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太阳几乎已经西沉,跟踪因此变得比较容易。跟踪时,如果旁边往来的行人太少难度反而高,不过这天街上刚好充斥着人群,可以说是非常适合尾随跟踪的日子。
在阴暗的街上,柊毫不犹疑地前进,速度非常快。已经习惯孤独的人,会忘了要配合别人的脚步,再加上总是怀抱着对「现在这里」不满,想着「不想待在这里」,所以走路会非常快——这是我的观点。
反过来说,对「现在这里」感到满足的幸福人类,走路会很悠哉。常叶和亚弥就是这样子的人。他们会互相戳戳对方、靠在对方身上,或是彼此凝视,总之就是以一种慢得惊人的速度行走,因此跟踪他们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大概是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所以也不急着要去哪里吧。
我认为在没有急事时以哪种速度行走,可视为幸福的一种指标。真的是这样呢。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跟在柊的身后。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坦白说,看起来实在非常可疑。以为她要直走,却又突然转进巷子里,几十秒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以为她突然停下脚步,结果不但马上穿越马路,接着又迅速走回原来的路上。
我心想这个女生到底有什么目的呢?虽然她本来就是行为举止有点奇怪的女生,但这么夸张还是第一次。是喝醉了吗?还是脑袋不清楚了呢?
不过仔细一想,谜底马上就揭晓了。因为只要随着柊的视线,就能完全明白她的目的。然而我却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才发现这点,不得不说我真是个笨蛋。
柊突然停下脚步,悄悄隐身在路旁柱子的阴影下。过了一阵子,又小心翼翼地从柱子后探出头,再度快速前进。
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
柊在跟踪某个人。
我随着柊的视线往前看。几秒后,在位于几十公尺的前方,看到了他。
没错,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柊跟踪的对象就是常叶。
就算我跟柊再怎么像,不必连这种地方都一样吧……我如此心想。
42
说起来,其实有很多地方还满合理的。我刚才也说过,柊今天的打扮很不像她,在尾随的路上,我一直很介意这点。她身上穿着丹宁外套搭配短裙,还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从头到脚都很不像她,一点也不适合。
不过,当发现这都是为了在跟踪时不让别人认出来的装扮后,我就能接纳这一切了。这身装扮的确成功地让人看不出来她就是柊。我是因为高中时彼此相处那么久才能马上发现,要是常叶看到她,我不认为他能马上认出对方就是柊。
我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柊要跟在常叶身后。因为,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
也就是说呢,柊一直在跟踪常叶,那是与我不同,出自于喜欢的正派跟踪狂。虽然形容跟踪狂正派有点奇怪就是了。
我意外地达成了「双重跟踪」呢。
我又继续看着柊的行动十几分钟,确定她是在跟踪常叶后便停止这次的行动,走入邻近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坐在长椅上抽烟。脚步一停下来,身体马上冷了起来,拿着烟的那只手在颤抖着。我将空出来的手伸进皮夹克的口袋里,缩起背忍受寒冷。
将烟蒂丢在烟灰缸后,我继续在长椅上坐了一阵子。从大楼出来走向车子的人们,每一个都洋溢着满脸的笑容,让我强烈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每次自动门打开,就听到店里传出〈Sleigh Ride〉这首圣诞歌。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仿佛是个幸福的国度。
一想到我唯一的伙伴——柊,迷恋着可以说是我最大的敌人的常叶,心情就越来越沮丧。因为这也就是说,我欣赏的亚弥和身为伙伴的柊都喜欢常叶不是吗?
没错,结果就算是柊这种始终板着一副「我讨厌人类」表情的女生——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这种女生,像常叶这样爽朗又讨喜的好青年,只要对自己稍微温柔一点的话,态度都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敢跟你打赌一定是这样,因为第二次的我就有这种倾向。那些有强烈自卑感的人,只要明确地得到比自己优秀的人温柔对待,就会感动地心想:「连对我这种不怎么样的人都能这么温柔,这个人的内心真是太美好了!」该说是天真还是单纯呢?
即使动机完全相反,我和柊跟踪同一个人的这个事实,换个角度来看可以说是非常有趣。柊的目标是常叶,我的目标是亚弥。而常叶喜欢亚弥,亚弥喜欢常叶。
要是所有人都可以勉强接受和自己程度相当的对象,世界就太平了吧。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亚弥这样难以高攀的女生,如果柊也没有那么不识好歹地喜欢常叶,我们不就可以不用如此悲哀了吗?
如果我杀了常叶,柊会很伤心吧。
不过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意外地因常叶的死而感到高兴。一想到柊这个人,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呢。
因为不论如何,常叶毕竟都是属于亚弥的。反正不可能成为自己的,至少希望常叶不是「亚弥的」,而且「也不属于任何人的」——我想如果是柊,就算怀抱这种扭曲的爱情观也不奇怪。
43
我发现自己忘了把书带走,回到刚才待的汉堡店。还好那本蓝色的书还在那里。正当我把书放入包包,打算再度离开店里时……
我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
起初,我硬是移开了眼神。虽然觉得那张脸好像有点熟悉,但不论对方是谁,如今的我应该没有那种需要开口问候的对象。
然而,我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停下了脚步。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那个男人的脸庞,当我们再次四目相交时,我的脑袋终于结束搜寻作业,并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相对于我的僵硬表情,那个人笑着喊着我的名字。他一副怀念的样子,似乎非常开心和我重逢呢。
「喂喂喂,好久不见耶。你过得还好吗?」
他向我挥手,要我坐到他对面的位子上。
我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呢。我既没有那种能回以微笑的演技,也没有勇气可以狠下心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我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站在原地,稍微回应一下后,僵硬地坐到了那个人的对面,简直就像个不知道怎么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样。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那么亲密地和我搭话。会这样说呢,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臼水与我,就算讲好听点都不是很要好的关系。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国中之后就没见过了,所以应该是四年多没见了?」
唉,我说明白点好了。
国三的时候,我一直被臼水霸凌。是那种根本无法用「闹」或是「恶作剧」来解释的,很容易理解的霸凌方式。
遭到霸凌是我怎样都不愿回想起来的事情。你也不想听太过黑暗的故事吧?所以详情我就不说了。嗯,总而言之,臼水曾经霸凌过我喔。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我极力避免去想起当时的事。不过,那种记忆就像是口腔炎一样,明明知道碰了就会痛,只是让伤口好得更慢而已,却又还是会忍不住一直去碰。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遗忘,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梦到当时的情景。那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不是直接梦到自己遭到霸凌的样子,而是梦到那些曾经霸凌我的人跟我和好的梦。我们彼此认同,一起开怀大笑的梦。
唉,想都不用想,这种梦是映照出我潜意识里的愿望。没错,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地不与任何人为敌。就算是那些霸凌我的人,我其实也希望能和他们好好相处。
不过只要这么一想,就会难过得受不了,所以我表面上还是摆出憎恨的态度。因为与其被喜欢的人讨厌,不如被讨厌的人讨厌还比较好忍受。
因此,当好久不见的臼水出现在眼前,而且又亲昵地和我搭话时,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老实说,我也想亲近地说:「哇,好久不见。你才是咧,过得好吗?」因为那也是我从前的愿望啊。不过,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么一来会对不起那个曾经受到臼水霸凌的自己。我可以这么简单就原谅别人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念大学吗?」
我一报出自己的大学名称,臼水马上点头称道:「很厉害嘛!原来你这么聪明喔。」一副打从心底佩服的样子。总觉得实在很妙。
从他这种态度看来,他应该是彻底忘记国中时曾经霸凌过我了。不过,事情总是如此。霸凌的一方忘记;遭到霸凌的一方一辈子忘不了。对方岂止是删除自己霸凌别人的记忆,根据不同情况,甚至会将记忆捏造成「我对霸凌视而不见而产生罪恶感」。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我这么一问,臼水便以一种「你听好了喔」的语气,闻心地说起自己的近况,内容就是典型的多采多姿大学生活。我后悔不应该问他这个问题,一边附和他的话。
在心不甘情不愿听臼水说话的期间,我渐渐开始习惯他的存在,终于能够好好地看看他的脸。我因而发现,和我说话的臼水显得很焦躁。仔细一看,发现他一直在抖脚,眼神也一直飘忽不定,还一直更换交叉手臂的姿势。明明是盯着我看,一日一我们视线交会,他却马上撇开目光。
看起来简直就像在我面前很紧张的样子。不过与此同时,他为遇到我而有机会说话真心感到高兴,这似乎也是事实。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呢。因为硬要讲的话,第二次的我在不好的意义上而言,是那种会让敌对的人松懈下来的类型,但也不是待在一起会令人感到愉快的类型就是了。
在无法解释这种诡异状况的情形下,过了十几分钟。突然,臼水停下话语。因为真的是很突然地停下来,我以为他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怎么了?」
他看着自己的膝盖五秒后这么说道:
「我放弃了。」
「放弃什么?」我回问他。
正当我战战兢兢地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态度惹他生气时,他说道:「忘了吧!我刚刚说的全都是假的。」臼水靠在椅子上,噘着嘴,双手放在双脚间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没错。全部都是假的。我其实没念大学,但也没有在工作。我好几个月没有和别人好好对话了。好久没有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紧张得腋下一直流汗。」
仿佛像要填补刚刚五秒钟的空白般,臼水连珠炮似地说道:「我老实说吧,最近我一直在想『死』这件事。理由很微不足道,我就不说了。我原本是一有这个想法后马上就要去执行的,但是我想在死之前,最后再做点什么,所以便存了一些钱。存到一定程度之后,我离开家再也不曾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移动,这还满有趣的。我打算在钱花完为止,一直这样生活。花完之后嘛……对了,或许可以暂时当个流浪汉。然后,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再去死。很简单吧?」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只能一脸困惑。
这家伙突然间在说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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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打量一次臼水,发现他的大衣非常脏,到处都是毛球,头发也太长。可能是出于心理作用,他的双颊与眼窝看起来都凹了进去。冷静下来观察臼水,会发现他几乎差一步就要变成流浪汉了。
「我会说这些,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冷漠的样子……不,我不是在说你不好,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刻意表现出『自己不冷漠』的样子。我不希望别人阻止我。如果有人对我说:『别这么说,活着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喔。一起加油吧!』这种话的话,我可能会想当场咬舌自尽吧。我只是希望有个人听我说说话而已,而你就是最适合的对象,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认真听我说话。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死也不会说出『有什么困难的话,就和我谈谈吧』这种话吧?和你说话感觉就像隔着强化玻璃面谈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也才能够坦白说出来。」
「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说:「但你好像不是在追求一些体贴的回应对吧?」
「没错。」臼水困扰地穾着说:「我真酌只是希望有人听我说话而已呐,你应该懂这种心情吧?就是从出生到现在,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这种心情。」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
实际上,这世上对这一点最能痛彻体会的人就是我喔。因为我知道第一人生的「正确」是什么。
「我不希望你明白,」臼水摇摇头说道:「因为这么一来,我的绝望就变成只是随处可见、了无新意的东西了。」
臼水看向窗外,装饰在拱廊上的灯饰闪烁着蓝色、白色、绿色、红色的光芒。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呢。呐,反正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都是很难过的节日。」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这是我刚才不经意想到的——你有跟我一样或是比我还要复杂的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看你的眼睛多少就明白了,那是完全失去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表情。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很明显地有那种脸。我们这失去人味的脸,回避了人群。我们永远无法从『被人讨厌,因此又更加惹人嫌』的恶性循环中脱身吧……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臼水看着开始飘起雪的窗外,说道:
「不论是你还是我,说好听点,都曾经是将来大有可为的小孩。今天就算是身边带着漂亮的女生去合宜的场所也完全不奇怪,就算过个如诗如画般的青春生活,也绝对不足为奇吧……呐,我想我们一定不是太过大意,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齿轮偏差了吧。但是那个齿轮的问题却为其他齿轮带来负荷,因而连带让全部的齿轮都乱掉了。事到如今,齿轮已经全部乱成一团,四处飞散,完全不可能修复了。」
「……你知道你是让我的齿轮产生偏差的其中一人吗?」我问道。虽然我不认为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却忍不住问出口。
「我知道,」臼水说:「当初我会那样对你,是因为你让我感到威胁。少年时期的我,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我有自信可以变成比那些无趣的大人还优秀二十倍的人,也觉得身边的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家伙……但是,却只有你总是让我看不顺眼。我可能下意识地觉得『只有这家伙有可能做得比我还好』,才想在那之前把你毁掉吧。」
「你别恭维了。」我讽刺地笑着说。
「这不是恭维。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很怕你。虽然现在我们这个样子,谁也成不了谁的威胁……总而言之,关于这点,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你希望我好好道歉的话,要说多少次我都愿意说。如果你希望的是这些的话。」
「不,不需要。因为你弄乱了我的齿轮,或许也有个谁弄乱了你的齿轮吧,要追究的话会没完没了。就像你只是单纯想要说话一样,我也只是单纯想问而已。而且——我并不希望你道歉什么的,不过至少让我保留恨你的这点权利吧?好让我将来想要推卸什么责任的时候可以用。」
「你意外地很温柔呢。」臼水微笑说道:「——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虽然不知道说了这些话是好还是不好,总之谢谢你。不过,跟你讲太多话之后,连一些我不想回忆的事都记起来了。我从刚刚就这么觉得,总觉得一看到你,少年时期的记忆好像就鲜明地回复了一样。」
「我则是想起了人生中最讨厌的时期,现在稍微觉得舒服一点了,谢谢。」
露出苦笑后,臼水背对我离开了。
在与臼水一连串的对话中,绝对说不上我已经原谅他。不过回过神来,我已经悄悄地在臼水那看起来很沉重的后背包口袋中,塞了两张一万圆钞票。虽然这么做他也不会高兴,而我也没有特别希望臼水能够活久一点,只不过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做了。
臼水离开后,我的脑袋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一开始我还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随着时间经过,我终于发现自己想起了什么。
在第一人生中,臼水恐怕是我的好朋友吧。虽然第一次的记忆还是一如往常地模糊不清,尽管如此,看着他的说话方式和笑容,我还是明白了这件事。我发现那个男人从前就在我的身边。
第二次的我一直认为臼水也是毁掉我人生的其中一人——但假设他在第一人生中真的是我的好朋友的话,或许事情就变成是我先让对方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了。没错,不是他让我变得没用,而是我毁掉了的臼水再毁了我。
到头来……或许,是我自己毁掉一切的。
回到公寓冲过澡后,我喝了两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由于妹妹已经先睡了,我也不能打开电视,便用着桌上的灯光努力睁着眼看书。不到一个小时眼睛就累了,我把书放在桌上,盯着空中,默默地喝着威士忌。
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柊。想像她在自己的公寓里和我一样,一个人喝着酒一边看着书的样子。
如此,我的心情就会渐渐变得平静。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希望柊待在我身边才会有这种想像。只是喜欢想着有一个跟自己不同的人,在跟自己不同的地方,做着与自己相同的事罢了。只要想到「做这种事的人不只我一个」,意外地,事情的好坏就变得不再重要。而且,没有人比柊还要适合担任这个角色了喔。因为那个女孩实际上过着跟我再相似不过的生活。
在无法抵挡的睡意侵袭下,我刷了牙钻进被窝。妹妹似乎在说着梦话。
那天夜里,我仍旧祈祷——希望一睁开眼,就展开第三人生。
关上灯不到几秒,我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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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妹妹踩醒了。该说是踩呢?还是踢呢?总之不是什么太优雅的方式就对了。
「我要去图书馆还书,」妹妹说道:「起来。」
嗯,一路睡到下午四点的我也有错就是了。
出门时,天色已经微暗,路灯开始亮了起来。不过天空难得没有云,空气非常清澈。偶尔吹来的强风让柏油路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抵达图书馆,妹妹便抱着一叠书走了。我将车子上锁后追上妹妹,归还几本自己借的书后,小声地跟妹妹说:「那我们一个小时后在入口会合。」便离开图书馆前往停车场的角落,点了根烟。
这个角落似乎成了一个置物区,地上散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生锈的脚踏车、球、交通锥、有裂痕的花盆、工具、篮子一类的。在一堆废弃物品中,只有冷气室外机辛苦地运作着。
我坐在围栏上吐着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好好地放着一个烟灰缸。大概是这里的职员还是谁偷偷抽烟时用的吧。
我再次环顾那堆废弃物,第二次的我变成了会因这种散发出无力感的景致而感到安慰的人。为什么呢?或许是这个地方不会再变得更糟的缘故吧。
我心想着不会有人听见,便吹起了口哨。没有特别吹什么曲子,只是自然地吹着旋律,我的嘴唇演奏的是〈Jingle Bell Rock〉。我赶紧将旋律关进嘴里,因为,怎么想现在都不是该为圣诞节高兴的时候啊。
接着,我离开了图书馆,前往道路对面的废墟,这也是一个我喜欢的地方。这里以前似乎是间青年旅馆,长年弃置之下,建筑物变得十分老旧不堪,干枯的爬墙虎在建筑物外墙上像是一道道的裂痕。仔细一看,真正的裂痕也满多的呢。
建筑物里现在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不过我以前偷看的时候,发现满是灰尘的地板破了好几个洞,圆凳就倒在其中。窗边还有一架旧钢琴,总觉得好可惜呢。
我在建筑物外绕了一圈。原本应该是停车场的地方,如今放着布满锈斑的轻型车和轮胎脱落的摩托车,脚踏车停车区的屋顶则因为柱子断了而陷落。在它旁边,堆着目的不明的水泥砖。
这样的景致,我可以看好几分钟。想像着这间青年旅馆还正常运作时,曾经发生过的事,一日一开始想像便停不下来。虽然我讨厌看到现在进行式的幸福,但却喜欢品尝幸福的余味。「或许这里曾经存在着幸福呢」这种淡淡的味道。
花了约十分钟,慢慢绕了建筑物一圈后,我往图书馆的停车场前进。我站在烟灰缸前,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正想要点第二根烟从口袋拿出煤油打火机时,突然间看到了某
个人在转角处转了弯正朝这里前进。
不是妹妹。看样子那个女生跟我来这里的目的一样,她正叼着烟准备点火。微微的黑暗中,几秒的打火机光线将她的脸映照成橘色。
当我发现那个女生是亚弥时,几乎暂时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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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从亚弥身上移开目光。而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样子,看了我两秒,然后一瞬间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对方是这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男生。再加上国中时的种种,我想以亚弥的角度来看,我这种人应该是她最难应付的类型喔。
尽管如此,由于亚弥非常有礼貌,虽然表情有些尴尬,也还是向我打了招呼。她就是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会亲切打招呼的女生呢。
虽然我也回应了她的问候,内心却一片混乱。因为我既不知道亚弥会抽烟,也不知道她会来这间图书馆,加上我也好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的脸了。实际上,大概是从国中以后就没有看过了吧。
虽然我是那么地希望待在亚弥身边,能够和她说话,但事到临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着急,想着必须说些话来维系彼此,留住亚弥。
说实话,我连看都不敢看亚弥一眼,不是因为她对现在的我而言太过耀眼,而是害怕一看到她,亚弥便会看穿我悲哀脑袋里的想法。
「你是来借书的吗?还是来念书的?」
亚弥向我问道。虽然是个极其普通的问题,但这是亚弥在问我个人的事情,光是这样我的胸口就满足得要爆炸了。
「嗯,来借书的,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陪妹妹来而已啦。」
「这样啊,妹妹……」
亚弥好像对我的话有些疑问,但没有再进一步追问,而是说道:「那你看书吗?」
「可能是因为来图书馆的影响吧,我最近有稍微看些书喔。」
「哦?那你最近看了哪种书呢?」
我想读出亚弥表情底下的涵义。看样子,这个问题不是单纯的社交用语,而是真心有兴趣才这么问的。
可能是她身边看书的人不多吧,因为第一次的我似乎也不太看书。亚弥是不是希望有个可以聊书的对象呢?
「虽然好像比别人慢很多,但我现在在看沙林杰的《麦田捕手》还有《九个故事》。」我回答。
「《麦田捕手》吗?」亚弥点头说:「那是我书柜第一排的其中一本书喔。嗯,意思就是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书……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
我稍微陷入沉思。因为如果这时候能回答出令亚弥满意的答案,她或许会喜欢我呢。不能乱回答,但是如果打安全牌的话,又会被认为是个无聊的人吧。
「一般来说,」我开口:「有很多人是这么解释,这本书的内容描写的是年轻人对世界特有的反感。」
亚弥点点头,催促我说下去。我也确定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点点的失望,因为她想听的不是一般大众的想法。因此我连珠炮似地接着说:
「但是——我觉得将这本书归类为『青春小说』,就把它看得太简单了。这本书的确符合『青春小说』的定义。一个高中生休学,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恶言相向,却又借由与不同的人邂逅,一点一点地成长。如果将故事限定于此,的确非常简单易懂……但这本书的作者可是写出〈香蕉鱼的好日子〉的沙林杰耶!应该要更慎重地看待才对。」
「我非常懂你想说的。」亚弥同意道:「我对《麦田捕手》也有类似的看法。那你慎重看完这本书后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搔搔头说:「虽然说我的确不能完全认同现存对这本书的看法,但要说到我的见解,其实是很简单的心得耶。」
「简不简单都没关系,说说看嘛!」
我斟酌着用词。唉呀呀,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写个读书笔记的。
「……我看着霍尔顿的感觉是,『只要是正常人,这样子常常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因为他年轻不成熟所以不能原谅胡来或是造假,才这么生气,那应该是更普遍的一种状态才对。某种意义上而言,就像国王的新衣一样。不过就如译者所说,作者绝对不是将霍尔顿当作纯真的化身。若是把《麦田捕手》里的霍尔顿,跟说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当作少数异端来处理就完了。」
我口若悬河地说着。虽然很庆幸没有因为太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让舌头不能动弹,但还是抓不太到对话的节奏。不小心就变成一个人想讲什么就全讲出来了。
但是亚弥却很认真地配合我。「国王的新衣啊,」亚弥复述了一遍说道:「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喔。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见解和看法,我觉得就文本来说是非常棒的故事。呐,我稍微换个话题可以吗?」
「当然。」我说。对话能够稍征延长下去,我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亚弥慢慢地、慎重地选择措辞:
「——看着现在的社会,我觉得有许多人都硬被当成穿新衣的国王了。嗯,也就是说呢,国王实际上真的穿了一件『笨蛋看不到的衣服』。但是因为群众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笨蛋,所以完全看不到那件衣服。然后有一个笨得无以复加的小孩子说了:『国王没有穿衣服。』接着周围的笨蛋也都放心了,一起说着:『国王没有穿衣服。』国王虽然慌张地主张:『不不不,没这回事,还是有人看得到这件衣服啊!』但国王不管举出多少证据,向众人展示新衣,笨蛋却自信满满地宣称:『我看不到呀!』……你懂我想表达的吗?」
「好像懂。」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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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持续对话,内容都是些无聊的事,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对话。如果是第一次的我,大概两秒后就会忘记的那种对话内容。
但是呢,只是这样的对话,我就太过高兴得指尖颤抖,祈祷着这段时间能够再稍微延长一些也好。
「对了,我不知道你抽烟呢。好意外喔。」
我一边点着宝马(PALL MALL)香烟一边说。亚弥困扰地笑了笑说:
「我连对男朋友都保密喔。目前只有你知道。」
我把这句话刻在脑海中。「只有你知道」,真的是太动人了。
我们整体上大概谈了三十分钟左右。彼此都热衷于谈话,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当亚弥看着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的时候,我们都因寒冷而发着抖。
「我好像都一直在说些奇怪的话,真抱歉。因为平常没有人跟我聊这些,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不过呢——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很开心喔。这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呢!谢谢你,再见。」
和亚弥分别后,我抬头看着月亮,暂时沉浸在刚才对话的余韵中。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身体抖个不停。真是的,因为这种事就高兴,真的是环保到了极致喔。
加上,这时我还没有发现到自己犯的致命性错误。
妹妹已经在车里等我,一看到我回来就说:「迟到五分钟了。」一边敲了我的头五下。要是迟到一个钟头,事情就不得了了吧。
「你和刚刚那个女生感情很好吗?」
「……没有。」我否定道:「她只是个会跟我说话的温柔的人罢了。」
「哦,那我也很温柔罗。因为我都有跟你说话。」
妹妹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着。
「不是吧。我们只是单纯感情好喔。」
「咦!是这样吗?」妹妹困惑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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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反复播放喜欢的唱片,尽管过了一周,我仍在脑海再三回味和亚弥的对话。
三十分钟的对话,我连细节都可以重现。那段记忆不仅没变淡,反而变得愈加鲜明。
除掉常叶吧,我心想。就像在公车站看到亚弥那天一样,我久违地再度取回了活力。就算明白常叶如圣人一般、能够带给周遭幸福、比我有价值几十倍、杀了他亚弥会伤心,但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没有必要公平。重点在于,他的存在带给我的,是幸福还是不幸?常叶的存在确实带给我不幸,而常叶消失能带给我幸福。因此我要杀了常叶。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用双手拍了拍脸,为自己打气。
就算是今天就得动手,我也要杀了常叶。
我干劲十足地准备外出。第四次离家出走中的妹妹看到后,用冷静的口气说道:
「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好怪。」
「不行吗?」
「不行。」
说完,妹妹便将手中的书丢向床舖。
「那是借来的书,好好对待它啦。」我念了妹妹一句。
「烂书随便收就好了,你不知道吗?」妹妹回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本书哪里写不好了?」
妹妹稍微思考一下后这么回答:
「这本书的作者认为,问题的答案是需要思考的。」
没想到妹妹会认真回答,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很懂……那么,你的意思是应该把问题摆着,不要理它最好吗?」
「我没有那样说喔。我觉得一开始就把问题和答案切割开来思考这件事很奇怪。因为在问题出现的时间点,答案也会同时出来,所以回答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要说,该如何从我们的脑袋中引导出各式各样的东西……」
讲到这里,妹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讲太多了」般,急急忙忙地闭上嘴巴。
「不过,我没有要表现出很开心的意思呢。你从哪里觉得我看起来很开心?」
「……你最近都有好好穿衣服对吧?」
「是吗?」
虽然装傻,但为了避免跟踪时一直穿相同的衣服容易被常叶发现,我最近的确有在
注意身上穿的衣服。我尽可能地留意穿着可以融入街上行人的流行装扮,所以才会被误会成开始注意外表吧。
以前我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去学校也很稀松平常,因为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会注意我的穿着打扮吧。
「难道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这边是不是很糟?」
妹妹虽然以不在乎的口气发问,但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得的体贴发言了。嗯,虽然是她误会了。不过,我恋爱这件事却是事实,能看穿这点,看来妹妹意外地有在关心我。
「很可惜,没有这回事喔。」
我这样回答。之后稍微考虑了一下,又继续说明——一如往常,说谎时,混入一些真实情况,让人难以分辨真伪。
「我是想要变成没有脸的人啦。想跟街道融为一体,我想变成那种擦身而过,别人就想不起来长相、存在感薄弱的人。所以,比起穿朴素的衣服、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鬼祟地走路,不如打扮得跟周围的人一样,去大家会去的地方闲晃还比较有用。」
「你想变成透明人吗?」
「嗯,某种意义上,我可能是想变成透明人吧。」
「好怪。」妹妹惊讶地说:「这样啊,原来你不是交女朋友了……那你今天要去哪?」
「我现在预计去咖啡店念书喔。」
「不去学校却去咖啡店念书?」
妹妹有些讽刺地说道——我想那当中大概也包含了对于「热衷于拒绝上学」的自己的嘲讽吧。
我这么回答:「因为没去学校才要念书啊。虽然乍听之下很矛盾,但我没有要落后别人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去学校、没有去学校就没有好好想自己的事。因为像是准备考证照或是念英文这种的,一个人也可以办到。」
像这种谎话,我可以要说多少就说多少。虽然我从来没有念过什么考证照的书。
「路上小心。」妹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般说道。是一句包含了「快滚吧」这种涵义的「路上小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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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再确认,但是如果我拥有第四次机会杀害常叶的话,到时候我会杀常叶吗?我杀得了常叶吗?
我一直尽力避免正面面对「杀人」这件事。没错,认真思考的话,一般人不可能会肯定杀人这种事的。就算撇开道德论不谈,这么做的风险也实在太高了。只要珍惜自己的话,一定会考虑杀人以外的方法。
而且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就算没有人会发现我犯的罪,我自己也会受到罪恶感的折磨,最终露出马脚不是吗?因此,我才想要尽可能地选择没有真实感的手法,不是用刀子刺杀,也不是勒住脖子什么的,而是一直等待能够悄悄地从背后推常叶一把的时机……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我曾经有过三次这种机会,却如同先前所讲,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溜走。
不过,只有第四次机会稍微不同。
在图书馆和亚弥见过面后,我取回了自信,那个我可以和亚弥好好相处的自信。在那之前,对第二次的我而言,亚弥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对象。我一直隐隐约约觉得,就算杀了常叶,亚弥也不可能被我打动,因此才会浪费了前面三次的机会。
不过,时隔多年和亚弥说话后,我深深相信,换个角度来想,现在的我比第一次的我还适合亚弥。第一人生的我们是外向的我与内向的她这种类似互补的关系,但第二人生的我们似乎能以同样内向的伙伴这种型态相处。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喔!
包含这些事情在内,如果有了第四次机会,问我到底会不会杀常叶,果然还是没办法把话说死。追根究柢,我连打人的勇气都没有,或许这种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杀人。不过另一方面,我有时候会就事论事到做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决定,因此,也有可能令人扫兴地干脆地成功杀死常叶。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第四次的机会最终还是没有降临。
50
乍看之下,整个情境非常完整齐全。不,应该说是齐全过了头。
常叶和亚弥在酒吧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后,常叶送亚弥前往公车站,自己则走向地铁站。到这里为止都还是跟平常一样的顺序。
但是,那一天的常叶却选择了有点微妙的路线前往地铁站。他特别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地方,穿越黑暗的住宅区、商店街及小巷。简直就像给自己出了一道功课,只要看到喜欢的转角就一定要转弯般地走着。由于无法预测他的目的地,跟踪也提升了难度。
他是不是想要一个人走走呢?有些夜晚,总是会有这种心情吧?那个冬夜,空气冷得像金属一样,星星亮得刺眼,家家户户透出来的灯光异常地令人感到怜爱。如果刚刚好来杯酒的话,就更有气氛了。
终于,那个时刻来临了。常叶的脚步走上了桥。
我已经事先做好详细的街头调查了,所以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地方比这座桥更适合把人推下去喔。这座桥的栏杆只有膝上左右的高度,加上桥身距离地面的高度足以令人致死,就算没有受到致命伤,只要掉入十二月的冰冷河川里,看来也会因失温或是心脏麻痹而死亡。
特地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像在跟我说「杀了我吧」不是吗?
我突然觉得,错过这次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错失这第四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了。虽然还是有些条件没有凑齐,但如果在如此得偿所愿的状况下我还是毫无行动的话,等于我亲自证明了就算处于再完备的状态,自己也什么都无法做的事实。
现在必须做个决断,我向自己说道。
常叶漫步走向桥的中央。我掩盖住脚步声,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地面积了层薄薄的雪,要说他因此而失足滑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错,我如此心想,神奇地冷静了下来。也能想着结果到最后,一切都没有什么真实感,大概是身体还不是很能了解接下来自己即将杀人的状况吧。
我来到距离常叶几公尺的距离,就在想着也可以现在马上冲过去推他一把的时候,常叶突然停下脚步——我连解释这个行动的时间都没有他便坐在栏杆上,一副往下看河的姿势。
接着他转身向我举起手来。
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一样。
「嗯,你也请坐吧。」常叶说着,指向自己身旁的空间。
一瞬间,我思考了许多事。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了解多少?知道我的目的吗?知道的话,为什么又露出这么没有防备的姿势呢?是有话要跟我说吗?如果有的话,又为什么有必要特地来到这种地方说呢?如果是一开始就注意到我在跟踪的话,特地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是为了确保我会上钩吗?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这几分钟内才发现我跟在他身后的,如果是这样,他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力吗?让我疑惑,再趁隙逃走?不对,这么做也太没效率了,怎么想都是直接逃走比较快。
虽然在几秒内思考了这些事,但我最后还是依常叶所说,坐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杀死常叶,但我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与其说是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不如说是被他引起了好奇心吧。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彻底落入常叶的策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