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法马,父亲大人,我来找您了。」
法马走进屋里,布鲁诺微微瞥了他一眼。
此时的布鲁诺正忙著整理文件,还有把药塞进包包里等,收拾著行李。有好几位佣人和药师徒弟在这里帮忙他收拾行李,却唯独不见布鲁诺的高徒——艾伦的身影,看样子这次应该是突然被陛下叫去的吧?布鲁诺先要他们退下。
(奇怪?)
布鲁诺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感觉最近可以看得出来他瘦了。对了,他还乾咳了好一阵子。
(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来诊疗一下吧。)
正当法马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左眼前之际……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布鲁诺这句话让法马分了心,暂时停止使用诊眼。或许是因为法马的动作实在太不自然了吧?法马被布鲁诺盯著看得受不了。
「给我打直腰杆听我说话!重要工作当前,你竟然还在玩手,太漫不经心了吧!」
「是!」
法马恢复立正不动的姿势。
因为在这个宅邸里,对家主所说的话要绝对服从,这是以神术为本位的家父长制世界的规矩。
「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你要是身体状况不好的话,就别来碍手碍脚的;要是没有,那就赶紧收拾行李跟我来。」
布鲁诺要闲杂人等退下之后,还压低了声音说话。或许皇帝的病情是个不能被佣人或弟子知道的话题吧。向来满怀信心的布鲁诺,罕见地露出了左支右绌的表情。
「我会陪同您前去。陛下罹患的是什么样的疾病?」
「在这里不方便说,不过看样子满棘手的。」
布鲁诺表示,这几天皇帝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
担任皇帝的主治医生、长期住在宫里的首席御医(宫廷医师),几天来都一直随侍在陛下身边治疗,但布鲁诺还是几乎每天都被传进宫里。
(是最高机密啊?毕竟是一国之君的病况嘛。其他宫廷药师以及御医团的诊断是否一致呢?)
布鲁诺这次打算带法马一起进宫。关于宫廷药师这份工作,法马想起了他从艾伦那里听来的一些资讯——皇帝只准以药神为守护神、血统纯正的宫廷药师和他们的见习生参与诊疗,一级药师以下的人不得随行。提包包、帮忙调剂配药,以及打杂、见习看诊,都是法马的工作。
皇帝的诊察和治疗,基本上是由御医和宫廷药师双方会诊,由御医开出处方,宫廷药师负责调剂配药。这是因为只要医药分业不够确实,就有可能发生暗杀皇帝之类的问题。御医和宫廷药师的专业技术和家格原则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负责诊断疾病、处方药剂。而这个世界上的药师和日本不同,拥有独立处方权。如此一来,药师岂不是和医师没两样了吗?但这里的医生可以做外科处置,这一点权限就和药师不同。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对宫廷药师布鲁诺信赖有加,重用他为首席宫廷药师。布鲁诺能够受封为尊爵,过著荣华富贵的生活,也都是因为皇帝的庇荫。
「绷紧神经跟我来!」
「是,我随您进宫,这就去准备。」
艾伦说过,要是没把皇帝的病治好,首席御医(主治医师)和首席药师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皇帝的治疗结果将会决定梅德西斯家的命运,这可以说是家运兴衰的关键时刻。
要是失败的话,对整个家族而言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平常总是很有自信的布鲁诺,今天会如此焦躁心慌的理由,以及他的紧张情绪,法马也都感受到了。
(皇帝患的可能是危及性命的病吗?)
法马听布鲁诺说话的语气,一边这样揣测,一边十万火急地准备出门。不过他的准备工作,其实也只是带一个他原本就为了以防万一而备妥的道具包而已。包包里装有法马准备的诊疗工具、器具、笔记本等物品。
珞缇送来了一件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外套,是要让法马穿的。
她说这是见习药师的外套。
「法马少爷,请您加油喔!路上请小心!」
珞缇伺候法马穿上自己手中唯一的一件灰色外套,并帮他把纽扣扣好。
「我出门啰!」
珞缇一脸担心,法马堆起笑容对她挥挥手,走出了房间。珞缇守候的目光,投向了法马的背后。
包括珞缇等人在内,所有佣人们的命运也都掌握在布鲁诺手中。布鲁诺父子背负著梅德西斯家的未来。为了不让这些人感到仿徨无助,想必布鲁诺心头上的压力一定很沉重。
「准备好了吗?」
准备就绪的布鲁诺,早已在玄关等候著法马。
他身穿黑色外套,一身宫廷药师的装扮。领口那个闪亮的金色胸章,是他特权身分的象徵。
「那就走吧,法马!」
「是。」
走出玄关之后,两人翩然地跃上马夫牵来的马,担任侍卫的骑士们则包围在布鲁诺和法马的四周,当中还有人带著梅德西斯家的旗章。
没有时间慢条斯理地搭乘马车进宫了。他们人马一体,在即将日暮的帝都大道上如疾风般驰骑。
「梅德西斯尊爵大人通过,过往行人让路!」
负责传令的仆役吹响了喇叭,在布鲁诺麾下几位深得信赖的圣骑士滴水不漏的开道下,百姓人人垂首让路。
骑马难不倒法马。一方面是因为艾伦教过他,而且少年法马生前所学会的这些技能,现在的法马全都直接接收了。
和接下来要去诊疗的这位患者——皇帝陛下有关的预备知识,法马早已听艾伦说过了,因此他一边整理著脑中的这些资讯,一边紧握著缰绳。
圣佛尔波帝国的皇帝——伊莉莎白二世,现年二十四岁,是位女皇帝。
她的家族是这个大陆境内最强的火属性神术使用者。目前统治著大陆上诸多国家的她,堪称拥有足以掌握大陆全境的权力。这位女皇是在先帝因病驾崩之后,被神殿选为继任人选,继位后延续前朝的专制政治,目前在位七年。
她武艺超群,并发挥明快的治国作风,扩大了整个帝国的版图,还开垦荒地,稳定政情,是受人称道的贤君。法马隐约可以理解,若以地球的历史来比拟的话,这位女皇就像罗马帝国或俄国沙皇那样,是一位建立起绝对君权的君主。
而这里的皇位继承采行的是实力主义,并非世袭。换句话说,伊莉莎白女皇目前是整个帝国神力最强的神术使用者。据说她在登基大典上握了神力计,量表上出现了一个全帝国最高的数字。
与生俱来的强大神力=君权获得神的认可——在这样的论述下,君权神授之说得以成立,君王也因而受到民众的爱戴。
(我还以为皇帝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没想到她是凭实力登上皇位的呀……战力似乎颇强啊。)
法马佩服著女皇的实力,把自己让神力计破表的事情完全拋到脑后。据说要成为皇帝,倒也不全然只看神力,杰出的人品也是能否登基的条件。
开路的骑士们通报门卫之后,宫殿的黄金栅门便在夸张的声响下开启。
(比我家宅邸的门要新得多呢!简直就像凡尔赛宫嘛!)
皇帝的宫殿坐拥辽阔庭园,有著巴洛克式的壮丽景观,看起来是一座相对较新的大宫殿。宫殿中央处的大喷水池上,有著黄金制的雕刻品,毫不吝惜地喷洒出清澈的水。而在宫殿后方的,则是一整片精心整理的美丽庭园。这一幕光景简直美得教人望之出神。
皇帝的仆役们身穿豪华装束,在大厅里一字排开。
法马和布鲁诺一起下马之后,女皇的贴身侍从立刻上前迎接。
「已经恭候您多时了,尊爵。」
在大批仆役簇拥之下,法马快步走过了一条走廊,走廊上有著一片片绵延的大镜子,周边妆点著令人眩目的昂贵饰品。众人在等候室逗留片刻,便在御医招呼之下,获准进入女皇的寝室。
法马跟在布鲁诺身后,走进了女皇的寝室。御医们都在房间里的角落待命。
他们全都身穿黑色的大衣外套。据说这个世界里的医师,在诊疗过程中会有血沾上或弄脏衣服,所以才会穿著黑色衣服。
对了,布鲁诺也穿了一套类似的衣服过来。看来他们那件外套很少清洗。
「首席宫廷药师布鲁诺·梅德西斯,和陪同人员参见圣上。」
法马也站在布鲁诺身后,循参见礼法向女皇行礼。即使他是个小孩子,宫廷礼仪还是不能打半点折扣。
进入女皇的寝室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白色蕾丝睡衣的年轻女性,躺在一张有床纱的床上。
她就是大帝国的皇帝。
女皇看来已与病魔缠斗许久,全身骨瘦如柴,显得非常虚弱。她那一头带著些许金色的银白长发,随意地披散在枕头上。素净的脸上即使没有化妆,五官依旧显得很端正。
布鲁诺悄悄地和御医们交头接耳了一阵。
法马手里拿著布鲁诺的包包,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皇帝的咳嗽和痰久久不愈,甚至已经演变到咳血和血痰的地步」。她似乎一直咳血咳得很严重,还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布鲁诺神情凝重,问了几个问题,一边浏览女皇的餐点和发烧纪录。
「陛下,请恕我无礼。」
布鲁诺走近女皇的床边,花了好一段时间为她看诊。接著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不是直接碰触女皇的肌肤,而是隔著白色的绢布为女皇把脉。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吗……)
法马带著事不关己的表情,手里拿著布鲁诺的包包,眼神注视著布鲁诺的身影。
(布鲁诺好歹也是个宫廷药师,治疗技术应该颇具水准吧?)
法马心里这么想著,一边带著见识布鲁诺能力的心态,观望著诊疗过程。
布鲁诺先看了看沙漏、又看了看女皇,为她把量了脉搏。
把完脉之后,布鲁诺又用刀子在女皇的指尖取了少许的血,滴到培养皿上。然后他仔细观察女皇的唾液和尿液,再用神术变出来的水稀释它们,并把它们倒进试管里,让它们和某种东西混合,产生反应。
接著,布鲁诺又用极为认真的表情,紧盯著占星盘看。
法马很想撇头质疑现在是在看什么?
(是用神术还是占卜在看诊吗?)
法马不认为用那种方法能够诊断出结果来。但根据艾伦的说法,宫廷里也很肯定布鲁诺是一位优秀的宫廷药师,其中尤以诊断能力见长。话说回来,尽管布鲁诺正确地诊断出布兰琪的水痘,但法马很怀疑他该不会是因为出色的占卜能力,才当上宫廷药师的吧?
虽说在这个有神术存在的世界里,占卜能力的确也有其重要性。
布鲁诺慎重其事地行礼之后,对御医使了一个眼色。
御医也给了他一个回应,开始和他交头接耳起来。
「您的诊断结果是?」
「是,马上向您报告……」
布鲁诺带著沉痛的表情阖眼片刻之后,向御医报告了他的诊断,并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名。是因为要确认和御医的诊断是否一致,所以必须写下病名吗?
(病名是什么?他觉得是什么病?他做出正确的诊断了吗?)
所谓的病名,想当然尔是这个世界独有的病名,日本人就算听了也搞不懂。不过,法马查过书,大概把这个异世界的病名等于日文的哪些病名都背起来了。只要他们说出异世界的病名,法马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诊断是否正确。在这个世界上会生的病,和地球相去不远。
此外,法马用放大检视及透视,以解剖学的角度观察过这个异世界的人体,得知他们和人类的结构相同。地球上发明的药,对他们很有效。
法马竖起耳朵听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双方似乎都没有做出明确的诊断。法马听到他们说「肺很虚弱」、「以占卜之术来看,星位走势并不好」、「体液情况如何」、「命运已经如风中残烛」之类的字句。
(难道查不出病名吗?)
布鲁诺说了句「请容我使用调剂室」,便走出了这间寝室。法马本来也打算过去帮忙,却被布鲁诺说「这次你先不用看配药,去看著陛下」又把他推回原本那间寝室里去了。
宫廷在皇帝的寝室附近,设有一间能上锁的调剂室,供御医或药师在此调剂配药。布鲁诺借用了这个场地,调配完并装进烧瓶里的,是麻醉药——闻到布鲁诺走过面前时所散发出的味道,法马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应该是混合了鸦片、风茄及一些其他成分的麻醉药品吧。)
法马推测著药剂里的成分。他一边让自己融入寝室的墙壁及饰品当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打扰治疗,同时守候著整件事情的发展。这时,女皇激烈地咳了一阵之后,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陛下,您觉得怎么样?」
布鲁诺冲上前去,跪在床边询问女皇。双颊深凹的她肌肤乾燥,威严尽失。此时的她是个可怜的病人,任谁都看得出来,死亡的阴影正对她步步进逼。
「坦白告诉我吧!朕……是不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没那回事。」
布鲁诺很贴心地安慰著意志消沉的女皇。
作为女皇手下一名忠臣的样貌,是布鲁诺出人意表的另一面。对于只见过他扮演严肃家长的法马而言,这番面貌颇有新鲜感。
「很快就会痊愈了,请陛下不用担心。微臣为陛下准备了很有效的药品。」
他口中所说的药,其实是麻醉药。布鲁诺准备的这帖药虽然稍有毒性,但还不至于立刻致人于死。会配出这帖药,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积极治疗,改用消极疗法的缘故。这是御医们也同意的做法。不让法马看到他调剂配药,想必是因为他不想让法马看见自己放弃治疗的模样吧。
(但光看陛下的模样就知道,病情应该很严重。)
正当法马在想怎么还不让他见识一下宫廷药师的医术,想为布鲁诺加油打气的时候,布鲁诺本人却带著断肠一般的悲痛,放弃了治疗,准备启动麻醉程序。
「陛下,请大口吸这些蒸气,一开始先小口一点。」
女皇的病痛应该会因为麻醉而得到纾缓吧。换句话说,尽管麻醉药只是让她的意识渐趋朦胧,但还是可以安乐死。
「找神官来,明天夜里是关键。」
首席御医克洛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之后,便向皇帝的亲信和朝臣如此宣告。麻醉蒸气已经让女皇的眼睛开始闭阖了。麻醉是因为神官要进行祷告,好让女皇能够安详地迎接死亡。在为女皇消除疼痛之余,此刻众人除了等待女皇逐渐衰竭之外,似乎也只能束手无策了。
(没有人打算医治她了吗?)
从头到尾在旁看著这一切的法马,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无法接受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和处置的。
法马在来到这里之前,打定主意自己绝不插手、不多嘴,以免伤了布鲁诺这位宫廷药师的面子。
此外,法马下意识地受到日本法律与医疗伦理的约束,认为药学学者、药剂师不能无视医师的存在,径行诊疗或拟订治疗方针,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布鲁诺已经放弃了治疗,在他心目中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法马,就算有什么意见,应该都听不进去吧。
(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法马无法接受自己只是陪布鲁诺来这里、帮他提包包而已。
他把左手轻贴在左眼上,让指尖通上神力。
他那双蓝色眼珠里的眼神为之一变,发出了微弱的光芒。这一秒,诊眼已经启动。
法马眼里所看到的世界,在启动诊眼时,彩度会下降;注意力会骤然提升,彷佛整个人的意识都被用力压榨似的。法马看见重病缠身的女皇,两片肺叶里有著无数个散发蓝白光芒的病灶。
他彷佛听见被病魔侵袭的脏器发出了哀号。
(这应该很难受吧……她还真能忍啊。)
法马用没人听得见的低音量嘀咕了一句之后,开始揣测女皇的病情。
要是法马现在身在日本的话,他不会动用自己的能力,而是会仔细研究抽血检查及各项影像检查、切片检查的结果。但这里没有那些设备,没办法这样诊断。用诊眼看到发著蓝光的地方,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生病的部位』,把诊眼当作一般的影像分析来使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换句话说,即使患者只是感冒或支气管炎,肺部在诊眼上也同样会有反应。
「『转移性肺癌』」
「『肺气肿』」
「『肺炎』」
包括机率较低的病名在内,法马想出一个又一个的病名,逐一删除错误的选项。
光芒的颜色不变,病灶依旧透著蓝光。
因为法马猜的病名都不对。
(都不对啊……难道是这个世界特有的疾病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能用常理来思考了。话说回来,这里毕竟是个和中世纪欧洲极为相似的异世界啊……正当法马这么叹息的时候,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
应该要把「这里是相当于中世纪欧洲文明水准的异世界」这件事考虑进去才对。况且即便是在现代日本,这种疾病虽然可以治好,但却不容忽视。这种疾病如今还在开发中国家肆虐著。因为女皇年纪尚轻,所以法马刚才一直下意识地排除了这个选项。
「『肺结核』」
诊眼厘清了病名的正确答案。
原本包围在病灶四周的那道蓝白色、有如鬼火似的光芒得到净化,转为纯白色的光芒。
这种疾病在这个世界里称为「白死病」,这是在地球上所没有的名称。
结核病,在地球昔日的中世纪时期被称为白色鼠疫,当时被视为一种不治之症。
或许是有仆役跑去通报伊莉莎白病情不乐观的事,年幼的皇子赶到女皇的寝室来了。布鲁诺看皇子赶来,心想这应该是他们母子之间的诀别,便暂时停止使用麻醉药。麻醉药效尚未完全进入女皇体内,所以还可以喊停。
皇子在女皇的枕边呼唤著母亲的名字,抽抽噎噎地哭著。
伊莉莎白回过神来,软弱无力地抚摸著皇子的头。她的这只手已不属于统治整片大陆的女皇伊莉莎白二世,而是一个关心儿子的母亲。伊莉莎白驾崩之后,遗孤皇子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或许就在这位母亲心里一直盘旋著。紧抓著濒死母亲的皇子,模样撼动了法马。
法马把手指靠在左眼上,订出了治疗方针。
说起结核病的治疗药物,最早是在一九四三年发现的链霉素。不过,法马并没有选择它,因为它必须用到注射。法马要选择可以经口投药(可以口服)的药品,而且为了避免产生抗药性,他混合搭配了好几种药剂。
「『伊那』」
「『彼痨灭』」
「『孟表多』」
列入选项的治疗药物共有三种。其实法马原本想用四种,但物质创造只能制作出法马闭上眼睛时能够完整想像出来的化合物,而他确定可以想像出所有结构内容的单纯化合物是三种。愈是属于高分子化合物的东西愈难想像,即使他知道那些化合物的结构、写得出结构式,但还是有很多结构太过复杂、难以勾勒想像的物质。就在法马说出三种药名之际,女皇肺部的光虽然消失了,但再仔细一看,会发现病灶上还是残留著浅浅的微光。这让法马很不放心。
(那就再加一剂吧。)
他为了根绝病灶,再加入第四种药剂。
(得用视觉残像把它们烙印在脑海里。)
法马把结构式写在纸上,并凝视著那张纸,这样在闭上眼睛之后,脑海中会原原本本地浮现出完整的结构式。这些药剂应该在调剂室里准备就行了吧。
「『立复霉素』」
尽管它的结构最为复杂,但看来还是需要这样一个关键治疗药物。
白色的光芒完全消失了。
「陛下。」
法马拿起一条大手帕随手一折,再把它盖在嘴巴上,并在后脑勺打个结,做出一个简易的口罩。
法马下定决心之后,便走到女皇的跟前站著鞠躬行礼,报上姓名。接著他随即单刀直入地说:
「是否能恩准微臣为陛下诊疗?」
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带著虚无的表情,在病榻上茫然地看著法马。
「你在……说什么呀?」
药效这种东西没有所谓的绝对,甚至女皇的病情也有可能在药效发挥之前急转直下而致死。法马也考虑到了这些,但还是鼓起满腔气魄,逐字仔细地说:
「我有新药。」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法马这个少年,是位年仅十岁的见习药师。从技术上、知识上来看,都远远不及布鲁诺,以及其他任职于宫廷的知名药师。御医团觉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见习生到底在胡说什么,毫不避讳地摆出不耐烦的态度。
再怎么看,任谁都会觉得法马这番话听起来只是小孩在开玩笑吧。
「法马!给我退下!」
法马在皇帝面前让布鲁诺出了大洋相,布鲁诺气急败坏地对他怒吼。脸色惨白的布鲁诺冲上前去,要把法马从这个房间里拖出去。
「拜托你,不要再给我胡言乱语了——」
布鲁诺的脸上写著这句话。
他一边把法马拖走,一边辩解:
「陛下,小犬无礼,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立刻就让小犬退下。」
「稍等一下。」
女皇阻止了布鲁诺。接著,她环顾了在场一字排开的朝臣、御医们一圈。
「他说的是真的吗?」
御医团、药师团的成员们,个个都很尴尬似地三缄其口。
「新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有,朕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大批朝臣纷纷垂下了视线,彷佛为了躲避女皇那股意在言外的压力似的,没有人回答。失去谘询对象的女皇,直盯著法马看。
「你应该知道吧?」
「微臣知道。」
法马看著女皇的眼睛、明快地回答过后,向女皇行了一个礼。
「朕被视为这个帝国首屈一指的神术使用者。朕很清楚,守护神已不再庇佑朕,朕的命运也已经如风中残烛。朕也知道,朕最信任的这群宫廷药师和御医,接下来应该会平静地把朕杀了。」
「陛下,微臣绝对没有……」
御医们大惊失色。
「你们不必再瞒朕了。可是法马,你和那些人不同,你还没有放弃。朕认为还能够自己判断你所说的话可不可信。你的眼睛里,透露出你知道旁人不知晓的真相。」
「是的,陛下。」
法马点了点头。
「虽然这是个只有一次机会的赌局,但朕想把朕的命运托付给你。」
女皇与法马眼神交会,而法马并没有逃避她的视线。
「就拜托你了。」
女皇像是挤出最后一股力气似地低下了头。
她的肩膀看起来非常纤瘦。
「遵旨。」
法马直接面对一位病患,接下了她托付的性命。
他再也不能后退,只得硬著头皮往前冲了。
在女皇寝室里的御医团和布鲁诺全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已经没有人阻止得了法马了。
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法马好整以暇地采了女皇的唾液样本之后,就像刚才的布鲁诺一样,说了句「谨借用调剂室」,就离开了这个房间。接著,他从调剂室里锁上了门。
「法马,给我等一等!」
布鲁诺也紧接在法马之后向女皇告辞,打算冲到调剂室去。
然而,正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却一动也不动。
「给我打开!你这个蠢材!」
在布鲁诺使劲敲打门板的声音漫天价响当中,法马用熟练的动作将女皇的唾液样本涂在玻片上,再把几个装有药品的小瓶子拿来摆在桌上,并用搅拌棒取出药剂涂在玻片上,再迅速地抹开。在布鲁诺的怒吼声中,尽管注意力有点被打乱,但法马还是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布鲁诺该不会是想把宫里的门给弄坏吧?
(不用慌,动作快!门没有那么容易弄坏。)
法马一边这么对自己说,一边用灯火烤了一下玻片,再把样本依序放进几个药瓶里。最后他拿出一个像是金属玩具似的道具,将处理完的玻片对著灯光仔细端详。
(果然没错。)
就在法马从检验结果当中得到确切的答案时,布鲁诺用神术破坏了大门,闯进调剂室里。在烛火的亮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幽暗的调剂室里,父子两人对峙著。
一触即发的紧张,让调剂室里的气氛显得更为凝重。布鲁诺不知道是不是对沉默的法马已经失去了耐心,便率先开口发难。
「说!你在搞什么鬼!」
对布鲁诺而言,儿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做可疑的咒术吧。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竟然做这种没有分寸的事。给我住手!你在干什么!!」
布鲁诺大为光火,用颤抖的声音逼问法马。法马心想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布鲁诺接受,但终究无法当下就给出答案来。然而,与其多做解释,不如让布鲁诺看到真相,法马所说的话才会有说服力。
「我在准备帮陛下治疗。」
「装傻啊!我是问你在做什么!」
布鲁诺对法马怒吼。
「就算从世界上找来再高明的医师,都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白死病!你竟然谎称有新药,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嗯?他刚刚说了白死病对吧?)
法马停下了手边的作业。
「我好意外!原来父亲大人您诊断出陛下是得白死病了呀?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个御医团当中,只有布鲁诺看出女皇罹患的是结核病。
御医们一下说女皇的体液如何、又说星座如何如何,根本是在乱兜圈子。法马暗自认定布鲁诺是个邪门歪道的药师,其实是错看了布鲁诺的能力。
而且,布鲁诺并没有诊眼。如果就诊断能力来看,布鲁诺确实比法马技高一筹。
「因为我拿女皇的体液和我的药水混合反应之后,体液发出了白死病特有的光。从发光的强弱程度,可以知道白死病的严重程度。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凭什么在那里大放厥词的!」
说起来,刚才布鲁诺拿自己的手工药水,和女皇的唾液混合在一起了。他说因为药水里有神力,与唾液混合后会出现反应。
(这么说来……)
这个工序和结核确诊的筛检极为相似,让法马非常讶异。
刚才法马所做的,是将结核菌以不同色素进行染色筛检,而另一种筛检法,就是用萤光物质进行检验,和布鲁诺的方法雷同。这该说是偶然、还是必然的结果呢?
法马家里的藏书当中,全都没有提到刚才布鲁诺所说的检验方法。况且仔细一问之下,布鲁诺还说药水是用上次他在药草园疯狂跳舞、注入神力的药草捣碎调制而成的,是一种特殊的药水。
(那个仪式竟然这么有效!?)
法马不禁为之咋舌。
「这是在哪本书上有写的方法吗?」
「这是我开发出来的全新神技,书上没有。你以为我是谁啊?尽信书不如无书!要多帮患者看诊!」
尽信书不如无书,要多看患者。这对法马而言是很刺耳的忠告。
布鲁诺·梅德西斯是这个大陆上仅有的三位宫廷药师之一。
他贵为尊爵,而且还在帝都担任药学大学的校长,是一线等级的药师。
如果说法马是在地球上享誉国际的药学学者,那布鲁诺就是引领这个世界药学发展的学者了。
布鲁诺和艾伦都说,在赋予药草神力之后,药草就会带有特殊的效果。
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系统性地调查药草、神术,以及药效之间的各种组合的,就是布鲁诺,他设计出了很多种独创的疗法。
(对喔!毕竟这里是个异世界嘛……)
法马一直都把布鲁诺的处方当成邪门歪道,他觉得自己很汗颜。说不定上次艾伦发烧时布鲁诺交给他的那份药,还有法马在遭遇雷击之后服下的药,都有它们的效果,只不过是法马不相信而已。
总而言之,这些药都是用神术变出来的水所制成的药水。法马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在这个异世界当中,有神术的存在。法马汗颜的是自己对于以神术制成的水,以及其他神术,都在未经科学检验的情况下,就断定它们都是邪门歪道。
尽管法马佩服布鲁诺的医术,但对他的行为却仍然感到不解。
「父亲大人刚才为什么要假装自己不知道病名呢?您是什么时候做出诊断的?」
根据布鲁诺表示,他大概是在十天前做出诊断的。
他说白死病的反应,已经比当时增强了三十倍以上。
「你问我为什么不据实以告?因为白死病是不治之症呀!应该随时陪伴在患者身边的药师,何必到了这种时候还把仿徨的陛下推向绝望呢?」
布鲁诺的说明,让法马点头称是。
「毕竟你还无法独当一面,所以无法体谅患者的心情。」
就因为这样,所以布鲁诺即使早已做出了诊断,却还是佯装无能,和御医们讨论了病情。
「对陛下而言,白死病的治疗一点意义也没有,别让陛下在临终之前蒙羞。况且,我以往从来没有看过有患者是因为摸手而痊愈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传说,相传只要请受神庇荫的皇帝来摸结核病患的手,病就能痊愈。因此,当皇帝罹患结核病时,没有人能为皇帝治疗,也尚未确立出清楚的治疗方法。而且说穿了,人们认为「皇帝罹患结核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天谴,因此也会影响到皇帝的名誉。
「不要信口胡诌说有什么新药,白死病没有新药!诺瓦鲁特传回来的见解也是如此。什么新药,就只是你残破又学艺不精的妄想罢了!」
布鲁诺随时都会请诺瓦鲁特医药大学提供最新的资讯,因此他随时都能掌握到这个世界最新且最高等级的知识。布鲁诺很严正地告诫法马,欺骗患者是不诚实的。
他还说开假药可是大罪,与其如此,倒不如坦承说自己治不了。
布鲁诺始终都是站在女皇的立场著想,为女皇想尽了各种办法。
(布鲁诺先生真是一位很伟大的药师啊!)
布鲁诺近来的乾咳,是因为他感染了结核病。他明明知道女皇罹患的是结核病,却还是随侍在侧。即使自己被感染,他依旧不断地为女皇摸索各种可能的治疗方法,而不是为了自己。
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顾了。
法马再次询问布鲁诺:
「我瞭解了。可是,父亲大人还是想让陛下安乐死,对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
法马点点头。在布鲁诺手上拿的牌当中,法马同意这是最好的一张。布鲁诺的确已经竭尽所能了。
「其实是有特效药的。」
「少骗人!」
「我没有骗人,而且您也应该吃这种药。」
「……!」
感染结核病的事被法马揭穿,让布鲁诺无言以对。
法马变出水,仔细地洗过手之后,再用灭菌过的一条乾净的布擦手。接著他从放在桌上的包包里拿出药罐和烧瓶,背向布鲁诺,把左手盖在药罐上。这些东西都已经事先灭菌过,是乾净的器具。
(把其中的三种药剂做成甜的糖奖,另一剂包在事先准备好的糯米纸里让她吞服吧。)
布鲁诺喜欢把药做成药水,可见药水在这个世界上是很常使用的药剂型式,女皇应该很熟悉才对。
药水容易吞服,女皇对这种口感应该也比较不排斥吧?法马要花点巧思,尽可能把药做得让患者容易服用。
「法马,给我转过来!唔!?」
布鲁诺没有错过法马手中亮起蓝白光芒的这一幕。那是物质创造时的光芒,却又很像发动水系神术时的印记。
「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法马在脑海里回想著药剂的结构式,再依照指定份量制作出治疗用药,并且让药剂掉进药瓶里,孟表多则是装进药包纸里。最后再把结构最复杂的药剂——立复霉素的结构式写在纸上,利用视觉残像刻划在脑海里。有了这个方法,以后就可以进行新药探索了。
接著,法马又在另一个药瓶里装满了糖浆。
「你刚刚用了神术吗?为什么不给我看?你要调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法马摇晃了一下他挪进烧瓶里的药,让它们和糖浆充分混合。透明而具有黏性的糖浆药水完成了。
「要是你无法说明自己调配了什么,那这就是毒药!给我解释清楚!」
布鲁诺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高高举起银神杖,笔直地对著法马。
法马想起艾伦曾经说过,对贵族而言·神杖就等于是剑。
所以这就形同布鲁诺用白刃对著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亲大人,请把神杖收起来。难道您打算用水淹没这间调剂室吗?」
然而法马的这番话,布鲁诺根本就听不进去。法马把烧瓶放在桌上。
「『冰之剑舞!』」
布鲁诺做完发动吟诵之后,便瞄准桌上的那个烧瓶,发出攻击。
这是无意伤害法马本人的攻击路线。
(竟然真的打过来了呀!)
一把冰刀近距离发射过来。
然而,身为水系神术使用者的布鲁诺,发射出来的神术不论样态如何,总之就是一堆水。深知这一点的法马,没有半点迟疑。
为了保护药剂,法马高举他的右手。
「『水,消失吧!』」
他正确地想像出冰的分子状态,并把资讯传给右手,右手接著在空中一挥。冰刀一碰到法马的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后他又举起了左手,布鲁诺与法马之间便瞬间出现了一道分隔彼此的厚厚冰壁。
法马既没有执行发动吟诵,还赤手空拳,没拿神杖。
这道冰壁成了一道滴水不漏的防护墙,布鲁诺已经无法对法马施加任何攻击了。布鲁诺的神术是水属性,但他是个「正」术的使用者,属性既然不是「负」,就没有办法消除物质。
「什么……」
面对儿子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布鲁诺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隔著冰壁,法马向布鲁诺宣告:
「我会在陛下的面前说明这些特效药。」
「啊……这样一来,我的一切就全都毁灭了呀!」
绝望让布鲁诺眼前一黑。接著,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问了这句话:
「你这家伙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