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谱至极的恶心感,以及仍感疲惫的一觉醒来,他觉得全身发痛,但还是睁开了眼皮。他没听见原本已经设定好的闹钟铃声。他慌张地发现自己「该不会是睡过头了吧?」但资讯紧接著就一个个地进入他的脑中。
他置身在一个石头打造的房间里,天花板很低,石墙上还挂著红色花毯。
屋子里的窗户很小,虽说是大白天,但屋里却显得微暗。屋里深处那座暖炉的炉火正哔哔剥剥地穿透柴薪燃烧著。他所躺的这张床,床单触感很粗糙,还散发著一种稻秆的味道。这不是睡袋的触感。
(怪了……这里不是研究室耶!怎么会这样?)
他感到很困惑。自己原本应该是在研究室里小憩才对,现在究竟被抬到什么地方来了?
「嘿咻!嘿咻!」
床边有位少女,手脚俐落地到处张罗著。
「这里是……?」
他觉得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便开口问了少女。
「法马少爷您被雷击中了!您还记得、还回想得起来吗?」
少女把脸凑了过来,很担心似地盯著他看。
「当时我还以为只是因打雷而亮了一下,结果您就倒地不起了……您能清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雷击……」
「我不记得自己有走出研究室,怎么会被雷劈中?在哪里发生的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疑问。
这位年约十岁左右的少女,对他天真可爱地笑著。她表示自己亲眼目睹了雷击现场。
少女身穿朴素的洋装,上面搭著一件白色的围裙。一头美丽而有光泽的粉红金长发,滑顺地披挂在肩上。她的头上端正地戴著一顶白色的帽子,一双碧眼彷佛可以勾魂摄魄似的,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女。想像力贫乏的他,只觉得她是不是在玩角色扮演。
(我走出研究室、被雷击中之后,是这个在玩角色扮演的少女救了我吗?)
他连忙想起身,但全身瘫软的肌肉却由不得他这么做。
「不,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你是谁?」
听了这句话,少女脸上的笑容便随之消失无踪,改用很落寞的表情对著他说:
「您该不会连我也忘了吧?说、说得也是喔!毕竟您可是被不寻常的蓝色闪电击中了嘛!说得也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被雷击中了?)
他还无法理解自己「被雷击中」的这个状况。因为他根本没有走出研究室,不可能会被雷击中。不过看来她并不清楚详情。
「我不能一直像这样待在这里,得赶快回大学去才行。」
「您说的大学,指的是帝国药理学院吗?」
「啊?」
「看来您的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呢!」
她清了清喉咙,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微微拉起了裙襬,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那么,就让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奴婢夏珞特,请您像平常一样叫我珞缇。我的妈妈受雇于老爷,而我从小就跟著妈妈一起在这座宅邸里工作。有任何需要,请法马少爷尽管吩咐喔!」
听起来她们母子两人好像都在这座宅邸里工作。正当他心里还在想著「让小孩当奴婢怎么得了?这样会被警察抓走」的时候,他又被叫了几声「法马少爷!法马少爷!」,像这样被叫了许多次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一件事。
「你说的法马,该不会是在叫我吧?」
(什么嘛!听起来真像是哪家药厂的名字。)
他的感受有点复杂。难道这是素昧平生的少女刚刚才帮他取的绰号?
「是的,您是法马·梅德西斯少爷。」
梅德西斯。
他觉得这个发音听起来好像中世纪佛罗伦斯的统治者——梅迪奇家族的法文念法。「况且我明明长得一副日本人的模样,到底是把我跟谁搞混了啊?」他花了点时间,将心中的疑问一字排开,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实。
「可以让我照一下镜子吗?」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她并没有认错人。
「您的脸没有受伤,没事的。我这就去拿镜子过来。」
其实根本不用专程照镜子,他的身体和以往不同,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光看手掌、手臂和脚,就知道它们长得都太小了。这个身体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孩子,而且种族似乎也不一样,他的皮肤并不是黄种人的肤色。
「哇!」
他对著手持镜仔细一瞧,镜子里有个金发碧眼、五官端正的白人少年,愣愣地望著他看。他不由自主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骗人的吧?这个是我?」
他硬逼自己那副不听使唤的身躯从床上坐起来,凑近窗边往外看。
让人联想到欧洲的异国街景,映入了他的眼帘。稍远处有一条大街向外延伸,身穿复古服装的人们在街上熙来攘往。街上有马车驰骋、有热闹的市集,钟楼传来了钟声。窗户正下方是一片广大的庭园。
「今天是在办角色扮演嘉年华吗?」
「您在说什么?这是平常的帝国街景啊!」
「帝国?」
「是呀!圣佛尔波帝国。」
地球上没有这个国家。
「今年是西元几年?」
「是一一四五年,不过这不叫做什么西元。」
他的嘴巴无力地张著。
珞缇担心著已呈现呆滞状态的他,便悄悄地走近他身边,从背后「啪啪」地轻轻拍了他几下。
「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您整个人都僵住了。」
「对不起,我有事。」
(如果这不是梦境的话,那我是已经转世了吗?)
他以往从不相信有所谓转世之类的非科学现象,但当他换成了别人的身体、成了当事人之后,也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转世啊……我是怎么死的呀?是过劳死吗……我想应该是吧。)
他想不起自己的死因原委,但他马上就想像到自己应该是过劳死,因为他的工作时间确实就是过长到了如此地步。就像他所记得的最后一段记忆里,女助教曾经说过的一样,他已经超过了人类该有的工作限度。
因为他过著的是以睡袋为床的生活,所以冷静地计算一下他的工作时数,会发现一天应该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了吧?话虽如此,但这并不是职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不限时工作,才会伦为完全不顾自己身体的工作狂。
(我不记得自己死亡的那个瞬间,不过这么说来……)
他记得最后一次在研究室的沙发上沉沉睡去之后,好像作了一个梦,梦到他的自我离开了肉体,返回到了宇宙的尽头。接著,他在时间冻结的空间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才又被人叫醒,然后变成了一颗流星,落入了这个世界里。流星抵达地表之际,化成了一道雷电……说起来他的确是有这段难辨真假、朦胧如梦般的记忆。
(究竟到哪里是梦境?又有哪一段是现实?)
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伟大的存在让他转世投胎。
自己已经死了。
然后又再转世投胎——他已经觉悟到自己必须放下、必须接受这件事。
(不行!我就是放不下!)
但他还是无法舍弃内心当中的一丝希望,希望这会是一场梦。
(拜托!一定要是一场梦啊!我生前留下的那些数据,还没写成论文啊!)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对前世还充满著眷恋。
他想起了「真实性检验」这件事。这是个确认当下所发生的现象到底是不是梦境的方法。要先屏住呼吸,如果是在梦里的话,就不会觉得难受、还可以继续呼吸下去。然而,一分钟之后,他就差点喘不过气来,拚命猛咳。
「咳〜!咳、咳!」
他正经八百地屏住呼吸,但是却有个粉红头发的少女切进了他的视线范围里。
「您在做什么呢?您的游戏看起来很好玩呢!」
珞缇带著天真的笑容望著他。尽管他觉得奴婢这个身分,给人一种带有悲惨遭遇的印象,但珞缇的个性却出奇地开朗。
「不,我这不是在玩,虽然看起来确实是像个游戏。」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这表示我被雷击中之后,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他不禁抱住了头。接著,马上有一双少女的纤细手心,扶在他的手臂上。他这才发现到,法马的双手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这双手臂是怎么回事!?」
「啊!法马少爷!不能突然乱动啊!您会不会痛?」
「这个可以拿掉吗?我觉得有点刺痛。」
「该怎么办才好呢?法马少爷,您觉得呢?因为我对药不太瞭解。」
「我拿掉啰?」
解开绷带,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涂著红黑色的软膏。他拿起绷带擦掉软膏,才发现自己从肩膀到上臂,布满了被雷电烧灼的烧烫伤,而且两只手臂上都是,令人怵目惊心。
珞缇看到他的伤痕之后,用双手捣住了自己的嘴,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哇!好像药神大人的圣纹。」
她对著伤痕,做出宛如祷告似的动作。望著珞缇这副模样,他感受到一股坚定的信仰。
「你为什么要祷告?」
「既然雷击的伤痕看起来像圣纹,应该就是药神大人保佑您了吧?所以我刚才向药神大人献上了感谢祷告。」
珞缇泪眼汪汪地说,真是可喜可贺、这都是神的庇佑。看来珞缇相信这个叫药神的神。她是药神教的信徒吗?他的脑中充满了疑惑。
「如果是因为雷击而留下了伤痕,我想它们应该是由于雷电窜过皮肤的烧烫伤,所造成的利希滕贝格图。」
他决定要在衍生出莫大误会之前,先澄清这个误会。
一般在遭受雷击的生还者当中,有时会留下看似神秘的雷电状伤痕。只要在同样的情境下受伤,不管是谁都会这样。至少在地球上是的……
「什么?」
「呃……不、该怎么说才好呢……」
珞缇笑笑地撇著头,所以他改口说是「雷电通过的痕迹」。但她却坚信这是受药神祝福过的圣印,毫不怀疑,还说被雷击中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存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他可以理解珞缇所说的话,便把自己那番不识趣的话草草带过。
「啊!对了!我带了一些甜饼乾过来,请您尝尝!吃了之后心情应该会平静一点。」
珞缇拿出一些像威化饼似的东西,还有一个空银杯,摆在他的面前。
「看起来很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吃吧?」
「不行!奴婢怎么能吃这种为主人准备的高贵食物。」
尽管珞缇嘴上这么说,但她的口水已经快要滴下来了。看来她的情绪很坦白地写在脸上了。
「你不用客气。就很多层面来说,我现在的情绪很激动。」
「嗯,既然法马少爷坚持、坚持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只好作陪了!」
在这个世界里,饼乾似乎是很高贵的东西,佣人们很难得有机会吃到。正因如此,珞缇的喜悦之情简直无以复加。
「要再吃一片吗?」
「不,这怎么行!您坚持要我吃吗?很坚持吗?」
珞缇吃得实在太津津有味了,他也很想再看一次珞缇开心的表情,便把一半以上的饼乾都分给了她。光是看著珞缇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他就觉得自己得到了抚慰。
「好吃得脸颊都要融化了……啊!法马少爷,您渴不渴?您的神术应该还可以正常使用吧?您生成出来的水可以分给我喝一点吗?法马少爷变出来的水实在是很好喝啊!」
珞缇拿出一个粗制滥造的木杯,一边拜托著法马。
「你在说什么啊?水?神术!?」
他差点破音。既然转世投胎成了别人,就得要学会这个世界的知识、适应这个世界,才能够存活下去。他知道自己必须顺著珞缇的话说,但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您是位水类神术的能手,您该不会忘记神术了吧?」
她还补了一句「您分明就很得心应手的呀!」渐渐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如果我就此再也无法施展神术,那会怎么样?」
「我很不愿意这样想……」
根据她的说法,会施展神术是贵族阶级的象徵,如果无法施展神术,就不会被认定为贵族,届时将会被从宅邸撵出去,被放逐成平民。
「我会保守秘密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欠您一份赏赐饼乾吃的恩情!啊,这可是大恩大德呀!」
珞缇挥舞著双手,闭上眼睛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
「你不必记著这种恩情啦。我该怎么办才好呢……能不能让我独处一下?我会试著回想一下那个叫神术的东西。」
与其说是为了回想才要独处,其实他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厘清一下状况。
「说得也是,那就请您慢慢静养……对了,法马少爷您曾经说过,水的生成是要在心里勾勒出水的样貌才能发动,接著水就会自然从手中涌出来。这值不值得您作个参考?」
她留下这番宝贵的资讯之后,说要去洗衣服和采买别人交代的东西,便走出了这个房间。
◆
「啊……真是伤脑筋啊!」
要是被旁人发现自己不会使用神术,就会被撵出宅邸,最后落得没饭可吃、在路边饿死的下场吧?万一真的会被撵出宅邸,那就得在陷入困顿之前想个办法糊口才行。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什么呢?万一碰上了战争,我得要上战场去吗?法马一想到这里,心情便沉重了起来。就这样,他决定奋力一搏,要努力找回他的神术。
「水……!」
他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比出碗状的双手上,脑海里想像著水。
水。身为一位日本的药学学者,他对水分子的瞭解甚深,从它的化合物的特性、到分子的状态等等,他样样精通。然而,现在这些知识能派得上什么用场呢?
(不管用吗?)
从想变出水到现在,他觉得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流让手臂发热的关系,他手臂上的伤痕开始起了变化。当他注意到的时候,伤痕已经散发著蓝白而强烈的、犹如霓虹灯似的光。
(发出这个光是怎么回事?)
紧张和惊讶,让法马的双手渗出了汗水。就汗水而言,这样的量相当可观。
「汗……不对,是水、是水啊!?」
水汩汩地涌出。这些水与其说是来自他的体内,其实感觉更像是召来了异次元力量似的。他心想不能把房间弄得到处都是水,便急忙走到窗边,把手往外一伸。就在他松懈下来的同时,手上如喷泉般喷出了大量的水。
「停啊、停啊、STOP!给我停止!」
他不知道该怎么停止出水。总之,他先把水的想像从脑海里完全抽离,水的生成才总算告一段落。
「呼……总算停了。」
法马松了一口气,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法马少爷〜!」
他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高音水润饱满的声音。往窗户下方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珞缇在药草田里抬头挥著手。珞缇抬头看著他,展现了稚嫩、纯洁的笑容,对他挥著手。
「那些水,该不会是……您想起来了呢!」
「对不起,水把你打湿了?」
「把我打湿了!好凉快、好舒服喔!我换件衣服就马上过去。」
珞缇开怀地笑了,说这是天降甘霖,帮院子里的药草浇水了!她为法马的康复感到欣喜,完全不顾自己已经全身都湿透了。法马心想,她真是个好孩子呀。
「太好了。不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才一放松,法马就渐渐害怕了起来。他对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荒诞无稽的事,感觉已经超越了讶异,直达可怕的地步,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手里会冒出水来耶!以一个人类而言,这太诡异了吧!」
(人类拥有从空气中凝聚水蒸气的能力?但那些水是从手里冒出来的……况且就份量来看,这些也不是体液。)
他再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逻辑。
「异世界的人是运用什么样的原理,才变成这样的啊?」
法马把头从窗外缩了回来。他明白地体认到,或许这里真的是个运行著不同物理法则的异世界。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能力只能变出水来吗?」
他愣愣地望著那双简直不像属于自己的小手。
只要在脑海里专注地想著水的结构式,就能生出水来……他总觉得这不一定非得要是水才行。
「如果能够藉由想像来变出实体,那其他化合物应该也可以做得出来吧?」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床边放的那个银杯上。
「来试试看吧!」
当餐点被下毒时,银餐具能够即刻变色示警,所以在地球上,身分尊贵的人都用银制餐具。
他拿起了杯子之后,把脑中的某个想像灌进银杯里。这次灌注的力道,比刚才要来得节制许多。结果,杯子碰到某种化合物之后,马上就开始变黑了。这证明他生成出会让银出现反应的硫化物。
「……可以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办?杯子变黑了。」
弄脏珍贵的餐具,会给珞缇惹麻烦,说不定还会害她蒙上下毒的嫌疑?
「消失、消失!『硫化物』给我消失!」
他下意识地抓起衣服的袖子猛擦银杯,还一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结果原本吸附在杯子里的硫化物,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消失,杯子又恢复了银原本该有的闪亮光泽。这不是因为擦过而消失的,是这些黑色斑点自己凭空消失了。
(消失了!?)
法马把杯子丢了出去。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出物质,再把它消灭?怎么可能!」
而在他重复变出硫化物、再将它们消灭的过程当中,他确实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
这次他不做剧毒,改做砂糖舔了一下,味道很甜。
他又试著做盐出来舔了舔,味道很咸。
做了铁块,尝起来是铁的味道。
做金块,咬下去会有牙印。
他还试做了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想像出把多少量送到手里,就会变出多少物质。
「真的假的……」
法马对眼前接连出现的奇迹感到惊愕不已,他过去所累积的常识实在追赶不上这一切。但是,无法明确勾勒出结构式的东西,也就是过于复杂的东西,是无法变出实体的。
用左手做出来的东西,可以用右手消灭。
左手负责创造,右手负责消除。
就算不是由他变出实体的东西,只要知道元素组成,就能够把它消除掉。换句话说,就连出现在一旁的东西,只要它是单纯的化合物,都可以消除得掉。而且看起来地球上有的那些元素,性质还是跟原来的一样。
「太……太神奇了!」
尽管他不知道原理为何,但自己拥有物质创造能力和物质消除能力这件事,看来应该是错不了了。
「会用神术的人,大家都是这样吗?」
他也不认为这些事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会。
「我还真想把这种能力带回日本去,分析个中原理呢!」
要是这种能力在日本也能够使用的话,想必当初自己的那些研究,一定会有更长足的进展。
那项研究是如此,还有这个研究也是。
找出这种能力的原理之后,或许能够把它做更有益的运用。不管是稀有金属,或是难以合成的化合物,都能够不计成本地创造出来——他就是这样,总是只想到工作的事。
「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吧?」
痴心妄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全身虚脱,望著自己的双手。接著,他发现了一件事。
「嗯?这是什么?」
他的左手手腕上,写著他在研究室用那套仪器跑完检测的时间。「RUN4 3:42」的字样,像是从镜子里映照出来一般左右相反。除了左右相反之外,这些字就是他在研究室里写下的最后一笔纪录,原封不动,正是他的笔迹。
(哇……这是我的字耶!)
法马看了这些数字,一股乡愁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仍和地球有所联系的唯一证据,就在这里。
「不过,我应该是写在右手手腕上才对吧?我是个左撇子啊。」
用水性笔写下的纪录,稍微摩擦一下皮肤后就晕开不见了。和地球之间的连结消失,是多么教人怅然的一件事啊!
(我的的确确是个从地球来的地球人。可是,现在恐怕只能打消回去的念头了……)
他连这个世界是在哪个宇宙里都不知道。而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即使他对地球有再多眷恋,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应该调整心态,好好融入这个世界,忘了前世的事吧!」
他只好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里活出新的人生。
◆
「您能施展神术真是太好了!这下子您也可以先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了吧!」
被法马淋得全身湿透的珞缇,换上了发配给她的工作服之后,像是急著闯进来似地回到了这个房间里,雀跃地准备更换床单。在这个世界里,即使是上流家庭,床铺也都只是在箱子里铺上乾草、再盖上床单而已,朴素得很。床垫和弹簧床的发明,看来是时代再晚一点的事。
「谢谢你,床单我自己会铺。」
法马觉得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处理,便接下了床单,打算自己铺床。珞缇「咦?」了一声,吓得全身都僵住了。法马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合常理的事?于是便放下了手中的床单。
「怎么了吗?」
「不行啦!怎么可以让法马少爷自己铺床单!我妈妈会骂我啦!这可是我的工作,请您到那边去休息,好吗?」
「唔……呃……这样啊?」
她说她就是做这些事才有薪饷可领,希望法马不要插手帮忙。但珞缇没忘记表达她的谢意,她深深地一鞠躬,说很高兴法马有这份心,她很感激。
「法马少爷,您找回了您的神术,真是太好了!其他事情会再慢慢地想起来的!」
珞缇一边动手把法马的乾净衣物放进抽屉里,一边哼起鼓励法马的歌曲,歌声相当悦耳。
「我曾经产生一股念头,担心法马少爷要是无法使用神术该怎么办,我还真是个大笨蛋。」
「对了,这个家的家业是做什么的?」
珞缇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立正站好,摆出了一点架势,语带骄傲地说:
「梅德西斯家历代都是宫廷药师。」
历代都是药师。
法马心想:既然拥有变出实体物质的能力,即使这里的物理法则和先前的世界不同,至少他还具备科学和药学的知识。或许地球与异世界之间,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法则,但只要适应一下,应该不成问题吧。
(总之,应该是不至于没饭吃了吧。)
之后,法马在珞缇的协助下,专心致力于掌握现况。
听珞缇说愈多关于这个家族,以及这个世界的事,他愈有一种印象。
(怎么好像古代的法国啊?)
从语言到文化、服装等,无不让人想起中世纪到近代的法国。
昵称珞缇的夏珞特,是高阶佣人(侍女)凯萨琳的女儿,是位平民。
她的妈妈负责照顾法马,而珞缇则是跟著妈妈出入法马的房间。珞缇五岁就开始在这座宅邸里工作,到现在她已经九岁了。或许是因为当奴婢的年资够久,所以看起来有著超龄的成熟感,会说敬语,动作举止也很优雅。
她虽然有点黏人,但经年累月的磨练,让人可以从她的每个动作当中感受到气质。
「偷偷问你一下,有没有人逼你工作?有没有被压榨或挨打?平常都吃什么样的东西?有没有吃肉或吃鱼?」
法马问了她这些问题之后,她嘟起了嘴巴。
「您为什么会这样问?老爷让我过得很不错呀!」
法马心想她应该不敢说主人的不是,便又接著说:
「你不想拥有自由吗?不想去学校上学吗?」
「您对我真好。不过,宅邸里都有教我读书写字,也有给我休假,我很满意目前的待遇,甚至只想待在这座宅邸,哪里都不想去。」
法马一听到奴婢,就想像他们过的是血汗工作的生活,但其实这是一段待遇满不错的雇佣关系,而她们母子俩看来也都是愿意接受这些待遇,才会在这里工作的。这里包吃包住包穿,还会另外发放薪水,做的工作既不是粗活,而且还有休息和午睡时间,所以她说在这座宅邸里工作并不辛苦,再说这里劳工的权益也颇有保障,随时都可以自由辞去宅邸的工作。
「这样啊?那就好。」
「是的!请您一如既往,不吝关照奴婢!要是我被赶出宅邸可就伤脑筋了。」
「彼此彼此,请多指教。」
据珞缇表示,整座宅邸上上下下,布署了以总管和管家为首的近百位佣人。
整座宅邸以全石材打造成马蹄型,设计上像极了巴洛克与古典之间的过渡期样式。尽管它已经是座很老旧、让人感觉很有历史的宅邸,但管理得宜,依然是美轮美奂。
「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家里的事?」
「我很乐意!」
法马先向珞缇请教这座宅邸的结构。
整栋建筑有三层楼,加上地下仓库和阁楼,建地面积号称几乎可与一座小城堡匹敌。
一楼是玄关大厅、会客室、宴会厅、餐厅。
二楼是老爷、夫人、孩子们的房间,还有老爷的书房兼办公室。
法马的房间位在面对中庭的二楼。
三楼是总管和管家们的房间,还有图书室、储藏室,以及药草储存库。
佣人们则是住在隔壁楼的房间。
由于整座宅邸太过广大,还有不准大家开门的房间、主人才能进出的房间等等,所以珞缇说她也不是所有房间都去过。
「还真是个名门啊……」
「是的!这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大宅邸,屋龄已有两百年以上。」
珞缇不管回答什么,态度都很开朗俐落、天真无邪。
「我可以问问我自己的事吗?」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都请尽管问。」
「我的名字……里面有药品(Pharm,法马),又有医师.药师(Médecin,梅德西斯)……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神奇吗?」
未免也太强调药了吧!法马觉得简直是羞耻到让他想在地上挖个洞大叫的地步。不过,话虽如此,他前世的名字也叫药谷,里面也有个「药」字。这一点姑且就先不管。
「我想这应该是个很罕见的名字吧?」
法马认为,在姓氏里加入职业名称,这一点倒还可以理解,地球上的欧美国家也是如此,但连名字都给他取了一个没有人味的名字,这不会太犯规了吗?
(会取这种名字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看来应该是个怪人吧。)
法马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和父母处得来了。
「呵呵,的确有一点怪,可是您的兄长叫做帕雷少爷喔!」
帕雷好像是药丸的意思。法马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竟然还有人比我更惨啊?这不就是异世界版的搞怪姓名吗?)
「这是因为老爷对帕雷少爷和法马少爷您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啊!」
父亲对药学的执著之深,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这让法马有点畏惧。
「哥哥真是辛苦啊!」
「是吗?帕雷少爷对自己的名字很自豪呀!对了,老爷今天晚上会回到宅邸来,您也要跟老爷共进晚餐……啊!」
「怎么了?啊什么?」
珞缇的手挥个不停,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法马绷紧了神经。
「您您您、您该不会把以前学的药学知识都忘得一乾二净了吧?」
「我想应该是忘记了。」
「糟了!这下糟糕啦!」
「有那么糟吗?」
「请您一定要回想起来!」
听珞缇这么一说,法马才有了危机感。他随手从房间书架上摆得满满的书籍当中抽出了一本,一页页快速地浏览著。珞缇说这些书籍全都是抄写员一字一句手抄的,所以医学和药学书籍非常昂贵。尽管如此,身为次子的法马,书架上有好几十本他个人专用的厚重书籍。从这一点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家庭应该相当富裕吧。
「老爷经常会抽问您药学知识,请您务必小心。」
看来早在他的灵魂转世投胎之前,少年法马从小受的就是要培养他成为药师的菁英教育。珞缇慷慨激昂地说,这些书籍当中所记载的药品,已经全都保存在少年法马的记忆当中,甚至连制剂方法他应该也都会默背了。
(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啊!就算今天可以混水摸鱼说是因为被雷击而失去了记忆,但这样说不定还过不了关,况且一直回想不起来的话,大家也会觉得我可疑。现在可不是悠哉的时候呀!)
法马焦急了一阵,心想自己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得要尽速把这些东西背起来才行。不过,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
「奇怪?我好像看过这些东西耶……这个我也看过。我开始回想起来啰!」
或许是因为有法马少年的学问底子的关系,医学书和药学书他都能够看得懂,还能隐约想起些许内容。
「不过,这个……」
「很难吗?看起来好困难!」
珞缇耸了耸肩,好像觉得很可怕似的。她说她只要看到书上一整面都是字,就觉得看起来很困难。
(这太离谱了。)
他拿到的这本书,上面记载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错误的治疗及手术方法、满是毒物的药方、已称不上是医疗的求神方法、主宰疾病的星象解析、生命秘数的解读方式等等,丰富地记载著这些搞错方向的内容。
要是没有「这个世界存在著神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个前提的话,书中的这些内容就是完完全全的巫术了。
地球在进入近代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这里就是那样的状态。
这些巫术以医疗之姿,光明正大地在世上横行。
以他读到的这几本书看来,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有著『疾病是神明给的考验』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医学、药学和宗教、占星术有著紧密的连结,人们把希望寄托在祷告上,或为了星星的动向仓皇奔走。即便治疗到最后患者丧了命,医师和药师也只会把它当作是神罚,对患者不负任何责任。
(不对,这样的治疗方法可以治得好异世界的人吗?难道他们的身体构造和地球人不同,用神术治疗对他们是有效的?地球人视为毒物的东西,对异世界人是有疗效的?)
就算根据这些推测,再从病例报告来计算出实际的病患治愈率,治愈率也相当低,和地球的中世纪时期没两样。
(这根本就没效嘛!)
这个世界的医学、药学知识水准简直惨不忍睹。如果治愈率高那还没话说,但人们竟然都信服这些可疑的、近乎咒术的民间疗法?法马一想到就觉得很无奈。
(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准还在黑暗时代啊……)
就连身体健康的人,也会因为这些名为治疗的行为而差点丢掉小命。
「法马少爷〜您的眼睛累不累呀?请您稍微休息一下吧〜」
珞缇看到法马露出一脸棘手的表情,很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谢谢你为我担心,我继续读一下再休息。」
珞缇看到法马连续好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啃著这些书,便很能干地送了点心进来,还一边带著崇拜的眼神说:
「您还真是用功啊,法马少爷。您专心读书的模样真是迷人。」
珞缇虽然能读会写,但既没有养成用功读书的习惯,注意力也在短时间之内就会分散。珞缇似乎很尊敬这位和自己只有一岁之差,但用功程度却大不相同的少爷。
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
法马在昏暗的房间里,带著绝望的心情阖上了书。
「不想想办法不行啊!至少要为这个世界的人们著想……」
因为他拥有正确的知识,所以只要把这些知识让更多人知道,应该就有人得以免于一死吧?
只要人们服用的不是坑蒙拐骗的黑心货,而是真正有效的药品,可以因而得救的人命应该是不容小觑的吧?只要有足够的知识,要扑灭大规模的疾病疫情,也并非不可能。
前世的他夜以继日地投身研究,每天都过著面对药品而不是患者的生活,无法陪伴在那些他真正想提供药品的患者身边。他将前世的后悔铭记在心,这一次,他一定要陪伴在那些为病所苦的人们身旁。他很坚定地认为,即使再怎么微不足道,他都要用自己的双手,来拯救他身边的,以及和他有缘的每一个人。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带著前世的记忆投胎转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