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彗星飞来时,原先到室外避难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屋内。如果真的掉下来,或许这么做也毫无意义;不过这样的行动,到头来应该还是解救了包括秋川未绘在内的众人性命。
但是,「魔神」们并未逃窜。
暴雨般从天而降的尖锐玻璃片也好,扫倒周围行道树逼来的强大冲击波也好,她们都无暇注意。
娘娘仰头看著一切,轻声咕哝。
「僧正被干掉了……」
继活尸之后,连僧正也死了。
对于活了漫长时光的「魔神」而言,可以说是无法置信的事接踵而来。即使在活尸那时就已明白「魔神」杀得掉,依旧难以接受眼前的现象。
真要说起来,所谓的「神」,是容许死亡的存在吗?
「僧正被干掉了!被干掉了啦!怎么办奈芙徒丝!」
她们主动找上条当麻谈话,明明是为了不让事情变成「这样」的预防手段。
这项工作,明明该属于让无形安心拥有形体的计分者。
明明娘娘与奈芙徒丝已经预想到,要是她们使出全力压制僧正,要是演变成「魔神」与「魔神」的战争,或许真的会出现牺牲者,这才采取了安全措施。
所有的安排都没用。
而且,解决掉僧正的不是「魔神」,也不是上条。是其他人。
「……」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一阵惊人的噪音洪流。大量的玻璃碎片洒落在地。但「魔神」们毫发无伤。陷入沉思的奈芙徒丝连眉头也没动一下。
这样才对。
这才是「魔神」应有的形象。
既然如此,发生在眼前的景象又是什么?到底要从哪个方向思考些什么,才能得出那样的结局?这种事能发生吗?
在感受到深刻的悲伤之前,她先有了疑问。
就连让感情齿轮正确转动的零件都不够。
「……开什么玩笑。」
而且。
娘娘与深思的奈芙徒丝不同,行动时不会去寻求每一件事的答案。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啊受够了,我已经受够啦!简单来说就是学园都市的某个地方,有专杀我们用的『某种东西』对吧,只要把他毁了就能恢复正常对吧。那么事情不就很~简单了吗~?」
「娘娘?」
「把学园都市整个毁掉。」
诡异的金属声响起。
娘娘那件旗袍的宽松衣袖中,有些东西在蠢动。它们飞了出来。拥有各种奇特效果的仙人武器。这些奇形怪状的武器多达数十件以上,有如塞得乱七八糟的笔筒一般先后飞出来。
「管他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把整个城市夷平不就会跟著消失了吗?那我们这么做不就好了吗?」
奈芙徒丝重重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魔神」可不会因为「无差别大量杀戮是坏事耶」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愧疚。
「我们的鞘──计分者的事怎么办?」
「另外找就好啦,等个一两百年。反正没什么非上条当麻不可的理由。」
「说得也是。那就没办法喽。」
轻描淡写。
奈芙徒丝就这么简单放开了娘娘的缰绳。换句话说,一个住有两百三十万人的城市,就这样被她放弃了。
不过,这也是规模的问题。
如果知道在古中国与古埃及,一个君王的选择会夺走多少人命,那么在连这些君王都会畏惧的神明眼中,区区一两座城市或许没必要在意。
奈芙徒丝慵懒地说:
「要动手就快点。毕竟我不怎么讨厌这个学园都市,如果拖太久,我可能会舍不得。」
「OK,OK~顺带一问其他人怎么办,像是奇美拉。」
「同为『魔神』的攻击,就算正面吃上一记应该还是撑得住吧。」
「ALLOK──────────────────────────────!」
娘娘朝天大吼一声。
从两袖飞出的数十……不,超过一百把仙人武器,彷佛在呼应她似的闪闪发光,迸出近似铁琴的尖锐声音。
究竟,她们真有「因为同伴遇害而哀伤」这种理所当然的感情吗?或许有,或许没有。
如今已无法确定。
毕竟她们一旦心血来潮解放力量,就能炸飞一座城市。
然而。
尽管如此。
咚。
一声玩笑般的轻响,轻而易举地拦住了眼前的毁灭。
声音的真面目,是手指。
某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
这两根指头,戳进了娘娘单薄胸部的正中央,深至第二指节。
「啊……咦?」
娘娘一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
没有痛楚。弄不清手指为何会刺进来。真要说起来,对方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才能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从正面接近?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到底是谁──!
她连将这些疑问一一说出口的时间都没有。
真正的毁灭就在后头等著。
噗通──!
起先,奈芙徒丝还在想是不是娘娘的心跳传到了外头。
但并非如此。
(……吸收……?)
奈芙徒丝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全身紧绷。
然后,称为「魔神」的存在居然表现得像只害怕的小动物,这个事实更让她战栗不安。
(难道是把娘娘……把「魔神」……收为己有……?)
「不是喔。」
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可怕的思绪。
声音平凡而温柔,似乎在随处都听得到。对方是个茶色头发,中等身材的少年。由于现象与引发现象的人物落差实在太大,让奈芙徒丝的脑袋几乎为之短路。
「不是吸收,不是夺取。我不过是给她救赎而已。不过仅限于相信这样会成为救赎的人就是了。」
「救……赎……?」
这难以置信的词汇,让奈芙徒丝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但是,看见娘娘的表情后,让奈芙徒丝更加混乱了。
总是在自己身旁,同为「魔神」的少女。
她的表情里,没有恐惧,没有疑问,也没有困惑。
充满安详。
面带笑容。
「呵……呵呵。总算结束了,这下子就解脱了……我……我!奈芙徒丝,这好棒喔!我……啊,我一直在等待这种超棒的安心感啊!啊哈哈哈哈!」
娘娘明显体内有某种东西被吸走,让她的体积一点一滴地消失,渐渐只剩下外侧的皮。然而,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异常。就像某种蜂会让猎物的神经麻痹再加以捕食一样。在现象与脑中幸福抵触的情况下,少女发出了欢喜之声。
「新天地。」
茶色头发的少年,在将娘娘当成牛奶盒那类物体压扁的同时,简单而平淡地说道。
「我的右手,就是这种梦想的集合体。我记得……没错,应该是叫『理想送别』吧。」
「……办不到。不可能办到。因为,所谓的平行世界──」
「没错,就像在打了钉子的钢珠台里头套上橡皮筋一样,到头来还是单线。平行世界并非无限存在。但在这同时,世界就是那条橡皮筋,会像时间和空间那样伸缩。我们所知的世界,意外地有许多浪费之处,就像六十格的胶卷只用十格一样。即使像潜意识广告那样借用两三格插入别的影像,也不会有人发现。因为你们许愿了吧?即使知道绝对无法实现,你们依旧许愿了吧,『魔神』们。你们查遍宇宙的尽头,查遍重叠的相位,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了。但如果能做到这种事,就能将尘世烦扰的一切全部拋开──也就是说,你们想在无人知晓的新天地展翅。」
回过神时,娘娘的声音已经消失。
不,连她单薄的皮肤,身上的旗袍也是,全都不见了。
被吸收,被吞噬,消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哦,我还以为她把武器藏在袖子里,原来不是啊。是让手指化成武器吗?算了,反正仙人八成是人体超越化的代表。」
这人很危险,奈芙徒丝心想。
问题不在于那不知所以的攻击力。而是因为她尽管看见那样的景象,涌起强烈的戒心,同时却也这么想──有点羡慕,有点想尝试,有点有趣。当这股吸引力超过极限时,自己也会和娘娘落得同样的下场。不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够摆脱,一旦失去抵抗的意志,就只能束手无策地遭到「放逐」。就像受到捕蚊灯诱惑的飞虫,像受到食虫植物芳香诱惑而滑落酸液中的昆虫。
操纵「幸福」的右手。
这是另一种「魔法使用者的愿望集合体」,跟观察至今的幻想杀手──世界的基准点与修复点带有截然不同的吸引力。
修复、重铸、攀附现今世界的理想。
舍弃、离开、拋下现今世界的幻想。
但是奈芙徒丝不知道。
理想送别。这种希望究竟是什么时候凝固在世界上的?
「奇美拉……他怎么了?」
「不知道。」
「泰兹卡特利波卡、努亚达,还有普洛塞庇娜!」
「我哪知道名字和长相。」
「其他……其他人呢!」
「记住数字有什么用?」
这名「平凡的少年」,将抹消娘娘的右手握住又张开。
「咚」的一声。
某样沉重的东西,就像变魔术失败一样掉了下来。
那是一只用银打造的左臂。
(银臂(Airget-lamh)……)
奈芙徒丝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那位凯尔特神祇的名号。她知道那位由于失去手臂而不得不暂时离开主神宝座的存在,带著人造手臂重返王座的传说。
还有。
她知道银臂真正的用法,以及能自由行使权能的神祇容颜。
「不过嘛,像是『魔神』的家伙,我应该一看到就会一个不留地全吞掉才对。漏掉的是谁啊?活尸和僧正……还有欧提努斯是吗?我没去记所以不知道啦。」
让人束手无策的一番话。
全部都是,包括「已经没把奈芙徒丝的名字算进去」这一点。
「好啦,你要怎么办呢?」
这句话讲得非常随性。
光是对方顺势将右手掌心朝向自己,奈芙徒丝的巧克力色肌肤就冷汗直冒。一股融合了恐惧与欢喜的疯狂汗水。
「盼望新天地吗?」
「──!」
等不下去了。
因为奈芙徒丝明白,她屈服的对象并非恐惧而是欢喜,更会在少年的引诱下献上自己。
她解放了「魔神」的力量。
奈芙徒丝的周围,传出有如数千只飞虫同时振翅的惊人声响。转眼之间,褐色女子的轮廓已然模糊。她是奈芙徒丝,以收取金钱列席葬礼的哭丧女为中心所创造的神格。尤其是在此处,这个词是指那成千上万因为替君王陪葬而遭到活埋的仆役集合。
所以。
奈芙徒丝与其他「魔神」不一样。她和「个体」之力遭到彻底削减的同伴们不一样,原本就擅于将自己的力量分离、分割、拋下、切换运用。
换言之,她保留了实力。
虽然中了亚雷斯塔的弱化法术,但她依旧保有还能更换一次「相位」的力量。
(插进去。)
奈芙徒丝紧咬嘴唇。
她知道身为神的自己处在劣势。
(插入「相位」,改变世界,用这股力量打垮──)
就连内心的自言自语,都没能持续到最后。
砰!
惊人的巨响炸裂──奈芙徒丝的「相位」被捏烂了。
「什──」
被紧握。
捏烂了。
「……啊……?」
在旁观者眼中,或许会觉得整片景色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晃动,但是基底现象截然不同。虽然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却也没有其他的词汇能形容。对于目睹这种现象后停下动作的奈芙徒丝而言,少年就只是握住右手再张开。简直像在打招呼一样。
换句话说……即使是施展全力的「魔神」,他也能否定,杀掉。
然后。
「平凡的少年」晃了晃脖子想弄出声音……但没弄出来,于是他皱著眉头平举右手。
仅此而已。
这一次,与力量、距离都无关。
轰──!
奈芙徒丝丰满的胸部,被挖出一个手掌形状的大洞。
「啊。」
「魔神」低下头去。
试图确认自己的肉体。
「嘎……呜。你……到底──」
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少年,没让她这么做。
接著,第二次,第三次。少年宛如在废屋中一边清除眼前的蜘蛛网一边前进,轻松写意地挥动手臂。每当他这么做,就会夺走奈芙徒丝的体积。不,让这些部分前往「新天地」。没有痛楚,没有恐惧,脑中只有满满对于未知可能性的希望与欢喜。没错,安心。面对就像打开头盖骨倒入特浓糖浆一般硬来的「幸福」,奈芙徒丝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试图抵抗。
右手吞噬了那张脸。
少年连让数根银发乘风离去都不允许,挥动右手消灭了它们。
「我是上里翔流。」
相当普通,随处可见的少年,轻声说道。
「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
一时之间,寂静支配了一切。
那里已经有了某方面的完整。
就连「魔神」的威胁也不容入侵。
「哎呀。」
接下来。
他彷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抓抓自己的头。
「糟糕糟糕,埃及式木乃伊是不是会把心脏以外的内脏拿出来保存在其他容器里?光是那样还算不上吃完啊。」
「哼哼。」
于是,在圣乔治大教堂里,最大主教萝拉·史都华静静地笑了。
妖艳。
以这个形容词来说,她的唇形也未免太过邪恶。
「跨越百年的『计画』也好,庞大的设备投资也好,其中蕴含的心意也好。到头来,现实总会因为一丁点异物而轻易地扭曲轨道。」
关于这方面的情报,被禁止记录在任何媒体上。
只留在萝拉的脑中。
「好啦,理想送别出动喽。由于幻想杀手变得不上不下,无法承受诸多魔法师的梦想,于是外流凝聚成了其他梦想。怎么办啊,『人类』?到头来,你或许是降生在一颗永远无法得到最想要事物的星球上呢。」
但她早在之前。
就已知晓这种存在的到来。
知晓「毫无特别之处的平凡高中生」会出现。
「你不适合当什么黑暗的顶点啊。」
萝拉笑了。
轻笑,灿笑,嘲笑。
并且说道。
「你比较适合『食人鬼』或『二十世纪最大的怪人』这类角色喔,克劳利?」
下一波灾难,随著门铃声造访。
遍体鳞伤又精疲力竭的上条当麻,原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够回到窗户被冲击波打破的学生宿舍休息,快递大叔却送来了那玩意儿。
他挤出最后的力气盖下印章后,就跟著能让他抱满怀的箱子一起倒在地板上。
到底是谁送来的啊?
上条很快就放弃用指甲挑战相当坚固的胶带,考虑就这样把箱子卖掉。不过──
「啪哩!」的一声。
突然箱子的侧面破了,从里头伸出一条褐色的腿。
「什──」
这现象显然不正常。这个纸箱一边有三十公分长就不错了,不管怎么想,它都狭窄得连个小孩子也躲不进去才对。更别说妙龄美女的腿到底要怎么塞进去了。
话虽如此,但奇怪的现象还没完。
接著是手臂、另一条腿,到最后整个箱子都拆得七零八落,从中蹦出了完全体──一名巧克力色肌肤的银发美女。她两眼异色,眼角有个泪状刺青,凹凸有致的肉感身躯只缠了白色绷带。
上条有印象。
「奈芙徒丝……?」
「……呜……呜。事先留下主要脏器……看来是……正解呢。」
那位「魔神」十分勉强地在地板上爬行,声音听起来极为痛苦。
她试图和上条对上眼。
「帮我。这提议对你而言应该也不坏才对。」
「如果是什么道啊鞘啊计分者的话题我不干。我既不许愿也不求神,什么安心什么防护软体的也一样,我才不要当你们『魔神』的护身符!」
「已经……不是谈这种话题的时候了……」
说著说著,上条不禁感到疑惑。
这个全身冷汗直冒的「魔神」……奈芙徒丝正在消耗?她明明和僧正是同类,是那种就算又弱化又被丢上宇宙也会坐著彗星说「我回来了」的怪物耶……?
「理想送别出现了……」
疑问的答案,极为片段。
然而,这句话确实刺进了上条心里。
「既然上里翔流打算『放逐』所有的『魔神』,那么你身边的欧提努斯,是不是也会有危险呢……?」
「呼……呼。」
喘息声。
来自一名少女。
御坂美琴。
天色早已从黄昏转为深夜。好不容易回到常盘台中学宿舍的美琴,随便应付了一下担心被玻璃雨弄伤的室友白井黑子后,随即进入浴室,背靠著门,然后为了克制混乱的脑袋而反覆深呼吸。
但是,没有用。
连一丁点效果都感受不到。
说穿了,她根本无法深呼吸。让野狗般的急促气音从口中逸出已经很勉强了。
这不是因为那个「魔神」僧正超乎常轨的强大。也不是因为对方利用箭首彗星躲过宇宙放逐的临机应变,或是该行为的规模大小。更不是因为什么自地面出发的飞行物体一击拦住那个怪物,对整座学园都市散布闪光与冲击波。
而是更靠近身边。
却又比什么都遥远的「那个」。
(那是什么……?)
事件的最后阶段。
从自己搀扶的少年身上,传出的那个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
在那个状况下,应该已经束手无策了才对。
当规模达一百公尺的彗星以最高速度逼近时,不管御坂美琴如何使用第三名的超能力都无法迎击。那个少年身上似乎沉睡著足以凌驾美琴力量的「某种东西」,但就算动用它应该也无济于事才对。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在最后一刻,少年就像要抵抗上天一样,将那只手掌朝向彗星。
那只手臂响起塑胶裂开般的声音。
假如说。
只是假设性的问题。
要是学园都市没准备任何迎击手段,只是等待时间流逝……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那个少年的右手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引起怎样的现象?
「……好远。」
美琴背靠著门,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曾经有过蛛丝马迹。
好比说,大霸星祭中的一幕。好比说,他孤身面对第三次世界大战元凶的原动力。好比说,好比说,好比说,好比说。
可是。
话虽如此。
她那股一度遭僧正完全否定,之后又得到上条当麻重新肯定的力量。她的价值。她的存在。
少女想著这一切。
她的心一再地受创。她要是单独一人,可能会无法振作。之所以能勉强回到学生宿舍,之所以还能当常盘台的王牌,当学园都市第三名,想必是多亏了那个少年吧。
但在这同时。
最用力撕裂她的心,在上头留下深刻伤痕的……
最终,少女以双手摀住自己的脸。在双手的遮掩下,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压抑但明确地挤出这句话。
「他离我……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