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箱里头毁灭性地空旷,比冷空气自破窗钻入的房间更让人发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火锅的事暂且摆一边。
「所以呢,那个叫上里的是谁,还有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虚弱,你明明是神耶?」
「……虽然听起来很伤人却无法否认,这才是令人哀伤的地方呢。」
由于这件事似乎说来话长,上条等人移往暖炉桌。而奈芙徒丝光是起身将双脚放进被子里,看起来就已经相当勉强了。
一点也不像那个傲慢的「魔神」。
照理说绝对不会让人类看见自身脆弱之处的「魔神」,失去了力量,失去了速度。看著眼前的景象,让上条不由得放下戒心。
(……这家伙已经……)
他既不是魔法专家,也不是「魔神」的同类。
但是他明白。就连人类也看得出来。
现在的奈芙徒丝无力战斗。残余的些微力量,只够让她被在地上爬的人类羞辱。
(想必,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让别人产生这种念头,对「魔神」而言究竟有多么痛苦呢?
如果拿过去施展全力的欧提努斯以及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大笑的僧正相比,多少还想像得到。即使如此,奈芙徒丝还是忍下了一切耻辱来到这里。
足以让她这么做的「某件事」正在进行。
或许是连坐著都无法支撑自己的上半身了吧,用绷带缠著巧克力色肌肤的银发女子奈芙徒丝,整个人趴在桌上这么开口:
「……娘娘死了。其他『魔神』也都一样。」
「咦?」
「不,说死亡或许也不对。她中了上里翔流的理想送别,被放逐到『新天地』了。想来只要还待在现世,就无法和她相会。从这点来说,相当于她已经过了三途川或冥河吧。要说是死别也无妨。」
如果是数小时之前,上条多半会说「哪有这种蠢事」否定她吧。
「魔神」是最大的威胁,不存在最好。即使如此,上条依旧会说「哪可能会有这么幸运的发展」否定这种事。
不过,现在不一样。
奈芙徒丝没有说谎,这点看她的衰弱就想像得到。
但更令人在意的则是——
「先等一下。一下子冒出很多新词,让我的脑袋有点混乱。上里,理想送别,将其他的『魔神』送往新天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
上条有点犹豫。
「……还有,你说娘娘也被干掉了。」
「这是真的。」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你们同时遇到那个叫什么上里的家伙,只有你一个活下来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晓得。」
奈芙徒丝虚弱地回答。
「在不知不觉间,某种别于幻想杀手的特殊力量结晶化,而上里翔流能自由自在地施展这种力量。为什么他会得到理想送别并攻击我们『魔神』,完全不清楚。不过,总而言之,可以明白那个男人拥有清除『魔神』的能力。」
「『那个男人』是指?」
同为「魔神」的欧提努斯从旁插嘴。
不是说服「魔神」,而是能够杀掉「魔神」。想来她也难以相信会有这种人存在吧。
然而披著银色长发的奈芙徒丝,嘴唇却有如嘲笑落伍者一般扭曲。
「没错……那个男人。上里翔流本人看起来,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就连是不是学园都市的学生都不晓得。他那平庸至极的长相,说不定比上条当麻还要接近平均水准也说不定呢。至少,什么接受过多年专业的军事训练,长期待在魔法结社,拥有『圣人』那样的特殊体质之类的……在他身上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理想送别是——」
「想来就和幻想杀手一样,只是被世界选上而已。不过,我并不认为幻想杀手只是刚好寄宿在上条当麻身上。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所有魔法师的梦想,是受到拥有『神净讨魔』之名者的灵魂光辉吸引……既然如此,上里翔流应该也具备某种条件,具备某种能吸引理想送别,让力量寄宿在他身上的特殊之处。」
「真要说起来,那个……什么东西?」
上条看向自己的右手并提出质疑。
「那个叫『理想送别』的东西,就跟这玩意儿一样是某种能力?」
「会将幻想杀手和学园都市那些能力放在一起,本身就有问题了。」
奈芙徒丝傻眼地说道。
「没人告诉过你吗?幻想杀手是所有魔法使用者的梦想集合体。如果能自由改变世界虽然会很高兴,却又害怕到头来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所以希望有个情况不对就能恢复原状的明确修复点、基准点。公尺、公斤、摄氏温度、元素周期表,其他许许多多。这只右手能担任各种单位的不变标准器。」
虽然这个譬喻很难懂,不过欧雷尔斯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
幻想杀手是聚集了种种魔法师梦想的安全装置。
即使是与施展全力的欧提努斯决战时,这项定义应该仍在战斗的中心。此刻,上条之所以还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歌颂「原来的世界」,也是因为欧提努斯运用了所谓修复点带来的结果。
「……我也没有仔细验证。但是从上里本人的说法判断,幻想杀手和理想送别的出处似乎有关联喔。」
「?」
「幻想杀手是保护并复原现存的世界,无论如何都要将其留下……这种理想的集合体。」
全身缠著绷带的奈芙徒丝,有如病患般吐著热气。
「相对地,上里右手的理想送别简直刚好相反。他的右手拥有将目标扔往『新天地』,藉此抹消其存在的效果。换言之,就是拋下、放弃现在的世界,无论如何都要前往异界……这种幻想的集合体。」
「……原来如此。」
在茵蒂克丝有反应前,欧提努斯先开口了。
毕竟同是「魔神」的关系吧。和尚未成为「魔神」的茵蒂克丝相较,已经成为魔神的欧提努斯与奈芙徒丝之间有共识,因此理解得比较快。
「幻想杀手是一切魔法师的梦想,但这股力量大概外泄了。因为『一切魔法师』之中,有一部分下意识地认为,照现在这样继续巴著幻想杀手无法让他们安心。」
「不用说,我们『魔神』占了魔法业界力量总和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虽然为数不多,但每一个魔神的力量规模都远远胜过其他魔法师。遍及半个世界的人类魔法阵营,就连发梢的量都算不上。」
「换言之就是你们擅自对上条当麻失望,才让那个叫上里的拥有理想送别。哈哈!那当然会引来上里某某的恨意了。简直就像细胞被自己搞出的凋亡机制吞噬一样嘛!把世界拖下水的自杀游戏有趣吗?」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我们这些正牌『捣蛋鬼』会产生疑念,原因就在于上条当麻偏离了拯救全体『魔神』之路,成为你个人的『理解者』。换言之如果你不乱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持续至今的混乱,包含今天发生的事在内,全都是因为你的任性。」
「……」
「……」
一时之间,十五公分高的欧提努斯,以及无法自己撑起上半身而满身大汗的奈芙徒丝,彼此以要杀人般的凶狠目光对瞪。
上条试著强行打破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喂,等一下!别在这里打起来啦。话说回来,欧提努斯你才十五公分高,不管怎么想都会被一巴掌打扁,为什么还会这么容易跟人家吵起来啊?」
「……你把我这个神当成什么啦?」
「好痛!不要用烤鸡肉串的竹签刺别人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想看见女孩子认真地扭打在一起嘛。该怎么讲,那种画面会让人有种灵魂被钓钩之类的东西钩住而且好一阵子拔不下来的感觉。」
听到这番话,别说欧提努斯了,连奈芙徒丝也一脸尴尬。
她们的表情就像「点了餐后甜点,却看见送上来的东西跟结婚蛋糕差不多大」一样。
「呃。女孩子……?」
「『成神后依旧会有些事让你惊讶』的好例子。所谓的世界还真宽广呢。」
不知怎地,情况似乎好转了。
上条趁机岔开话题。
「我知道你们『魔神』的头脑规格非常优秀。但能不能把速度降到连我这个人类都能懂的程度啊?」
欧提努斯「哼」了一声。
「你知道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又变成超级虐待狂模式啦。」
「实情如此。总而言之,你这样想就行了——那个叫上里翔流的家伙,拥有和幻想杀手同级的犯规招数,今后有可能和你起冲突。」
「哎呀……这种讲法与其说解释得不够清楚,倒不如说很卑鄙耶。」
「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人家拖下水的你还鬼扯些什么,都闯进这家伙的窝了还想摆出一副善人的样子!更何况,这样说也没错。我问你,上条当麻。假如马上把我和奈芙徒丝赶出去就能避免和上里翔流之间的麻烦,你觉得自己做得到这种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刺猬头少年吃了一惊。
他连一秒都没思考,就一如往常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原先怒目相视的欧提努斯与奈芙徒丝,几乎同时叹气。
打从心底感到傻眼的「理解者」说道。
「看吧,他就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确实,异常到这种程度,或许正适合当我们的『计分者』呢。」
虽然这话实在讲得很难听,但上条尽管求救似的看向茵蒂克丝,人家也只是别过头去。
欧提努斯最后更这么宣告:
「既然你有这个打算,可就不能再发呆下去喽,人类。一直以来,你都是彻底活用右手的幻想杀手这项恩惠突破困境,以极度夸张的犯规招数打乱各式各样的普通累积。但是从这次开始就不一样了。」
「?」
「对方拥有的能力和你一样犯规。换句话说,没办法像先前那样用鬼牌挑战AK集团,而是鬼牌对鬼牌。就某方面来说,这会是一场比A和A冲突更难预测的战斗。由于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因此也不能靠经验法则猜测之后的发展。如果不振作一点,被人家无视先前那些法则轻易地干掉也不是不可能。」
2
某间高级公寓里,身穿套装与白袍的女子木原唯一,粗鲁地用锅铲敲打平底锅。
「老师——!饭好喽~」
黄金猎犬宛如受到声音指引一般,踩过木质地板而来。他一开口就用人工语音这么说:
『每次都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尽管我们是师徒关系,你应该没义务做到这种地步才对,但我还是不禁愈来愈依赖你。』
「真是的,您在说什么啊!怎么可以让老师这么伟大的人吃那些随处都买得到的狗食呢!那些都是垃圾!而且因为那些东西不是给人吃的,所以总会有一些漏放成分表之类的问题呢!」
地板上铺著小号的丝质地垫,地垫上摆了几个小盘。主菜是将猪绞肉和数种谷物混合,加上少许的盐、油略微翻炒而成。菜名不知。总之它很受木原脑干欢迎,因此成了木原唯一的拿手菜。
其他的盘子里,有些装了煮沸除氯过的水,有些则是维持营养均衡所做的凉拌菜。
美食当前,黄金猎犬下了一句评语。
『真是浪漫啊。』
「呃……?」
对方愣住了。
她似乎不知道这是木原脑干会给出的最高评价。
将做好的料理摆在一旁闲聊也不是木原脑干的作风。用餐时就该专心用餐,这是对厨师应有的礼仪。没能让对方明白的话语,之后再好好解释即可。
木原脑干并未将这种环境视为理所当然,而是怀著无上的感谢这么表示:
『我开动了。』
「请用,老师。」
尽管他是位了解浪漫的男性,在这种时候却不会使用机械臂,只是将脸凑向盘子,豪气地大快朵颐。所谓的餐桌礼仪,是为了和他人一同享受用餐时光。他认为,面对美食不需要正襟危坐,而该老实地享用美味,这才是对下厨者最大的敬意。
用餐所花的时间,实际上或许连十分钟都不到。
对于为自己带来这段特别时光的人,他总是不会疏于表示感谢。
『多谢款待。』
「咦,已经吃完了!我才正要吃沙拉耶~!」
『抱歉,我知道该配合你的步调,不过老实说,你的手艺实在太好了。』
「讨……讨厌,人家会不好意思啦。该怎么办,不然我也可以替老师再弄一份就是了。」
『不,没必要这么关照我。我毕竟也是条老狗了,该注意一下营养摄取量。』
「唔~一个人吃饭很无聊耶。」
『我会待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说著,木原脑干移动到木原唯一所坐的椅子旁边,趴了下来。
暖气的舒适温度,让他有些睡意。
「这么说来,维修要求发得还真赶呢。」
『是啊。』
「也就是说阻止了箭首彗星坠落……并不代表事情结束。」
『有很多可疑之处。躲在学园都市里的「魔神」同时消失,这点也令人在意。』
消失。
由于并未实际确认死亡,因此「魔神」们联手隐藏行踪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但是,木原脑干有种不祥的预感。
简直就像泡沫经济崩溃前夕。
灾难、战争、石油危机。实际上什么都行。
这种焦躁感,就像一条虽然微幅摆荡,但整体来说有希望的道路,某天突然喀一声就切换到别处去了一样。
关于这点,他并未对木原唯一提及。
因为纯粹的「木原」无法理解,事情已经超出能用逻辑和效率讨论的范围。
或者该说。
这带给了解浪漫的男人某种刺激也说不定。
3
很抱歉在你们「魔神」谈论类似世界末日的话题时打岔——上条当麻这么说道。
「……虽然刚刚用了些难懂的话题逃避现实,但冰箱里面还是空荡荡的耶。如果不想办法解决那个问题,什么事都做不了喔。」
趴在桌上压扁自己那对丰满胸部的奈芙徒丝,老实地说出感想。
「怪胎。」
「你很啰唆耶,新型食客。那个,叫什么来著的,上里?虽然不晓得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不管是要守城还是要离开这里,粮食都很重要。我可不想之后才饿著肚子找食物。」
「当麻!这么一来就要去买东西了对吧!这个时间超市的配菜差不多该贴上半价贴纸了,我也会认真帮忙喔!」
「今天要煮火锅,用不著现成的配菜!不是那种每人限买一盒蛋的特卖,所以也不需要人手。更何况在外面走搞不好会碰到那个上里什么的吧!紧张感,整体而言有点紧张感啦!」
「……能用一只右手轻易消灭成群『魔神』的怪物就在外头晃,居然还会想出门买火锅材料的你有资格谈紧张感吗!对他来说你的右手明明也是重要目标……」
「不过我们两个『魔神』还是最可能的目标。」
欧提努斯顶嘴,却被奈芙徒丝的手掌压在桌上。
再怎么说,如果没有食材,不管上里接近与否都只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对于无法活用便利商店与超市的宅配服务这种昂贵制度的穷学生上条来说,即使必须承担风险也得外出。虽然金钱不是一切,但是缺钱会让选项变得少之又少——小市民在内心哭泣。
所以说——
「我要出门一下,茵蒂克丝你们留下来看家。听好,就算门铃响了也不要马上开门喔。先从门眼看一下,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就当作没听到。明白吗,茵蒂克丝?」
「当麻你把我当成几岁啊?」
对于她的质疑,少年保持沉默。如果老实回答「大概是人家亮出糖果就会跟到暗巷内那种年纪」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上条当麻似乎也成长到明白这种事的程度了。
十五公分高的欧提努斯,双手扠腰并叹了口气。
「喂。」
「放心,再怎么说也有一整座城市大。随便走走应该没那么容易就碰上吧。」
「你忘了自己是个特别不幸的人吗?」
「可是也不能只靠味噌和酱油和水过一晚。再说,我到现在还是有种『不晓得我们在和什么作战』的感觉。」
上条走出学生宿舍时,太阳正要下山。紫色多于橘色的天空一口气转暗,先前已经隐约可见的明亮星辰,数目徐徐增加。
同时,装饰夜景的广告看板与大楼灯火也先后点亮,理应填满天空的群星,顷刻间就已退避三舍。
(该怎么说呢……)
上条走在路灯妆点的马路上,心里这么想著。
(……当时无暇他顾所以没注意到,不过,僧正还真是不得了呢。)
此时此刻,那位「魔神」大闹的痕迹依旧处处可见。工程车拖走被砸烂的汽车;工地现场,三角锥与封条围著地洞陷阱般的大坑;大厦不自然地倾斜;建筑上可见的窗户全数破裂,人行道与车道上一视同仁地洒满了玻璃碎片。真的,真的真的,只要中间出了一点差错,玻璃暴雨或许就会落在街上的人们头上,砸得大家头破血流。
上条不认为事情是自己解决的。
他们的确将僧正逼到绝路,但是到头来反而让学园都市濒临毁灭。在最后关头,僧正和巨大彗星合体,而收拾掉这个麻烦的并不是上条,而是从地面发射的神秘闪光。
那究竟是什么?
学园都市里有两百三十万人生活,他们每个人都试著用自己的方法保护这座城市。大概是某人用了上条所不知道的某种东西,解决掉这个状况的吧……
「又在胡思乱想吗?」
突然间,少女的声音传来。
上条看向声音来处,随即见到十五公分高的欧提努斯从裤子口袋里探出头。
「你……!」
「不要三天两头因为我的行动惊讶。『理解者』这个名称会哭喔。」
「呃,咦,该不会你刚刚都把头露在外面?一直?等一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来,不就像我把美少女玩偶塞进口袋就——咕哇!」
「……」
「住手……笨蛋……居然因为待在裤子口袋里就……不需要用膝盖顶那里吧……」
上条似乎是挨了某种难以说明的攻击而弯下腰,不过为了他的名誉,在此省略细节。
欧提努斯哼了一声,随即抓住上条的外套摇摇晃晃地往上爬。
「果然还是待在肩上比较安心。」
「呜呜呜,拜托你躲进围巾里。」
「那种小事先摆一边。」
欧提努斯不当一回事地打断他。
「你该不会只因为自己没解决问题,就想更新『上条当麻』的定义吧。还是有了如果有什么新的力量,搞不好就能突破困境之类的念头?」
「……」
「得了吧。举例来说,学过格斗技会让你变得能救更多人吗!手上有刀枪就能顺利解决事件吗!正好相反。杀人招数愈多,离保住对方性命的道路愈远,愈会让你变弱。只有这点可以确定。如果要问『你又懂我什么』,那我就这么回答你。因为实际被你救过,所以我很清楚。」
对于这番话,上条完全回不了嘴。
真要说起来,少年并未察觉自己真正的价值。正因为没察觉才能如此坚强,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我问你,人类。你觉得为什么会有恶?」
「?」
「不用照本宣科地回答没关系,老实说出自己脑中浮现的感想吧。事到如今,你总不会还在讲什么跟可疑漂白剂没两样的善恶二元论吧。这世界可没有单纯到能区分成天使和恶魔两边,你应该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吧。」
善不是由某人决定。
恶并非已经写在某处。
上条当麻依照欧提努斯所言,将回答交给发自内心的感想。
「真正的恶真的存在吗……?」
「哈哈!这疑问真有你的风格,而且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的恶呢,发生在某人舍弃某人的时候;发生在周围人们都死心地说『这家伙已经没救了』,将救赎之路从他眼前拿开的时候。于是被多数切割的某人就此成为恶。只要分析历史就会明白。杀一人的杀人犯和杀百万人的英雄差别在哪里?这并非当事者的问题,端看大众是否认可他的行为,只是多数决上的差异罢了。」
某人舍弃某人的时候。
被多数切割的某人,就此成为恶。
回想从东京湾到丹麦一连串的骚动,这番话对于少女而言或许也可以说是自嘲。从某方面来说,确实是世界舍弃了少女,但在那之前,少女已经放弃了世界。
「而格斗技和刀枪那些简单易懂的攻击力,只会助长这种『切割的力量』而已。跟那些喜欢用重刑等手段夺走更生机会,以将多数决败者推下深谷为乐,低级的复仇代理人没两样。我说上条当麻,你的强项可不是那里喔。你最大的武器呢,就在你那只强壮的手臂上,它甚至能从深渊之底将我这个无药可救,彻底堕落的『魔神』欧提努斯救上来。『连结的力量』才是你最重要的王牌。所以你绝对不可以犯错,不要轻率地给出答案。赢不了僧正?上里某某能将那些『魔神』一扫而空?那又如何。你该轻视让僧正死亡的学园都市,轻视能杀光『魔神』却连一个都救不了的上里。你所该追求的东西,不是能和理想送别比肩的暴力。你该追求的绝对不是什么杀害对手的力量,而是能包容那种暴力的——身为人类的理性之力。」
听到这里。
上条当麻轻轻地笑了。
到头来,自己依旧和僧正敌对。某种异样感挥之不去,在心里留下了疙瘩。现在,他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僧正那家伙简直糟糕透顶。
学园都市里,有许多地方留下了他造成的痕迹。
然而事到如今,上条却觉得「如果当时多听听他说什么就好了」、「如果当时多去了解僧正这个『人』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会和欧提努斯那时一样改变些什么也说不定。即使明白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也一样。
僧正是恶。
不过,是上条当麻让他这样的。因为自己中途放弃了「拯救僧正」这条路。
奈芙徒丝。
对于那个老人不邪恶的部分,她知道多少呢?
即使明白自己只是沉浸在感伤之中,少年依旧不由得对此事感到在意。
「……你真的是我的『理解者』呢。」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想确认定义吗?」
听到欧提努斯说得理所当然,刺猬头少年再度笑了出来。这次他显得有些开心也有些害羞。
超市映入眼帘。
上条走进开了空调的店里,抓起一个放在入口附近的购物篮。他顺著路线绕了生鲜食品区一圈,看上去最美味的肉和蔬菜果然都买不起。但是肩上的欧提努斯望著他扔进篮子里的食材,不悦地开口。
「你啊……我知道菜价,但在乎一下外观行不行!你为什么都拿些破破烂烂的菜啊?」
「啰唆,我说了今天吃火锅吧。这些全都要扔进锅里,所以就算稍微伤到也没问题。」
「还有你打算弄什么锅啊!火锅也是有分牛肉蔬菜锅和乳酪锅等很多种喔。」
「啊~如果选简单点的话应该是水炊锅吧。其实最简单的是水煮豆腐,但这样绝对无法满足发育期的茵蒂克丝,铁定会让她大闹一场。」
说归说,上条还是拿了便宜的盒装豆腐和蒟蒻丝。
另一方面,欧提努斯则不知为何陷入混乱。
「……我不太清楚日本的饮食文化,不过那个……水炊,只是用淡水煮食材?感觉这也太随便了,何况这样会有味道吗!」
「这就是坚持把炸薯条当蔬菜的欧美人认知有问题了。哎呀,等著看吧,穷学生上条当麻认真起来,会吓得你站都站不稳喔。」
「虽然这不重要,但炸薯条在北欧的比利时不但是国民食物,更是他们想登录为世界遗产的传统文化。不要随便把炸薯条当成垃圾食物,神会降下灾难喔。」
「呜哇耳朵里有只小手——!居然在意外之处得知神明爱吃的东西啊喂——!」
小小指头在鼓膜附近晃动,让上条背脊一凉。
神罚完毕后,欧提努斯在抽回手臂的同时说道:
「还有既然说到做菜,不管怎样都该有鲱鱼吧。」
「嗯?」
「怪了,没有共识?在北欧提起家常菜,照理说不管怎么样都要把鲱鱼丢进去啊。」
「欧提努斯。我虽然也不清楚海外的事,但你是不是也相当瞧不起北欧文化啊?」
「再怎么说我也是北欧的主神喔,你以为我会去做家事吗?」
「在这种时候表现得理直气壮才像神对吧。人类实在做不到这种事。」
总之少年拿了满是肥肉的便宜肉片,以及只要泡水就能膨胀好几倍的乾瘪蔬菜。
「顺带一问,奈芙徒丝在吃的方面有什么禁忌吗,毕竟她是神嘛。」
「感觉埃及神话相当自由呢。」
「这么说来我在电视上看过,热带地方的人都喜欢吃甜的东西呢,不管是非洲还是南美都一样,似乎不摄取那些营养会过不下去。还有预算的话就买些水果……好贵,随便买点罐头和香草冰淇淋应该也行。反正随便切一下也能弄出看起来还不错的甜点。女孩子都喜欢这些东西对吧。」
「这话由我来说虽然不对劲,不过你居然把那个怪物当成女孩子看待啊……还有,你或许是打算用这种方法讨好她,不过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女性与热量的关系比较好。」
「咦,为什么,茵蒂克丝会很高兴耶。」
看见上条一脸疑惑,肩上的欧提努斯叹了口气。
「回到主菜的话题吧。如果担心就挑鸡或鱼,那些东西基本上谁都能吃。顶多就日本的佛教会说不行吧。」
「咦,日本不行吗!」
「……不止日本,佛教基本上都是禁止杀生,而因为宗教融合的关系,神道也有将肉食视为秽物的倾向。牛猪鸟蛇鹿猴马兔熊鱼蛋虫这些『杀生而得』的动物性蛋白质全都不行,严格说来就连种植蔬菜的过程中也不能驱除害虫。那么严苛的戒律,即使放眼全世界也十分罕见喔,只不过遵守的人也少之又少就是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素食主义者的思想,但以人体构造来说这应该是个不可能达成的命题吧。」
就在聊这些话题的同时,他们已从散发冷空气的生鲜食品区走到调味料区。
「所以说,北欧的世界第一臭罐头也用了鲱鱼呢。」
「搞笑艺人老是拿来玩惩罚游戏那个让人想吐的东西吗!说是里头的气体还什么让厚重的罐头整个膨胀起来!喂别再说了这会让人开始想像耶!」
「明明是罐头,内部却持续发酵,让装罐完全失去意义的传统食物。换句话说,微生物会让里头的东西不断腐败,让整条鱼都变成黏稠的腐——」
「哇喔——!虽然说纳豆和活蛆乳酪也很夸张,不过第一个吃那玩意儿的家伙,简直就是英雄嘛!」
「偶尔会出现这种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上餐桌,而能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神秘食物……而或许该说悲哀吧,人们尽管嘴上说著奇怪,到头来依旧会把它送入口中,甚至变得没有它就无法安心……」
这回少年决定把心思放在调味料区了。
尽管品项有很多——
「仔细一想,既没盐也没糖的厨房还真令人绝望……茵蒂克丝白天到底做了什么……?」
「想听吗,想知道不会做饭的人为了应付空腹感会做出多不像人类的事吗?」
「啊,还是算了。这就跟不想看见女孩子化妆的心境差不多吧,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崩溃,非常恐怖。」
「重点是调味料。」
「也对。说到水炊通常会用鸡汤粉,不过大家都来自不同国家嘛,试著走西洋路线用欧式清汤当底或许也行。」
「如果想加点变化,还可以考虑咖哩粉喔。」
「嘿,欧提努斯你也晓得咖哩啊。」
「别小看欧风咖哩。欧洲也有些地方和日本人一样是配米饭吃的。」
「怎么有种回流的感觉……不过咖哩虽然不管谁来放味道都有一定水准,却也是不管谁使用都非常难超越某种水准的死巷。这次就算了吧。」
到头来上条还是决定用清汤的高汤块打底,另外加上盐、砂糖、胡椒等走基本路线。
「安全牌呢。那边有异国特辑喔,有没有兴趣挑战香菜或泰式酸辣汤啊?」
「你的好恶还真明显耶。话说回来,埃及系神明奈芙徒丝的喜好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西元前都吃些什么东西啊?」
尽管人们依旧为了收尾该用稀饭还是什锦面争论不休,但这次是面占上风。盒装白饭实在不划算所以不考虑,要在僧正战刚结束的疲惫状态下扛米回去,上条则是敬谢不敏。
在收银台结帐时,上条因为忘了拿环保袋出门而有些沮丧。
「喂,英雄,有必要对地球这么友善吗?」
「不是啦,欧提努斯。是因为如果不跟店家拿塑胶袋可以集点啦……」
「你这人真的是在主夫之路上狂飙呢。」
「本来今天就可以集完点数,要是有集到点,我就能瞒著茵蒂克丝她们请你吃奶油马铃薯了呢。」
「马铃薯!听起来就很好吃!这就回去拿环保袋吧!」
欧提努斯对于吃意外地啰唆,但她并不是像茵蒂克丝那样以胃为主,而是以「想在不被三花猫打扰的情况下,两人悠闲地吃些什么」的心情为优先,但那个刺猬头大笨蛋理所当然地没注意到这点。
肩上坐著欧提努斯的上条,双手提著塑胶袋走出超市。
十二月的晚上。吐出的气息已成了白色。
「不过还真令人意外呢。」
「哪里意外啦,人类?」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超市居然正常营业』呢。不久前僧正才和彗星合体准备要砸在学园都市上头,虽说某人阻止了这件事,空中产生的大爆炸还是让附近的玻璃碎得到处都是。不过,『世界』这东西做得还真是坚固呢。」
「所以我说了吧。你没必要一个人扛起来,支撑世界的柱子不会只有一根。这和有没有实际的力量无关,就算没有也不能轻言放弃。螳臂挡车也好,白费力气也罢,大家都拚命地要活下去,即使是此时此刻也一样。」
「或许吧。」
上条轻轻地笑了。
没必要自己一个人扛。除了这个想法之外,曾经做出创造世界、让世界恢复原状等壮举的「魔神」欧提努斯,用上并认同「大家」这个词,让少年觉得似乎已踏出了很大的一步。
就在这时。
喀的一声。
黑暗的另一头响起脚步声。
这微小的声响,彷佛切换了世界的开关。
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瞬间涂改成另一种模样。
有股刺痛肌肤的异样感。
「(……欧提努斯。)」
「(……嗯,我知道,人类。)」
在原地凝视夜路彼方的同时,她开口说道。
「(……愉快的时光似乎到此为止了。)」
身影。
站在那里的人,距离他们连十公尺都不到。
上条这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对方应该也在确认他们的身分吧。一个听上去十分冷静的声音传来。
「嗨,幻想杀手。」
「照这样看来,你就是理想送别?」
「哈哈。知道这个名字,也就表示奈芙徒丝果然躲去你那里了吧。」
「是又怎么样?」
高密度的紧张感盖过了黑暗。
不是因为力量的强弱,而是源自彼此右手的异质。超乎常轨的存在正在侵犯空间。单单混进一张鬼牌就已是个严重的错误,现场却有两张鬼牌针锋相对。眼前的气氛,宛如世界正在哭诉自己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身影说道。
「该怎么办才好呢?」
「……」
「我有事找『魔神』……找那些把我变成这样的『魔神』。」
「那是你的事吧,跟我们无关。」
「的确。你完全没有在乎的必要。」
他老实地承认。
但是。
「而且,正因为如此。」
彷佛一切顺理成章似的,彷佛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如此似的。
身影下了结论。
「我也完全没有必要在乎你喔。」
刺眼的灯光瞬间照亮一切。
似乎是别条路的车头灯照了过来。宛如停电时碰到落雷劈在身边一般,整片风景鲜明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这时,世界上只有两名少年。
双方都是长相极为平庸的一般人,一旦混进人群就难以分辨。
随处可见的。
平凡高中生。
上条当麻丢下双手的塑胶袋。
两人同时握紧自己的右拳。
光亮消失。
然而,他们并未纵容黑暗再度支配一切。
两人就像要撕裂这一片漆黑的世界般,同时采取行动。
上条当麻与上里翔流。
两大犯规存在,终于爆发冲突。
行间 一
奈芙徒丝是埃及神话中的女神。
但关于她的诞生有个很大的疑问。追根究柢,奈芙徒丝这名神祇出现的场面极为稀少。当欧西里斯这名埃及神话的极重要神祇死亡时,世界上的一切生者无不为之哀叹,奈芙徒丝则以「哭丧女神」的身分登场,成为代表场景。
此外没有任何资料提及奈芙徒丝,就连她何时诞生、生于何处都不清楚。
因此,也有人认为奈芙徒丝这名女神并非自然产生,而是为了凸显欧西里斯,加强神话渲染力所创作的人造神祇。
众说纷纭。
「这个」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奈芙徒丝,早已无人知晓。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不过,有这么一段故事。
……好窄。
……难以呼吸。
……到头来,还不是为了王族的面子。
提到埃及神话总是少不了金字塔,也就是王墓。
在古今东西各文化圈,常能见到某种想法——为了让君王在死后的世界不会烦恼,因此将大量仆役活生生地关进王墓陪葬。
陪葬人数多达数百,甚至数千。
根据记载,并不是有人挨家挨户扯著抗拒的女孩秀发将她拖走,每个人都愿意为了君王自告奋勇。不过实际上,真的能拒绝吗?这部分就很难说了。
对于活埋他人的那一方来说,只要堵住出入口就搞定;但从被活埋的那一方来看,接下来的时间可就长了。
人类即使滴水不进,也能撑个两三天。
如果咬住陪葬的布匹,或是察觉湿度差异进而找出取得水滴的方法,还有可能延长到一周以上。
对于被关起来的人们而言,这段最后的时光相当漫长。
真的真的很漫长。甚至会让人希望早点结束。
在这几乎等于永远的瞬间连续之中,某人有了个念头。
拜托,别让我的人生白费。这条命还在,拜托,别让还在这里思考的我变得不存在。
接著数百人,数千人集结。
他们遍览并解读知识的片段、奥秘的一角,甚至是为了君王复活而陪葬的莎草纸。
将一切统合。
最后。
那名褐色的女神,在某座金字塔最深处的无数尸骸中心诞生。
这座死亡之山,究竟是构筑她的根源,还是相当于蛋壳呢?
就连名为奈芙徒丝的女神,也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