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庙会那天算起过了一周后,我们在大阪的一间日式旅馆里。
决定公开练习与对战组合等等的抽签已经结束,我们现在就在棒球队队员住的房间当中最大的一间集合,才刚开完会。
……从那天以来,我再也没见过Anemone。
这也不奇怪,毕竟我和其他名单上的队员隔天就得前往大阪。本来我还抱著些许指望,期待她会和比我们晚一步来的经理蒲公英一起出现,但很遗憾,这个期望落空了。
到头来,之后整个西木茑高中棒球队谁也没能见到Anemone。
「唔哼~~……好寂寞……」
蒲公英在旅馆房间里转著树枝,垂头丧气。
这女的平常就会坦率地表露情绪,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沮丧。
「啊~~……蒲公英,打起精神来啦……看,枉费你一张脸这么可爱。」
「枉费也没关系啦,芝学长。」
「是、是喔……」
平常蒲公英只要被夸两句就会得意忘形,现在却完全没这种迹象,可见真的非常沮丧。
而蒲公英会变成这样,理由当然就是……
「Anemone学妹为什么不来呢?好想她……」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理由了。
毕竟她比谁都更期待能和Anemone一起到甲子园啊……
「唉……我许了好多次愿望说『我想见Anemone学妹』,但都不帮我实现愿望,成就树的传说是骗人的。唔哼~~……」
蒲公英看著紧紧握住的树枝,吐露心声。
……嗯?等一下,她刚刚提到成就树,该不会……
「喂,蒲公英,你手上的该不会是……」
芝对怪力乱神的东西很没辙,转眼间已经脸色发青了。
「学长问这个吗?这是成就树的树枝啊,我拿来当护身符。」
「……你、你应该是捡掉在地上的吧?」
「不是,我就直接折下来啊。」
「会遭天谴……」
我也赞同芝的感想。没想到她就这么从一棵历史悠久到有传说的树上折下树枝带来……
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很有胆识。虽然我想她大概也没怎么想就折了。
「唔扭~~!好想Anemone学妹喔~~~~!」
「……嗯,为防万一,我先问个清楚,小桑对Anemone没办法来的原因知不知道什么?没有任何联络这点实在让我有点挂心……」
蒲公英就像快融解的史莱姆一样瘫在地上,屈木学长则不理她,对我这么问起。
「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那就没办法啦!」
……对不起,屈木学长,我说谎了。其实,我多少知道。
庙会那一天,Anemone发生的异变。
她对我说出「再见」后立刻变得像另一个人的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光我一个人知道就已经让大家这么乱了,实在不能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只是,我当然不打算一直维持现状。
……差不多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咦?小桑,你突然站起来是要去哪?」
「嗯!我跟花洒讲好了要见面!比赛快开打了嘛,我想说在那之前先去跟他见个面!」
不好意思,花洒,我要利用你一下了。
「喔喔~~!如月特地到大阪来替我们加油吗!真令人感恩啊!那帮我跟他问个好!」
「好!包在我身上!我会把穴江热血的心意告诉他!」
不好意思啊,穴江,你的心意,我大概没办法告诉花洒了。
我要去见人是真的,但见的人物不是花洒。
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还不能说……
「小桑,去见朋友是无所谓,但后天就要比赛了,我们已经进入要调整状态的阶段,可别聊得太晚啊。」
「是!了解!樋口学长!」
我听著最后由樋口学长说出的叮咛,离开了旅馆。
☀
──下午四点。
我离开旅馆后,搭了大约三十分钟的电车。
之后查看智慧型手机的地图,前往目的地。
「好,到了。」
我去的地方是跟我们住宿处不同间的旅馆。
就和我们西木茑高中一样,这里也是某间确定打进甲子园的高中棒球队作为宿舍的地方。而我来见的人物,当然就是属于这间学校棒球队的人。
「也只能等了啊……」
我查看四周,没看见我要找的人。因此我在大厅的沙发坐下,让自己深呼吸。我做好了觉悟才来,但仍然会紧张。
我是来找人,所以本来打算乖乖去问柜台,但突然有别间学校的学生跑来问,柜台人员未必会告知,最坏的情形也可能被赶出去。
所以,我只能等。即使等到的不是本人……好!出来了!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
有个体格不错,理著小平头的高中男生从电梯来到旅馆大厅,我就对他说话。当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我知道他是谁。
这个人就是投宿这间旅馆的人……
「你是桑佛高中棒球队的人吧?背号六号,守三垒……」
「是没错,你是……啊啊,是西木茑高中的大贺太阳同学啊?欢迎你来。」
「……咦?你该不会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在各方面都是需要小心的人物。」
「是、是吗……」
我也变有名啦。真没想到霸主桑佛高中的棒球队员会知道我的名字和长相。
在各方面都需要小心……意思应该就是说不只在棒球方面吧。
「你是来见他的吧?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叫他来。」
「谢谢你。」
我一鞠躬,桑佛高中的棒球队员就连连摇手,又搭上才刚走出的电梯去帮我叫我要找的人来。
照这样看来,对方多半早已料到我会来吧。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这样正好。因为我就可以省掉一五一十解释事情原委的工夫。
既然如此,我就听他的吩咐,乖乖等吧。
──十分钟后。
「呀喝!大贺同学!啊,你坐著就好啦~~而且我也要坐下……嘿咻!」
我坐在沙发上等,结果我要找的人物…………桑佛高中的四号就出现了。
他不改一副寻人开心的胡闹态度,而这会让我有点不爽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心情胡闹了吧。
这个人肯定知道Anemone现在人在哪,隐瞒了什么秘密。
所以,本来我是很想立刻来找他问话,但我等了这段时间是有理由的。前不久为了决定对战组合,进行抽签时,我们西木茑高中的第一轮比赛是排在后半的日程,桑佛高中却是排在前半。也就是说,他们在抽签结束后立刻就有比赛要打。
我实在不能在比赛前的重要时期因为私情,给对方添麻烦。
所以我才会一直等到桑佛高中的第一轮比赛打完的现在。
「谢谢你特地下来,还有……恭喜你们第一轮获胜。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竟然在所有打席都打出安打。」
「喔,谢啦谢啦!……不过我个人是觉得差强人意啦~~因为我至少还想多打一支全垒打啊。」
竟然对那样的成绩不满意,到底有没有这么夸张……五打数五安打七打点,还包含一支全垒打耶。
被压倒性的实力打垮的对手学校球员那绝望的表情,彷佛在暗示我们的未来。你知不知道那有多让人害怕啊?
「话说回来,你竟然特地等到我们第一轮比赛打完,真是一板一眼耶~~哥哥我好佩服啊!你们的下一轮比赛也要加油喔!」
「是,我会的。」
桑佛高中四号的态度显得老神在在。之前见到时那充满悲怆感的眼神已经销声匿迹,像是充满了希望……是因为打赢了第一轮比赛吗?
不,应该不是只有这个原因。多半……和Anemone有关吧。
「那我可以马上进入正题吗?」
「喔喔!投正中直球耶!不愧是今年的No. 2投手候补!」
是No. 1好不好?我很想说我的实力比你们投手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该做的是照刚刚所说,赶快进入正题。
我确信这个人跟Anemone有关。
不是因为之前在河堤练习完的回家路上他突然出现,而且要我「最好别再跟Anemone扯上关系」。是有个更单纯、更理所当然的理由。
我第一次见到Anemone时,听到她的本名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疑问。
而在Anemone来担任临时经理时,尽管她本人说没关系,我仍坚持不让她说出本名──不让她说出牡丹一华这个名字的理由,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说得好像很严重,其实桑佛高中的四号根本已经说出答案了啊。
至于答案是什么……
「为什么你和Anemone会待在西木茑?……牡丹大地同学。」
他就是她的「哥哥」。这个人,是Anemone的哥哥。
「就算只是邻县,待在那种地方实在说不过去吧?」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可是,我待在那里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去查看她的情形。」
「在即将面临甲子园比赛的重大时期?」
「就是啊~~哎,队员也都知道事情原委啦,我是特例!不过话先说清楚,我当然没有荒废练习喔,都有一个人好好进行自主训练!」
知道事情原委……是吧。也就是说,我可以当成不只大地同学,桑佛高中棒球队的其他队员也都知道Anemone的秘密了。
也是啦,我想也是这样。
不然应该不会冒出「在各方面都要小心」这句话。
「哎呀~~上次真的吓了我一跳!因为一华突然大哭著打电话给我!」
看来Anemone在那场烟火跑掉后联络了大地同学。
「是从一华的手机打来的,我想说这下肯定错不了!高兴地接了电话。」
大地同学,你在说什么?……而且,这不对吧?
Anemone已经忘了自己手机的解锁密码。
所以她没办法用手机打电话。而且什么叫错不了……
「我们全家人一起盛大欢迎一华回家……只是她马上又想睡了。不过,她曾经回来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快了……一华就快要完全回来了。我有这样的确信。」
单纯来想,像是在说她从庙会回家后立刻就睡著了,但并不是这样。
如果只是这样,不可能会用到「完全回来」这样的说法。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嘛~~毕竟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么多耶。要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反而精神上受到扰乱,我也会觉得为难。」
「用不著担心我。因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我都会做出最好的发挥。」
「好靠得住啊……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你再继续听下去,说不定等著你的会是你从来不曾尝过的最可怕的绝望喔。」
「最可怕的绝望?」
「……顺便告诉你,我自己就承受不了。本来还以为早就透过比赛习惯了,看来我还差得远啊。被夹在幸福感与罪恶感之间的这种感觉,实在相当难受。」
「…………!」
他一反先前装蒜的口气,声调极为正经。
……被夹在幸福感与罪恶感之间吗?的确,打赢比赛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情绪。
己方赢得比赛的幸福感和打垮对手的罪恶感会同时产生。
可是,既然处在必须分出胜败的世界,这也无可奈何吧。
我们打棒球应该都对这点有所觉悟。
「……呵!也是啦,你摆这种表情是对的。」
大地同学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露出静静的笑。
「大贺同学,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当全世界你最重视的人明明模样和声音都没变,却变得像是另一个人时的那种绝望感。明明抢走了我最重视的人的一席之地,却还一脸什么都不懂的天真表情要我们爱她耶……真的是饶了我吧。」
大地同学说的这番话,我完全听不懂。可是,他用力握紧拳头,从嘴里挤出的声音充满了悲伤,这些都在在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我才会对你提出忠告,叫你『别再跟那个女生扯上关系』……只是,我这个判断大错特错,现在我非常感谢你就是了。」
「感谢我?呃,我又没……」
「你做了很多。我们不管多努力都办不到的事情,你却在那么短的期间内就帮我们做到了,我们感激不尽。多亏你……不,是多亏你们西木茑高中棒球队,一华才会回来。只是这下就得换她消失了。」
多亏我们才会回来?换她消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这可失言了。」
一个耸肩的动作都让我不耐烦。
「对不起喔,大贺同学,把你牵扯进这种麻烦事。」
「与其道歉……不如跟我解释清楚。」
从刚刚你就只顾著自己说话嘛。像你这样擅自找上门来,硬要我接受,你以为我就会乖乖听话吗……别开玩笑了。
「不行。我已经给你添了难保不会影响你比赛表现的大麻烦,既然知道再下去也没有你要的东西,我就不能让你更深入……所以,希望你以后忘了她。就当她是海市蜃楼之类的东西,是一种只会在夏天出现一阵子的幻影。」
这是什么话啦?那我们和Anemone的回忆也全都会变成幻影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答应……
「过去这些日子,谢谢你们了。可是,接下来轮到我们了。之后只要我们在甲子园拿到冠军,一华肯定会回来。所以,我们只剩下把这件事做好。」
「……我听不懂。请你……好好说清楚……」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告诉你更多的。所以,我们就谈到这里。」
「请等一下!我们还没──!」
「在这里闹事,对你我都不妙吧?」
「……唔!」
他说得没错。我有胆就在这里跟大地同学闹出暴力纠纷试试看。
这将不再只是个人之间的问题。最坏的情形,双方都会受到甲子园禁赛处分。
「那么,再见了。在碰上我们之前可别打输啊,我要在比赛中彻底打垮你们西木茑高中。因为我认为这就是最能让我们竭尽所能表达感谢的方式。」
为什么大地同学说得一副事情全都结束,已经走向圆满结局的口气?明明什么都还没搞懂,也什么都没解决啊……
我在旅馆的沙发上发呆似的待了十五分钟左右,大地同学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只看到不时有看似桑佛高中棒球队的人经过,对我投来狐疑的视线。
我在搞什么啊?想设法问出Anemone的事,到头来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搞得自己被这堵比想像中更厚的第一面墙弄得斗志全失。
这下可必须怀抱这种模糊的烦恼,继续往前进了。
「……嗯?」
一股震动从我的大腿传来。是放在口袋的智慧型手机。啊啊……时间已经满晚了,大概是棒球队的人打来的吧?
……呃,公用电话?这年头还有人在用这种东西啊?
「……喂?」
『我觉得这种沮丧的声音跟王子不搭。』
「────!」
差点以为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错不了……刚刚的声音是……
「你、你是……Anemone吗!」
『叮咚~~答对了……对不起喔,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没……没关系!这种事情不重要!」
光是听到她说话就够了!能够好好说话,真是太好了!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来?总觉得时间挑得好准啊……
『哥哥跟我说:「大贺同学非常担心你。」本来我是打算再也不跟太阳同学说话了……结果还是不行,我整个人坐立难安。』
这就表示,大地同学帮我转达给Anemone了?
他为什么……啊,是这么回事啊?
他的确说过,说:「『我』是不会告诉你。」
意思也就是要我找Anemone问吗?
「…………非常谢谢你。」
我朝著没有人的电梯一鞠躬。
「呃~~……Anemone,你现在人在哪?该不会已经来到这边了?」
『嗯,其实我已经跑来甲子园了。』
「真的吗!那我们马上会合吧!你可以来我们旅馆吗?你消失以后蒲公英也好寂寞!还有像是芝、穴江、屈木学长还有樋口学长也都好担心你……」
『可、可是,最担心的人是?』
这女的……让人这么操心,竟然还给我来平常那套,简直胡闹。
不对,不是这样啊。仔细一听,就发现她的嗓音发颤。她是卯足全力在虚张声势……
「…………想也知道是我吧。」
『嘻嘻,毕竟你是王子嘛。』
太好了。真的是平常的Anemone……
既然这样,我也得像平常那样才行。
「也是啦。那么,王子想去见公主,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个嘛,那……』
之后Anemone把自己住宿的旅馆告诉我。
我们选来碰头的地方是离这间旅馆有点距离的公园。
我一个人前往这个地方。
满怀著终于能见到Anemone的兴奋以及按捺在心中的不安……
☀
「你很慢耶。」
「……我可是全速赶来了。」
下午五点半,我一来到Anemone指定的公园,就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她。
我心想她应该会穿便服来……结果穿的是我借她的那套松垮垮的体育服。
「要和很多天没见的王子见面,还是穿回忆的礼服最好呢。」
「……就是啊。」
换作从前,我大概不会把这句话当一回事,只会回她:「你说这什么傻话?」
但看到Anemone悲伤的表情,我就是说不出口。
「都说了『再见』,可是我们又见面了。」
她在我们看那场烟火时说的果然是这句话啊……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那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见我?」
「…………嗯。」
Anemone一副带著些许过意不去的模样微微点头。
「为什么是『再见』?我们连带你来甲子园的准备都做好了,以后也打算让你担任经理,和我们一起努力。而且就算甲子园结束,距离也不是远得没办法再见面──」
「是因为兔子已经跑起来了。」
「咦?」
Anemone露出达观的笑容。
从她的态度可以清楚看出她从一开始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才做出这样的发言。
「…………」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在的这座公园里,一阵静静的风在耳边吹过。
那是Anemone深呼吸的声音。
「太阳同学,我看起来像几岁?」
「十六或十七岁。」
「噗噗~~答错了。正确答案是…………四个月又多一点。」
「这婴儿长得还真大。」
「呀呀~~……开玩笑的。」
「……然后呢?」
她在胡闹,却又不是胡闹……Anemone她说的是真心话。
「……当『我』第一次醒来,最先看到的是医院纯白的天花板。然后是流著眼泪,拚命看著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Anemone隔了短暂的沉默后开始述说。医院……?所以Anemone曾经患了什么病吗?还是说……
「四个月前,西木鷕高中附近发生了一起案件。说是案件,其实是意外就是了。计程车司机开车开到打瞌睡,闯了红灯,撞伤了正在过行人穿越道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只受了轻伤,但剩下两个人性命垂危,意识不清。」
原来是这样……可是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有过这回事。
春假……我前往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途中,就看到有个地方的道路栅栏严重凹陷,拉起了黄色封锁线,还有好几个警察。恐怕就是那场车祸。
「该不会,受害者当中……」
「嗯。性命垂危的女生,就是牡丹一华。」
我想也是……照刚刚的脉络,她不可能是幸运只受轻伤的那个。
所以Anemone借我的护身符……才会是交通安全啊……
「现在你也看到了,伤都好了,『我』还活蹦乱跳……可是,『一华』就不是这样了,她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一华?Anemone的说法很不对劲。
口气像是把别人的故事加进自己的故事里。
「你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记忆。」
「…………!」
「包括家人、朋友,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一华全失去了,像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对,她就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竟然是这样?也就是说,Anemone这个女生的真面目就是……
「感觉上我能够理解,我能够理解我和一华是不同人。我只是一华因为车祸陷入昏睡时,作为替代品暂时诞生的人格……这就是我。嘻、嘻嘻……」
别这样……不要一副要哭的眼神,却挤出平常那种慧黠的表情……
这会搞得我也想哭啊。
「所、所以……喽,既然真正的主人醒了,这个身体……我就得好好交还。因为这是我不该拥有的……」
所以Anemone才会讨厌别人叫她的本名。
因为姓氏与名字对Anemone来说都只是暂时的……
「起初,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想帮忙『找回』我的记忆。做一华爱吃的菜,带我去以前全家人一起去过的游乐园,还放哥哥参加棒球比赛的影片给我看。可是啊,不管他们怎么做,我的记忆都没有恢复。当然会这样,因为我是个才诞生四个月的人格,根本没有记忆可以找回来。」
大地同学先前之所以会说「我们要在甲子园拿到冠军,让Anemone消失」,理由就是这个啊。
他想让多半就沉睡在Anemone心中的牡丹一华看到他在棒球比赛中活跃的模样,藉此唤醒她……他就是不顾一切赌在这没有把握的可能性上。
「过了一阵子,大家都知道我和一华不是同一个人之后,情形就渐渐改变了。爸爸妈妈开始忙工作,哥哥专心参加社团,都变得晚回家了。等我回到家,桌上放著妈妈做的菜,用保鲜膜包好,我就一个人吃这些饭菜。因为做好之后过了很久,全都冷掉了……真的都冷掉了……一点也不好吃……」
「…………」
「我知道他们三个已经很拚命了,即使知道我不是一华,也试著勉为其难地尽力爱我。可是只要看到我就怎么也会想起一华,所以他们离我愈来愈远。啊,他们不是把我当空气喔,只要我找他们说话,他们都会很正常地笑著跟我说话……可是啊,他们的笑容…………只是表面的。」
Anemone经常做出异想天开的行动并不是因为她傻,反而是有著丰富的感受性。正因为这样,她才会不由自主地察觉,察觉三个家人的爱是假的……
「然后啊,我想说不能给他们添太多麻烦,我就自己做饭菜。结果被妈妈叮咛『太危险了,你不可以用厨房』……她说话的声调很温和,可是眼神……就是在说『你不准碰』……一华的家里有太多我不可以用的东西,让我好伤脑筋……」
所以Anemone才会每次跟我们一起参加练习都带便利商店的御饭团来啊……就算想自己做菜,家人也不肯让她做,又不想吃家人准备的那些完全冷掉的饭菜,才会去买便利商店的便当。「充满真心的美乃滋海底鸡口味」……Anemone就是被逼到这个地步,让她把便利商店的御饭团说成这样。
「在、在学校也是,大家都离我愈来愈远……一华她好像人缘很好,起初有好多人都试著帮我恢复记忆。可是,当他们知道办不到后就渐渐远离我了。如果从一开始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不会觉得寂寞,可是从有很多人的地方变成只剩自己一个……好寂寞耶……」
这种心情,我也多少能够体会。我国小得知一群我以为很要好的人其实在排挤我时,那种绝望真的非比寻常。
和一无所有相比,失去拥有的事物时难受多了。
Anemone之所以会连各种怪东西都爱收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即使是一些对我们而言用不著的东西,对没有半点回忆的Anemone来说却像是宝物一样,她便拚命收集这些宝物。
「可是,我不喜欢维持现状,所以我鼓起勇气说出口。我说:『我不是牡丹一华,可是,我就是牡丹一华。我想和你们当一家人,想待在大家身边……我希望大家爱我……』结果啊……结果啊……」
Anemone在发抖。她非得说到这个地步不可吗?
她崩溃到这种地步吗?
「我被妈妈打了。」
这个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来这里之前,大地同学说过的一番话。
『大贺同学,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当全世界你最重视的人明明模样和声音都没变,却变得像是另一个人时的那种绝望感。明明抢走了我最重视的人的一席之地,却还一脸什么都不懂的天真表情要我们爱她耶……真的是饶了我吧。』
相信Anemone……不,应该说牡丹一华的家人并不是坏人。
只要看看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地同学就很清楚。
虽然他有点爱捉弄人,却是个和善、开朗又善良的人。
可是,他们承受不了……承受不了失去牡丹一华的悲伤……
「如果要排斥,我宁可他们彻底排斥我。可是我的身体是一华,所以他们大概也不能完全排斥我吧。大家『表面上』都接受我。」
不是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也不是完全遭到排斥,而是假装接受她,给她表象的希望。即使明知只是表象,除了死命抓住也没有人为她准备别的选择。而死命抓住的结果就是一切都被夺走……这样的情形一再发生。
原来Anemone一直处在这样的地狱当中……
「我已经竭尽所能努力让大家接受我了喔。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我早上都会乖乖起床做好准备,不弄脏房间,也很用功念书……可是,不行。不管我做什么,都没办法让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学校里的人接受我。一华似乎非常正经,大家都说她和我完全不一样……我的身边就只有表面的笑容不断增加。」
「所以你才会说想变成你……」
「……嗯。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把这身体还给一华,自己消失。我之所以想看太阳同学……不,是想看棒球队练习,是因为一华非常喜欢棒球。她的房间里满满都是棒球相关的东西,在学校也当棒球队的经理,所以我想只要和棒球扯上关系,一华自然会清醒。」
Anemone的话逐一解开了我累积至今的疑问。
以前我问「你还真喜欢棒球啊」的时候,她回答「大概」的理由。还有她的建议会那么精准,以及被教过一次的事马上就会记住,并且正确无比地达成的实力。
那也许是因为她体感上能够理解牡丹一华培养至今的经验。
「这个计画非常成功。多亏太阳同学还有大家,一华顺利地醒了过来。虽然我没办法解释理由,但这点我也立刻明白了。明白那一天一华会醒来。也就是说,明白我消失的时候来临了。」
所以Anemone才会在庙会那一天对我说「再见」吗?
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消失,才会对我说出最后的讯息……
「可是啊,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这话怎么说?
「我本来以为只要一华醒了,事情就结束了……可是,我错了。一华还没完全醒来,变成我跟一华会轮流出现。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等我醒来,人已经不在看烟火的河堤,而是待在家里。」
这应该就表示Anemone和牡丹一华的记忆并不是共通的。
Anemone的时间只属于Anemone,牡丹一华的时间只属于牡丹一华。
正因如此,看烟火那一天她才会那么惊慌。
当时在场的不是牡丹一华(Anemone),是牡丹一华。
「结果,爸爸妈妈和哥哥就……呜、呜呜呜……」
Anemone再也忍不住,眼泪从双眼不停溢出。
她用力握住体育服,全身发抖。
「他、他们说了。他们说:『求求你!再一次变回原来的一华!』……他们说得好拚命,真的很宝贝一华,希望我变回她。可是,如果要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终究没有人要啊……」
这句话对Anemone来说一定再残酷不过了。「希望你变回她」……字面上的意思并不难听,可是这等于间接在说一句话。
等于在对她说……拜托你消失。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的,可是……真的知道……还是好伤心……」
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停不住,水滴声回荡在公园中。
这不是可以放给一个小女生自己承担的问题吧……
「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我都好想要他们爱我……我好想待在他们身边,可是他们离我好远……」
Anemone,所以你才会帮大家取没有别人会叫的绰号来称呼他们?
为的是尽可能让大家记住你……爱你。
「可、可是啊……这也……就快了……一华的时间愈来愈多,之后只要等我完全消失就万事OK了。一华很快就会回来,变回对的样子。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之后等著大家的就是大家都幸福的圆满结局。嘻、嘻嘻……」
「哪有……可能啦!」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紧了Anemone。
消失不可能是好事。Anemone消失……我怎么可能允许!
「你明明就没包含在里面吧,Anemone!我也……我们也没包含在里面吧!这是哪门子的圆满结局!开什么玩笑!你真的想消失吗?这全部……全部你都想失去吗!」
「…………呜、呜呜呜……」
Anemone发出呜咽声摇头。
她就这么把手绕到我背上,强而有力地回抱我。希望我不要排斥她,希望我爱她,感觉她的拥抱充满了这样的心情。
「我想维持现在这样啊……我想和太阳同学,想和大家在一起……我终于……终于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不希望被拿走啊……」
之前我听Anemone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
说睡著的兔子一醒来就会用非常惊人的速度奔跑,抵达终点。
所以这也意味著Anemone这个人格会……开什么玩笑……没有这样的啦……
「……呜呜。谢谢你,能好好把真相告诉你,让我舒坦了一点点。」
我就这么默默抱紧Anemone好一会儿,但终究不能一直这样。Anemone离开我的怀里,用力擦拭肿起的眼睛。
「啊哈哈,出了好多丑喔。」
「跟我过去的丑态比起来,根本算客气了。」
「的确。」
「你好歹否定一下。」
「「…………」」
我们之间窜过一种莫名的沉默。
仔细回想,就觉得我们做过的事情不是难为情这几个字就能带过。
「……对不起啊,Anemone。」
我在沉默当中挤出的话是对她谢罪。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们找来Anemone当经理,事情也许就不会弄成这样了。如果大地同学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唤醒牡丹一华的……就是我们西木茑高中棒球队。就是因为Anemone和棒球扯上了关系……
如果不让Anemone扯上关系,她说不定到现在仍然正常……
「才不是这样呢。」
Anemone用力抓紧我的衣角。
「我啊,想要的就是『现在这样』,想维持曾经跟大家一起过的那样的日子。为了迎战甲子园,和蒲公英学姊一起努力,也陪穴居胡闹,听芝喵大聊妹妹,偶尔被棕熊学长骂,听饼乾学长充满活力地大笑,拚命为太阳同学加油……啊,可是,只有跟太阳同学,我大概不太希望单纯维持现状吧。嘻嘻。」
Anemone的笑容掺杂了看破与达观。这已经述说了一切。
Anemone就快要消失了。她几乎不剩什么时间了……
「所以,不要想说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就好了。多亏大家,我才能度过这段真的很开心的日子,本来一片漆黑的世界变得好明亮。虽然时间很短,我却能度过一段美妙得不输给任何人的时间。这一切,全都是太阳同学帮我开的头。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对我来说是王子,是太阳……真的很谢谢你。」
Anemone的额头用力碰上我的胸口。
别这样。我不想听这种道谢的话……
「……我会让你看到我们在甲子园夺冠,你等著看吧。所以,这个护身符……到时候我再还你。」
我从口袋里拿出护身符给她看,这么告诉她。
我能做的就只有死命抓住希望。
只能期望在我达成承诺之前能留住Anemone的人格。
「……嗯。加油喔。」
Anemone说话的声音很无力,证明她连虚张声势的余力都没有了。
极限已经迫在眉睫。连她还能不能撑到甲子园结束都……
「对、对了!Anemone,明天你有空吗?我们啊,后天才有比赛,明天会去借附近的球场做最终调整练习!所以,没有经理我们可就伤脑筋了!你也──」
Anemone的食指碰上我的嘴唇。
「今天……就是最后了。」
不要用那么悲伤的笑容看著我啦……
「太阳同学,我最后一次参加练习的那一天,你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对无可奈何的事就会看得很开』对吧?我就快要消失了。这件事已经确定,绝对无法推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我希望你看开。」
别开玩笑了……我哪可能看开啦!
我想这么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虽然和上次庙会的时候一样,但我再好好跟你说一次喔。」
Anemone对一切都看开了,说话声音前所未有地平淡。
这述说了一切。Anemone已经没有打算再和我……和我们见面。
为了不再给我们添麻烦,她打算独自一人消失……
「太阳同学……」
她说话的同时往后退开一步,就这么慢慢拉开距离,然后……
「再见了。」
Anemone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公园……
☀
我被Anemone宣告别离,承受著压倒性的虚无感折磨,独自回到了旅馆。
坦白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走路。全身笼罩著一股莫名的虚浮感,景色也变得模糊。而把这样茫然自失的我拉回现实的……
「呜哇~~~~~~!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咿!咿!」
是蒲公英哭喊的声音……
呃……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回到旅馆里棒球队队员聚集的房间一看,看到的是大哭的蒲公英,以及安抚她的其他队员。
「蒲公英,别哭了啦。你也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啦,不然哪可能这样。」
「我、我才不管什么苦衷!我……我就是不要!我才不要她道什么歉!只要她跟我们一起就够了!呜哇~~~~!」
穴江鼓励蒲公英,但毫无效果。
「唔。这可伤脑筋啦……我是很想想点办法……」
「没办法吧。还是让她哭个够吧。」
屈木学长不知所措,樋口学长则显得很冷静。
只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樋口学长的手浮躁地动著,看得出他多少也有点动摇。
「啊!小桑!你总算回来啦!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
芝一看到我,立刻跑了过来。说等我是怎么回事?
「其、其实就在刚刚,我们收到了联络…………是Anemone打来的电话。」
「咦?」
「你还记得吧,之前我们不是把联络方式写在纸上交给她吗?我想她大概就是照纸上写的号码打电话吧,总之我、穴江、屈木学长、樋口学长,还有…………蒲公英,都接到了电话。」
你说……Anemone打了电话来?
难不成是Anemone跟我见面之前或之后联络了大家?
「Anemone突然对我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甲子园的比赛请加油』……她对其他人好像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Anemone果然已经不打算再跟我们见面了……
所以才会鼓起最后一点力气,跟大家说最后几句话吧……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只有蒲公英继续缠著拜托她:『Anemone学妹!我想见你!明天的练习请你来参加!』结果Anemone就说:『请你忘了我吧。』然后她就一直哭……」
「咿!咿!我、我怎么可能忘记嘛!Anemone是我最宝贝最宝贝的学妹,是我非常喜欢的人!我想再见到她!」
就是说啊,我很清楚蒲公英非常喜欢Anemone。
可是,没办法……我们再也见不到Anemone了……
「伤脑筋。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就、就是啊!这可麻烦啦!」
我隔了短暂的停顿,然后以「小桑」的态度这么说。
就算把真相告诉大家也无济于事。Anemone就要消失了。
与其把这么令人悲伤的事情告诉大家,还不如当作她就这么离开了。
因为这样就能让他们留下也许将来还见得到面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是虚假的……
「……小桑,你知道些什么吧?」
真不愧是我的搭档,还挺敏锐的嘛……可是,我不打算说啊。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不过算了啦,这也没办法吧!」
「……不要……说谎!」
「……唔!」
可是,这谎言对芝不管用。芝情绪激昂,一把揪住我的胸口,强而有力地大喊:
「我之前也说过吧!叫你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小桑怎么可能对Anemone的情形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隐瞒不说,就表示这个问题就是这么重大吧!就是这么棘手吧!不管问题多棘手都没关系!可是啊,千万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我们不是同一队的吗!你的问题,就是整个球队的问题!」
「……唔、芝。」
「小桑的确很厉害!你是我们队上的王牌,是我最崇拜的球员……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用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处理!棒球是团队运动!你一个人赢得了比赛吗?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所以,说出来!把你闷在心里的事全都给我吐出来!我都说到这样了,你要是再不说,我就赏你一……唔哇!」
「嗯!我们都懂芝的想法了,但是不可以动手啊!」
芝刚对我举起拳头,屈木学长就从背后牢牢架住他。
「我们先冷静下来吧。投捕搭档在比赛前打架,未免太离谱了。」
接著樋口学长也有点傻眼,拦在我和芝之间。
……嗯,好险。毕竟要是搞出暴力事件,在各方面都会很不妙。
「也是啦,芝做的事是不值得夸奖,但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吧。小桑,你应该知道内情吧?坦白说,从庙会隔天你就怪得有够明显,只是我和屈木谈过,决定尊重当事人的意思,只是这也只能到此为止……赶快说出来。」
唔!原来是这样……不过学长说得没错,一般都会发现吧……
「就是这么回事,小桑!我以队长身分命令你!把情形告诉我们!」
两位学长都毫不留情啊。所谓不容分说,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大、大贺学长对Anemone学妹的事知道些什么吗!是的话,请告诉我们!我也想知道!唔哼~~!」
「呃,那个啊……」
「小桑~~芝都做到这地步了,你好歹也老实一点吧~~?而且我也好担心Anemone,担心得坐不住啊~~」
「穴江……」
我只想静静沉淀,却给我把事情闹大……
不,大家也很拚命。他们真的很担心Anemone,才会不择手段也要从我口中问出来。对这样一群家伙,不好好说明情形……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芝说得没错。这个问题大得不是我一个人扛得起的。
既然这样,我就乖乖依靠这群伙伴吧。棒球是团队运动。
因为这是一种只靠自己一个根本没搞头的运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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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回事。对不起,之前我都瞒著大家……」
然后我把所有的情形说给大家听。
Anemone的本名叫牡丹一华,是桑佛高中球员牡丹大地的妹妹。以前在西木茑高中附近发生的一起车祸,受害者就是牡丹一华。这场车祸造成Anemone这个少女诞生,一旦记忆恢复,Anemone这个人格也会消失,让牡丹一华出现。然后,今天我见到Anemone,听她说了这些……这一切,我都说了。
「原、原来如此……一时间难以置信,但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啊……」
陷入沉默的旅馆房间里,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队长屈木学长。
他双手抱胸,深深叹气。
「……所以Anemone才要蒲公英忘了她啊?因为即使有机会再见到,到时候她也许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是。我想大概就是樋口学长说的那样。」
「什~~么嘛!我还以为Anemone学妹讨厌我,害我吓了一跳!可是知道没有被讨厌,我就放心了!真是的!Anemone学妹好俏皮喔~~!唔哼哼哼!」
不知道蒲公英是没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得知并非被Anemone讨厌就放心了,露出开朗的笑容。
这想法非常失礼,但我就是觉得这种时候傻子好强大啊……
「没有什么手段吗?让Anemone不用消失的方法……」
「不知道。毕竟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
「……这样啊?是啦,说得也是……」
樋口学长不慌不忙,静静点头。
屈木学长也好,樋口学长也罢,看他们即使听到这种情形都仍一派镇定,就觉得:「啊啊,他们当三年级生真不是当假的。」到了明年,我能变得像他们这样吗?
「我说小桑,所以Anemone大概还剩多少时间啊?」
「芝,我也不知道。只是,她说『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所以,已经……」
「……这样啊。」
「那Anemone会就这样消失吗?她当棒球队的经理,和我们一起努力过的记忆,全都会不见吗?」
「啊……嗯。毕竟Anemone和牡丹一华的记忆似乎不是共通的。」
「……真的假的?」
穴江哑口无言。碰上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想也知道脑子会一团乱。
像我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沉默笼罩整个房间。
如果可以,我的确想再见Anemone一面……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Anemone自身不希望如此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先前大地同学透过旅馆联络我们:「现在一华处在非常不稳定的状态,所以今后希望你们不要再跟她来往。」
坦白说,我并不是毫无疙瘩,但大地同学决定至少今天这一天破例顺我的意,为我采取了行动。考虑到这一点,就说什么也无法责怪他。
我很明白……大地同学他也是很拚,为了找回牡丹一华……
可是,这样的结束方式会不会太过分?照这样下去,她会孤伶伶地一个人消失。
我不能容许这种情形……
「请问~~……大家为什么都摆出这么为难的表情?」
这时房间里响起这样呆愣的声音。说话的人是蒲公英。
「那还用说?因为照这样下去,Anemone就会消失──」
「唔哼!唔哼哼哼!穴江学长真傻耶~~!我们明明就有方法让Anemone学妹不要消失啊!」
「蒲公英,你在说什么……」
「很简单!只要我们西木茑高中在甲子园拿下冠军就可以了!」
「「「「「啥!」」」」」
我们不约而同发出状况外的疑问声。
「你们想想!我们不是和Anemone学妹约好了吗!说要让她看到我们在甲子园夺冠,变成第一名!也就是说,只要达成这个约定,Anemone学妹就不会消失!」
呃,我说真的,这女的到底在讲什么?
「我和她一起当过经理,对她非~~常清楚!Anemone学妹非常喜欢棒球,喜欢我们西木茑高中棒球队!所以,只要我们好好遵守约定,让她留下超~~级美妙的回忆,她就一定不会消失!唔哼哼哼!」
「我说啊,蒲公英……就算在甲子园夺冠,Anemone大概还是不会回来啊。我们的状况已经完全卡死了吧……」
大地同学之所以想采取那样的手段,终究是因为一华原本就存在,他才会想透过让她看到他们在甲子园夺冠的情形来刺激她的记忆。
但对于新诞生的人格Anemone,同样的手段……大概不管用……
「大贺学长!遇到卡关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前我不是好好教过你吗!你已经忘了吗?」
「你说……教过我卡关时的方法?」
「真拿学长没办法耶~~那我就破例再教学长一次!唔哼!」
蒲公英站起来,很跩地挺起胸膛,然后深深吸一口气。
「很简单,就是想著重要的人来练习!因为精神的坚强也会对身体带来强大的影响!只要盼望能为了这个人赢球,身体自然就会跟上!最后决定胜败的不是身体的强弱,是精神的强弱!重点就是心意啊!心、意!」
「这……」
「大贺学长!我好喜欢Anemone学妹!大家也都好喜欢Anemone学妹!所以,她会感受到我们的心意!愿望会实现!绝对,真的绝~~~~对会实现!」
怎么会这么有自信……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她却充满了干劲。
「如果大家还是觉得不安……」
蒲公英说著拿出的是一根树枝。
这……是蒲公英不怕遭天谴,折下带来的成就树树枝。
传说中这棵树可以帮人实现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来,各位!我们就对它许愿吧!」
蒲公英带著满脸笑容,把成就树树枝递向我们面前。
哈哈,真的好猛啊。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
不让Anemone消失,就意味著牡丹一华要消失耶。
之前一直和她一起生活到今天的大地同学,还有她的家人、朋友也都想念她…………可是,这种事我们大概不用管吧。艰涩的事情,就留到事后再说。
「哈哈哈!蒲公英,好主意!我跟了!我也来许愿!」
「屈木学长,我也赞成!我就来为Anemone把愿望给他许下去吧!」
「也好,反正目标是冠军这点没有不同,是顺便啊。好啊,我也来许愿。」
「我当然也赞成,毕竟还没介绍Anemone跟我妹妹认识。」
彷佛要挥开这沉重的空气,屈木学长、穴江、樋口学长、芝都一一赞同蒲公英的提议。可是,看到他们四个人的表情,我不由得察觉到了。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即使我们在甲子园拿到冠军,Anemone也会消失。
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跟了蒲公英的提议,并不是因为死命抓著那一线希望不放。
而是因为在甲子园夺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目标。
没错吧……不管有没有Anemone这些事情,甲子园冠军都是全国高中球儿的梦想。不把这个当目标,又要拿什么当目标?
就让我们顺便达成和Anemone的约定吧。
「嘿嘿!蒲公英,好主意!我当然也跟!」
所以,我这么说。哪怕她是虚假的人格,我仍然是她的王子。
在公主面前就是没办法不耍帅。
偶一为之无妨吧?……偶尔正面抵抗一下所谓的圆满结局。
「唔哼哼哼!那么,大家,我喊预备就一起许愿喽?准备好了吗?」
蒲公英把成就树的树枝举向我们的正前方,然后……
「预~~备…………」
「「「「「「请不要让Anemone消失!」」」」」」
我们齐声对成就树的树枝许下了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