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水竹筒清脆爽快的声音响遍四周。
即使在魔界,似乎还是有很多魔兽会接近这种地方。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因为这栋宅邸远离人烟……正确来说是远离魔族村落。设置的添水,或许也具有驱赶魔兽的意义。
只有摇响小铃铛般的虫鸣,成为背景音乐轻触耳朵。
在这当中,有两个沉静的人影。
「要抽吗?」
「……也好,我拿一根。」
「嗯嗯,这样很好。」
两人从亚特摩斯菲尔家的檐廊观赏著庭园,他们坐也不坐,只是站著放空,欣赏月夜。
两人再次重逢。面对两百年前也有过的景象,夏诺瓦叼著香菸以手指点火。他大吸一口气,吐出烟雾。望著缭绕烟雾拉长、扩散、融入黑暗的同时,他欣喜地扬起了嘴角。
「呼……嗯,这一根菸,果然是人生在世的乐趣。」
「是啦,挺有韵味的。」
「因为那时候你回绝了。」
「我那时已经没有退路……可能是有点缺乏从容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有多余精神了。这实在是件很棒的事,对小生我来说也一样。」
身为妖鬼的酒吞,当然无法用手指点菸。
收下香菸的同时,夏诺瓦朝酒吞伸出了食指。
「有劳了。」酒吞先道声谢,然后同样地点燃了香菸前端。
「……我也好想用手指点火看看喔。」
「只要能让体内用在肌力上的魔素循环,集中于指尖,应该可以办到吧。总归一句话,还是只能靠练习。」
「原来如此,让魔素循环啊。」
握拳,然后打开。酒吞把手掌握紧又张开,点了个头。别人都说妖鬼不会用魔法,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试都没试过。
不过的确,没试过是不知道的。
「呼……香菸这玩意儿也挺不错的。」
「很高兴你喜欢。」
酒吞也吐出烟雾,眺望著月亮的夏诺瓦似乎很开心。这种东西就像酒,推荐给别人时如果对方喜欢,本人应该会很高兴。
他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抚摸下巴,眺望著美丽的夜空。
魔界真的是夜晚比白昼来得美丽梦幻,这点酒吞也完全同意,所以才把魔界观光的最后一个景点选在这里。
当然,他不会跟身旁的男人说这种事。
好了,闲话就讲到这里。酒吞迅速眯细眼睛。
酒吞用他那双眼睛轻瞄一眼夏诺瓦,喃喃自语般的低声说:
「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活过长达两百年的?」
「你想问这个啊?那不是什么难事,对小生我来说。」
在酒吞的记忆中,夏诺瓦的确说过。
他说只要自己只有人类的寿命,就无法保护塔莉兹。
而在他即将加入与阿斯塔蒂的战斗时,他又说「我是以契约延长寿命的」。
他说的契约,究竟是什么?
酒吞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但他忍住不去想,而是问了这个问题。为了活到今天,夏诺瓦牺牲了什么?用什么做为代价?
可能是察觉到酒吞的语气中含有少许忧心,也可能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夏诺瓦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感慨,立即开口道:
「……你知道『沉默圣典』吗?」
「不知道……我想一下喔……」
酒吞在脑中进行搜寻,「沉默圣典」这个名称如此炫夸,假如游戏里有出现,自己应该会记得才是。酒吞抱著一丝希望回想看看,但还是想不起来。
「……不知道。」
「这样啊。『沉默圣典』就是只有操使的魔导能到达至理之人才能解读的魔导书。像长生不老的方法这种小事,书中都找得到……不过圣典纯粹是个名称,实际上只是资料,一旦吸收进大脑里就会消失了。『沉默圣典』……实情为无法构成书本之形,暴力性的成堆资讯。因此,就连小生我记得的也不多。」
「也就是说你操使的魔导变得能到达至理时,就是你现在这种魅力熟男感觉的年纪?」
「就是这么回事。」
夏诺瓦耸耸肩,他看起来比两百年前老了一些。话虽如此,外貌年纪顶多也只有三十出头,仍然感觉得到年轻活力。虽然以往那种爽朗感减少了些,但相对地似乎增添了点贤达与老练。
「那么,你并没有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或是牺牲了什么之类的,对吧?」
「……没有,没有什么是你需要挂心的。哈,哈,哈,小生我怎么可能特地去做那种危险的事嘛。」
「……是吗?那就好。」
「嗯,就是啊。」
他落落大方地说,用右手变出火焰,烧掉了已经变短的香菸。动作之中的熟练,与两百年前完全没变。
「酒吞小兄弟再来有什么打算?」
酒吞看著这个动作时,夏诺瓦向他问道。
看夏诺瓦轻松地改变话题,酒吞有点担心他是否真的不要紧,但随即甩开这份忧虑,点头回答他的问题。
「嗯?我想我差不多该走了,我得回地表找人,而且这里似乎已经没有我旅行的目的。还有魔王城,人家也让我逛过了。」
酒吞双手交叠于后脑杓,边做个伸展动作边说。
夏诺瓦又点了一根菸,然后轻抽一口,吐出烟雾。酒吞迷迷糊糊地发呆,望著烟雾朦胧摇曳著溶入空中。
「……这样啊,好吧,随时都可以再来玩喔。我想你不会那么简单就丧命,当然小生我也是,这辈子还有得活呢。」
夏诺瓦开玩笑般地转向酒吞,笑逐颜开。
他这样说,应该是顾虑到酒吞可能还在担心「沉默圣典」的事。
这男的还是一样,很会顾虑别人的心情。而这样做也像是将人拒于门外,不让人追问。
酒吞半带放弃地轻轻点个头。
「说得也对……再找机会一起玩吧。」
最后这句话伴随著笑容。
酒吞随意比个大拇指,夏诺瓦愣了一瞬间,也同样竖起大拇指。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起来,补了一句。
「好……你不跟尤莉卡与薇若婕碰个面再走吗?」
「会啊,总要打声招呼再走,毕竟她们照顾过我。」
看酒吞点头,夏诺瓦好像放了心,点头说:
「这样啊,嗯,就这么做吧,她们也会很开心的。」
「真是个好爸爸。」
「是爷爷啦。」
对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那种岁数的爷爷,酒吞笑了。
然后他伸个大懒腰,就转身背对夏诺瓦。
「好啦,该睡觉了,明天起又要云游四方喽。」
「嗯,晚安,明天见。」
酒吞走在檐廊上,跨著大步沿著庭院侧面前进。
走到廊道转弯处回头一看,夏诺瓦还在漫不经心地眺望月色。从他的目光,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酒吞一个人走在此刻无人的廊道上想著:
『……没有,没有什么是你需要挂心的。哈,哈,哈,小生我怎么可能特地去做那种危险的事嘛。』
心里响起的,是他说过的话。
酒吞忍不住低语:
「……但照你的个性,就怕你真的会去做。」
酒吞回想起那天,夏诺瓦为了塔莉兹,而加入魔王军的别离之日。
他曾夸下海口说身为父母亲,为了子女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是他的话……
身为朋友,为了朋友什么都愿意做。假如夏诺瓦有这种想法,酒吞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事实上,这个男人就是能为了报恩而活了长达两百年。
「世事真是不尽人意啊。」
酒吞很感激夏诺瓦这样做,虽然非常感激,但还是……
他心里有点介意,沉浸在思考的大海里,就这么转过廊道转角。
这时……
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嗨,你没睡啊?」
「……算是吧。」
她轻吐个舌头,笑了。她还是一样惹人怜爱,穿著莫名可爱的粉红睡衣。
「咦,那件灰色的松垮垮衣服咧?」
你平常不都穿那件当睡衣吗?酒吞无意间想到,向她问道。
至少在前往过去之前,她都是穿那件。虽说前往过去时都是露宿在外,所以没得穿,但是……酒吞记得那套运动服般的灰色衣裤,才是她的睡衣。
对于酒吞的这个问题,尤莉卡忽然用食指抵著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后说:
「……很可爱吧?」
「呃,是没错。」
「比起土气的打扮,可爱一点的比较……比较可爱。嘿嘿,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是啊。」
尤莉卡张大眼睛眨了眨,微微染红著双颊,羞赧地笑了。她还是一样,整个人表现出偶像明星特有的俏丽,但又像个普通女孩子般可爱。
酒吞一瞬间愣住了,直到看见她表情一沉,才回过神来。
「……你要走啦?」
「啊~你听见了啊?」
那双眼眸像在倾诉心声,酒吞这个男人还不至于弄不懂她为何有这种眼神。
可是……
「不用问,我也知道。因为一切都结束了……我早就知道你会离开了。」
「哎……对啦。关于这件事,之前我也说过了。」
「……我说过要教你用斧头的。」
「啊~是啊。」
「我又没办法跟你去。」
「……那也是没办法的。」
「……你无论如何……都要走了吗……?」
「是啊。」
不知不觉间,酒吞的和服便装衣袖被她抓住了。
她低著头,酒吞已经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她颤抖的小手不容分辩地将她的感情传达给酒吞。最后一句话就像融化消失般沙哑淡去,酒吞没听见。不过不管怎样,根本上都不会改变。
酒吞必须去寻找自己的眷属,而且还有工作要做。况且……
『仆该杀的人是你,「追寻鬼神踪影之人」。』
阿斯塔蒂.维鲁塔纳瓦那个怪物不知何时还会来杀酒吞。在这种状况下,酒吞不能牵连到他们,他不想破坏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以团聚的温暖归宿。
「……抱歉了,尤莉卡。」
所以,酒吞道歉了,诚心诚意地道歉。
酒吞说出这句话,彷佛开导看不见表情的她。
「……我那么……!」
「嗯?」
轻轻放在头上的手被甩开了。
不对,与其说是甩开,或许该说是她霍地抬起头来,把手撞开了。尤莉卡趁著酒吞这一瞬间的不注意说出一句话来,足以让他一时僵在原地。
「我那么喜欢你!」
「──!」
酒吞倒抽了一口气。
他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也许她对我……
然而尤莉卡当著自己的面,双眼含泪地这样诉说,仍然比想像中更打动酒吞的心。失去目的地的右手在空中游移,袖子被她抓住,让酒吞想动也动不了。当他犹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时,尤莉卡宣泄而出的感情仍不见止息。
「我就是喜欢上你了嘛!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嘛!就是喜欢上又白痴,又很奇怪,只凭著一股冲动活著的你……好喜欢你!我当然不愿意让你走啊!你这白痴妖鬼!」
「…………抱歉了,真的,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你跟我说这种话?都不知道我有多……!」
尤莉卡眼睛猛地睁大,充血得通红。同样涨红的脸颊,让酒吞不得不意识到,她对自己说的话意义有多重大。
我很开心。
这一句话当中,总括了酒吞漂流到魔界以来的每一天。
那时他清醒过来,初次邂逅尤莉卡。他知道了尤莉卡的快乐欢笑,也知道了她整合身边从仆的力量背后潜藏的阴影。她会淘气地逗弄酒吞,厨艺很好,实力又强得离谱。
两人一同飞往过去,克服了重重苦难。她亲手制作道具送给酒吞,有时烦恼,有时需要加油打气,但仍愉快地突破了两百年前的困境。
连一个月都不到的时光当中塞满了许多事件,色彩非比寻常地浓烈。
所以,尤莉卡才会……
「……我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才不愿意嘛!我不想让酒吞去我去不了的地方!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是……没有太阳……就好了……!」
「可是,就算没有太阳,你也不会跟我来吧?」
「……谁叫我已经有部下了……我绝对不能……拋下部下离开。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不要……!」
大概连她自己也无法整理心情吧。
她哭成了泪人儿,最后甚至将脸埋进酒吞的胸膛。
酒吞一边感觉到胸口被泪沾湿,水气渗进衣服里,一边稳重地笑著。
「你具有使命感,懂得努力又率真。我明白你是这样的人,所以……要暂时说再见了。」
「……别再给我回来了,笨蛋──!」
她将脸埋在酒吞的胸前,大声叫道。
当然酒吞完全不会认为这是她的真心话。
无论是相遇还是别离,都是旅途中常有之事。两人的寿命都很长,酒吞坚信有朝一日还能再会。
「那就难说喽,我还会再突然跑来的。」
所以,酒吞的态度不变。
「……笨蛋……你这笨蛋……」
她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酒吞只是等她哭完。
不管夜有多深,不管时间经过多久。
最后……
「酒吞……」
「啊?」
可能是哭停了,一会儿后尤莉卡出声呼唤酒吞,他毫无戒心地往下一看。
没想到尤莉卡抬起脸来,顺势将双手绕上酒吞的脖子。
「……嗯!」
「唔……!」
先是被少女不该有的臂力往下一拉,接著突如其来地,尤莉卡的脸凑近眼前。酒吞目瞪口呆,她却正好相反,哭红的眼睛一直闭著。
「……啊……」
「你……你这……喂……」
一被推开的同时,酒吞急著伸手摀自己的嘴巴。
尤莉卡轻吐个舌头说:
「这是我的第一次喔。」
「……喂!」
她就这样拍动三对羽翼,迅速地飞进屋里去了。
酒吞呆若木鸡。
这时,酒吞发现到了。方才她抓住和服便装的袖子时,似乎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一枚胸针放进了里面。
他曾在某个地方看过这枚胸针。
「……跟这个,是同一时候……」
酒吞拈起挂在胸前的金项炼,喃喃自语。
这是她说要送给爸妈而买下的饰品之一,如果金项炼是偶然买给自己的,那么这个……
他转头看看,但尤莉卡已经不在了。
也不好去她的房间打扰,酒吞一个人眺望夜空。
「今天……我看是睡不著了……拜托……」
†
就在隔天,发生了一件事。
酒吞已经做好踏上新旅程的准备,正要离开亚特摩斯菲尔家。
夏诺瓦与薇若婕来送行,尤莉卡没来。
关于这件事,酒吞自己也觉得无可厚非。
「……好,那么,我走啦。」
「哎──我叫过尤莉卡了,但她不来──」
「喔,没有啦,嗯,发生了一些事。」
「……是喔~~」
薇若婕对酒吞拋来一种「很有话要说」的视线,他别开目光,轻轻举个手,对还是一样笑容逍遥自在的夏诺瓦致个意。
这是惯于漂泊的酒吞所做的告别,至于夏诺瓦,也以指尖轻抵额头笑著。
「小生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那当然是随时想见都能见啦,况且我想我们都会不必要地活很久。」
「……你这种讲法,是在酸我还是什么的吗──」
薇若婕一个人鼓起了脸颊,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表情丰富多了。
夏诺瓦一边轻轻摸她的头,一边转向酒吞。
「其实你可以再多住几天的,不过这大概只是我自私的感伤吧。不能说是做为交换,不过你可以顺便答应我一件事吗?就一件。」
「啥?」
夏诺瓦与酒吞四目交接,表情虽有些寂寞,却蕴含著犀利的眼光。
然而那不是面对敌人时的尖锐视线,比较像是表现出对朋友的认真态度。
酒吞悠悠哉哉地定睛注视著他。
「关于你为何这么早就要离开,理由即使你不说,我也隐约察觉到了。无论是小生我,还是她们俩都是。因此,我必须要说──路上多小心。」
「……哈哈,不用你提醒啦。」
酒吞发出洋溢著快活性情,听起来舒畅无比的笑声,没接受夏诺瓦的担心。
夏诺瓦所说的,恐怕指的就是阿斯塔蒂的袭击。
对方都已经说「我一定会来杀你」了,酒吞可没蠢到还能悠闲地待在同个地点。因此,他要踏上旅程,前往其他还没游历过的各种地方。
酒吞爱好云游四海,所以丝毫不以为苦。
所以,你们不用介意。
酒吞用眼神将这份想法传达给了夏诺瓦。
「所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时,有个人冒了出来。
在夏诺瓦的身旁,两束金色的发卷晃动著。
不过好吧,这次就顾虑一下姊姊好了。酒吞无从理解这句开场白的含意,但是可以立刻回答问题。
下一个目的地,当然是──
「谁知道呢?就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前进吧,不过我会先离开魔界。」
「咦,为什么……」
「这是当然的啊,我本来是打算晚一点再来魔界的。如果现在把所有期待的部分全享受掉了,以后来这里的期待感不就降低了?我要回地表一趟,况且我开始有点怀念太阳公公了。」
「这样啊──」
薇若婕表情显得有点扫兴,很明显可以看出她想趁酒吞还在魔界时,再找他玩一下。酒吞也听见了她沉默的心声,一如平常地发出吹散感情的笑声,并拍拍薇若婕的肩膀。
「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的啦,毕竟我觉得,我跟小姐你好像本来就有点缘分。」
「……也是啦──那就静待机会来临吧──」
确定薇若婕的神情恢复成愉快的笑容后,酒吞再一次面对两人。
那么有朝一日再见了。
酒吞刻意使用这种老掉牙的告别语句。
因为就是要做老掉牙的事,才能一再重复。这点不管用在哪里,都是约定成俗的事。
毫无意义地标新立异,会减少了其中的妙趣。
木屐一步向前,踩踏砂砾的爽快声音响起,酒吞随意举个手。
「那就再会了,我的挚友!」
「保重啊──」
两人的声音传到酒吞背后,这令酒吞感到身心舒畅,将填满胸腔的旅行心情大声吐露出来:
「好,下个地点要去哪里呢──」
旅行这玩意儿,果然棒得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