蒂露出一丝笑意,与夏诺瓦四目交接。
那副表情就像在说「我放弃了」,夏诺瓦从他脸上感到一种冰冷,加快了编构术式的动作。
「很好,你就消失吧。第八攻性魔导.改──灭龙崩牙!」
他施放出累积到极限的魔导。
霎时间,阿斯塔蒂所在位置的地面爆炸四散。
风压极强,连担任后卫保持距离的两名魔导师都得发动术式护身。
然而风压只持续了片刻,恰如黑洞收缩一样,一定大小的空间消失了。前一刻还在与阿斯塔蒂对打的酒吞,早已传送到薇若婕的附近。
暴风消失散去,无言的空间支配著那块土地。
阿斯塔蒂不见踪影。
战斗的声响止息了。
在这静悄悄的场所,夏诺瓦一个人,感觉攻击确实收到了效果,说道:
「……应该结束了吧。」
呼。夏诺瓦呼出一口气。
酒吞探头看向变得焕然一新的地表形成的空洞。
前卫、连环避缘,以及极大魔导构成的完美组合。
三人未经任何事前商量就上演了这场激战,调整著急促的呼吸,笑了起来。
「是啊,结束了。」
酒吞感慨万千,一边回想起至今又急又快的发展,一边为了能活下来而安心。
他与旧友夏诺瓦相视而笑,点点头,互相击拳──
「不,尚未结束。」
然而自空中传来,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那阵声音,使他们急忙抬头仰望。
「唔!」
「喂喂喂喂,真的假的啊!」
而他们看到阿斯塔蒂.维鲁塔纳瓦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仍跟方才一样伫立于空中。
但是,太离谱了。
「运用传送术式进行闪避,原来如此,真有巧思。」
阿斯塔蒂点点头,好像大感佩服。
酒吞看到了他,嘴角抽搐起来。都被那么大的魔导击中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
「嗯,你们是怎么了?为何三人都露出这么傻愣的表情?……话虽如此,但又不像是失去了戒心。」
「不是啊,因为……」
阿斯塔蒂还活著。
这倒无所谓。也不是无所谓,但退个一百步,还算可以理解。
也许是下手不够重,或是没能完全击败对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能以战斗的意志,掩饰己身的疲劳。
但是……
这也太离谱了。
毫发无伤会不会太夸张?
「你……还真的是个怪物啊……」
都已经做得那么彻底,用能够想到的最大攻击打向他了。
即使如此,阿斯塔蒂仍然只是悠然停留在那里。
这已经不只令人目瞪口呆了,酒吞哑口无言,仰望天空。
「……所以,他真的完全没受半点伤吗?」
不过,夏诺瓦似乎不是这么理解的。
他平静地,只是纯粹询问地将视线投向阿斯塔蒂。
她一听,静静地摇摇头说:
「不,方才十分惊险……不如说,仆是死了。」
「啊?」
乍听之下,这段话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放出的魔素,慢慢道出了话中含意。
──神蚀现象【十三武炼不败巨塔】──
「假如仆只有一条命,仆早已魂归西天了。」
阿斯塔蒂若无其事,用一如平常的口吻如此说道。
「……喂,我说啊。我怎么好像听到不该听到的数字……他刚才是说……十三吗……?」
「……?仆感觉你常常说自己听错了,但你可以放心。到目前为止,你的听觉没出错过。」
「真希望是我听错了~」
酒吞一边掏耳朵,一边叹著气锐目瞪视阿斯塔蒂。
眼前这个现人神到底有多强大?通往胜利的道路到底有多远?
在这种已经不是绝望而是令人傻眼的状况中,阿斯塔蒂却耸了耸肩。
「不,仆也没想到会丢掉性命。仆行事风格还算慎重,既然已经死过一次,这次就容仆撤退吧。」
迅速地,阿斯塔蒂背后的各种魔导具消失了。
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一口气变轻,然而夏诺瓦仍旧双臂抱胸,目不转睛地斜眼瞪视阿斯塔蒂。
「……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不过是考虑到优先顺序罢了……第一个该杀的不是车轮……」
讲到这里,阿斯塔蒂慢慢看向了酒吞。
原本染成七色的眼瞳恢复成黑色,他倏地朝酒吞伸出手去说:
「疑似亲手扭曲了命运的『追寻鬼神踪影之人』。你……就某种意义而言,乃是最大的危险因子。」
「啊……好吧,嗯,我有自觉。」
「你有?」
「嗯。」
阿斯塔蒂愣怔了一下,眼睛睁大。
他好像在忍著不笑出来,别过脸去说:
「仆定会另寻时日……前来杀你。届时……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啊……是喔……够了啦,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背上是一条直线。
酒吞挥挥手把阿斯塔蒂撵走,别开目光不看他。
阿斯塔蒂没回头看酒吞,把大衣衣襬一甩之后离地飞翔。
帝国书院书陵部最高等级的魔导司书,掉头就往空中飞去。
一瞬间后……
酒吞还不敢松懈,仍保持著戒备;夏诺瓦则是虽然神色自若,眼睛却瞪著阿斯塔蒂离去的方向。
然后……
「……要不要从背后射他──?」
「不不不不,快住手,拜托!」
薇若婕轻快地举起荷叶边阳伞瞄准离去的背影,酒吞连忙拦住她。
「开玩笑的──」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地低喃,酒吞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该怎么说呢──不会形容呢──」
「啊?」
「就是总算结束了呢──」
「……是啊。」
酒吞偷瞄一眼她的双眼,她还是老样子,目光显得昏昏欲睡。
她与酒吞四目交接后,说:
「啊──嗯,辛苦你了──」
薇若婕悠哉地鞠躬致意。
「呃,嗯。」
怎么突然说这个?酒吞如此心想,想开口问她。
但薇若婕话还没说完。
她轻声细语地说:
「我全部……都记得──……」
说完,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
『我全部……都记得──……』
这句话,莫名地打动了酒吞的内心。
名为阿斯塔蒂的风暴离开这座峡谷后,过了一段时间。
勒克斯正忙著将大量的魔族尸体送往其他地方。
可能因为久别重逢,也可能因为得到搭救,抑或是……不同记忆产生了混乱?
尤莉卡抱住夏诺瓦大哭特哭,但仍显得欣喜若狂;酒吞与薇若婕两个人,漫不经心地望著他们。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
「啊?」
酒吞往薇若婕一看,她仍然望著夏诺瓦与尤莉卡打打闹闹。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她凝视著以前应该厌恶透顶的尤莉卡,嘴边却浮现极其稳重的微笑。
「应该说我有……两种记忆吗──?该怎么说,原本感觉明明很差,可是……我又有著跟爷爷共度岁月的温暖记忆。照理来说我应该都叫她车轮,与她势不两立,但却又记得她摆出一副大姊姊的态度照顾我……好吧,反正无论是哪种记忆,我都讨厌她啦──」
「喂。」
「……可是,虽然讨厌,却又好像不讨厌──怎么说才好呢──我本来将她视为总有一天要杀死的敌人,可是……应该说,她竟然变成了惹我生气的大姊姊──或者说周遭环境也改变了很多──或许只能说爷爷真了不起──我忍不住觉得……我的愤怒原来也不过如此吗……」
她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头,发出咚的一声。
小石头骨碌骨碌地滚去,但没造成什么效果。尤莉卡此时毫无防备,薇若婕大可以让石头用第三宇宙速度贯穿她的背,但她没有。
「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与尤莉卡之间的不和也是,全部,全部都记得。但是……我们相处在一起的记忆告诉我,一切都是误会……真够呆的──我也是……那个废柴堕天使也是……」
薇若婕「呵」一声,露出自嘲的笑意。不知怎地这种表情很适合薇若婕,她慢慢转向酒吞。
「……这一切都是酒吞为我们做的,对吧──」
「呃不,不一定吧。尤莉卡也很拚啊,而且如果没有薇若婕小姐的魔力,整件事根本就办不成,还有假如没有汉堡哥在,计画也无法实现。况且在过去,夏诺瓦他们也……拚尽了全力。」
「……你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谦虚呢──要不是酒吞说要前往过去……我现在一定……说不定已经不正常了。」
「嗯~」
酒吞眼睛望向了天空。
天空还是一样暗,让他知道已经回到了地下帝国。
魔大陆的话至少还有星光闪烁,或许比这里好一点。
除了酒吞与薇若婕,还有另一组人在说话。
一名少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抓著另一人的衣服。虽说几乎没人在看,但还是有少数几个知己在场。
「夏诺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喂喂,是夏诺瓦大哥哥才对吧?而且什么叫作再也见不到我?真是的,既然酒吞小兄弟都来了,你们可以来找小生我啊。」
「欸……?奇……奇怪?奇怪了?为……为什么……因为,我……可是……」
「嗯?怎么了?」
酒吞「呵」一声,嘴边露出微笑。
夏诺瓦与尤莉卡的对话,听起来好和平。
酒吞没有「改写后的」世界的记忆。他全部记得的,就只有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的记忆。
所以看到夏诺瓦出现才会让他那么吃惊,听到薇若婕拥有两份记忆,也觉得很新鲜。
假如这就是女神所说的「记忆重复」的话……
薇若婕之所以没受到干涉,或许因为她这名人物的情况特殊。
尤莉卡的记忆似乎也有些混乱,但她听夏诺瓦说著说著,也说「好像是这样」什么的,所以也很难说。
听著夏诺瓦与尤莉卡的平稳对话,酒吞转向薇若婕。
「这个嘛……」他先讲句开场白,摸摸下巴后,视线与薇若婕的勾魂眼眸对上,拿出自己思考的答案: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咦?」
「你这位小姐克服了那么多考验,直到这一刻都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著。你迟早会发现自己与尤莉卡之间的问题,我只是碰巧发现了方法,让你能及早察觉罢了……只是这样而已吧。」
酒吞回想起在过去发生的事。
至少尤莉卡付出了最大力量援救夏诺瓦,至于夏诺瓦也是,对魔族完全没有偏见。
光是看到两人那样,就知道尤莉卡并非只因为薇若婕是人类就嫌弃她,或是想除掉她。
就算这两人之间有过某种嫌隙,酒吞认为随著时间经过,总有一天会淡化。
「……如果酒吞看起来是这样……那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酒吞再次看向对话中的夏诺瓦与尤莉卡;薇若婕表情变得柔和,望著他的侧脸。
这个妖鬼本来应该没什么力量,如今却让世界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由他说出刚才那番话,不可思议地,会让薇若婕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不过,即使如此……
「就算真的是这样……」
「怎样?」
「在一片暗淡无光的视界中,原本只能独自探路的我,就在一瞬间内,眼前所有黑暗全消失了。你就是为我驱除黑暗的存在──所以……所以……」
苍蓝眼眸摇曳著。
那并不是动摇。
只不过是夺眶而出的某种物质让瞳眸变得水润,造成她如今脆弱的表情显得更加柔弱。
即使如此,这份柔弱并不是错误的柔弱。
就连酒吞也感觉得出来,她以往保持强韧的外骨骼已慢慢剥落,这副模样才是她的本质。
发生过好多事。
真的,多到可以弯著手指数。
车轮与导师被拿来比较,遭人贬低。
伸手求援却被挥开。
过去薇若婕只能受人利用而活,看破一切的混浊眼瞳,当发现到时已经变得清净明朗。
所以……
「……真的很谢谢你……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恩情……给了我……最爱的家人……我无以回报……我……我……」
所以,就道谢吧。告诉他「谢谢你,你救了我」。
「……好啦,别哭了,我接受你的谢意就是。」
「我才……没哭……好吧,有啦,我骗你的……」
「我知道啦。」
轻轻放在头上的手传来温暖,更让薇若婕的泪水不听使唤。
她活到现在,一直是孤独的。
她没让任何人干涉过自己。
即使如此,她仍然渴求拥有自己的同伴。
她以前不知道何谓祖父。
不知道何谓姊姊。
不知道何谓家人。
所以,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
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
能这样无条件地被人所爱,受到身旁魔族仰慕,这份正常生活的「记忆」令她无比珍爱。
好温暖,好幸福。
活了这十五年……
她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是幸福的十五年,是自己必定能欢笑度过的未来,所以……
「所以……所以……谢谢你……酒吞……」
「啊,哈哈。没有啦,该怎么说呢?如果十五年的岁月能成为礼物,那么这也就是……」
呼。他重新扛好鬼杀。
环顾周围,看到的是完美收尾的结局。
既然如此,没错,这就是……
「一种浪漫,不是吗?」
酒吞罕见地,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稳重笑容。
†
「那么,记念与最棒朋友的重逢……乾杯!」
「耶~」
「乾杯~!」
「乾杯──」
「乾……乾杯!这……这样好吗?连我都有幸受邀……!」
五个人围绕著一张大圆桌。
摆在桌上的餐点,每一道看起来都温热而美味。
五个人都拚命不让互相敲击的啤酒杯洒出来,滴在饭菜上。
上座是夏诺瓦与酒吞。
两旁坐著薇若婕与尤莉卡,两个男人正面跪坐著勒克斯。
令人意外的是,亚特摩斯菲尔家的餐桌竟然是茶几。
酒吞仰头把小米酒灌进喉咙,回想起夏诺瓦招待他到家里时受到的冲击。
他看到一栋树篱围绕,古色古香的和风房舍。看到挂在外头的门牌用日文写著「亚特摩斯菲尔」时,就连酒吞都不禁脱口说了句:「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大家脱掉鞋子或木屐进屋子一看,只见宽敞的客厅里铺著地毯,放了张茶几。
夏诺瓦兴奋地说「今天大家不欢不散」,酒吞没理他,只是说不出话来;不过他现在耸耸肩,觉得那些都过去了。
客厅挂著跟茶几一点都不搭的奢华水晶灯,宽敞到让五人坐下都还有充裕空间。
反正待起来很舒服,就别想那么多了。
「啊,酒吞,那个是我煮的喔。」
「真的假的?那一定好吃了。」
「我帮你拿喔,这个,还有……这个。来,这个蒸煮料理也很好吃喔。」
「亚特摩斯菲尔家会不会太日式了啊!」
尤莉卡用W型坐姿坐在酒吞身旁,把菜一样样放进酒吞的盘子里。
她坐在酒吞左边却想伸出右手拿菜,所以一定会碰到酒吞的肩膀。
柔软的触感,让没用的妖鬼觉得她真的是个女孩子,同时心中涌起了若干羞耻,只能喝酒掩饰。
这时……
「是说尤莉卡会不会靠太近了──她那是怎样啊,黏著人家不放──」
「总觉得两百年前好像也看过这种场面呢……不对,现在比那时候更黏了。」
薇若婕用叉子铿铿轻敲盘子,不但很没餐桌礼仪,眼神也很凶恶。她出声抱怨,有点像在存心捣乱。
夏诺瓦安抚著她,从两人的相处,的确感觉得出一家人的情谊。
「是喔──哦──嗯……?」
但这并不能让薇若婕少生点气。
「你有点可怕喔,薇若婕?」
「爷爷您多心了……」
薇若婕已经不是在瞪人,而是直接刮起杀气风暴了,最害怕的是勒克斯。
就连旁人都看得出这是什么状况。
勒克斯想设法让那个没救的妖鬼察觉到状况,左思右想,无意间视线与正面的夏诺瓦四目相对。
「对……对了对了,我很想听听看导师与酒吞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啊?那场邂逅挺有意思的,对小生我来说也是……真的,能够重逢真是太好了。」
「就是啊,很感谢你救了我们一命,还有……我没想到回到现代还能再见到你。」
两人拳头轻轻相击。
结果还是没能问到两人是如何邂逅的,酒吞与夏诺瓦就这么聊了起来。一下问到至今都在做些什么,一下又说到后来发生了什么状况,两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尤莉卡看到他们俩好久没这样谈话,心里似乎也有感触,喜孜孜地听他们说话;薇若婕也看似在发呆,其实兴味盎然地侧耳倾听著。
真不错。勒克斯一个人咬著汉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在日常生活中,来了个叫酒吞的客人。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片温馨的景象十分可喜。
「对了,酒吞小兄弟今年几岁了?」
「二十三、四岁吧?」
「咦!酒吞比我小这么多吗!」
「嗯啊?喔,对啊,是没错。」
以二十三岁的魔族来说,实在是个大器的男人。夏诺瓦愉快地笑著想。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时候,勒克斯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二十三啊,小生我那时也是这个岁数。」
「那时?」
「结婚的时候,不过第一段婚姻没生孩子就分开了……酒吞小兄弟,你没有那种对象吗?」
「那种对象啊……」
两人一边仰头大灌啤酒杯里的小米酒,一边以酒醉的兴致聊个不停。
酒吞脑中首先浮现的女性,不知为何正使出浑身解数在跳大地板。
「不,没有。」
「这样啊,你这方面真淡薄呢,那我问你……」
惨了。勒克斯的大脑敲响警钟。
然而,可以说为时已晚。
室温一口气降了五度。
「假如从小生我的两个孙女中选一个,哪个是你喜欢的型?」
霎时间,骇人的霸气淹没了四周。
若是在对付阿斯塔蒂时使出来,那个魔导司书搞不好早就开溜了。室温的变化就是强烈到让人有这种错觉。
在变得冻彻心肺的房间里,只有夏诺瓦一人稳若泰山。
「呃,啊~我觉得这种的,你知道嘛,说哪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型,我觉得不是很优啦。」
「你怎么讲话变得含混不清的?小生我可是幻想过你将来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喔。」
「呃不,等等,真的拜托等一下。」
酒吞大喊暂停,让夏诺瓦愣了愣。
他刻意不看某些方向,但那些方向却传来了声音:
「毕竟是尤莉卡与薇若婕『小姐』嘛,不用问也知道吧?夏诺瓦大哥也是,不要讲太多这种坏心眼的话啦。对不对,酒吞?」
「那边那个贞操观念阙如的堕天使,黏著男人不放的模样看了真烦──就是这样才会变成堕天使吧──」
「什……什……贞……贞操……!」
尤莉卡正贴在酒吞背后舒舒服服地放松心情,薇若婕却冷不防投下一枚炸弹。
她羞红了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就是发不出声音。
到了这节骨眼上,夏诺瓦才总算察觉到事情不妙,发出乾笑。
薇若婕不理他们,冷眼看著酒吞。
「是说你为什么就只叫我『小姐』啊──?」
「为什么呢?就像汉堡哥叫汉堡哥一样吧。」
「就跟你说不要再用那个烂绰号叫我了你这混帐!」局外人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无论是酒吞还是薇若婕都不想理会。
这时夏诺瓦「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好吧,就薇若婕的气质来看,会想加上『小姐』也不难理解。对了,你虽然称薇若婕为『小姐』,但她是唯一比你小的吧?」
「……对耶,或许是喔。」
酒吞忽然想起来。
比方说柊好了。
或是八咫。
或是女神。
还有身旁的尤莉卡、老妈以及其他一些人。年纪比自己的小的人不是没有,但一同旅行的同伴或是关系密切的人物,大半数都比自己年长……但酒吞却只称年纪比自己的小的薇若婕为「小姐」,这是什么状况?
「……但我说啊~这样一来的话~薇若婕直呼酒吞的名字,不也很奇怪吗~」
「你干么躲在我背后啊。」
「抗议~抗议~」
尤莉卡从酒吞的肩膀后面冒出脸来,一面遮掩还很红的脸颊,一面对薇若婕饱以嘘声。
薇若婕瞪她一眼,转向酒吞。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要求变更称呼方式──都已经做这么多了还那么见外,我觉得太过分了──」
「那就叫小薇薇。」
「宰了你喔──」
「咦,不行吗!我觉得挺合适的耶!」
「酒吞好没品味喔──不过勒克斯的外号倒是取得很妙。」
「哪有这种的啦,薇若婕大小姐!」
勒克斯惊愕万分。
「呃,好吧,要我直呼你的名字,我是完全无所谓就是了──」
「那这样好了。」
要酒吞直呼她的名字还是怎样,他都觉得没差。
倒是之前那样称呼给了人家见外的印象,让他现在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时,一段时间没说话的夏诺瓦忽然轻声说:
「先由薇若婕主动表态看看吧,薇若婕平常总是很被动,虽然这是你的美德,但试著积极表达一下想法,也挺有乐趣的吧?」
「给我等一下,你在灌输她些什么啊,夏诺瓦?」
「哎哟,没什么啦,又没有多难。」
夏诺瓦咧嘴一笑,靠近坐在他旁边的薇若婕,附在耳边讲了些悄悄话。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薇若婕脸颊徐徐转红,酒吞产生了某种近乎达观的心情,想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因为酒吞没抱怨,所以尤莉卡就一直把脸放在他的肩膀上抱著他,酒吞差不多想阻止她了,脸颊都碰到了。
「好了,加油喔,薇若婕。」
「……呃,嗯……」
「你这中年大叔喝醉了,绝对跟她讲了些有的没的对吧!」
「你说谁是中年大叔了!」
「就是夏诺瓦你啊!」
「不准你用小生我的角色特质!」
夏诺瓦与酒吞这两个活宝在一旁吵个没完。
这时,两手在膝盖上握拳的薇若婕,轻声低喃道:
「那个……」
「啊?」
「你跟我……那个,年龄不是……最相近吗……」
「哎,是没错。」
所以呢?
酒吞听到这句唐突的发言,虽然偏头不解,但仍看著样子有点反常的薇若婕。
被酒吞这样直勾勾地看著,她稍稍别开目光。她假装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迅速调开视线,但脸颊红通通的。
「所……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或者──呃呃……」
夏诺瓦到底给她灌输了些什么?酒吞斜眼一瞪夏诺瓦,只见他握紧双拳,紧盯可爱孙女的羞赧反应。这个溺爱孙女的爷爷没救了。
「所……所以那个,我也……想换个称呼的方式……那个……」
「咦,这样喔?」
薇若婕已经不是视线飘移,而是整张脸转向侧面,只悄悄将眼睛朝向酒吞。
她只用半张脸朝著酒吞,微微嘟著嘴说:
「……例如哥哥,之类的。」
「夏诺瓦啊────────!」
「干……干么啊,忽然大呼小叫的。」
「真的不是我要说,你到底灌输了她些什么啦,你这笨蛋!」
「从一开始我就设下伏笔了,所以才说希望把你当家人看啊!」
「骄傲地比什么大拇指啦,你看她脸红成这样,头都低下去了!」
「小生我的孙女很可爱吧!」
「吵死了啦──!搞得我怪害羞的!」
夏诺瓦笑容灿烂得很。
酒吞会被这样巧妙应付实在是件稀奇事,亏他几小时前还为了历时两百年的友情而热血沸腾,夏诺瓦这番话害一切全白费了。
「……呃,不行吗……?」
「没有啦,但你真的想这样叫吗?」
「我……我无所谓……感觉……好像……还不错……」
「……啊~」
他用指甲抓抓后脑杓。
酒吞似乎放弃了,用拳头捶了一下夏诺瓦的侧腹部,然后说:
「那么,今后多指教喽,薇若婕。」
「恶呼!」
「……好!……哥哥……有……有点难为情呢……」
很好,事情告一段落了。
酒吞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无意间往左边一看……
「唔……」
「呜喔啊!」
只见尤莉卡生气脸蛋的大特写近在眼前。
「那~我就叫酒吞达令好了~」
「拜托放过我吧──!」
那个酒吞竟然会哀叫出声。
没什么事情比这更稀奇了。夏诺瓦第一个指著他笑起来。
薇若婕也发出声音掩饰害羞,连勒克斯也跟著苦笑了。
原本绷著脸的尤莉卡也噗哧一声笑出来,客厅里洋溢著笑声。
在魔王城附近,挂著日文写著「亚特摩斯菲尔」门牌的一户人家。
这个一切终结的场所,直到深夜都还亮著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