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啊,胧月夜。不——芦屋道满。」
朱雀院。
朱雀帝对跪坐在边廊外的六女公子这么说。
不对。
六女公子,只是她方便行动的伪装。
打从一开始,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右大臣的么女六女公子,就是芦屋道满。
「你的假《源氏物语》也写得不错嘛。虽然沉睡于北野的菅公解放失败,你的妙计依然成功解放了藏在伏见稻荷的前鬼和后鬼。一旦他们成为完全体,这个国家就要灭亡啦!哈!」
「…………」
道满依然维持六女公子的模样,只是——满面泪痕。
「道满,你在哭什么?我们的悲愿不是就要实现了吗?被人污染的这片土地就要获得净化了啊。从前,平将门和藤原纯友想从外部匡正这个国家而掀起战争,却以失败收场。然而成功消灭他们的朝中贵族,却完全不打算改善这个破败不堪的国家,直到今天都只想着中饱私囊。」
「…………」
「所以我们才会发誓继承平将门和藤原纯友的梦想,由内部毁灭这个国家,创造一个人们和不从之徒能和平共存的新国度啊。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完成他们的悲愿了,你还在哭什么呢?」
「……我不知道。」
「哼。我实在搞不懂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总之,这次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登上帝位果然是很重要的一步棋呢。」
朱雀帝又恢复以前的野孩子扮相,在琉璃碟中盛满甜酒,对着夜空畅饮。
「今晚是胧月夜呢。」
「……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已经不在了。」
「道满,你本来就不能让右大臣家的人继续保留那些假造的记忆吧。咒迟早会解开,对于从不存在的六女公子,还是计划一达成就早点让他们忘记来得好。」
六女公子就这么从平安京中忽然消失了。
正确而言,是道满从弘徽殿等右大臣家成员记忆中,削除了她以咒术植入的虚构公主六女公子的所有相关部分。
「将咒术所产生的虚构公主设为右大臣的女儿后,右大臣必定会利用六女公子,企图将她嫁给成为天皇的我,使右大臣家的权力更加屹立不摇;而实际上,事情也这么发展了。六条御息所起头的言灵之书《源氏物语》,力量还真是强大。」
当然,若没有道满那样的灵力,续写的《源氏物语》是不会拥有足以影响现实的力量。
「再来就是让右大臣他们目击六女公子和源氏幽会的场面,使源氏失势;同时利用他的力量,解除前鬼和后鬼的封印。」
计划近乎完美达成,让朱雀帝十分兴奋。
「我原本啊……是很想拉拢源氏,还为此请你在《源氏物语》中编了一段源氏之子即位的故事,但现实并没往那个方向走。他明明有那么强的力量,却没什么欲望。」
「…………」
「没能拉拢源氏虽然可惜,不过要骗他可就简单多了。他不懂得怀疑,请他找出御灵,他一口就答应了,而且我也成功引开了晴明。接着再让隐藏身分的胧月夜出场,佯称要陪他一起找御灵——之后只需要看着事情照计划进行就好了。」
「……真的是很完美的计划呢,朱雀。」
「不只是左大臣家的人,就连父亲和母亲都没发现我要和你暗中联手,毁灭这个国家。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还在作东宫的时候就已经怀有这样的野心了呢,哈!」
从一开始,朱雀帝本人就是援助芦屋道满破坏平安京的幕后黑手。
东宫时期的粗野模样,全都是为了掩饰野心所演的戏。
朱雀帝相当年轻,说是小孩子也行。
但他继承了藤原右大臣的强韧意志。
同时,源自童真的纯粹正义感和对于理想的渴望,推动着朱雀帝这个等同由强烈意志构成的人。
有藤原家才有皇朝。
有贵族才有国家。
平安京只是空有平安之名,大门的罗城门边到处都是妖鬼盗贼。贫困的百姓在死去后,甚至无力火葬,只能草草掩埋在鸟部野(注:平安时代的三大弃尸场之一)。
违抗藤原家的不从之徒,全都被一一铲除。
叛乱者就算死了,也要被当作御灵继续利用。
就是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时代,让朱雀帝极为愤慨。
「那些驱逐原先住在这土地上的不从之徒,建造这充满伪善欺瞒的虚荣之都的人,才真正该死。四神相应的城市和御灵,全都是为了人的私欲而榨干大地之气,使神灵接连消逝的元凶啊。」
若光听到这番话,多半会拍拍朱雀的肩膀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中二的时期,以后慢慢就会好了。」不过他现在正忙着准备退居须磨的相关事宜。
「而且朝廷对于将门、纯友之乱的处理方式,摆明没有和不从之徒和平共处的意思。」
朱雀帝激动得大声说:
「人们从大地抢来的东西,就应该悉数归还大地!」
朱雀帝已经看不下去了。
将国家、人民和大地都视为私物的藤原两家,干脆都毁灭算了。
放纵藤原家的平安京人,也该随同藤原家一起毁灭。
他就是这么愤慨。
朱雀帝要的并不是自己亲政。
也不是掌握大权。
而是将人们长年相争而遍地怨念怨灵的这个国家毁灭,使大地还原成一张白纸。
将整个平安京化为埋葬自己的巨大陵墓。
将一切的一切,都随自己体内流动的藤原家之血毁灭。
这是种压抑已久的情感。
是种无可限量的意志之力。
誓将自己和平安京一起毁灭——
若不是心灵纯真的少年,不会有这样的愤怒、野心
没人发现朱雀帝怀抱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道满,如果不让源氏逃到须磨,直接摘了他的宫位、流放太宰府,结果就堪称完美了。源氏和晴明一定是想到播磨拦截前鬼和后鬼,为什么你还要让他去须磨呢?」
道满没有回答。
只是在朦胧的月光下,用小小的手掩面哭泣。
不停哭泣。
年少的朱雀帝,还理解不了道满为何而哭。
朱雀帝无法消去胧月夜欺骗了紫、背叛了光而不得不永远离开他们的悲伤。
对朱雀帝而言,世界非常单纯。
就只有自己,以及其他。
不是自己错,就是世界错。
非黑即白。
然而道满、胧月夜、六女公子的悲伤根源,复杂得连她本人都理不出头绪。
自己——
是憎恨、诅咒平安京的漂泊阴阳师,芦屋道满吗?
还是紫的朋友,为揭开平安京之谜而四处探险的胧月夜?
抑或是被右大臣家百般呵护的六女公子?
连道满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胧月夜。
六女公子。
全都不过是泡影般的幻梦。
所能明白的就这么多。
察知这点的那一刻起——
道满就再也压抑不住满眶的泪水。
「道满啊,晴明不是都和你正眼对看了吗,怎么没当场拆穿你呀?害我心里凉了半截。想不到晴明这么早就出了铸造场,还以为计划会功亏一篑呢。为什么晴明不在所有人面前公布你的真实身分呢——」
这问题,道满无法回答。
「是晴明想要一个去须磨的藉口吗?是不是认为降伏重获自由的前鬼和后鬼,比揭穿你的身分更重要呢?」
朱雀帝对道满接连提问。
对于无法理解道满为何流泪,朱雀帝开始有所不安。
「……因为晴明……」
几个字慢慢溜出了道满的嘴。
「晴明眼里的梦,还在延续。」
朱雀帝不知该回答什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相当不耐。
☆
光一行人就要离开晴明的宅邸,前往须磨。
「源氏公子!晴明的屋子就交给我藤原中将来打理吧。哎呀哎呀,竟然把整屋子的女人都带到须磨去,真不愧是风流贵公子啊。」
「大哥,你应该不是想把这里当作你爱的小巢,包养那种地方的女人吧?」
「葵,你在说什么傻话,太多心了吧?」
葵的兄长藤原中将,一大早就来为光等人送行。
还带了几个家丁帮忙他们搬运行李。
「藤原哥,要是和我太接近,小心也被他们陷害喔。」
「源氏公子,你就别在意那种芝麻小事了,我可是你们这边的耶。」
「呜,藤原哥还是一样对人那么好。就算我落魄了,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切。」
「我过不久就会到须磨找你们玩,好好等着吧。」
「嗯,我知道了!」
「光公子,大哥他只是想到须磨海边亲近当地的姑娘而已啊!他才不是好人,只是个单纯的色胚。」
「她怎么还是这样?你真的要带她去吗?」见到葵还是一副母老虎口气,藤原中将无奈地叹息。
「带这种的到须磨去,你可就没得玩罗。」
「大概吧……可是不让她去,她也会硬跟来吧……」
「光公子,你怎么这么说?像这种时候,你应该要对我这个即使你落魄了,也要跟你去须磨的未婚妻表达感激之情才对吧?」
「说不定以后就再也回不了京城罗?」
「哎呀,我是不知道须磨是什么样的地方啦,不过至少还能住人吧?只要住得安稳,哪里都是京城嘛。喔,呵呵呵!」
「唉。葵这个天生娇贵的公主能不能习惯乡下生活,还真让人担心啊。」
当光即将被剥夺官位,并成为被流放到太宰府的罪人时,机灵的晴明主动辞官,要带光一起去须磨隐居,才免了流放之灾。
不过此行真正的目的,是降伏前鬼和后鬼。
晴明表示,前鬼和后鬼会为了成为完全体而前往播磨。
须磨在摄津的最西边,
再往西走,就是播磨的土地。
也就是阴阳师的大本营。
「源氏公子,我感觉须磨好像会有可爱到极点的美姑娘耶!」
「嘘!要是被葵听见,我又要捱骂了啦。」
「比起城里那些世故的女孩,乡下的纯朴村姑说不定比较可爱喔。而且不知为何,乡下地方没事就会出几个难以置信的绝世美女呢!」
「我的天啊。藤原哥,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别这样夸我嘛,哈哈哈!」
「说不定,像藤原哥这样逍遥自在、四处玩乐的人,反而容易在政治斗争中生存下来,最后掌握朝廷大权呢。」
「我对那种麻烦事才没兴趣呢。我啊,不过是个为了和美女谱出梦幻恋曲而脱离现实的男人罢了♪」
「既然这样,你找到心目中的对象了吗?」
「还没找到……啊——!难道我终究注定要为爱漂泊一生吗?」
「哇啊,冷静点啊,藤原哥!」
「对了!我来拜托六条御息所写本《藤原中将物语》好了!让全京都知道我的风流传说后,我就能和源氏公子对抗了!」
不需要自己踏进言灵和谣言的地狱吧——光心想。
来送行的不只藤原中将一个。
「晴明,要降伏那种大角色,你还得用上这对灵剑呢。拿去吧。」
贺茂保宪也带着刚完成的一双灵剑登门拜访。
「给我?应该送进宫里吧?」
「皇宫都烧掉了,重建还得花上好些时日吧?这段期间,晴明你就把灵剑拿去用,不必担心。」
「这样啊,多谢费心。」
晴明就此接下了灵剑。
已经没有余裕推托了。
一旦前鬼和后鬼成为完全体,就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阻止他们。
非待赶在那之前降伏他们不可。
「右大臣他们还真是群笨蛋。看来是有必要让他们知道,少了晴明的平安京会变得有多危险呢。」
「什么话,京里不是还有你吗?良源也还在啊。」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和妖怪打斗之类的事呢,那是晴明你的工作。」
窸窸窣窣。
晴明感到奇怪的视线,向背后望去。
只见良源手抱双六棋,躲在土墙后面。
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完全不见平常冷静的样子。
「那是怎样?喂,保宪,那家伙怎么会来这里?」
「他好像是想送双六棋给他心爱的紫姑娘,可是太害羞了,不敢出来。」
「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准没有好事……」
「别管良源了。晴明,你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说想要查一件事吗?」
晴明望向天空,眨了眨眼。
「……或许不查还比较好呢。一旦照亮了黑暗,胧月夜就不复存在了吧……」
「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哼~算了。既然晴明自己不要……」
「?」
「呵呵呵。我就自己收下源氏公子啦。现在他丢了官,价格便宜得很呢。看他那么失落的样子,只要有个温柔的大姊姊对他好,一定马上就能牵走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想被我咒杀吗!」
晴明举起一把灵剑冲向保宪。
「这样不行吧?用了剑就不是咒杀,而是刺杀或斩杀喔,晴明!」
「你你你你闭嘴!」
之后——
结果良源还是将双六棋送给紫了。
不过他没有胆量直接交到紫的手上,所以是——
「……呜呜呜……没有半个人是特地来为我送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只是个没落贵族家的女儿,还是终日闭门不出的阴森女呢……呜呜……」
良源靠近沮丧地瘫坐在庭院里的六条。
「呃,这个只六棋给你。」
并对她这么说。
「哎呀。谢谢你,想不到这平安京里还有人会关心我!」
「住口,这东西才不是给你这个长了胸部的女人!我是要你帮我交给可爱的紫姑娘!」
「……唔呼呼……原来是这样啊……果然不会有人来替我送行呢……谁教我的朋友就是这么少呢……」
隆隆隆隆隆隆……
「唔,不妙!有鬼趁我和女人说话分心,跑出来作乱了!恶灵退散!」
「唔呼呼……唔呼呼呼……紫,」
摇晃。
六条捧着沉甸甸的双六棋组,摇摇晃晃地向紫走去,鬼影也一并跟上。
「……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变成恶鬼的形象吗?六条御息所真是太可怕了。」
时间在众人各自惜别之中,飞快流逝。
等到光等人正式上路,已经是午后的事了。
「猫魄,要走罗!迈向打鬼之旅!」
「就算是天涯海角,咱家都会跟随主人!」
「只是说到打鬼,吉备好像比播磨更有感觉耶。算了,就这样吧!」
「喔喔?吉备这地方那么有打鬼的气氛吗?」
「可是没有狗、猴子和雉鸡,仆人只有一只猫,感觉怪怪的,不过算了!」
「呃啊!主人是说咱家不够资格吗?居然说狗比较好……咱家就此与主人拜别,悬梁自尽去也!」
「啊~骗你的骗你的啦。我很信赖猫魄喔♪」
「猫魄收到!嗯——咱家忽然全身充满干劲啊!」
「拯救平安京的冒险之旅现在才刚要开始呢,猫魄!没错,我一定是为了这场冒险,才被召唤来平安京!」
领头的牛车由猫魄驱驾,车里坐的是紫、葵和六条。
后面的牛车并没有牛。
那是晴明的牛车。
晴明和光单独其乘。
「晴明,慢走喔♪」
「找出须磨第一的美少女吧,源氏公子!」
「……紫姑娘……被偷情成性的假光源氏连累,何其可怜啊……我良源一定会永远守护你……!」
有惧于右大臣家的权势,送行的人并不多;不过在一个混进来的长发和尚搅和下,场面一点也不冷清。
前往须磨的旅途,就此启程。
☆
「话说,空蝉跑到哪里去啦,晴明?」
「就在那里。」
「咦?」
晴明和光在车棚内,比邻而坐。
对面座位。
不知何时有个身披破布的娇小女孩,缩着身子坐在那里。
是空蝉。
过去曾在路上错身过几次的乞丐样女孩。
「……失策啊,失策啊。」
空蝉似乎满怀歉意地对晴明这么说。
她的脸还是整个盖在破布底下,看不清楚。
「不。这只是道满占尽优势,不是您的错。」
据说晴明和空蝉是旧识。
不过她们的关系不像是朋友。
晴明的语气有如是与师长对话一般。
「都怪晴明自己处事不周。如我能早点下定决心,就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了。」
「晴明,那个人……源氏公子他——」
「没关系,我心领了。我自己会确定。」
「那就好,那就好。」
「确定?晴明、空蝉,你们在说什么啊………」
「光,你别急,很快就会知道了。」
「空蝉,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晴明的态度会这么恭敬啊?」
「光,你那是什么意思?」
「有缘再见,有缘再见。」
呼……
破布飘落到晴明和光的脚下。
底下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光捡起破布问:
「晴明,空蝉怎么不见了?」
「空蝉的肉体藏在高野山上的洞窟里,不会轻易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她的灵魂罢了。」
「还有这种术啊?」
「空蝉这个人很容易害羞又非常怕生,不敢直接面对陌生人,所以把灵魂附在破布上,有机会就露个面。」
「这样还算是人吗?」
「我也不知道。以前她自称空海时还算是人吧。改名空蝉之后,就觉得她已经接近神佛的境界了。」
奇怪?好像在哪听过空海这名字,是谁呀?
等等,这该不会又是晴明想唬弄我而编的故事吧?
晴明这次又准备了什么样的花招来拐我中陷阱?
不知为何,自己开始会对这种事感到兴奋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光想从晴明的狐耳推测反应,但它们不时小幅抽动,看不出晴明现在想些什么。
「是我请空蝉守护伏见稻荷的前鬼和后鬼。不过空蝉一时误会,把你当成了攻击目标,才会让道满趁虚而入。」
「这样说来,她第一个攻击的对象确实是我呢。可是中间就突然丢下我,跑去追胧月夜了。」
「因为你身为我的式神却和道满在一起,所以她以为——应该说,是她的人偶以为你倒戈了。」
「这样啊。原来是因为我没发现胧月夜的真面目就是道满,还儍傻地跟她一起组成探险队,跑去伏见稻荷。嗯……」
「本来我才是最该亲自守护那里的人,可是我讨厩稻荷神社,在那里无法充分发挥力量。」
看来晴明对稻荷神社的厌恶程度还挺严重的嘛——光心想。
「于是空蝉构筑了一个结界,让她可以在远处提供气,使人偶自行动作,就算人不在也能保护伏见稻荷。」
「嗯。」
「那些人偶没有生命,只是接受了空蝉的气。说不定有些久而久之就成了付丧神,真的有了自己的灵魂和意识呢。」
「空蝉那么厉害,或许真的有可能吧。可是,你说这些做什么啊?」
「……因为你也许……是我心中产生的幻象。」
「咦?」
光起初还心想:「原来是这样啊!」差点相信。
然后在下个瞬间全身发寒。
难道我过去所有的记忆都是晴明编造的?其实我从来都没经历过那些事?仅是这么想像,心脏就快要冻结了。
当然,只要仔细想想——不,不用仔细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晴明,不要开这么恶质的玩笑啦!」
「你有想过,为什么言灵在这个世界的力量会这么强大吗?」
「不就是因为在平安时代吗?」
「假如你是我藉言灵之力所创造的,一种梦般的产物——」
「我?我当然是我啊!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连你心里在想什么都看不透的普通人耶!而且我的过去还是一大堆帮紫擦屁股的黑历史。很抱歉,我真的是在与晴明无关的世界长大的横滨人啊。」
「…………」
「就因为这样,我才会因为太过在意你,而犯下这次的愚蠢错误啊。假如我是晴明作梦的产物,一定不会这么失败,还被那种无聊的念头困扰这么久呢。」
「光……」
「抱歉,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光按住鼻子,忍下喷嚏。
情绪不知怎地突然乱成一团。
「这次我从都到尾都被道满牵着鼻子走,真是太难看了。好不容易见到空蝉,结果对于你的过去却一个字都没问到。可是看情况,大概也不怎么适合吧……」
当光搔着头这么说时——
「哼。既然你还不死心,我就让你看着吧。」
「咦?」
光突然慌张得连连打喷嚏,被晴明瞪了一眼。
「晴明,不、不需要啦。事情就是因为我不等你回来就急着想找空蝉,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蠢材,我现在这么大方要让你看的意思,就是以免你日后再犯类似的错啊。这都是为了维护平安京的和平,可是——」
「可是?」
晴明递出一样东西。
式王子魔还珠。
「怎么还来啊?」光对于懒得想梗的晴明有些火大。
「光,这珠子真正的名字和你所知的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式王子魔环咒,才是这珠子真正的名字。」
「抱歉,你是说同音异字吗?我听起来都一样耶。」
「是环不是还,是咒不是珠。」
「听起来还是都差不多啊……」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秘宝。」
「这句话好像也听过好几次了。」
「只要我们同时念咒,就能藉珠子的力量融合彼此的意识;当你的意识混进了我的意识当中,就能窥见我的过去。」
「这句话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这术的难度并不低,不过我俩气性相近,现在你体内又有我的血,所以成功率应该很高才对。」
光弄糊涂了——这是刻意重复上次用来骗我的那些话,引诱让我胡思乱想,误以为「看来这次是真的」的高级心理陷阱吗?
「呃……所以说,你接下来还要说——一旦使用,无论成功与否,珠子都会破碎,再也不能用了?」
「就是那样。所以,我真的很不希望用到这个东西。」
晴明的表情变得紧绷起来。
是害怕的表情。
狐耳也微微颤抖着。
突然间——
光发现晴明不是在扯谎开玩笑,不禁坐正。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所以我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让这对珠子碎掉。你懂吗,光?」
「只要我发誓不回去原来的世界就行了吧,睛明?」
「不必了,不发那种誓也行。」
「为什么不必了?」
「……因为假如你成功使用了这对珠子,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会和我结下深重的咒。所以,我一直很犹豫该不该用。」
「咒啊。的确,既然连晴明的过去都看了,恐怕很难说声:『我都满足罗』就跑回横滨去吧。」
「不过,一旦你使用失败,咒就会消失。对你而言,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吧。」
一旦失败,咒就会消失?
光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晴明说出了事实,同时也掺了一些谎话。
晴明其实是想结下那个咒的。
嘴上却说咒消失了或许比较好。
因为心里害怕咒会消失,才事先说出这样的话,给自己退路。
无论等在未来的是何种结果,光都不想伤害晴明。
「晴明。」
「干、干嘛?」
「我想,我跟你之间的咒应该不可能会消失。」
「是、是吗?」
「虽然我水原光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可是自从你召唤我来到平安京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式神了。不知道为什么,打从一开始,我就有预感自己注定会跟你结下这样的咒。」
「小心你事后会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呢。」
「光……」
两人在车棚中比邻而坐。
光一颗。
晴明一颗。
各自将珠子握在掌心。
「晴明,如果需要一个方式来认证我真的是你的式神,一定就是这个吧。」
「……就是这样。假如我能早点拿出勇气,空蝉早就能阻止道满了。」
「现在也还不算晚呀,晴明。」
「……是啊。」
「我们开始吧。」
「……嗯。」
晴明开始咏唱咒语。
光闭上了双眼。
☆
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晴明家的边廊上。
「咦?」
自己的确是在晴明那熟悉的宅邸里。
不过——
他没见过这位坐在眼前静静饮酒,五官像狐狸的男子。
男子似笑非笑,表情古怪。
这位年轻贵族眉清目秀,却似乎缺乏表情。
和晴明有些神似。
「哦?这真是不得了,竟然有人能这么轻易就穿过我的结界啊。」
糟糕。还来不及自我介绍,对方就先开口了。
该以本名自称呢,还是——
「这个,我……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安倍晴明的式神。」
「这样啊,从阴界不小心闯进来的吗?你是用了那个珠子吧?」
「阴界?」
这位贵族不像是坏人。
带点揶揄、讽刺的口吻,还有那狐狸般的笑容,实在和晴明很像。
不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
「我是想看主人安倍晴明的过去,结果……」
「喔?主人的过去?真是个大胆的式神呢。」
「伤脑筋,这里是晴明的家没错,可是感觉上又有点不一样。我到底来到什么地方了啊?」
「认真解释起来恐怕太过艰深,你也听不懂。我就姑且说,这里是和你之前来的世界很像的异世界吧。」
「以前听紫说过,太阳的另一面还有一个地球,是类似这个意思吗……」
「技术不够纯熟的人用了复杂的术,偶尔会打乱世界的界线,造出一条连接界线两边的路。你多半就是从那条路闯进来的。」
「所以说,我迷路了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而且还是超越次元的迷路……?
那我要怎么回去啊,晴明——
不对不对,这些东西一定又是晴明弄出来骗我的,我只是又又又上了晴明的当而已。
快这样说啊,晴明!
「嗯,瞧你一副胡思乱想的样子。很不巧,这都是真的。」
「咦咦咦咦咦?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因为全都写在脸上了嘛。字都浮现在你的皮肤表面罗。」
「咦咦咦咦咦!」
「骗你的。」
这种对话方式,我好像领教过不少次——一阵不悦的既视感侵袭了光。
「麻烦你以后有机会再开这种玩笑啦!我现在一定要赶快回到那个世界去,我该怎么办才好?」
「受不了。那边的晴明真是不成气候,还要我来收拾。」
「你认识晴明吗?」
「也不是认不认识……毕竟我也是个阴阳师嘛。」
「阴阳师!」
贵族啜了口酒,眯起眼说:
「想知道安倍晴明的过去,非得先了解阴阳道和安倍晴明的关连不可。」
「好、好的。」
「所谓的阴阳道,是从前的遣唐使——大学者吉备真备从西方大陆的大唐国带回兵书时,根据他一并取回的道教和多种杂术并融合这国家的风土,所创造出来的独特咒术系统,而那已经是安倍晴明出生前两百多年的事了。」
「这样啊。」
「吉备真备在大唐时,受了一位名叫阿倍仲麻吕的日本人前辈不少照顾。这位阿倍仲麻吕虽然回不了故乡,在大唐国终其一生,不过据说他曾拜托吉备真备回国后,照顾他的家人。」
「一生都在大唐……」
「安倍晴明的父亲,就是那位阿倍仲麻吕多年后的子孙;而阴阳道大家贺茂家,则是吉备真备的子孙。贺茂家会这么轻易就收安倍晴明为弟子,就是因为道祖吉备真备曾经预言,阴阳道将会因阿倍仲麻吕子孙的出现而宣告完成。」
「这个子孙就是安倍晴明吗?」
「没错。」
「吉备真备为什么会留下『安倍晴明将完成阴阳道』的预言呢?」
「因为九尾妖狐。」
「咦?九尾妖狐?」
「吉备真备不只将兵书和道教从大唐带回了日本,还带回了妖狐『九尾妖狐』。」
「他带妖狐回来?」
「是的,吉备真备虽然是个学者,却怀有毁灭藤原家、篡夺大权的野心。他就是为了这样的野心,才从大唐吸收了各种关于作战的必要最新资讯吧。所以,他也仰仗了名震大唐的大妖——九尾妖狐的灵力。」
「他、他打算篡位?」
「其实,吉备真备和藤原家之间的权力斗争一直都很激烈。第一号政敌藤原广嗣从太宰府举兵,却遭吉备真备击败;第二号政敌藤原仲麻吕虽成功将吉备真备贬谪到太宰府,吉备真备却反而将太宰府建为防御要塞,变得更为强大。无计可施的仲麻吕和广嗣一样兴起叛军,可是还是被吉备真备消灭了。」
「我……我学的日本史好像没有这段故事耶……」
「因为最后还是专精于政治的藤原家赢了呀。当吉备真备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帝位时,他的盟友道镜被藤原家谋害而遭到流放,导致吉备真备失势。最后,他只能像只被拔除羽翼的鸟一样挣扎着死去。」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吉备真备是个伟大学者,他善用头脑学习兵法和阴阳术,成为这国家最强的人,所以在沙场上战无不胜。只论征战,藤原家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吉备真备。」
光现在才晓得,以为是用来守护国都的阴阳道起初恰好相反,和以攻克敌人为目的的兵法是同类。
「因此藤原家发誓,再也不让任何学者登上左右大臣之位。之后以学者身分成为右大臣的菅原道真会遭到贬谪,也是因为藤原家害怕他成为第二个吉备真备。可是结果弄巧成拙,让菅原道真变成了大怨灵……不小心说远了,我们的主题是安倍晴明吧。」
贵族微笑着说:
「吉备真备预言阿倍仲麻吕的子孙将完成阴阳道,并不是为了报答阿倍仲麻吕的恩情。」
「那是为了什么呢?」
「吉备真备带回这国家的九尾妖狐,在离开他之后就化为了狐仙,在这国家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后来更爱上了阿倍仲麻吕的子孙安倍保名,就化为人形改名葛叶,与他成亲生子。」
「那孩子该不会就是——?」
「没错,就是安倍晴明。晴明的父亲虽然是人类,母亲却是狐仙,而且还是传说中倾覆大唐天竺的最强妖怪九尾妖狐。所以安倍晴明也是一出生就拥有绝顶灵力的预言之子。若是有意毁灭这个国家,这国家就非亡不可了。」
「…………」
「然而若想成为百姓的守护者,就算是五百年后,这国家都能屹立不摇。要成为散布黑暗的恶鬼还是救世之神,全都在晴明的一念之间。」
「晴明有这么厉害吗?」
「钻研阴阳道的吉备真备,很可能已经达到能窥见未来的境界,所以才放弃了野心,让子孙世代以阴阳师为业吧。」
晴明所背负的咒,原来是那么巨大、沉重吗?
难怪她不会轻易说出口——光抿着唇心想。
「式神啊,你是想用那个珠子看看晴明的过去吗?」
「是的。」
「那么你没有多少时间能待,可别继续浪费了。」
贵族食指轻点薄唇,念出一段咒语。
「这样路就通了。」
「咦?这么快?」
「对我这样的阴阳师而言,施咒只要有个形就够了。」
「看来你真的是晴明亲戚之类的人呢。晴明施咒也能那么快,我就轻松多了。」
「式神,那个世界的晴明就烦劳你照顾啦。她虽然满嘴谎话,但谎话也反映了她心灵的脆弱。她的内心,可是比任何人都还要纤细啊。」
贵族向光深深低头致意。
「没问题!」
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并再次闭上眼。
奕然有种全身被向后拉去的感觉。
「——这次就别再迷路了,快朝安倍晴明的过去前去吧。」
……
……
……
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阴暗民房里的土地上。
身体冰冷。
「我……咦?刚刚和我说话的贵族跑去哪里了?又换地方了吗?」
「旅人啊,你在雪地里昏倒了。」
有人在壁炉边煮着东西。
是个女人。
成年女性。
和晴明很像,只是年纪长了一些。
光很快发现到——
女性头上长了一对狐耳。
狐尾从她和服的下摆露了出来。
一、二、三……
光数了数,一共九条。
九尾妖狐?
难道她就是晴明的母亲?
「是你救了我吗?我叫作光,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葛叶。」
女性说完面露微笑。
笑得好天真无邪。
和人称倾覆大唐天竺的大妖怪,印象完全不同。
就只是个疼爱子女,非常平凡的母亲。
没错。
光还没见过这么符合「母亲」一词的人。
光没见过自己的生母。
说不定,自己的母亲也像这位女性一样呢——他不自觉地这么想。
葛叶的腿上坐了个小女孩。
「娘亲,这个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雪的精灵呢。」
「看起来不像。」
女孩有对红色的眼瞳。
头上还有一双小小的狐耳。
一左一右。
「光公子,这孩子是小女信太丸。」
「……信太丸?」
信太丸跟着将脸别向一边,躲开光的视线。
「这孩子脾气虽然有点拗,不爱亲近人,可是心地很善良喔。」
「啊,不是啦。她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不好意思。」
「说那么假的话是想骗谁呀?可疑的家伙,我不会把娘亲交给你的!」
「哎呀哎呀,信太丸也真是的。」
「放心吧,我的好球带是同年纪的。」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最近,我们这里连年遭遇空前天灾,不是饥荒、瘟疫就是水灾,所以没什么好拿出来招待……若不嫌弃,就陪我们吃这锅菜吧。」
于是光起身来到地炉边,陪她们一起用餐。
(看来我是来到晴明记忆中的世界了。)
不过这里非常清晰、栩栩如生,很难想像是记忆所构筑的世界。
(这个人是来自大唐的九尾妖狐,也就是和日本男人相恋的葛叶吧?所以,这个信太丸果然就是小时候的晴明罗。)
「不要一直看我!」在葛叶身旁啃萝卜的信太丸噘起嘴说。
原来那个晴明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啊——光心里受了不小的冲击。
同时也起了:「我这样进入晴明记忆的世界,真的好吗?就算我神经再粗,也没想过要做这么厚脸皮的事啊,是不是回去比较好?」之类的念头。
不过,光不知该怎么醒来。
而且之前遇到的贵族也提过,没有多少畴间能待了。
「娘亲,萝卜不好吃,可以吃筷子吗?」
「这孩子似乎不懂得分辨什么才是食物,拿到什么就往嘴里塞呢。」
「娘亲,信太丸想吃老鼠。」
「不可以,信太丸!唉,这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信太丸不是人嘛,有什么办法……」
「信太丸,你怎么会不是人呢?」
信太丸头上的小狐耳无力地瘫了下来。
既然是过去的记忆,不管我做什么也不能改变过去吧——可是,即使光明白这点,他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不好意思,在我看来,这样的小孩可能会喜欢吃油豆腐。」
「哦?你说油豆腐?」
「那是什么?」
「就是油炸过的豆腐。府上有豆腐吗?」
「豆腐是有,油嘛……我去看看。」
葛叶离开房间,不久端来一壶油。
接着将油注入清空的锅内,架在火堆上。
「小心烫伤。把豆腐切成薄片,下油锅里炸就行了。」
「真是奇怪的菜呢。」
「在这个时代或许有点怪吧,不过在我的世界,那是非常普通的东西。」
「娘亲,这家伙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想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术把娘亲抓走。」
「信太丸真是的,不会有人来抓走娘亲。」
「骗人。官差都在说京城需要的气不够,再这样下去,京城会毁掉呢。他们一定会来把娘亲抓走,带到神社里。」
「你太多心了,信太丸。」
「他们一定会趁爹出远门工作时,把娘亲抓走!」
信太丸相当害怕。
「好,油豆腐炸好了。」
光将薄切后炸得酥脆的豆腐夹到信太丸嘴边。
「走开,我才不要吃那么怪的东西。」
「吃就对了,快吃。」
「啊嗯……喔喔?这、这个怎么……?」
信太丸的红眼睛发出了感动的光芒。
狐耳也开心得跳来跳去。
「好……好好吃啊——!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太好了呢,信太丸。」
「娘亲,这个好好吃喔!一点都不像是豆腐做的呢!你也来尝一口!」
「光公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觉得食物好吃呢。真是感激不尽。」
「没什么。在我们的世界,狐仙的孩子爱吃油豆腐是很正常的嘛。」
跳动。
信太丸狐耳一竖,躲到葛叶背后。
「喂!你为什么看得出来我是狐仙的孩子?你果然是官差!」
「咦~?才不是呢,你的狐耳和狐尾那么明显,看就知道啦。」
「……你看得见?少骗人了!」
「我就是看得见啊。」
「骗人!你绝对有问题!娘亲,把这家伙也炸来吃了吧!」
「真的有问题吗?我看光公子不是会说谎的人呢。」
「我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够看见信太丸的狐耳。」
「骗人,我才不信!信太丸都完全藏起来了!」
「我又不会告诉别人,不用怕啦。」
「唔……!娘亲,这家伙真话假话都掺在一起说,真的非常可疑啊!」
信太丸旋转握拳的手打了过来,但这样一个小女孩,对光完全造成不了伤害。
光跟着抱起信太丸,扛到肩上。
「真拿你没办法,别闹了。」
「哇——!放开我!」
「我记得,只要拉拉尾巴就会安分一点吧。」
「呀啊——!不准碰我那里——!变态!」
「喔?这个时期的信太丸还不会用阴阳术啊。我就在记忆的世界里,把现实世界中被欺负的分讨回来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受虐儿的可悲思想吧。」
「你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来,油豆腐给你吃,不要吵。」
「喔喔~啊嗯啊嗯……喂,不准乱喂信太丸!」
「对不起。」
「而且一直吃油豆腐这么油的东西,感觉很腻耶。」
「如果用油豆腐包醋饭来吃,可以同时吸收碳水化合物,营养就不会失调了。」
「用油豆腐包醋饭?」
「就是名叫豆皮寿司的神奇料理。」
「嗯……豆皮寿司是什么,和稻荷神有关吗?」
「由来我是不太清楚啦,相传油豆腐和豆皮寿司都是稻荷神爱吃的东西就是了。」
「不管怎样,感觉很好吃呢。」
「嗯……稻荷……」
葛叶的表情突然暗了下来,因此惹来信太丸的不安,问了声:「娘亲?」葛叶却微笑着说:
「我从来没见过信太丸和他人这么亲近呢,就像信太丸多了个哥哥一样。」
「这样啊。不过我正在旅行,无法久留就是了。」
「……咦……?」
「喂,不要用尾巴搔我鼻子,会害我打喷嚏。」
「哎呀,那真是可惜呢。光公子打算往哪里去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对。其实我还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这样在各个世界旅行。只能说——」
「请说。」
「我是因为希望和某些人结咒而旅行,我有这种感觉。」
「你说咒吗?」
「或许说成『结缘』会比较好吧。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家人,总觉得自己缺少了连结找和这个世界的缘分。假如没有被人需要的感觉,我大概已经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或许我就是这么缺乏归属感的人。」
「哎呀……」
「有一个叫作紫的女孩子,就像是我的妹妹。因为有她在,我才和这个世界勉强有些连结,可是我就是觉得还缺少了点什么。不知道是我想太多还是太贪心,或者是我出生的世界原本就不是我该存在的世界。有一天,我就突然跑到陌生的世界来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反而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要像这样到处旅行。」
「你的表情好孤单啊。」
「娘亲!他一定是故意装成这样来欺骗娘亲的感情!」
「信太丸,这种话不可以乱说。你应该也知道孤单是什么感觉吧?」
「唔……对不起……」
光轻轻摸了信太丸的头。
却惹得她大喊:「不准乱摸!」脸上还被信太丸踢了一脚。
「痛死人了。」
「那么光公子,你遇见需要你的人了吗?」
「可能遇见了,只是咒应该还没有结下。我想那个人应该背负着很沉重的过去,现在的我还太年轻,无法治疗那个人受伤而封闭的心;所以我才会像这样怀着对自己的不满,漫无目的地乱走——」
就算这里是晴明的记忆所构成的虚拟世界,我也对葛叶说太多真心话了吧——光不禁心想。
但话语仍不断涌出心中。
「或许有些人认为能够远离尘世、独自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属于那种人。不过那个人不一样,其实已经厌倦孤独、想和人结咒,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直率地说出:『庭里的梅花开得好漂亮,今晚的月色真美』等真实感情的人。虽然那个人老是用谎话把我弄得团团转,可是我就是知道。」
「那位名叫紫的女孩,对光公子而书是妹妹、是家人,可是那个人——似乎不太一样呢。」
「我也不晓得,大概吧。」
「说不定你已经爱上那个人了呢。我也是在恋爱之后有所改变。」
「恋爱?」
「就是那样。」
「……难道……所以我才会这么难过吗?」
「唔……!喵——!不要拉我的尾巴啦!」
「啊啊,烦死我了烦死我了。我拉我拉我拉。」
「喵啊啊啊啊!救救我啊,娘亲!这个人好变态喔~!」
「哎呀,想不到信太丸这么喜欢光公子呀。」
「我哪有!要被抓走了啦!」
「啊。对不起喔,信太丸。不小心就拉上瘾了。」
「放开我啊,笨蛋——!小心我吃了你!」
「我这种年轻人的肉只有嫩而已,里面完全没有油花,一定不好吃喔。」
唰一声,信太丸在光的脸上抓出五条红线。
……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
葛叶将油锅收拾干净,站起身说:
「我家主人差不多就要从外地回来,可是雪这么大,恐怕会耽搁了。」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出去接他吧,葛叶夫人?」
「我到堤防那边看看就好了,不用担心。」
「这个……这种话实在不太吉利耶,在家等他吧。」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信太丸?」
「……唔……?」
信太丸已经枕着光的腿睡着了。
她揉揉睡眼,抬头看着葛叶。
「万一娘亲出了事,你要上京投靠贺茂家,知道吗?」
「……娘亲?」
光以「感觉真的会出事啊」为由尝试阻止葛叶好几次,葛叶却只是微笑着说:「不必担心。」摸了摸信太丸的头——就出门了。
这时,夜空已微微发白。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光和信太丸都捏着豆皮寿司,等待葛叶回来。
但就是等不到人。
「娘亲怎么……怎么还不回来啊?」
见葛叶迟迟不归,信太丸再也坐不住,拉开家门就跑了出去。
「等等啊,信太丸,我陪你去!」
光也紧迫在后。
信太丸很快就穿过了信太森林,来到河边。
白雾之中。
葛叶的身影就兀立在河的对岸。
「娘亲要走掉了啦!」
光赶紧从背后抱住嗪啕哭叫的信太丸。
否则她就要跳进河里了。
在这天寒地冻的银白世界。
河水冰冷得就快结冻,且流速湍急。
一旦落水,年幼的信太丸是捱不住的。
「放手!娘亲!娘亲——!」
「冷静一点,现在你下水等于自杀啊!冷静啊,信太丸!」
「娘亲要走了啦!我不要——!」
「我帮你过去看看,你先在这里等我。」
光摸摸信太丸的头安抚她,几乎同时,葛叶开口说:
「……信太丸,为了唤醒这片垂死的大地,娘亲非得成为御灵不可。」
光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御灵。
她说御灵?
「娘亲现在就要上稻荷山成为御灵,以弥补稻荷神的灵力,化解这个国家的危机。其实,娘亲是和朝廷承诺,当有此需要时必须成为御灵,才能继续以人类的身分在这里生活的。」
「娘亲……我不要——!」
难道——
稻荷山。
伏见稻荷——不同于三尊主神,另外在命妇峰祭祀的神秘御灵——
晴明之所以那么讨厌稻荷神社,在伏见稻荷使不出力量的原因——
(是因为命妇峰的神秘御灵就是葛叶吗!)
光的脑中,关于伏见稻荷和晴明的关键连线终于接上了。
同时,晴明难以言喻的悲伤,透过信太丸的肉体流入了光的心中。
葛叶在河对岸,语气温柔地向信太丸晓以大义:
「如今的天灾,都是大地不堪人们恣意污染而发怒反扑所致。守护京城的天龙、地龙、海龙全都即将死绝。再这样下去,这里很快就会成为无法住人的死亡之岛。现在有能力保护百姓性命的,就只有娘亲一个而已了。」
「娘亲……!」
啊啊。
我做了什么事?
我竟然挖开晴明的心伤。
光用力抱紧不停哭叫的信太丸。
死命站稳双脚,不让信太丸冲进河里。
「信太丸。当初娘亲是受了吉备真备的恳求,才从大唐来到这里。原先是来助他达成野心——」
「娘亲!」
「可是娘亲在遇见你爹之后,就选择了另一条路。信太丸,娘亲有你陪伴的这些时日,真的快乐得有如美梦一场呢。」
「不要走啊,娘亲!不要丢下信太丸一个人……!」
「为了保护人们的性命,一定得有人成为御灵,来取代这国家衰弱不堪的古老神只。」
「那就让信太丸成为御灵吧!所以娘亲——」
「不行。你生来就是人,将来也要继续作人,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我不需要继续作人!」
「娘亲不准你任性。你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活呢。那会是一段长得难以独自生活的岁月。」
「娘亲,你不要走!村人都说信太丸是狐妖的孩子,完全不想靠近信太丸啊……这样教信太丸要怎么当人……?」
「孤独会慢慢侵蚀你的心。假如长久岁月间都是独自渡过,你的心将会化为恶鬼,就像娘亲化为妖狐的时代一样。信太丸,娘亲要你和人们结缘,继续活下去。」
我要带她回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葛叶回来。
光知道这只是过去的记忆,只是虚假的世界。
然而,他还是一心希望将葛叶带回来。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信太丸……」
「求隶你啊,光!快去救娘亲回来,带娘亲回来啊!」
「知道了!」
光立刻向河里一跳——
可是办不到。
用来使力的双脚,正从脚尖开始消散。
连站也站不住。
就这么跌了个踉跄。
「可恶!怎么在这种时候……!」
看来是时间到了。
意识就要回到现实。
离开这个世界。
「光!你的脚……!」
「再等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让我……让我留在这个世界啊!」
「连光都要走掉了……我不要,我不要……!」
信太丸紧抱着光大声哭号。
「……光公子,信太丸就托你照顾了。」
葛叶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漫漫浓雾之中。
自己完全帮不上忙。
她就这么走了。
无力挽回。
至少,自己该设法弥补信太丸撕裂的心。
(我也能运用言灵的力量吗?)
信太丸在光的怀里嘶吼,脸上挂着红色的泪痕。
「信太丸要烧光整座稻荷山,把娘亲救出来……!」
信太丸体内的气逐渐发黑。
失去葛叶的悲伤,化为了愤怒。
「我才不要当人——!」
「听话,继续当个人吧,信太丸。」
我也能运用言灵的力量吗?
「信太丸要化为恶鬼!化为恶鬼,毁灭人的世界!」
「听话啊!」
「光,你也要离开信太丸了吧?」
「这……」
「你根本不会留下来吧?」
「我……」
「爹也不会回来的,他一定是被人留在很远的地方了。信太丸变成一个人了,只剩下一个人了!」
光尽全力紧抱信太丸。
「来不及了,我要变成恶鬼了!」
「冷静啊,信太丸!」
「光,你要是想拦我,我就把你也吃了!」
信太丸一口咬住光的肩膀。
牙齿扯破皮肤,刺进肉里。
而光——
并没有放手。
他仍然抚摸流着血泪,哭叫不停的信太丸。
「信太丸,我一定会再回来的,我跟你保证。」
「光……」
信太丸恢复了理智。
看着光肩上的伤,浑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其实我是你的式神。」
「式神?」
「你不会变成恶鬼。你以后会到京城的贺茂家门下修习并成为阴阳师,然后召唤出我这个式神。」
「骗人,你骗人!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我有证据。就算你把血流到我的体内,我也不会死。」
光伸手沾了点信太丸的血泪,抹在肩膀的伤口上。
「不可以那样……不行啊,光!」
看来信太丸曾遭遇过类似的体验。
「就算是爹,也在摸到信太丸的血时,差点就死了啊!」
「不用紧张。」
光的肩伤——
抹过信太丸的血后慢慢阖上。
逐渐愈合。
「……啊……」
「绝大多数的人,一旦染上你的血都会中毒而死。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反而带给我力量。我有一次差点死掉,是你——未来的你把血分给我,救了我一命。」
在光怀里挣扎的信太丸,看见自己的血所引起的奇迹后,突然安分下来。
「你看。伤都好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
「这都是你的力量。你不可以把这种力量用来伤害人,否则连你自己也会受伤。」
信太丸一度——
因失去母亲葛叶而差点化为恶鬼。
但现在只是个幼小的人类女孩。
并眼带泪光地抬望着光。
「……这是梦吗,光?信太丸在作梦吗?」
「这是梦,也不是梦。」
「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合呢?一定是信太丸不想变成恶鬼了,才会作这种梦吧?」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式神,我向你保证。和我结咒吧,信太丸。」
「……我才不信。」
「可是你的表情完全相反耶。现在的信太丸还不太懂得怎么骗人呢。」
「……唔……」
「信太丸,我们现世再见吧。」
信太丸轻轻颔首,细小的双手绕上光的脖子。
尚且幼小的狐耳,一顿一顿地跳动着。
光闭上了双眼。
……
……
……
☆
回过神来,光发现自己已经睁开眼睛。
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里。
正对面的位子上,坐的是晴明。
脸上挂着微笑。
光凝视着这样的笑容,不自觉流下泪水。
自己是哭是笑,分不清楚。
「术成功了呢。」
光摊开握着珠子的手。
珠子已经成了碎屑。
「晴明?」
「你守住承诺了呢,光。」
「承诺?」
「你刚才不是和幼时的我约好了吗?」
「我看到的,只是你记忆里的世界而已吧?」
「不是,你是直接跑到过去的世界了。时间虽然短暂,但那珠子拥有的就是这样的力量。」
「过去?真正的过去?」
「我以前说过,在我召唤出你之前,还没有人类男性见过我的尾巴吧?事情可能不是那样子。」
晴明将她白皙的手按在胸口。
珠子的碎屑从她掌中流泄而下。
「失去母亲之后,绝望至极的我,开始怀疑与你结下咒的这段过程或许只是幻觉。当时你的一言一行都来得太过巧合,让我觉得太过幸福,简直像是一场梦。」
「晴明……」
「我会召唤你作式神,也一定是没有勇气确认自己的记忆是真是假。我所召唤出来的你,样貌、语气和态度都和记忆中的你那么地相像。让我一召唤出来,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迎合现实,在无心之中将你的样貌覆盖进记忆里去了……」
「那么,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时常拿出那对珠子,是因为——」
「因为我想确认我的记忆,可是我又很害怕一切都是假的。」
这么一来——
我在过去的世界见到的,是真正的晴明吗?
我和真正的晴明结咒了吗?
「你不气我骗你和我结咒吗,光?」
光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那是梦,也不是梦。
我将信太丸——幼时的晴明,从化为恶鬼的不归路上……拉了回来。
「晴明。无论那是记忆世界或真实的过去世界,我一定会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呃,如果知道那是过去,说不定会不敢说『和我结咒吧』这么丢人的话吧……」
「…………」
「不过,我想我还是会那么说。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实,我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晴明变成恶鬼。」
晴明又滴下滚滚泪珠。
「光……」
狐耳突然瘫软下来。
晴明心中充满了悲伤。
但不是因为和光在过去结下了咒。
「前鬼和后鬼的诞生,或许就是因为我没能相信你的承诺,耐心等候的缘故。」
没错。
还没完。
晴明的伤还没愈合。
「原谅我,光。都是我太胆小了。」
「从我离开你到在平安京重逢的这段日子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吧。」
「……如果我能一心相信你,相信自己而耐心等候……如果我能更早一点拥有确认过去的勇气,没要你去问空蝉的话……」
「晴明。比起改变过去,改变未来要容易得多了,因为就算没有珠子也可以嘛。」
光握紧晴明颤动的手说:
「晴明,我是你的式神喔。式神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
「光……」
「我们一起降伏前鬼和后鬼吧。你一定办得到。」
「我不敢那么肯定。」
「你一定办得到,所以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你的面前呀。」
晴明已经不哭了。
「谢谢你,光。」
她的红色眼瞳闪着感动的泪光,欣然微笑。
多么美的笑容啊。
难以言喻。
若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笑容,我什么事都能办到,我不会再被自己是为何而生的问题迷惑了——光在心中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