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子酱十六岁那年,在浴室里终于憋不住了。
一个温暖的物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掉了下来。
那就是我。
没有在厕所里生下我,大概是智子酱这一辈子干的最有良心的一件事了。外婆看到了浴室里流了一地的血,又听到了我的初啼,好不容易才没有晕过去。给诊所打了电话,煮好了热水,准备好了干净的毛巾,直到看到慌忙飞奔过来的医生时,她才终于倒下了。
智子酱对家里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不过,我也知道智子酱是个肤浅的人,要是外婆精神状态正常,肯定是能识破的。
但是,当时外公刚刚因病去世,外婆已经没有余力去注意智子酱的异常了。实际上,说是智子酱自己隐瞒了怀孕的事,倒不如说只是因为外婆一直窝在房里不肯出来才没发现。没想到的是,智子酱的生产,反倒成了郁结不已的外婆预料之外的一服清醒药。不过大概没有比这更麻烦的清醒药了吧。
从那一刻起,外婆的苦难日子就开始了。
智子酱虽然把我生下来了,但育儿任务就完全抛到一边不管了。于是,育儿任务就只能落到外婆肩上了。智子酱一直闭口不说,所以至今仍不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而且,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自认是我的父亲。
最后,外婆在见证了我的小学毕业之后,就突然去世了。很明显,那是因为我的存在给外婆的心脏增加了额外的负担。在弥留之际,外婆用微弱的声音向我祈求道。
“……智子酱,就拜托你了。”
明明是这种把女儿托付给年幼孙女的奇怪遗言,我却不可思议地点了头。我也只能点头了。我不讨厌外婆。她总是不顾自己,一心照料着我。
我本来就是个冷漠的女孩子。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自己不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了。在很久之前,我就不再关心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无法给予我幸福,我又怎么可能从中找到任何价值呢。
所以,从小学开始,我就再怎么遭人欺负,也只会表现得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班上的人都知道我是陪酒女的女儿。就连不知道谁是父亲的事,也早就传遍了。
不管是谁,明明都只要离我远远地就好了。
我从心里这么期望着。所谓的“不管是谁”,智子酱自然不用说,甚至,连外婆也包括在内。虽然这绝对不是说我讨厌外婆,但也不能说就是喜欢了,我没有那么嫩。
但是,外婆最后留下的那一句“……智子酱,就拜托你了”,却如同一根刺一般,狠狠地扎到了我的心上。
简直就是“锵”的一声敲了进去。只有这句话,我没法不去关心,甚至连装作不去关心也做不到。
我想外婆肯定是明白的。在自己死后,比起让智子酱记起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自觉,她选择了由我来代替外婆自己成为智子酱的母亲。
永远的雏鸟。这就是智子酱的本质。
“哈……”
一边煮着海鲜咖喱,我空虚地叹了口气。
智子酱完全不吃任何肉类,所以咖喱的配料只能用海鲜。慢慢地,我也娇惯起智子酱来了。看到智子酱天真无邪地将嘴巴伸了过来,我也只能喂给她饲料了。
——每叹一口气,幸福都会溜走一分。
突然,脑海里闪过了这句俗语。不过,对于生来就是不幸的我来说,这句根本毫无意义。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幸福的话。
那就不可能会溜走吧。
◇
当我正在将三人份的咖喱盛到盘子里时,客厅里传来了莉伽雅和智子酱的谈笑声。空啤酒罐在餐桌上滚来滚去,看来两人是好好地喝了一番。先不说智子酱,莉伽雅明明还没成年吧。
这不是比喻,我现在真的想要点头痛药。我将餐桌上的空罐子一扫而光,在她们两个的面前“咚!”的一声放下了大盘。
“哇!是海碳特制的海鲜咖喱呢。”
这就是我妈,真让人感到羞耻。
智子酱紧紧握住了勺子,不再多说一句就开始吧唧吧唧地往嘴里送,同时偷偷瞄了一下莉伽雅。轻轻一笑。艳红的嘴唇勾出了好战的笑容。
“诶,是要跟咱比个高下吗?”
受到智子酱所发出的挑战书的刺激,莉伽雅也拿起了勺子。
就这么毫无缘由地开始了大胃王对决。
她们俩会不会刚才就已经进行过啤酒一口闷对决了呢。幼稚的智子酱有着会在奇怪的地方燃起对抗心的坏习惯。而且,莉伽雅还正面接受了智子酱的挑衅。
不一会儿,两人就把咖喱吃了个底朝天,还异口同声地说道。
“再来一盘!”
递过来的两个盘子上,连一粒米饭也没有剩下。
◇
“唔—嗯,肚子好饱……”
“……咱,好像看见花田了。”
肚子已经鼓成一个球的莉伽雅和智子酱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这不像样的姿态,不禁让人想起在沥青马路上被盛夏的烈日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蛙尸体。
我目瞪口呆地俯视着这个样子的莉伽雅和智子酱。
太差劲了。两个人居然只用一顿晚饭就消灭了四合米饭。(注:一合即为十分之一升)
锅里的咖喱被一扫而空,甚至连蔬菜也吃得一干二净。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两个女人就已经够演一台了吧。不,我不承认这俩货跟我一样都是女人。
先不管作为客人的莉伽雅,我是不是该叮嘱一下智子酱才好呢?
——答案是“No”。
没错,我不会对智子酱生气的。
追本溯源,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从发生了那件事开始,我关于智子酱的所有限制器,就全都解除了。
从那时开始,无论智子酱做了再怎么蠢的事,我都不会去管了。无论智子酱干了什么蠢事,我都只会想“因为她就是个笨蛋嘛”而已了。
这简直就是自己的精神上升了整整一个次元的感觉。我居然至今为止都没有意识到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说不定,外婆也达到了这个境界吧?
——呐,智子酱?
我在心中喊着仰躺在榻榻米上的智子酱的名字。
想笑的话,只要笑出来就好了吗?
想生气的话,只要生气就好了吗?
凭着本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吗?
嗯,没关系的。
我会原谅智子酱的一切的。
她的愚昧也好。
她的懒惰也好。
她的天真也好。
——至少,到这个夏天结束为止呢。
◇
从水龙头滴落的水滴,滴答一声落到了水面上。
对于我来说,这间浴室或许就是第二子宫了。呆在这间生下了自己的浴室里,我不时会有这种想法。
先不说这个,现在的问题的莉伽雅。她真的要整个暑假都在我家里当吃客吗?想到这种日子还要持续一个月,心情就变得沉重了。再说了,莉伽雅不是已经高三了吗?虽然说着要复活幽灵铁道这种漂亮话,但不用做考试复习真的没问题吗?
正当我在浴池里想这想那的时候,门突然“唰”的一声向旁边滑开了。
“居然一个人先进来了,真狡猾。”
“莉伽雅?”
全裸的莉伽雅正气势汹汹地站在白色水汽的前方。我来不及制止,她就很痛快地跳进来了。一瞬间眼前一片白色,水花从脚下飞溅起来,引起了局部的海啸,打在了我的脸上。
“呼,这水真舒服呢。简直就是天堂啊。”
我到看不出哪里天堂了呢。本来一个女孩子来洗是完全足够的浴池,现在却连手脚都没法自由伸展了。
“你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先好好洗完身体才进来啊。”
“又不是多大的事。”
“洗完剩下的水要拿来洗衣服的!”
“海亲,真的像主妇一样呢。”
“智子酱花在衣服上的钱增加了,所以我只能在这种地方节约了。”
“哼—嗯,真是辛苦呢。话说回来,智子酱也是个有趣的人呢。”
“……像雏鸟一样对吧。只会遵循本能发出啼叫。想笑的时候就笑,想要饵食的时候,就会唧唧喳喳地叫起来。不过,你也差不多吗?明明只是个客人却吃了那么多?”
“啊哈,明明长着一张这么可爱的脸却这么严厉呢。不过,没想到呢……”
突然,莉伽雅意有所指似的看着我。
“什么啊?”
“你倒是只对智子酱很娇纵嘛。”
我真的开始有点钦佩起她来了。这家伙意外地敏锐嘛。
“看得挺仔细的呢。不过,比起说娇纵,不如说只是放弃了而已。反正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那不就只能让她随便来喽?”
“啊哈哈—,你这个样子,比起母亲的境界,更接近外婆的境界呢。你瞧,就算是对女儿再严厉的外婆也好,对孙女总是无条件地温柔呢。”
“那是……也许你说得没错呢。”
被意外地指出了重点,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了。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戳中这点。说起理由的话,我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我对待智子酱的方式受了外婆很大的影响。
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我,要出去了。”
“诶—?”
留下了十分不满的莉伽雅,我离开了浴室。
◇
我把湿透了的浴巾挂在椅背上,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信封。然后就这么直接倒在了没有整理过的被子上。
水蓝色的信封上印着莳菱生命的商标。
听神崎女士说,莳菱生命好像是保险业界的大鳄。也经常能看到他们公司的广告。实际上,莳菱集团还囊括银行、证劵、重工业以及化工等各种领域的业务。
神崎雪乃女士是住在隔壁的独生女。是智子酱的青梅竹马兼好友。虽说跟智子酱一样是三十岁独身,但再怎么说也没有孩子。现在在莳菱生命做保险推销员。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保险小姐。
销售业绩不怎么好的神崎女士哭着央求智子酱买她的保险。虽然说这掉眼泪的场景根本就是千篇一律,但智子酱也没有丝毫的怀疑。
——我这个月必须再完成一单!不然我就要被炒鱿鱼了!所以智子酱拜托了!
不巧的是,存折还有印章之类的东西,都由我从外婆那里继承了。藏起来的地方,自然也是保密的。智子酱也就没法擅自签合同了。不过,智子酱毕竟也是个大人了,想要的话重新做一份存折和印章也是可能的,但是,她并没有能做到这些的行动力,这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多亏如此,神崎女士变得有点讨厌我了。当然了,神崎女士是怎么看我的,对我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因为无聊的保险而增加了不必要的开支,实在是太蠢了。
不过——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从这一天起,我就知道智子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了。
◇
“……亲。海亲。”
回过神来,耳边传来了那个奇怪昵称的连声呼叫。
“嗯?”
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仅仅裹着一条浴巾的莉伽雅,正盯着我的脸看。
看来,我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我刚回过神来,莉伽雅就投来了尖锐的眼光。
“那封信封,是什么来的?”
“啊,这是——!”
完蛋了。虽然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藏起手里的信封,但莉伽雅的手快如蟑螂,一瞬间就夺走了信封。
“莳菱生命?这啥啊?能打开看看吗?”
莉伽雅也是个很没常识的人,手指还没干透就打算打开信封。这家伙知道擅自打开他人信封是犯罪的吧?
“当然不行了!”
我连忙抢回了信封。信封里面,是我六月末所缴的保险费的收据。
“呐,海亲……这个是什么?咱脑里尽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这只是咱的错觉吧?”
这家伙的直觉真的很敏锐呢。明明什么都不说就好了。或者让她误认为只是单纯的广告邮件也行。
不过,在这个时间点,我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残酷的欲望。
虽然我也很明白,向看上去一直都很乐观地过着每一天的莉伽雅展示我心中的黑暗面,这种不幸的自豪根本毫无意义,不过,一旦踩下了油门,就怎么也刹不住了。
“这个呢,是我给我的生命投的保险呢。”
“诶?”
“每个月的保险金都是由我自己付的呢。 我会去面包店里打工,也是为了这件事。”
“给咱稍等一下。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是作为母亲的智子酱,考虑到万一出了意外而投保的话咱能理解。但是,为什么是海亲在做这件事啊?这样子……也太奇怪了吧。”
看着极力主张着自己的见解的莉伽雅,我只是呆呆地答道。
“这大概是,顺其自然吧?”
◇
我会决定给我自己的生命投保,真的是顺其自然。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暑假已经开始了,而我却在自己房间的被子里无所事事地滚来滚去。只有从耳机里传来的比约克的歌声是对我唯一的安慰。
那天,使尽浑身解数想让智子酱参加保险的神崎女士,又把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神崎女士来我家里推销的,正是所谓的学费保险。简单的说,就是为了孩子而投的保险。那天,神崎女士显得比平时要严肃得多。没想到,她大概是真的快被炒鱿鱼了吧。
神崎女士那高亢的声音传进了我的房间里。难得的音乐就这么被糟蹋了,我只好按下了iPod的停止键。
“这个保险呢,我想肯定会对小海幸有好处的。”
“不过呢不过呢……智子我呢,对这种东西是完全不明白的呢。当然,如果是为了保住雪乃酱的工作,也是可以跟你签合同的不过……”
“举个例子,万一小海幸要是受伤或者生病了,是要去住院的吧?到了那时,就会根据住院的天数来支付赔偿金的哦。你瞧,住院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吧?这些就算是智子酱也能理解的吧?”
“嗯,这些能够理解。”
“而且,小海幸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最多可是会支付五百万日元的赔偿金哦。怎么样?五百万哦?厉害吧!”
“五百万还真的是很厉害呢!不过不过,‘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是?”
智子酱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生保小姐所说的“万一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意味着是“死亡”了。
我就直说了,这么想让智子酱当冤大头的神崎女士,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呢。明明知道智子酱的知识水平,却还是故意吧“死亡赔偿金”的“死亡”二字给省略了,真是太过恶劣了。
结果,智子酱像海绵一般吸收了神崎女士的推销话语,将莳菱生命的学费保险的无比美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简直就是洗脑了。
“学费保险真的很厉害呢!嗯,我明白了!智子我呢,去找海碳商量一下!让她告诉我存折和印章放在哪里!”
我感到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震惊。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大概还在奢望着智子酱能凭自己的意志拒绝掉吧?
——用金钱来衡量海碳的生命什么的,智子我才做不到呢!
我在奢望着这种话吗?
但是,智子酱却,智子酱却……智子酱却!
“啊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决堤了。
咔嚓,咔嚓,咔嚓……我的脑内,跟智子酱有关的限制器全都解除了。
“啊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啊哈!”
我笑了出来。在被子上捧腹大笑着。为了不让笑声漏到外面,把脸埋在了枕头里,使劲地笑着。
一边笑着,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那是一个能让我在跟这个无聊的世界说再见的同时,也能让留下来的智子酱今后的生活获得保障的绝妙方案。
在我走出房间的同时,眼前的隔扇也被打开了,智子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埋头直冲的智子酱脸撞到了我的胸口,漂亮地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呀!?”
我把一张千元钞票伸到了看上去撞得很痛的智子酱的鼻子前。
“……海碳?”
“不好意思,能请你先去外面玩一小时吗?我有话要跟神崎女士说。”
智子酱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眼里的认真,点了点头,很坦率地接过了千元钞票,啪嗒啪嗒地跑出了玄关。完全就是有了孩子的娼妇一样的感觉。
“那么。碍事的人已经走了呢。”
小声说着,我走向了客厅。
神崎女士刚看到我的脸,马上就提心吊胆起来了。
“那、那个……难道说,你听到我和智子酱的对话了?”
“阿姨的声音,太大了。”
我故意强调了阿姨这两个字。虽然一瞬间神崎女士皱了一下眉,不过马上又变回了营业式笑容。如果说这就是大人的应对方法,那我可绝对不要变成大人。我从心底里这么想着。
“话说回来,刚才的那个……是学费保险吧?”
“那、那些事已经说完了。我、我也该回公司了……”
我使劲地踩住了神崎女士经常拿出来显摆的普拉达的包包。
“咦!”
“我的命就值五百万,你是在小看我吗?”
“是、是呢。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居然太过看重工作,甚至连身为好友也欺骗了……我在反省了。所以原谅我吧?好吗?好吗?”
正嘟哝着的神崎女士,被我一把抓住了衣服前襟。
“咦!小、小海幸?”
“呐,那可是我的命哦?至少也要值个一亿吧。不是吗?”
“……诶?”
“一亿日元的合约。没有吗?”
“五千万左右的话……是有的。不过,给孩子用的学费保险就不可能了。投终生保险的话倒是可能,不过每月的保险费很高,而且审查也很严格……”
“呵,你们的目的,不就是要我签约吗?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嗯……知道了。我们那间营业所还是比较随便的。只要你愿意签,我想是没什么问题了。啊哈哈—……”
“这样啊,那就简单了。”
如果只是寻死,如果只是单纯逃避眼前的现实,那很简单。不过,这就没法完成外婆所留下的遗言了。
虽然说我并不需要那么拘泥于这件事,但“临终的遗言”果然比想象中的要沉重。而且,我还感到这份重量正在日渐增长。无论多么是多么无意义无价值的人,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对于外婆来说,那就是“……智子酱,就拜托你了”这句话了。
就在那个瞬间,我就理解了一切。外婆之所以会那么疼爱我,说到底都是为了智子酱。
以某一天为分界,外婆开始教我做料理了。现在回想起来,教给我的有一大半是鱼类料理。外婆的想要的,便是由我来继承守护智子酱的任务。
真的,都是些蠢话呢。
在弥留之际,好选不选却偏偏要选择这句话。因为你看,已经是弥留之际了哦?这不都快死了吗?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哦?这可是自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了哦?
说不定,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在期待着吧。
——小海幸不用管智子酱了,自己自由地活下去吧。
还期待着能不能从外婆嘴里听到这种话呢。
呵……不禁笑了出来。
那不就只是在撒娇吗。
我放开了神崎女士的前襟,脸上露出了微笑。
“咦!”
明明难得露出了笑脸,神崎女士却被吓得更厉害了。我的笑脸就那么恐怖吗?
“那么,来签约吧。保险的对象就是我的生命。每个月的保险费由我来支付。保险的受益人,当然就填智子酱了。”
“那个,这样真的行吗?虽然这对我来说是十分感谢,不过小海幸……眼神很恐怖呢。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呢?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呢?”
“诶……我的眼神就那么恐怖吗?是怎么个恐怖法?”
神崎女士好像真的很害怕我的眼神一样。我觉得很有趣,就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她的鼻子跟前。
“那、那个……该怎么说呢……有种对自己的性命完全不在意的感觉?”
“啊哈,啊哈哈哈哈!阿姨,你还是很懂的嘛!”
神崎女士基本上是个胆小的人。穿着华丽的服装,化着浓艳的妆容,无言地散发着一种“我可不缺男人哦”的气场。但这不过是银样镴枪头而已。不,连银样也算不上。我也不过只是个小姑娘,可她现在却在我的面前吓得发抖。像这种胆小的女人,还真能当生保小姐当到现在。
话虽如此,神崎女士就是那种贪图方便的人。既然是神崎女士,再怎么想不开也不会有胆量来私吞那五千万吧。
于是,我决定用我的生命来换取金钱了。
我想出来的计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这一年间,我认真埋头支付着保险费。虽然开始的三个月用压岁钱的存款就足够了,不过之后就算是去打工也要靠我自己支付。绝对不会去动智子酱赚的钱。
勉强交完了一年份的保险费,我像半个病人一样,跑到了舞奈铁道上。再怎么说也必须装成一个意外事故才行。必须让人以为是个贫血的女孩子偶然站在了月台上才行。
不过,这样子警察和莳菱生命那群人也有可能认为我的死是自杀。那群人也不是笨蛋。本来十四岁的女孩子会去投生命保险就显得很不自然了。
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签约还不到一年就自杀了的话,保险公司可以免除责任而不用赔偿保险金。这个所谓的一年期限,会因保险公司而异。虽然最近的主流是二年免责,不过莳菱生命却是少数的一年免责。
带着轻生的念头活过一年,这是不可能的——似乎是因为这个判断,而设下了这个免责期限。不过照我看来,这还是太肤浅了。
就跟神崎女士说的一样,我完全不关心自己的性命。
总之,完成了这个一年期限的目标,就算被发现了是自杀也好,也会支付保险金的吧。
◇
“海亲,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了。”
明明是自己要求说明的,莉伽雅却因此而陷入了尴尬,想让我适当地说明一下,却又得到了与她预想所相反的结果。
人要是死了,剩下的就只有尸体了。
尸体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所以,我至少也要留下些金钱。
那就用我这条命来换钱吧。
只要智子酱收下了那些钱,我的任务也就宣告完结了。
外婆的遗言,我已经很好地完成了。
在和莳菱生命签约后,我每月不缺地支付着保险费。用完了存下来的压岁钱后,就到LIGAYA工房开始工作了。
那是间冠以幸福之名的面包店。居然把在那里得到的打工工钱用在这种地方……该怎么说呢,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不,这已经算是亵渎了吧。
不过事已至此,这种感叹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然后就在昨天,我本来是打算要毫无迟疑地投身于舞奈铁道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睡在那种地方了呢。”
突然,莉伽雅虽然拼命闭紧了嘴唇,却还是漏出了“噗~”的笑声。她在笑些什么,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脸一下子就变热了。
“明明怀抱如此悲怆的决心,却连铁道已经废线一个月了都没有注意到吗?”
“啰、啰嗦!给我走!”
“我才不走。”
“你不走我走!”
就在我从被子上跳起来的瞬间,莉伽雅用力把我推倒了。
莉伽雅就这么在被子上紧紧握住我的双肩,强硬地把我压住了。
“……你想干嘛?”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
从浴巾下伸出的大腿,正在跨坐在我的腹部上。突然之间我就被用骑乘位压制了。能好好感到莉伽雅的重量就压在我的腹部周围。这让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了。比起这些,看到现在莉伽雅的浴巾像是要从她的胸部上滑落一般,我却为她捏了一把汗。
“既然你这么讨厌智子酱,你就没想过干脆把她杀了吗?”
这句话,就像磨得很锋利的刀子一般,直刺我的心脏。居然从莉伽雅的嘴里听到了这么过激的发言,实在有些惊讶。
“你看,不就是这样吗?既然都这么讨厌她了,你就不觉得攻击性再强点也没问题吗。不是吗?”
“是呢,也许是这样呢。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呢。直到现在听你真么说了……我从未有过杀了智子酱的念头呢。你看啊,无论是谁都爱着智子酱对吧。外婆也好,邻居也好,她的同事也好男客人也好,大家都爱着她呢。智子酱和我——要是这两人中要死一个的话,那我不就无条件地自动当选了吗。”
“这种说法……一般都说子女胜父母,可你这却跟太阳孕育了月亮一样。要是在太阳和月亮中选一个的话,那么人们当然会选择太阳了。因为人类没法离开太阳而生活呢。”
莉伽雅双手伸向了我的头部。她那柔嫩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颈动脉周围,就这么顺势用掐住了我的脖子。就差没说出要勒死我了呢。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巧的是,莉伽雅的双手并没有继续用力,反而像在吟唱一般低语道。
“明明要是有人仅仅将灵魂从这具肉体中取出来就好了。”
“……这是什么?”
“维里耶亚当所写的《未来夏娃》。不过,一般的女孩子是不会去读这本书的。”
莉伽雅稍稍在双手上施加了点力气。
“在看到你躺在铁路上的瞬间,咱就在这么想了。我啊,想把你变成只属于我的人偶呢。”
“什、什么意思……?”
看着莉伽雅的眼睛,就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与她那在调戏我一般勾出微笑的唇角形成鲜明对比,眼里却是异常的骇人神色。就在下一个瞬间,我就注意到我已经被名为莉伽雅的这个存在所吞噬了。
“与生俱来的美丽是无罪的。不过呢,要是自己对这点毫无自觉的话那就是十足的罪了。你把你自己的美丽,自己的价值都给浪费了呢。”
“就算你这么说……我听不懂。”
“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吧。”
突然,莉伽雅的手掌从左右两边裹住了我的脸颊。现在的莉伽雅脸上稍稍带着红色,看上去就像全身都在散发着妖艳的热气一般。
“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我一定会让‘幽灵铁道’复活。你就来给我的创作帮忙吧。”
“……我要是拒绝呢?”
“那我就把你计划透露给由姐和智子酱。”
莉伽雅再次戳中了我的痛处。
“唉……我明白了。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
莉伽雅眼中射出好奇的眼光,将我射穿了。
“如果这件事结束之后能迎来我的死亡的话,我可以帮忙。”
“你的……死亡?”
“你做出来的‘幽灵铁道’,是能杀死我的东西吧?”
我挑衅地问道,而莉伽雅则勾起了嘴角。
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辉。
“我明白了,契约成立。哼哼,被不可能到来的电车轧死的少女吗。真不愧是让我一见钟情的人。那么,晚安了。”
“诶?”
莉伽雅突然就随便地躺下了。仅仅只裹着一条浴巾,就这么开始发出熟睡的呼吸声了。
“喂!我可没允许你睡在这啊。”
不巧的是,她没有任何反应。
◇
把陈旧的磁带放进录像机里。
发出沙沙的噪音,画面飘着雪花,还一闪一闪着。
不过模糊的画面只持续了几秒。
当画面变得清晰的时候,她就出现了。
◇
那是比约克主演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
电影讲述了一个患有弱视的单身妈妈——塞尔玛的故事。
她每天的生活都被重体力劳动、育儿还有音乐课所填满。
虽然出现了一位认真爱慕着自己的青年杰夫,但她却一直在顽固地拒绝着他。
她的双眼,慢慢地失去了光明。
而且,她还得面对同样的疾病会遗传给自己所珍爱的儿子这种过于残酷的现实。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绝望。
她在工厂里工作,不停为儿子挣着手术费。
当然也不会错过自己最喜欢的音乐课。
塞尔玛饱受磨难,却还要面临更为严峻的试炼。被自己相信着的邻居背叛,夺走了自己为心爱的儿子所准备的手术费,而她为了夺回手术费,甚至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最后等待她的,便是绞刑架了。
在小学六年级时的夏天,地方台深夜电影档里所播放,正是这部作品。
一开始是没想过要把它录下来的。本来,我就不是想看电影才打开电视。只是我偶然在深夜里醒过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而无心地走进客厅打开了电视机而已。然后,我就看到了影片的开头。
一开始,我只有“氛围有点阴暗呢……”这种程度的感慨而已,不过,慢慢地我就被塞尔玛吸引住了。
接着,第一次的音乐课开始了。基本上,音乐课的部分都只是塞尔玛的妄想而已。而让我产生了按下录像按钮的冲动的,正是塞尔玛在印刷工厂工作时,所妄想的那一幕。
在她的妄想中,塞尔玛也工厂工人一同唱歌跳舞。工厂死气沉沉的背景,与充满活力地歌唱着的塞尔玛的表情,形成了简直令人恐惧的对比。
现实与空想间的对比,打在我的心上一阵发痛。
当故事宣告结束的时候,我只能呆呆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从那之后,我就把那份欠缺了开头的磁带,一遍又一遍地不知播放了多少次。在黑暗的客厅里,我头上披着毛巾被,一边吃着果冻,一边想着在显像管另一边的塞尔玛。
塞尔玛的苦难,塞尔玛的悲痛,塞尔玛的爱情,塞尔玛的歌唱。
还有,塞尔玛的死亡。
从那天开始,塞尔玛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偶像了。我甚至还有过如果塞尔玛是我真正的母亲该有多好之类的妄想。之后,我乘坐舞奈铁道到羽手奈市买了录音带和iPod。前前后后,我也就坐过那一次舞奈铁道而已。
然后今晚,我又决定再次去见塞尔玛了。
智子酱也好莉伽雅也好,都早早就睡了。
“……奇怪?”
我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之后,察觉到了违和感。
不管过了多久,画面上都没有出现雪花。你够了,走带装置太旧了所以坏掉了吗?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总之还是先按下弹出按钮吧。没有反应。本该弹出来的录像带并没有弹出来。
紧接着,录像机内部发出了咔咔咔咔的奇怪声音。
“骗人!太差劲了!”
虽然把按钮乱按了一通,但录像机还是没把录像机吐出来,只是沉默着。这是何等的噩梦。我的宝物居然就这么没了。虽然这部电影早就DVD化了,不过我家根本没有DVD播放机。
这果然是在暗示我昨天就该死了吧?
真蠢。这只不过是个偶然吧。不过,录像机居然在这种时机坏掉了什么的……眼泪不由得就掉下来了呢。
“——怎么了?”
声音有点呆呆的。右肩上感到了微妙的重量感。
“呀!”
莉伽雅就像背后灵一般,把下巴放在我的右肩上,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光源仅有电视机画面,而给她的脸加上一抹独特的光影效果,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也是没办法的吧。
为了不让她看见我哭的样子,连忙拿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随着扑的一声,整个客厅陷入一片黑暗。
“什、什么都没有!”
我强硬地推开了莉伽雅,想要跑出客厅。但却没法做到。莉伽雅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明明就没睡醒,却还是有如此握力。仔细一看,莉伽雅现在是仅穿着T恤和一条内裤的不像样打扮。不过,比起刚睡下时的全裸姿态,现在要好得多了。
“海亲。”
声音从未有过的认真。
“干、干吗?”
“厕所、在哪?”
◇
全裸的女孩子。
不知为何只有头部是鲷鱼的头。
那个……大概就是我了吧。
小小的胸部,没什么起伏的腰线,都是我的特征。
——为什么会是这么奇怪的存在呢。
像半鱼人一般的女孩子,正孤零零地抱着膝盖。
头上是、天空。
那清澈透明的碧蓝,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残酷。
突然,天空中出现了巨大的柳刃菜刀,无声无息地斩了下来。
握着菜刀的手,没有丝毫的犹豫。
简直就像断头台的刀刃一样。
咔嚓咔嚓咔嚓。
不管是头,身体还是四肢。
咔嚓咔嚓咔嚓。
如此碧蓝的天空,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咔嚓咔嚓咔嚓。
女孩子想逃却无处可逃。
因为,女孩子所站之处——正是砧板。
那里,不过只是狭窄的厨房而已。
已经、看不到天空了。
拿着菜刀的,正是我自己。
——我,正在切着我自己。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咔嚓。
之后,
就只剩下从身体上切开来的头部,
在砧板上滚着。
眼神呆滞浑浊。
就像在看着已经消失的天空一般。
◇
“——!”
随着轻轻的一声悲鸣,我惊醒过来。这梦太讨厌了。
那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就不断梦见的噩梦。
难道说,这就是坚决赴死的人所背负的重压吗?
真蠢。我又不怕死。
这个世界也好,自己的生命也好,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干净利落地用我的性命换钱。
……这么想着,内心一阵作呕。
“嗯呃!”
双手条件反射地遮住嘴巴。刚站起来,就踢到悠哉熟睡着的莉伽雅而被绊倒了。我一跃而起跑出了房间。径直冲向了厕所。吐出了大量甜酸混杂的胃液。喉咙深处痛得跟烧起来一样。横膈膜痉挛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就这么无力地在厕所里蹲了下去,
“海亲,没问题吧?难道说……有喜了?”
头顶上传来了无聊的玩笑。说话的是莉伽雅。看来是我从跑出被窝的时候吵醒了她。
不过,好说不说非说什么“有喜了”。对于因为智子酱而讨厌男人的我来说,真是个最差劲的玩笑。
“啰嗦……给我闭嘴……”
我没有转过身去,只是小声说着。
“喂,你真的没事吗?脸都白了哦?”
“只是做了个讨厌的梦而有点难受而已。不用那么在意我。”
“真的只有这样吗?没勉强自己吧?”
“……呐,你离我远点行吗?”
声音可怕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瞬间,莉伽雅被镇住而屏住了呼吸。
“……嗯,我明白了。不好意思了呢,海亲。”
留下了这句话,莉伽雅就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虽说情绪焦躁,但我也许还是太伤人了。那家伙只是在担心我而已。
我晃晃悠悠地晃进了客厅,而莉伽雅则回到了被窝里。从呼吸声来听倒是睡得挺安稳的。她到底是容易睡着呢,还是在假睡呢,这就不知道了。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中射了进来。看了下桌子上的时钟,还没到七点。
“……诶?”
就在时钟的旁边,我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东西。
“骗人。怎么会……?”
那是卷老旧的录像带。
标签上用我笔迹写着《黑暗中的舞者》。
那是我的宝物。
将我与塞尔玛联系在一起的唯一宝物。
不过,怎么会?
不由得回过了头。
莉伽雅的睡脸从被窝里露了出来。
啊,是这样的啊。明明那家伙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却把前因后果都看在眼里了。我在坏掉的录像机前苦斗的样子被尽收眼底了呢。既高兴又害羞,心情真有点复杂。不过,我却……对莉伽雅说了很过分的话呢。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把录像带拿出来的呢?我好奇地走到客厅一看,目瞪口呆了。
录像机被拆得零零碎碎,陈尸在电视机前。一旁还放着没见过的工具箱。那大概是莉伽雅的东西吧。那个沉重的旅行包里,居然装的是这种东西。
总觉得很好笑呢。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自己一人笑了起来。因为噩梦而变得沉重的心情,现在也彻底雨过天晴了。
◇
下午两点。我被随意放在收银台上的杂志吸引住了。
从封面和标题来看,应该是艺术杂志。虽然知道艺大出身的由布子店长会定期购买这方面的杂志,不过丢在收银台上就很少见了。上面还贴着引人注目的黄色标便签,让我也产生了点兴趣。
虽然要招揽客人,不过还是很闲,我也就拿起了杂志。顺带一提,由布子店长正在维护石窖。现在在贩卖区域里的只有我一人。真轻松呢。
我在收银台后的钢管椅上坐下,把吸管插进纸盒包装的蔬菜汁里。百分之百的纯蔬菜汁,不添加任何的果汁。但也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虽然大众评价为难喝,有着味觉障碍的我根本连“难喝”也喝不出来。
不过,想要自杀的女孩子在喝蔬菜汁也还真是个奇妙的行为呢。这种饮料只有那些想活得久的人才会去喝吧。
用没有味道的液体润着喉咙,我一边把杂志翻到了贴着便签的那一页。
下个瞬间,蔬菜汁差点就喷出去了。
“……莉伽雅?”
没错,右边那页一整页都是莉伽雅的照片。这绝对不是长得像的问题。那头金发也好,那双注视远方的眼瞳也好,还有那端正的鼻梁和下巴的弧线,都毫无疑问是莉伽雅本人的。
整整一页都是对莉伽雅的采访报导。照片的旁边气势凛然地写着‘突击采访崭露头角的造型艺术家——里谷千夏小姐!’的文字。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那家伙的全名。莉伽雅这个昵称的由来,也终于揭晓了。把里谷的里按音读来读,就会变成莉伽雅了,也不过如此。我还想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由来呢,结果这也太无聊了吧。(注:里谷,原文里ヶ谷,读作satogaya,但如果把里字音读就会变成rigaya)
“不过……那家伙还真是个名人呢。”
从报导上看,莉伽雅好像在今年春天获得了某个造型设计奖。好像还是个那国内顶尖、十分权威的奖项,而她则不出意外地刷新了获奖的最年轻记录。而获奖作品在国外也备受注目。
编辑部“下个作品有什么打算?”
里谷“我想做一件更大、更大的东西。”
报导用了莉伽雅说的这一句话来作结尾。
更大的东西吗……难道说,就是指莉伽雅所说的“幽灵铁道”吗?如果是这样,那可不能让那种东西杀了我。艺术不可以用来杀人。或者说,莉伽雅是真心想要让那辆废弃车辆再动起来吧?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话突然就响了。
“一直以来多谢惠顾,这里是LIGAYA工房。”
机械性地说出了由布子店长所教的固定语句后,熟悉的声音马上就传进了耳朵里。
‘啊,海亲?是咱啊,咱。’
“听声音就知道了。那么,有何贵干。”
‘实际上呢,我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都快死了。’
听上去真不像是备受海外注目的崭露头角的造型艺术家——里谷千夏所说的话呢。
‘现在呢,咱是在车站前的公共电话给你打的电话……能拜托你送外卖吗?’
“你这家伙……我现在可是在打工啊!再说了,本店并不提供外卖服务!本店只是间普通的面包店而已!”
‘诶?可我现在超想吃LIGAYA工房的面包啊!而且,昨天说好了的吧?你要来帮我的。’
“唔,确实是这么说可是……”
确定说好了。再说,这家伙对我还有录像带的恩情。
‘田园面包加牛奶就够了。那么,拜托——’
嘟,电话挂断了。看来是到时间了呢。我猜,那家伙也就扔了个十日元的硬币进去而已吧。现在已经是公元2007年了,却还在上演这种昭和年代的电视剧桥段,真是可怜呢。这就是至今仍被世间指定为“圈外”的舞奈町的悲惨现状。
虽说舞奈为了名头响亮而自称为町,但实际不过就是个小村子。大概是十年前,三个村子合并为一个,从而诞生了舞奈町。也有将来会被羽手奈市吸收这种令人悲哀的流言,不过这也是别的事情了。跟我的人生毫无关系的未来故事。
“有贺?怎么了吗?”
这时,身穿工作服的由布子店长终于回来了。石窖的维护已经完成了。
“刚才,莉伽雅打电话来了。”
“呵,真罕见呢。有什么事吗?”
“那是……她叫了外卖。”
“外卖?真是的,那家伙……本店又不是餐馆。”
“那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由布子店长很少见地生气了。莉伽雅对不起了。外卖实在是没办法。本来,叫面包店送外卖什么的也太没常识了吧——
“由布子店长?您在干吗呢?”
突然回过神来,由布子店长已经在托盘上放了两个田舍面包和一包牛奶了,她应该没拿着订单吧。明明我没有跟她说莉伽雅所点的菜单,但由布子店长还是吧莉伽雅的一切都看透了。
“不好意思了,你能带去给千夏吗?”
“可以吗?”
“那家伙要是一旦沉迷于制作中,那可是能不吃不喝坚持几个小时的。不过今天看起来好像还有能让她记起肚子饿了的余裕呢。”
“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要是那家伙真的沉迷了,就连肚子饿了口渴了也完全不会注意啰?居然会有人能发挥如此惊人的集中力,只是一介凡人的我完全无法想象。
“天气这么热,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不,没关系的。而且……我也跟那家伙约好了。我会为那家伙的创作帮忙的。”
“诶?”
由布子店长的眼立马瞪圆了,紧紧地盯着我。就像看到了奇珍异兽一般。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啊,不好意思。不—,姐姐被吓了一跳呢。基本上呢,那家伙做什么都是一人全包的。就算是我,也没被允许太过靠近那家伙的创作现场。说不定……在千夏眼里,有贺是个特别的人呢”
“哈?”
由布子店长意外的话语,令我身体往后一仰,大声叫了出来。因为过于害羞,脸上开始热了起来。
“有贺,你脸红了哦?”
“才、才没有呢!”
我吧面包和牛奶装进塑料袋里,逃似的跑出了店里。
◇
自行车在车站前停住了。我步入了毫无人气的车站内。车站还是跟之前没被封锁起来呢。在检票口前,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莉伽雅在哪呢?不在公共电话旁,也不在站里,想来想去,果然只能在那了吧。
“真是的,明明天气这么热……”
我从寂静的无人车站的月台上下来,沿着铁路往前走。从脚下延伸开去的铁路笔直地贯穿了视野。我简直感觉自己变成了铁路的起点。
无论前后,都看不到终点。
就在这时,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了《107 Steps》的歌声。那是《黑暗中的舞者》临近高潮时所播放的歌曲。
塞尔玛犯下了杀害邻居的罪行而成为了死囚。她在走向绞刑台时所唱的,正是这首歌。歌词很简单,塞尔玛只是在歌中数着自己的脚步而已。每向死亡迈进一步,塞尔玛的脑海里都会冒出音乐。塞尔玛一边踏着轻快的舞步,一边慰问其他犯人,与他们握手,紧紧地抱住他们。在可怜的犯人们眼中,塞尔玛就同女神一般崇高。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幻想而已。
塞尔玛所踏出的第一百零七步,目的地正是了这个世界的尽头——肃杀的绞刑台。
我也跟这塞尔玛的歌声,数着自己的脚步。
“1,2,3……”
沙沙、沙沙、沙沙……我陷入了越走世界就越会荒凉,慢慢就只剩下我和铁路的错觉之中。
我沿着铁路继续走着。
“14,15,16……”
长满红锈的铁轨,无论中间还是旁边,都布满了石子,大概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吧。没办法,我只好在铁轨上面走着。
“35,36,37……”
蓝天。
白云。
两旁的广阔田园。
与这些景色相比,我心里却渐渐不舒服起来。
越往前走,就越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真是不爽。皮肤上沾满了汗水,变得粘乎乎的。明明觉得轻飘飘的,实际上却是粘乎乎的。简直就像夏天祭典的小摊上卖的棉花糖一样。
我问起自己。
——这份漂浮感,是怎么回事?
答案很简单。
绝不是因为我的体重减轻了。
世界上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因为我知道,这副身躯是很重的。
吃饭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在嚼沙的错觉。若是每天吃的都是沙子,这副身躯最后就会变成沙袋吧。这具身体,已经填满了干涩无味的沙子。
不过,我这个沙袋,破了一个小小的洞,每走一步,里面的沙子就会漏出一点。就跟汉塞尔用来代替的路标而撒下的面包屑一样。
“86,87,88……”
无论是谁都是一边漏着些什么一边往前走的。
你看,国语课本上不是也写着吗。
那个……“我的前面没有路,我的后面出现了路”,对吧?
不过,我漏出来的沙子并没能起到丝毫作用,当然也成不了路。因为,那只是沙子。我所漏出来的沙子,只会被现实的脚步踢散,还原为虚无。这件事,我比谁都要清楚。
“104,105,106……”
一边思考着,一边走着。
不知不觉,塞尔玛的歌播完了。
我也迈出了最后一步。
“107”
我小声说着的同时,抬起了脸。被吓了一跳。曾经见过的巨大钢铁就在我的面前。我迈出了第一百零七步,便到了那个废弃车厢。周围是一片刚睡醒的向日葵田。鲜艳的黄色太过炫目,更加凸显了废弃车厢的悲凉。
我顺着铁轨往前走,绕道了车厢的侧面。
不出所料,一扇车门正半开着。大概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吧,车门下方用混凝土块砌成了阶梯,把这改造成了简易的舞台。之前跟莉伽雅两个人来这里时,还不是这样的呢。
肯定没错。莉伽雅就在那里面。我确信着这点,走上了阶梯。土块的高度虽然不及月台,但进出还是没有问题的。一只脚踩进车厢内,手抓住门框,身体往前一挺。
“莉伽雅?”
我在入口旁喊着莉伽雅。没有任何回应。
我闻到了沙子的味道。因为窗户紧闭的缘故,车厢内十分闷热。在两侧窗前,设有面对面的座位。
刚要再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我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莉伽雅就像在扮演着棺材中的尸体一般,双手放在腹部上,仰卧在通道的中央。艳丽的金发呈扇形散开,仿佛背后佛光。
现在的莉伽雅确实有艺术家的样子。在她那过于庄严的表情之前,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当我要把脚步缩回去的时候,
“啊,海亲。”
莉伽雅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子。
“呼哇……睡了个好觉呢。”
“哈!?你只是单纯在睡觉!?”
“嗯?没错啊……怎么了吗?”
“什、什么也没有。”
什么嘛这个女人。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被她震慑住了,我真是太蠢了。也许,她只是因为集中精神时的样子被我看到了而感到害羞,才马上蒙混过去的吧?算了,怎么样都行了。
“好的。这是您的点的面包跟牛奶。”
“等了好久了。”
莉伽雅坐在地板上就这么哧哧笑着。从我手里接过塑料袋,一脸高兴地取出了面包。她的肚子都饿扁了吧,不一会儿就把吃掉了第一个,又取出了第二个。
突然,莉伽雅向我看来。
“……干吗?”
“海亲要吃吗?”
“不要。”
“那我就不客气了。”
无视了跟孩子似的嘴里塞满了面包的莉伽雅,为了驱散热气,我打开了两侧的窗户。平和的风吹了进来,带走了车内的热气。覆满周围的向日葵田,正缓缓随风起舞。明明是盛夏的大热天,却有如此温柔的风,着实让我惊讶。
“呼……”
我因这清爽凉快的风而满足了,就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了。座位有点硬,还带着霉味,却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舒服。我眼前的这片向日葵田,仿佛把我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开了。
咬着牛奶吸管的莉伽雅在我旁边坐下了。金色的头发被风吹起,轻柔地在空中舞动着。莉伽雅单手收了收飘散的头发,小声说着。
“这个样子真好呢。”
“嗯……也不算太差。”
“不坦率的地方也很可爱呢。”
啊哈哈,莉伽雅笑了起来。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可爱。”
“不过,也没认为自己丑吧?”
“……嗯,也许吧。”
“有没有被男生告白过呢?”
“那就没有了。不过……升上初中之后,也愈来愈意识到男生的视线了。”
“没错吧。海亲可是很可爱的,就算自己没注意到自己的魅力,也照样吸引着周围的目光。”
“这只会给我添麻烦。我可是很讨厌男人这种生物的。”
听了我这句话,莉伽雅似乎想到了什么,打开了胸口小瓶的盖子。那里面,满满装着五颜六色的金平糖。
“要吃吗?”
“不要。”
“是吗。”
莉伽雅轻易地就放弃了,嘎吱嘎吱地嚼起了金平糖。
“你为什么会讨厌男人呢?”
“因为我自己就是物证。”
“什么的物证。”
“智子酱所犯下的丑闻的物证。”
没错,智子酱年仅十六岁就生下了我。
没人自认父亲,至今也依旧不明。自从我小学时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对一切男人的评价都是最低的了。慢慢地,我就对男生敬而远之了。甚至,我还有了“被男生看着是不是就会怀孕呢?”这种神奇的错觉。
当然,我也知道只是视线是没法让人怀孕的。我已经初二了。这种事情早就明白了。也明白了男生并不全是坏人,坏的只是不负责任的父亲罢了。不过,生理上的厌恶感还是挥之不去。
升上初中之后,我就愈发注意起男生们赤裸裸的视线了。不知道这是不是直接原因,我的月经停了。突如其来的生理不调,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没错……这样我就不用再担心“怀孕”这个问题了。
“海亲?怎么了?”
这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发现莉伽雅正窥视着我的脸。
“什、什么也没有。先不管这些,我该在这里干些什么?真的要做出幽灵铁道吗?”
被我问到的莉伽雅从容地站起身来。慢慢抬起头仰视着天花板。不,莉伽雅所看的一定不是天花板。莉伽雅所望着的,一定是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就是,幽灵铁道的蓝图。
“海亲所设想的幽灵铁道,跟咱心中描绘的幽灵铁道,也许有所不同呢。不,肯定是有所不同的。”
“嗯,也是呢。”
“咱现在能说的只有一件事——”
莉伽雅回过了头,充满自信地说道。
“咱想要做做看啊。做出个更大、更大的东西。”
◇
第二天也要打工。包装,收银,打扫店面,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虽然很多人讨厌像这样重复做相同的工作,但我却不会。
重复工作很轻松。只要一头埋进去就不用再想其他的事了。就算失败了,也不用承担太大的责任。既然是谁都能做的事情,代替品自然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我就能在某天突然消失而不用有丝毫愧疚了。
决定了帮助莉伽雅进行创作活动,结果,我的生命又延长了一点点。拜此所赐,我又得去交这个月的保险费了。要是因为欠交了最后一次费用而拿不到保险金的话,那就真的笑死人了。
所以,我今天也在努力地进行着重复工作。为了能确确实实地用自己的生命换成金钱。我相信莉伽雅所制作出的“幽灵铁道”会把我杀掉。
“为,有贺。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下午两点时分,由布子店长突然向我搭话。按照惯例,现在正是努力拉客的时刻。
“有什么事吗?”
“虽然不好意思,但今天也得拜托你给那家伙送午饭了。”
“明明那家伙都没有打电话过来吧?”
“倒不如说,正因为她没打电话来才更担心啊。她现在肯定是废寝忘食地工作着。一不小心可能还会引起脱水呢。”
“……我知道了。”
我接过装有面包和牛奶的塑料袋,走出了店门。由布子店长好像有想起了些什么,在背后对我说道。
“啊,对了对了。有个忠告要给有贺。”
忠告?什么来的?总觉得有些讨厌,心中惴惴不安。
难道说我的企图被发现了吗?
不过,怎么会?该不会是莉伽雅那家伙告的密吧?
“有贺,你昨天说过了吧?要帮千夏的创作活动的忙。虽然这本来不是一件坏事。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太深入了。”
“什么意思?”
“千夏是天才。不过,正因为是天才,才有时会脱离常轨。”
可以接受。莉伽雅现在并没有取得任何人的许可,就把那辆废弃车厢当作一件“素材”来用了。早就脱离常轨了。
“老实说,我有些在意。为什么千夏必须要有贺呢……如果只是单纯认定有贺是朋友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呢,万一……千夏她可能还有别的理由也说不定。有贺跟那个孩子有点……不,是很像。”
“那个孩子?”
“啊,不,什么都没有。”
由布子店长明显是在蒙混我,她脸上不安的表情让我有些在意。我到底像谁呢?
不管我心里如何疑问,由布子店长还是淡然地继续说着。
“只是……看着那家伙的作品,有时会觉得恐怖呢。那家伙的艺术,会不会又把某个人杀了呢。”
老实说,在由布子店长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自信自己还能摆出扑克脸。
没错,我正是想被莉伽雅的艺术杀死。
“不、不好意思。什么事都没有哦。那么,千夏就拜托你了。”
由布子店长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在后悔着自己的失言。
当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突然在意起由布子店长所说的“又”的含义了。
“难道说……”
莉伽雅。
她所创作的艺术作品。
已经,杀过某个人了吗?
如果是真的话,那对于我来说。
“——求之不得呢。”
◇
跟昨天一样,我将耳机里传来的《107 Steps》作为背景音乐,在铁轨上走着。
“……奇怪?”
很遗憾,在离废弃车厢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就数完了一百零七步。向日葵田的黄色,感觉也离这里很远。虽然我早知道就要保证步伐一致是很难的事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来到了废弃车厢的侧面,踩着混凝土块,走进了车厢内。
地板上铺满了报纸、铅笔跟橡皮、一捆捆制图用纸、圆规、戒尺和刷子,还有装满了水的塑料水桶。
脚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什么。抬起脚,就看见了白色的颗粒物。
仔细一看,好像是泡沫塑料的颗粒。方形的塑料泡沫和锯子被随意堆放在车内的一角。
莉伽雅正坐镇于车内的中央。她背对着我,如同男人般盘腿而坐,看来是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她到底在制作着什么呢?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独特的味道。这股味道是什么呢?绝对不是第一次闻到的味道,我记得小学时确实是闻过的。
啊……这大概是粘土的味道吧。莉伽雅现在正把粘土捏成某种形状。
看着她那专心致志的背影,我害怕我会打扰到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一声不吭地放下午餐的话,她可能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而且,牛奶在这种酷热的地方放久了的话,是很容易发臭的。
“喂,莉伽雅?是我来着……”
小心翼翼地向她搭话,没有回答。果然,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我把午饭拿来了哦?”
还是没有回答。沉默着的背影,仿佛在拒绝一切干扰。你够了,我生气了,于是我全力地吸了一口气。
“喂—!”
然后从丹田深处大声喊了出来。
“哇!”
一瞬间,莉伽雅的身体像漂了起来一样。看来是被吓得不轻。隔着肩膀回过头来,脸上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海亲你干嘛。这对心脏不好。”
“是因为你无视了我吧?你看,我可是给你带午饭来了哦?”
“诶?明明咱都没叫外卖?”
“你可得好好谢谢由布子店长哦?”
“这样啊。是由子姐啊……”
莉伽雅的嘴唇勾出了柔和的微笑。
“不过,有点麻烦啊……咱双手都没空呢”
小声说着,莉伽雅把身体转向了我这边。当我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的一瞬间,不禁发出了惨叫。
“人……人头?”
没错,那是个有着女性面容的人头。肤色惨白,比起真正的人头要小得多。不过就是拳头大小。总之,那只是个粘土工艺品。人头光溜溜的,也不知是男是女。不过,总觉得那就是女的。
“刚才正在制作这个人的脸部呢。”
“为什么你需要做这种东西?”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是‘幽灵铁道’的乘客啊。这位是绫野万里亚小姐。是个以护士为目标的短期大学生。从舞奈町坐车到羽手奈市上学,单程就得花两个钟头。真伟大呢。虽然还很年轻,但目标意识已经很明确了呢。”
“明明只是个人偶,设定却这么现实。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哼哼。咱可是个很重视角色个性的人。啊,说回来,咱有点麻烦呢。你看看我的手。”
“啊……确实有点麻烦呢。”
没错,莉伽雅的手染成了一片白色。是沾上了粘土吧。这样她就没法用手拿面包了。不过,她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去认真洗手的样子。于是,当莉伽雅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的时候,我就感到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你来喂我吧。”
“你这家伙!你看,那里的水桶里不是有水吗?去洗一下不行?”
“海亲你……怎么能这么干脆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莉伽雅一脸愤恨,不知为何看着有点可笑。说实话,水桶里的水早就变成浑浊的白色了。用那种水来洗手也是毫无意义的吧。
“唉……我明白了。”
没办法,我在莉伽雅身边蹲了下去。稍稍地瞥了一眼旁边,莉伽雅早就把嘴张得大大的在等了。都长这么大了,但她做的事还是跟小孩子差不多呢。
“喏。”
我把面包送到了莉伽雅的嘴边。她就像肉食性动物一样,气势汹汹地咬了上去。她便在面包上印下了一个半月状的齿痕。她细细咀嚼着,面包屑刷刷往下掉。接着又“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简直就是在喂养小动物一般。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虽然不讨厌重复工作,但这也太蠢了。说是这么说,但看着从心底觉得美味而张着嘴的莉伽雅,我的坏心情也被一扫而空了。
突然,莉伽雅脸上浮现了被逼上绝路的表情。
“唔—呃!”
她从喉咙地发出了难过的呻吟声,开始不停拍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又是吃得太急而呛到了。这种事就不用变成惯例了吧。没办法,我只好把吸管插进盒装牛奶里,送到莉伽雅的嘴边。五百毫升装的牛奶,不一会儿就被吸光了。看来她是辛苦得很。
“呼……我还以为会死呢。”
“我说啊……要是你比我先死的话,我可真的会把你杀了哦?”
“啊哈,这句话有矛盾吧?”
“唔……总、总之,没人要你赶时间,你慢慢吃就行。”
“是吗?那啥,海亲你摆一副可怕的脸孔,我还以为吃快点比较好呢。海亲是个温柔的孩子,真好真好。”
“………………”
简直就是在自掘坟墓。我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了。突然,莉伽雅摆出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呐,海亲?”
“干嘛,突然就变脸了。”
“你还没跟由子姐说过这个地方的事吧?”
“啊、嗯。没说哦。”
“那么,要是由子姐问起来,咱希望你别把我将这里当做据点的事说出去。就让由子姐一直以为咱是在海亲家里干活就行了。没问题吧?”
“这倒是没问题……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咱可是没获得许可就占领这里了哦?不过,就算想去拿许可,铁路公司自己老早倒闭了也没办法。由子姐是十分认真的人,要是听了这些,她肯定会反对的。”
“啊,这说得通。”
“而且呢,咱是以临时演奏的想法来做这个幽灵铁道计划的哦。咱想把这当成只属于咱和海亲两人的秘密。”
“这就是……所谓的只属于两人的秘密吗?”
“嗯。能跟我约定吗?”
莉伽雅紧盯着我,眼里是少见的认真。被她那过于纯粹的眼神震慑到,我点头了。我不得不点头了。
“不过……也没所谓了。我早就决定要帮你了。”
“是吗。谢了。”
“相对的,你也别忘了我的要求哦?”
“当然了,公主殿下。”
莉伽雅像开玩笑般回答了,然后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真的,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