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的脑袋中有某条线断掉,是发生在隔年的十月底左右。
高中毕业后,我在大学附近的公寓独自生活,当时几乎跟所谓的「茧居族」没有两样。我根本不太去学校,也没有打工,不和人碰面,也没有好好地进食,一整天就关在房间里喝着便宜的酒,然后就是一直睡觉。
我不会去开电视或广播,也不会阅读报纸。总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除了去便利商店买酒、烟和垃圾食物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就算查看手机信箱,也全都是一年级时为了分散注意力而做的短期打工仲介,以及电子邮件系统的信件,根本没有一个人名。
在知道「分身」的存在之后,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较。每一次,都让我感受到,和他相比自己有多么差劲。
如此一来,就连一直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会突然变得无法忍受。例如,高中时我对一个人上下学这件事从来都没有任何疑问,但上了大学之后,只要看到几乎每天一起上学的亚弥和分身——据说是叫常叶吧——我就会无法自拔地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孤独的人。之后,当我一个人往来于学校和家里时,就会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亚弥的陪伴,因而感到无尽的空虚。
这种状况,渐渐演变成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人买东西的时候。总之,不论何时,我都深深感受到亚弥不在身边,而笼罩在失落感之中。
走在街上看到高中生情侣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难以言喻。一想到亚弥和常叶从前可能也经常像那样穿着制服约会,就难过得受不了。在社团活动比较晚结束的日子,一起骑脚踏车回家;下雨的日子,共撑一把伞;降雪的日子,在口袋里牵着手漫步。一切都非常容易想像。
搞不好,我在公车站看到亚弥的那天,她就是在等常叶。
我知道亚弥可以让我有多幸福,也知道我可以让亚弥有多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空虚。
所以,我的伤口始终没有痊愈。伤脑筋的是,就算我想要自己疗伤,看看美丽的景色、品尝美味的食物、看一场感人的电影,也都只有反效果。那些总会让我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跟我分享这些美好的事物」。
这下还真是糟糕。这么一来,不就真的什么事都办不到了吗?
唉,当时的我每天处在和发狂只有一线之隔的状态。因此,我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只能借由Cigarettes & Alcohol(注:烟与酒,亦为绿洲合唱团1994年发行的歌曲。)来麻痹脑袋。人类伟大的发明之一。
22
那一天是大学校庆,但我完全没有想从家里出门。我没有参加社团,所以这天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人可以一起逛会场。我自己最了解,去了学校也只会难过。
不过,严格说起来,不管我去不去参加校庆,这一天都会难过。
会这样说呢,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在第一人生里,今天是怎样的日子。混帐!我几乎是以完美的型态带回了这段记忆。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记忆,会记得这么清楚也是无可厚非。
在第一人生里,我和亚弥自从十五岁之后就没有一刻分开,私底下虽然总是会拥抱、亲吻彼此,但神奇的是始终都没有越过那条界线。要说为什么嘛,那是因为我们都很放心的缘故。因为深信彼此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所以觉得不用急也没关系。
所以我们彼此都在最后的防线前努力忍耐。乐趣就在于到达忍耐极限时收手。
越过那最后一道防线的日子,就是今天,大学校庆的夜晚。
也就是说,亚弥和常叶今晚会越过彼此的那道防线。
我以为我会很生气,以为我会前所未有地失去所有理智,破坏身边的物品,甚至气冲冲地前往亚弥的住处。
然而,我实际上采取的举动可以说和上述完全相反。
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躲到了桌子底下,就像防灾演习一样。
然后我开始啜泣,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好几个小时。
要是生气还算好,因为那样还等于把对方当作敌人看待。但是难过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因为那等于半接受了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23
等我回过神,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窗外传来了蟋蟀的声响。
我的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也注意到自己内心深处点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花。
奇怪的是,我很冷静。不论我如何动之以情,再怎么拼命,我都深深了解到,现在的我不适合亚弥,也赢不了常叶。
那该怎么做呢?我问自己。
很简单啊。我给自己回答。
「只要让分身退场就好了。」
我很干脆地接受了自己导出来的这个答案。
这个判断很不正常吧?
因为,简单来说,就是我打算杀了代替我角色的常叶。
我认为这么一来,亚弥就会再次感到寂寞,而靠近和常叶最为接近的我喔。
这怎么想都称不上是合理的方法,就算真的成功杀害了常叶,也很难说是根本的解决方法。不如说,如果常叶在这个时间点死去的话,他在亚弥的心中就会变成像神一般的存在,亚弥可能再也不会去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不过,总之我当时是认真的,还擅自认为「这样也是为亚弥好」。明明不管怎么看,维持现状对亚弥而言才是幸福。
唉,被逼到悬崖边的人,真的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耶,因为视野实在太过狭隘了。整体来看,不得不说第二人生的我实在是个彻底的笨蛋。
照理来说,我的精神年龄从第一人生的二十年加上第二人生的九年,说是有二十九岁也不为过喔。但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精神年龄似乎停在了十几岁的程度。早熟小孩常发生的「龟兔赛跑」现象,似乎也出现在我身上了。
好了——虽然有点长,但是到此为止就是大致的前情提要了。老实说,在第二人生再次迎向二十岁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只有最后几个月而已。接下来,我会再稍微清楚地说明给你听。
24
就这样,我的夺回女友作战开始了,不过,这个作战也可以称作杀害分身计划。
不论我会怎么杀害常叶,一旦遭到逮捕就没戏唱了。为了安全且准确地杀死常叶,我首先开始的行动是——跟踪。
我相信一定有个瞬间能够确实杀死常叶,因此持续跟踪在常叶背后。最理想的方式是,从高处推落他,让一切看起来像场意外。没错,我希望他的死法自然到只要过几年,就连我这个凶手本人都认为「那不是真的意外吗?」。
我们很常会听到做坏事的人后来因露出马脚而遭到逮捕,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当事人一时大意,不如说,本人内心有「被抓也无所谓」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受不了罪恶感的谴责,内心某处开始觉得「被抓还比较轻松」,因此才会自己露出破绽。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如同我刚才所说,能淡化「是我杀的」这种感受的杀人方式,是比较理想的选择。
至少第一人生的我,最喜欢在桥啊、观景台啊、屋顶等高处望着景色发呆。所以,如果常叶在没有人烟的桥上,靠着栏杆望向前方发呆的话,我只要趁他不注意,将他的双脚往上一抬,把他向前推就好了。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警方拥有怎样的搜查技术,但万一有人发现常叶的死因是人为,只要他的尸体上找不到我的头发、衣服纤维,还有指纹等,我就算是安全的吧。
总而言之,我该做的,就只是继续耐着性子等待。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要制造机会,而是要等待机会。不管我再怎么思考,绞尽脑汁,都不是那种可以成功瞒过警察的人。就算再怎么想做得天衣无缝,也一定会犯下什么疏失。因此,我只能仰赖幸运之神站在我这边了。
还好,我有的是时间。若这是校庆之前的计划,我多少会感到焦急。可能就算勉强,也想在他们跨越最后一道防线前杀了常叶。哇,我真心觉得还好不是这样喔!
跟踪这件事,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呢。由于常叶和第一人生的我无比相似,所以我很容易就能预测他的行动。「他接下来应该会前往那里吧?」、「他差不多要离开了。」等等这类的预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基本上,会被跟踪的人也不见得是有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发现。
听到跟踪这个字眼,你可能会忍不住想到那种私家侦探和冷硬派推理小说的剧情,不过事实可能会让你失望。
实际上,跟踪只是充满无聊与不自由的行动。要是跟踪对象是怀有什么重大秘密的人还另当别论,但我的对象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加上我尽可能采取不勉强的方针,这么一来,能安全跟踪的瞬间其实非常有限。所以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等待」。与其说是跟踪,主要的型态更像是静坐在某个地方,耐心等待常叶路过。因为要是我太常出现,就会引起对方的疑心吧。我曾经做过计算电车上下乘客人数的工读生,那种打工都还比像这样的跟踪有意义呢。
不过,有趣的是,我为了跟踪,出门的次数变得频繁。托此之福,当我回过神时,「茧居」的状况已经不药而愈了。虽然我本来「茧居」的状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啦。
讽刺的是,在我思考杀人计划之后,个性暂时也变得开朗起来。跟踪分身时,为了乔装,我经常出入二手衣店、透过书本或网路学习跟踪技巧、熟记街上的地图,一点一滴地累积努力,或许是这些事为头脑带来好的影响吧。在此之前几乎没有接收过什么刺激的大脑,借由不断接收资讯,开始渐渐地活动起来。
总而言之,出现明确该做的事情是件好事吧。尽管目标是杀人,但是为了某事而排定顺序努力的行为本身,带来了正向的作用,我的生活因此出现生机。
也因此,我的表情有了改变。因为我上大学之后就完全没在照镜子什么的,所以最初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个变化。经由妹妹提起后,我首次好好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的五官微微地明亮了起来。
——对了对了,我完全忘了妹妹的事了,或许我应该要早点提到她才对。那个发生的变化跟我相比毫不逊色的,妹妹的故事。
换个角度来说,我的妹妹是整个事件里最大的受害者。
25
我脑袋中关于妹妹的记忆,清晰的程度不输给女朋友。这大概是因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妹妹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吧。
第一人生中的妹妹,是个活蹦乱跳到有点夸张的女生,无比喜欢阳光与运动,一整年都晒得很健康,仿佛活力的集合体。只要跟她在一起,好像也会变得很有精神。
大概是热量的供给追不上身体的消耗吧,妹妹的身材称不上有女人味,但总是一脸开朗的笑容令她非常受到男生欢迎,常常有朋友拜托我介绍妹妹给他们认识呢。
然而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则变成一个喜欢看书和日荫处,脸色苍白,总是低头不语的冷淡女生。要是认识我第一人生的妹妹的人看了,一定会觉得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吧。说到和第一人生的落差,妹妹跟我还真是不相上下。
妹妹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错。因为上面的哥哥不去学校,素行不良,下面的妹妹也会直接受到影响。每天以一副快死的表情出门,一回到家就只会关进房里睡觉——看到这样的我,妹妹对未来也渐渐不再怀抱希望了吧。
因为兄妹俩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家每天晚上都像在守灵一样。情况真的很严重呢!家里没有一个人有笑容,只听得到电视机里传来的凄凉笑声。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可能都因为孩子扭曲的成长,对自己的基因和教育方针丧失了自信吧。他们本来都是很好的人喔!虽然这种话由我这个亲生儿子来讲也有点怪啦。不过,儿子总是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女儿则是一直关在自己的壳里看书,父母总不可能自己开心过活。
没有余裕的人们个性总会变得扭曲。把我视为失败品的母亲,转而对妹妹抱持过大的期待,为她请家教、补习,给妹妹极大的压力,就像说着「只有你千万不能失败」一样。当然,妹妹因此感到重担,而母亲这种行为,也让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而父亲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已经不对家人抱任何期待。他开始关入自己的世界里,把心思投注到重机街车(注:Naked Bike,无整流罩、车架,且引擎裸露在外,常在城市街道上行驶,外塑较为休闲。)上。
玩街车本身完全没有问题,还可以说是项不错的兴趣,但父亲假日变得几乎都不在家,就算母亲要他陪自己去购物,也当作没听到,令人看了很担心呢。每到星期六的早上,两人就会开始吵架,没有人会先让步。
我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出了一场很大的车祸,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那一个月里,家里没有任何争执,非常平静。但是,在父亲出院的那天,他和母亲的争执演变成非常认真的大吵,之后,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追根究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由于我的改变造成妹妹的改变,因为兄妹的改变,父母才会改变。他们两人从前完全没有争吵的必要。但是,就算我这么说,他们也不会理我吧,只会觉得我们家的傻儿子脑袋终于不正常了。
不知不觉讲到父母了,我是要说妹妹吧?没错,我和妹妹的感情曾经好得令周遭的人惊讶。不过第二人生里,我们彼此别说是说话了,就连眼神也不曾对视过呢。
我想,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大概很讨厌我吧。因为她偶尔开口说的话,都是对我的抱怨。像是「眼神凶狠」啦,或是「头发太长」之类的。我觉得她实在没有立场可以说别人,妹妹自己才是不输给我的眼神凶狠、头发一直留长。
唉,真的是很令人伤心呢。遭到女儿讨厌的父亲心情,是不是就像这样呢?不过,这的确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我现在就是个理所当然会被讨厌的人。
26
不过,大概在我订定杀害分身计划、跟踪常叶一个多月后,妹妹大半夜一个人来到我住的公寓。
是那个应该非常讨厌我的妹妹喔。
那天刚好是降下初雪的日子吧。洗完澡一阵子之后,因为实在太冷了,所以我那年冬天第一次开了电暖器。放置了好几个月的电暖器,在按下开关几分钟后吐出了细微的灰尘,缓缓地送出热风,屋子里充满了煤油的甜味。
当我缩在电暖器前取暖时,门铃响了起来。我看看时钟,晚上九点。这种时间,会是谁有什么事呢?应该没有朋友会来找我,是不是按错门铃要找隔壁的人呢?
门铃再次响起。平常的我不会去理会门铃声,不过我那天有点奇怪,特地走到镜子前整理仪容,小跑步奔向玄关,打开大门。
我当时或许很寂寞吧。就算是按错门铃也罢,只要有人来敲房门,我就很开心了。
然后打算和那个糊涂蛋说一、两句话。
然而,打开门后,站在那里的竟然是妹妹。
我内心一阵混乱,第一个想到的是,是不是家里有谁发生什么事了?父亲因为街车意外死掉,或是母亲回娘家之类的。妹妹是不是要来告诉我这些事的呢?长久以来一直过着没有好事的人生,会不自觉怀疑所有找上门的消息都是坏消息喔。
妹妹的制服外只加了件针织外套,她口中吐出白色的气息,避开我的眼睛说道:
「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我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她只回了句:「没什么。」就擅自进入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里充斥着空瓶罐散发的味道、在屋内晾晒衣物加上烟蒂混合而成的臭味。
妹妹皱起眉头,将电暖器好不容易吹暖的房间窗户全数打开,开始整理。
从她现在整理起我房间这件事来看,她是认真要暂时寄居在我房间里没有错了。我知道第二次的妹妹和第一次的妹妹不同,不是那种「不照顾好哥哥身边的事会不安心」的人。妹妹肩上背的那个大波士顿包里,一定装着满满的换洗衣物之类的吧。
首先,我决定为在寒冷中前来的妹妹泡一杯温暖的热饮。趁她整齐折叠我房间中散乱一地的衣服期间,我将烧好的热水倒进马克杯中,加入满满的可可粉搅拌,因为妹妹最喜欢这种甜死人的热饮了。
妹妹从我手中接过热可可,双手捧着马克杯,慢慢地喝着。我一直看着她,一边思考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妹妹则是一直盯着杯子里头看。
说实话,我没有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反正一定都是些让人泄气的事。或许有人会说,倾听这些事也是身为哥哥的职责,但是我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光是考虑自己的麻烦事就令我筋疲力竭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关心别人的麻烦事。
妹妹大概是觉得我应该要先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吧,所以对于我没有进一步提问似乎显得不太满意。
我们视线相对,她的眼神像是在说:「问点什么吧。」
我受不了这股压力,勉勉强强地问道:
「穗歌,你高中还没放寒假吧?」
「嗯,可是我不想待在那个家。」
妹妹这样回答。
原来如此啊。
简单来说就是离家出走。我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总觉得如果我用离家出走这个字眼,妹妹会生气。第二次的妹妹靺常讨厌那种愚蠢的单字套用在自己身上。
话说回来还真是意外啊。离家出走实在太不像妹妹会做的事了,她应该是那种就算对家里有什么不满,也不会采取离家出走这种没有意义行动的人才对。就算有讨厌的事物,也绝不会气得抓狂,而是和对象保持距离,静静等待最糟的时刻过去第二次的妹妹应该是这种类型的人才对。
是不是发生什么极为严重的事了呢?我有点感到不安,但又匆匆将这个念头赶到脑袋角落,不断跟自已说:「这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当然不可能真的没关系,但是我光是自己的麻烦事就已经心力交瘁了。
「你是怎么来的?」我这么一问,妹妹就给了「怎么来都无所谓吧?」这个标准答案。不过的确没错,其实怎么来都无所谓,我只是要从重要的部分转移话题才问的。
「房间好脏。」妹妹一边看着房间四周一边说。这是她擅长的批判哥哥。「品味也好差。」她说。
「讨厌就出去啊。」我也丢给她标准答案。
「我没有说讨厌。」
「你的意思是又脏又没品味,却不讨厌吗?」
「对啊。又臭又脏又没品味,但我没有说讨厌。」
若是第一次的妹妹,应该二话不说就帮我打扫,还会帮我煮美味的食物就是了。
对妹妹而言,她应该不想来我家才对。跟我一样没有朋友的妹妹,应该是没有其他去处,才会不得已离家出走到我这里吧。
她学校还没放寒假,应该也不会在这里住太久,但对我而言还是很麻烦。不知道她能不能尽快离开呢?我虽这么想,却连强势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第二人生的我,极度胆小喔。而第二人生的妹妹,则是有点恐怖,总是非常敏感,静静地发怒。就像是要破不破的汽球一样,把我的胃掐得紧紧的。
由于不希望妹妹随意乱翻我的房间,我从衣橱拿出棉被,替妹妹铺着地舖。她刚洗好澡,换好睡衣吹完头发。看着地舖和床,妹妹一秒也没犹豫地直接走向床,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
没办法,我只好钻进地舖,然后问妹妹:「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说。然后盖上毯子。
就这样,我们展开了非常疏离的两人生活。
27
隔天八点左右,妹妹把我摇醒。
我原本以为我会在睡觉期间彻底忘记妹妹的存在,隔天早上在房间里看到她会吓一跳,但意外地没有如此。出乎意料地,我很适应妹妹待在房间里的这个状况。
相对于我的眼睛只能打开三分之一,妹妹用清醒的目光盯着我说:
「带我去这里的图书馆。」
然后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现在马上。」
妹妹似乎已经完成出门的打扮了。我好久没看到她穿便服的样子。妹妹坐在床上,双手插在灰色针织外套的口袋里,从深蓝色短裤伸出的双脚前后摆动,配合这个动作,及肩的柔顺长发也随之摇曳。本来就很细的腿在穿上黑色裤袜后,看起来就像塑胶做的假脚一样。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直挂在晒衣杆上从没折过的衣服,夹在腋下走向洗脸台。洗脸台的水冷得可以让人休克致死,但由于等水温变热还需要几分钟,我只好用这些冷水洗脸,迅速更衣。真是的,明明是在自己房间,为什么我非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换衣服不可呢?
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呵欠。昨晚虽然配合妹妹早早上床,结果却睡不太着。就像大多数有茧居倾向的人一样,我理所当然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一点睡觉八点起床这种健康的作息时间,对我而言非常辛苦。
本来这几年我的睡眠时间跟第一人生相比,就增加许多。体质变成没有睡满十小时,身体就会不对劲。不,正确来说,与其说是体质改变,不如说是因为醒着的时间太痛苦,为了减少这些痛苦,身体下意识地增长了睡眠时间吧。
只要有想看的节目或是与人有约,人类是可以早起的不是吗?虽然人家说早起有益于人生,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其实只是拥有美好人生的人会早起罢了。
不过,尽管我早上设定三个闹钟还是会下意识全部按掉,但只要女孩子一摇,果然还是会乖乖醒来。就算对象是感情不好的妹妹、是不上学的小孩、是离家出走的少女,这一点还是不会改变呢。
好久没有像个正常人一样醒来的感觉了,我平常总会睡第二次、第三次回笼觉。就算起床,也多半在床上看书或玩手机。若要细分的话,我一般从起床到下床需经过十个阶段左右。所以这次被妹妹叫醒,马上能从被窝起身离开的经验,可说非常珍贵。
明明还不到十二月,连空气都要冻僵的感觉就像隆冬一样。要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妹妹单薄的衣服,便回头拿了件军装外套给她穿……这种讲法感觉我好像是个为妹妹着想的哥哥,但严格来说,我只是想尽可能减少自己犯的错罢了。因为如果事后妹妹怪我的话会非常恐怖——这是我这么体贴的最大动机。
面对拿出外套的我,妹妹就像在说「我自己穿啦」般,从我手中抢走外套。虽然袖子有点长,但因为是合身的外套,所以她穿起来不会太奇怪。
我套上从高中一直穿到现在的制服外套,松松地绑好靴子的鞋带后开门出去。冷风抚上肌肤,我发抖了几秒。进入车内,我把暖气开到最大,和妹妹边发抖边等待车内的温度变暖。
28
妹妹坐上mini cooper副驾驶座后第一句话就是「烟味好重」。不过这不是我的错,这辆车本来就是父亲喜欢才买的,车子给我的时候就一直有这股烟味了喔。
接着,看了后座之后,妹妹又说了「好脏」。关于这点就百分之百是我的责任了,车子的后座布满了我大学课堂上用的资料或教科书、装着宝特瓶和空便当盒的塑胶袋,还有随意脱下的夹克和运动鞋等等。
虽然这和因为跟踪而长时间待在车里也有关系,但我想最大的问题是,除了我自己,这辆车根本没有载别人的机会。如果很常载别人的话,我也会好好维持车内的整洁。这跟如果想要变时尚,就去做会在大众面前露面的工作是一样的道理。
妹妹反复地说着:「又臭又脏,可以看出车主的个性呢。」
我说:「那还真厉害呢。」
不过,房间或是车子的脏乱程度,的确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精神状况。也就是说,若是在五十分的生活中,会连小事都放在心上,希望生活变成五十一分,但努力将负五十的生活变成负四十九,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呢。
上午九点的天空很灰暗,四周笼罩一层薄雾。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妹妹不停念着我的外套都是烟味啦,要我放些音乐来听啊之类的抱怨。不过,我播了手边的CD的话,她又会继续抱怨了吧。因为如果想让妹妹接受,只能放只能放席格若斯或是mǘm这类乐团的音乐,但不巧我完全没有这种类型的CD。
妹妹看我对她的话没有反应,就敲着卫生纸盒说:「好好听别人说话。」唉呀呀,她只有在我面前态度才会这么嚣张。该说她是在家一条龙,还是在哥哥面前一条龙呢?
我们抵达了市立图书馆。看到建筑物的妹妹讲了句:「好小。」不过因为这不是对我的抱怨,就没差了。
以前做大学作业要查资料时,我来过这里,所以办了图书证。「随便你去挑书吧。」我这么说后,妹妹此时也老实地点点头回了声:「嗯。」就消失在书柜走道深处。
我也挑起自己喜欢的书籍。踏上狭窄楼梯后来到图书馆夹层楼层,每踏一步,地板就会嘎吱作响。在靠近墙边的书柜间隔里,有个年轻女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十分厚重的书。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个装饰,一直盯着瞧,直到看到对方在瞄我,我才终于发现那是真人,慌慌张张地离开。
借书时,在看到写有还书日期的月历后,我才知道那天是星期三。每天过着没有预定事项的日子,对星期几的感觉也变得模糊,只能区别平日和假日。更严重的话,还会完全忘记「星期几」这件事。
星期三的话,正是那堂课开始的时候呢——我这么心想。今天是我第五次的缺席。嗯,反正也没差。话说回来,平日的一大早,大学生哥哥和一口向中生妹妹待在图书馆,感觉还真是不可思议。图书馆里都是老人,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看起来是怎样呢?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动身去找妹妹,结果她还是老样子投入在书柜之中。「还没好吗?」我问。「不要说话。」却遭到书角攻击。第二人生的妹妹总是这个样子喔。如果是第一人生的妹妹,应该会说「拜托,再让我看一下」之类的话呢。
之后我又等了二十分钟,终于可以离开图书馆。看样子妹妹打算在我房间看一天的书。回到房间,妹妹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将视线投注在一本跟字典一样厚的书上。
她真的变了很多,我这么想着。不过,这个样子意外地很好看。
看来就算放她一个人也没问题。当我打算悄悄离开家里的时候,妹妹抬起头问道:
「哥哥,你要去哪里?学校吗?」
因为不可能跟她说:「为了了解谋害对象的生活模式,要去跟踪他。」所以我回答:「对,去学校,七点回来。」
「哦。」妹妹似乎有所怀疑地说道。「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呢。你等一下要见的人是怎样的人?」
妹妹真的是确确实实地问了我不想被人问到的事情呢。
「是大学的朋友,上个月校庆才变熟的。」我一边说一边思考。这种时候,在谎言中放入部分事实比较好。「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合的人呢。很轻易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有一个这样的对象实在不错呢。嗯,我们可以说是好朋友吧。」
「这样啊。至少哥哥是这么看对方的吧?」
哇,用最低限度的措辞却讲出最令人讨厌的说法呢!
「对啊。至少我把他当作好朋友。」
不过还真是令人意外呢,我原本以为妹妹根本不会介意我要去哪里做些什么。那个妹妹是不是也很渴望和别人对话呢?或者,她可能想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做些不可告人的事。嗯,不管怎样,都不关我的事。
随便她就好,因为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29
关于分身的问题,我想要在今年做个了断。这种事情要是一直往后拖的话,会越来越难以实行。
此外,如果在十二月之前成功杀害常叶的话,他们两个也就不能共度圣诞节和一起迎接新年了。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每次遇到这种要庆祝的节日,我就一定会想起第一人生的我和亚弥相处的种种,甚至因而罹患忧郁症。这种情况我希望要是能尽量避开,就尽可能地避开。
当然这绝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每天的跟踪也有了成果,我大概已经把握了常叶的行为模式。老实说,实行计划的时机已臻成熟。
在这之前,我至少已经错过三次几乎零风险杀害常叶的机会了。如同我的想像,常叶和我的兴趣非常相近,喜欢从高处眺望风景,常常在桥上看河、靠山边的路上眺望夜晚的住宅区。
莉我表来,那等于就像是庶对我说:「杀了我吧!」事已至此,似乎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也说不定。然而我却迟迟没有实行计划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在紧要关头无法下定决心。
不过,了解常叶的行为模式之外,我跟踪常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常叶的缺点」。
也就是我在等他暴露自己的缺点。为了正当化自己的行为,我希望想办法捏造出常叶该死的理由。就算只有一点,我也想找到常叶值得我杀的理由。
不过还真是伤脑筋呢。尽管我长达一个月持续在挑他的毛病,但他身上却完全找不到一个像是缺点的缺点,也不会因为太完美而惹人厌。
我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意识到,不过感觉常叶对自己表现出的形象很有分寸。常叶主要的武器就是不论对象是谁,都可以一瞬间瓦解对方警戒心的优雅微笑,和想要一直听他说话的优美嗓音。但是他平常会刻意克制这两个特点。
然后在他觉得必要的时刻集中运用,让周遭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每个人都会注意到他,但是他绝不会给大家习惯那种魅力的时间,而会在那之前收起光芒。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擅自扩大对他的想像,开始稍微过度评价他的魅力。
真的是非常优秀呢。从他身上,我学到了所谓让每个人眼睛都为之一亮的魅力,与其一直暴露,不如表现得像是偶尔想起才展现的样子才是恰到好处。嗯,不过对毫无魅力需要隐藏的人来说,这是没用的技巧就是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家伙真是不简单呢。连对他抱有负面情感的我都有如此评价,在其他人的眼中,常叶一定是个极有魅力的人吧。
30
结果那天我仍然什么也没做就回到了公寓。打开门,仿佛闻到了妹妹亲手做晚餐的味道——如果这样的话当然很好,但实际上妹妹只是对我说:「我饿了,煮些什么吧。」然后加上一句「现在马上」。
我基本上是不怎么下厨的人,所以从冰箱里拿出苹果派,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在上面放了香草冰淇淋后端出来。
妹妹看着苹果派向我问道:「青菜呢?」我回答:「没有。」过了几秒,妹妹说:「这样不太好呢。」感觉她本来是想说:「你是白痴吗?」之类的话,但好像是因为食客的身分,稍微顾及了礼貌呢。
喝完饭后咖啡,妹妹盯着我的脸看,仿佛说:「我想说些事,但不想主动开口。」
所以我问她:「怎么了吗?」
「哥哥,你没有女朋友吗?」
她突然间在问什么东西啊?
「很遗憾,没有喔。」
「……虽然很失礼,不过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交过女朋友对吧?」
我很想说在第一人生的时候,我曾有个理想的女朋友喔。
「对啊,一直没交过。」
「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对无法有对象的人最糟的问法呢。
就第二次的我来看,对于大家可以接二连三交男女朋友这件事,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呢。在第一人生中,因为理想的女生一直在我身旁的关系,所以没有多想,如今则是常常佩服大家都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异性呢。
对我来说,有对象的人比没有对象的人还要不可思议喔。我打从心底尊敬这些有对象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会想说:「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有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是人与人心灵契合的那个瞬间,本来就是即使穷尽一辈子都少有的时刻喔。
假设有很多人能频繁体验到那种时刻,那些人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不就是脑袋空空的人吗?如果把人生在世培养的价值观比喻为画图,每个人都随兴地画着属于自己的画,而如果那幅画能够和他人完全一致的话,我想那只可能是两个人的画都是白纸了。
不然就是一幅缺乏想像力,极端平凡的画吧。
当然,像我这种立场的人说这种话,完全没说服力,感觉就只是发牢骚罢了。是孤单的自我分析家,除了自己没有考虑其他事情的闲人说的胡话呢。
好了,回到妹妹「为什么?」的问题。第二人生中我无法交女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无法想像亚弥之外的人当女朋友喔。」不过,就算跟妹妹说也没有意义。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我这么说道。
「可是难道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喜欢的女生吗?」
我摇摇头。
「连一个人都没有吗?」
「嗯,就是这样呢。」
「那,至少有合得来的女生吧?」
合得来的女生……吗?
如果是合得来的女生,倒是稍微让我想起一个人。
不过,那恐怕跟妹妹期待的那种「合得来的女生」有很大的差别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