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条当麻与上里翔流。
幻想杀手与理想送别。
他们在夜路上认知到彼此,并为了以最短最快的路线冲突而向前奔去。
先挥动手臂的人是上里。
「盼望新天地吗?」
「唔?」
离冲突还有五公尺。这距离即使少年挥手也碰不到对方。
尽管如此,上条却感到一股恶寒。他就像因为落雷近在咫尺而缩起身子一般,毫无根据地反射性压低上半身。
照理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不经大脑的反应而躲开任何东西才对。
轰——!
紧接著,正后方迸出宛如整个空间被挖掉似的诡异声响。
高密度的紧绷缓缓滑过上条的皮肤,带来有如触碰到微弱电流般的焦躁感。瞬间,他的额前已满是莫名的冷汗。
(该死,他不需要用手碰也行吗!而且还能在某种条件下将任何东西消除……怎么好像比我的方便啊!)
只不过,这一击瞄准的并非上条。
应该说,如果上里有这个意思,上条的上半身应该已经完蛋了。
(——)
背后有某种畏惧的气息。
但上条无暇回头。
从后方逼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没空确认。
少年再次用力握紧右拳。
目标是上里翔流……的后方。同样从上里后方逼近的「某种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上里才随随便便地将头往旁边一甩,上条有如岩石般坚硬的拳头便从那张脸刚刚所在的位置通过。同时,拳头撞上了瞄准上里后脑杓的「另外一种东西」。
冲突。
消失。
幻想杀手发挥了功效。这也就是说,袭击上里的东西同样出于「异能之力」喽。虽然不晓得那是魔法还是超能力。
上条与上里背靠著背。
接著两人一百八十度转身。
「……你是故意测试我会不会救你吗?」
「不行的话,大不了我自己动手就是了。」
啪!
暴力般的车头灯再度从别条路照来。让人瞬间为之目眩的闪光,有如照相似的将整片风景烙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
于是少年发现。
两股来势汹汹的敌意围著他们。
一边是某种漆黑的东西,即使近在眼前也分不清它的真面目。它看起来既像在深海漂荡的章鱼,又像被菜刀切开的脂肪块,也像从内侧被烤过的松弛橡胶膜。愈是盯著看,脑袋愈混乱。它的表面诡异地冒出许多不知是眼珠还是吸盘的东西,闪烁著有如萤光漆一般的黄绿光芒,同时也鲜艳得让人联想到从未见过的毒蛙或毒蜥蜴。
另一边则是某种鲜红的东西,感觉就像毛毯吸水发霉后的结果。在那团茂密的长毛内,能窥见状似暴牙和舌头的物体晃动,散发出一股「不准往里头看」似的强烈戒心。
两者似乎没有既定的形状,只是围著上条他们划著半径数公尺的圆。
「……总而言之,『主线』就先放一边吧。」
晃动,绕圈。
上里翔流以不怎么感兴趣的口气说道。
「姑且问一下,那应该不是你的同伴吧?」
「看起来像吗,这么说起来,你还比较可疑喔。」
「重点是——」
「喔,这些家伙怎么啦,开始自相残杀了吗?」
包围两人的红黑不定形怪物,样子似乎不太对劲。它们看上去就像在互相纠缠、咀嚼,同时发出淤泥流向排水沟般的恶心声音。
上条肩上的欧提努斯眯起眼睛。
「这次遭遇对它们而言似乎也是个意外,话虽如此,却也不能放著不管。而受伤的野兽又特别麻烦,因为它们会拚上性命大闹一场,变得无法预料。除了难以判读行动之外,使出全力而把周围都拖下水的危险性也很大。」
「……真没办法。虽然想多聊一下,不过还是先离开这里比较好吧。」
「或许吧。」
就在上条回应后。
从发霉毛毯深处露出暴牙与舌头状物体的红色物质,以及大量冒出不知是眼珠还是吸盘的黑色物质。两者扭曲、突出,切开自己的身躯,射出利爪般的物体,张开齿列不整的血盆大口逼近。
「来了!」
欧提努斯大喊。
喀——!无数近似长枪与刀刃的捕食器官,从甜甜圈状的包围网射出。上条与上里则为了撕裂死亡之口,将力量灌注在右拳上。
2
当时他全神贯注,浑然忘我。
上条的幻想杀手虽然在对付「异能之力」时具备破格的攻击力,生效范围却只有右手腕前面那一小段,因此不擅长应付同时来自多处的攻击。圣日耳曼那时,正是被对方逮到这个弱点而陷入困境。
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勉强突破神秘的包围网,大概是多亏了上里吧。
老实说,光靠上条一人还真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呼……呼!该死!」
在不知道跑多远才能「安心」的情况下,上条持续狂奔。途中他想起去超市买的那袋东西仍丢在路上,不禁感到懊悔。
有了能为这种事后悔的「余裕」,让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感到「安心」……上条这才停下脚步。
连他本人也不晓得自己跑到什么地方了。
他甚至意外地想「第七学区居然还有这种巷子啊」。
回过神时,他已经和上里失散了。
上条只顾得了逃跑,没空注意对方的安危。
「到底是怎样啊……光是那个叫上里的『魔神』天敌就已经够头痛了,居然又冒出其他的麻烦,还一次两组!」
「……烂好人。你就没想过那些可能全是上里的安排吗,他明明摆出一副试探你的样子了。」
「咦,因为上里他自己说啦。」
「大笨蛋。」
肩上的欧提努斯拧了他的耳垂一下。
「虽然理想送别的明确效果和使用条件还不清楚,但那是可以消灭成群『魔神』的东西吧,他会因为区区一两个袭击者就逃跑吗?」
「那么……」
「虽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联手,但上里那家伙确实显得很愉快喔。他还偷偷打量你认真的表情。既然没办法谈话,那他大概是打算用别的方式沟通吧。」
上条听著欧提努斯的声音,将满是汗水的背靠在附近的大楼墙壁上。
思考。
「话又说回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我是指红色和黑色的袭击者。」
「天晓得。」
眼罩少女的口气很随便。
「『红色』有黑暗大陆那边的气息,但另一边的『黑色』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说不定是魔法和科学结合的产物。」
「黑暗大陆是什么啊,沉进海里的古代文明吗?」
「那是非洲的意思,多念点书吧。」
那直接说非洲不就好了!上条试著在内心大喊。
「……欧提努斯,你除了北欧系统的魔法之外,对科学也有涉猎对吧。」
「嗯,不过那部分贝尔西比较厉害……」
「即使是你,一样完全不了解那个『黑色』家伙,是吗?」
「应该说完全不了解……还是说差一点就能想起来呢……所以它才显得异样。好歹我也是将『原本的世界』一点不漏地完全建构出来的神喔。虽然严格说起来,那相当于放出经过计算的核心,再看著冰晶无限扩张下去,并非亲手设计所有的事象……」
上里翔流,以及红黑两色的袭击者。
若问哪一方比较强大,照理说该是上里。
但从欧提努斯的口气听来,似乎没么单纯。
这么一来……
「糟糕。上里他逃得掉吗?」
「……喂,人类。」
「我知道自己很天真,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支离破碎又本末倒置。然而如果不确认清楚,会让我不舒服得连觉都没办法睡。要是我一个人得救,对方却轻而易举地逮住他饱餐一顿,那可就不好笑了。」
「你都有自觉了还想回去啊!真是个教不会的笨蛋!」
尽管遭到欧提努斯的强烈反对,上条依旧战战兢兢地沿著来时路回到袭击现场。令人意外的是,他虽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似乎还记得经过哪些地方。上条顺著原路回头,一会儿后看见了眼熟的地点。
「上里他……不在呢。」
「至少看起来不是变成活祭品被吃掉。」
照明不多的道路上,响起某种摩擦声。
「嗯,那是我刚刚买的东西!」
「要捡吗,虽然是十二月,冰淇淋依然会融化耶?」
「欧提努斯,问题不是有没有掉在路上,而是有没有沾到细菌——」
上条说到一半,塑胶袋突然不自然地动了。
一只大猫从里头探出头来。
「喂,人类,食材增加喽。」
「拜托别讲黑色笑话,神明大人。还有野猫你给我等一下,那是我们今晚重要的——」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
邻近的巷子里传来细微的喵喵声,上条仔细打量,便发现好几只小猫往大猫靠近。从身上的毛色看来,它们似乎是一家人。
于是上条陷入绝境。
「卑鄙!太卑鄙了!这……该怎么讲,这种像是『被河水冲走的小狗』和『因为战争而分离的猫与饲主』之类的,出……出现这种场面,不就没办法动手了吗!这不是只能哭了吗!」
「它悠哉地叼起袋子离开喽。想必这是它的惯用手法,这只猫畜生居然学会了在都市生存的技巧呢。」
「我知道啦!这种赚人热泪的招数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知道了仍然会中招啊!」
上条遭到神秘的障壁阻挡,束手无策。
他只能怀著哀伤呆立原地。
但是,既然袋子掉在这里,也就代表自己正是在此处和上里爆发冲突,接著红色怪物和黑色怪物出现打扰。
虽然因为光源不足所以一开始难以辨识,但仔细盯著阴暗处之后,或许是眼睛习惯了环境所致,散落在周遭的东西隐约可见。
「唔……」
「没叼起这些东西,算那只畜生走运吧。」
那些是有如发霉红色毛毯的物体。遇袭时它看似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但此刻已遭大卸八块,碎片沾在柏油路与水泥墙上。尽管这种状态下的它依旧在蠕动,显得十分诡异,但重点不在那里。
这是上里干的。
他的理想送别果然是真货。
这种能力大概就和上条的幻想杀手一样极为特别,具有难以运用的效果或条件吧。毕竟是能歼灭大批「魔神」的力量,如果没有这点枷锁,根本不用分什么科学阵营还魔法阵营,就算世上的一切都遭到驱逐也不足为奇。
话又说回来,只要「环境」适合就有这种破坏力,这根本不叫什么「总之先逃再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或许会把红色和黑色一举歼灭也说不定。
被耍了。
对于这点,上条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再度打量眼前的惨状……接著发现不太对劲。
「等一下……」
发霉的红色毛毯。
那团残骸中混进了某种东西。
起先,上条以为是隆起。但定睛观察后,似乎是较大的残骸盖住了什么东西。他伸手想掀开,但或许是右手的力量起了反应,状似发霉毛毯的物体逐渐消失,露出底下的物体。
「这是……」
残骸所盖住的东西,是一名失去意识的少女。
年纪顶多十二岁左右。
「……『红色』的本体?」
少女拥有及肩金发与雪白肌肤,身著白上衣配短裙,双足裹著黑色长筒袜,散发出平台钢琴般的高贵感。这身装扮以十二月来说似乎不太耐寒,但或许那团发霉的红色毛毯扮演了大衣等御寒物品的角色。
令人惊讶的理由很多。
但其中最为强烈的理由在于……这人是个熟面孔。
欧提努斯扶额叹气,上条则是忍不住这么嘀咕:
「……柏德……蔚?」
3
此时。
稍远处,上里翔流也是一脸纳闷。
他在黑暗中试图让颈部发出声音,却没能成功。重复数次后,少年觉得这样似乎对关节不太好,于是放弃。
他改对手机说话。
「这下子头痛了呢。」
『你扯上麻烦是正常现象,反正这回一定又是和可爱的女孩子有关系,像是从怪物肚子里出现全裸少女等等。要拿人家的处女打赌也行哟。』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气质。至于那是不是正确的京都腔,上里也无法判断。
「随便开赌盘会让我很为难喔。所以呢,分析需要多久?」
『得看需要精确到哪种程度喽。』
上里口气悠哉,周围则显得相当凄惨。
地上和墙上到处是脏污。这些并非发霉的红色毛毯,而是模样既像黑色脂肪块又像火烤橡胶膜的深海章鱼状袭击者残骸。
桌扇般的小型马达运转声响起。
上里仰头,眼前有个玩具般的器材在夜空一角飞行。这个看似暑假劳作成品的大蚊状器材,底下有个透明的盒子——在现场采集的「黑色」样本。
『不过,学园都市的废品街没白逛呢,货柜实验室的状况因此前所未见。「外头」的电子显微镜居然能缩成手掌尺寸实在太酷了,那种冲击就跟第一次看见无反单眼时差不多呢。所以说呢,事情就包在追踪家身上吧,快报的话,一小时内就会有结果喽。』
「这样啊。」
留了一头不仅过腰更长至双足的艳丽黑发,拖著过大的宽松白袍,还以袖口掩嘴而笑的娇小少女——上里口头应和,脑中浮现她的身影。
『不过,学园都市似乎也没像传闻中那样甩开「外头」那么多呢。我原本还担心会一直碰上像「不懂怎么用自动售票机买车票的老婆婆」那样的状况而提心吊胆耶。』
「嗯,我一开始也以为会看见车辆都在管子里跑,但似乎没到那种程度。钱看起来也是普通的日圆……不过,应该会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有差吧。」
自制的无人机在少年眼前往远处飞去。这名懒得出门的少女基本上什么东西都用网购,还有以无人机领货的坏习惯,有如「以披萨为主食又不出门,却不知为何不会发胖」这种美少女魔术的化身。
还有,她自称「追踪家」。
少女擅长运用警察等人所使用的专业鉴识、科学搜查技术,从显微镜尺寸的些许痕迹追踪特定人物,找到其所在处。这个称呼可不是喊好听的。
据说犯罪组织也已变得多样化。过去说到追踪目标或叛徒(主要是制作地下钱庄的名册等等),就是靠情报网或老实地去现场跑一趟搜集目击情报,现在则会雇用骇客锁定户政网路与网购订单,彻底分析上传社群网站的种种图片,分析群众里有没有锁定的「面孔」,甚至动用分子层级的样本分析技术。当然这些招数原本虽出自警方,然而科技不管到谁手里或用在什么目的,都会发挥同样的效果。
换言之,只要少女插手,别说已经纳入证人保护范围,即使在书面上视同死亡并动过整型手术,甚至改掉指纹并抽换全身血液,她照样能追踪到目标,就像在丛林中沿著足迹与断掉的树枝确实地追赶标的一样。就某方面而言,这种名为「情报」的死神之手,要比单纯的暴力更加恐怖。
「啊~既然用无人飞行器应该没有跟踪问题,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忙从上面大致扫描一下就是了。」
『为什么~?』
「就是『好啦,我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意思。我是该也回货柜屋呢,还是该为了避免遭到跟踪而利用其他藏身处呢?我想当成选择的参考。」
『啊哈哈!哎呀,这里可是学园都市哟。以科技来说,范围会比我们想得到的还要广上两三圈。程度超乎想像,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在追踪部分虽然我已经相当不择手段,但要完全摆脱应该是不可能吧。更何况,整个都市都在卫星的扫描之下呢。』
「也是。」
『这通电话也早就遭到窃听了。你根本心知肚明,只是判断能以力量强行摆脱对方,才会表现得这么悠哉。』
「……」
目前,上里翔流……不,以他为中心的「上里势力」只与「魔神」们为敌,科学阵营的学园都市没有插嘴余地。话虽如此,上里依旧没徵求许可就擅自踏进这里,又保有能歼灭成群「魔神」的力量。无论是从利害与研究的层面出发,还是单纯从威胁与恐惧的角度看,城市的支配者都不见得会放过他。
那又怎么样。
而理想送别拥有足以下这种结论的「力量」。
究极的一击。
有如制裁。
「那么,我就暂且在备用的秘密基地观察情况吧。」
『这是个好主意。听说你连护卫都不带就擅自和那个幻想杀手接触了~还遭到什么红色黑色的其他东西袭击……其他人非常生气。她们可比学园都市和上条当麻可怕多了。暂时让脑袋冷静一下,顺便想想讨好女孩子的方法是不是比较好呢?喵哈哈!』
「这下子真的头痛了……那么藏身处的地点是——」
『这种事不能在遭到窃听的电话里说。别担心,我都自称追踪家了嘛。即使你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会找到你的足迹定位。那就这样啦~☆』
电话挂断。
上里翔流脸上闪过疲惫的神色,将手机放进口袋。
接著他重新打量周围的惨状。
诡异的「黑色」飞散得到处都是。状似起泡脂肪块般的残骸一角,有个隆起部分。这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毒性,说不定还会突然扑过来用那张大得乱七八糟的嘴巴吃人。然而,上里毫不犹豫地接近此刻仍在诡异脉动的「黑色」。
「盼望新天地吗?」
这句话就像某种密码一样。
少年轻轻一挥右手,整块隆起的黑色物体当场消失。
沉睡其中的物体公诸于世。
对方年纪顶多十到十二岁,以发箍将金色短发往后推,露出额头。羽绒夹克底下是像潜水衣那样的贴身运动服,从腋下有缝隙看来,这件衣服大概具备了对应所有季节的体温调节功能吧。脖子上挂著一副无线的耳罩式耳机,八成是和手腕上的手表式终端装置连线。从长相与身上装扮的品牌看来,这人应该不是日本人。
「那么……」
上里翔流单手扠腰,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少女出现了,但不是全裸。上里彷佛感受到了世界的良心。这么一来,似乎暂且不用担心刚才以电话交谈那人擅自用来打赌的处女了。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希望能让她帮忙作证。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又会被什么「证言没有客观性」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驳回。)
所以,为了事前商量,他想了解对方。
上里蹲下来确认少女的口袋,找到的不是钱包而是信用卡夹。
「……十岁左右就有信用卡啊,而且都是无额度限制(黑卡)的。」
从内容物看来简直就像澳门等地的赌场大王。说不定这位小姐是那种从来没见过零钱的人。发卡公司每一间都是「外头」的,而卡片上印的名字也全都一样。
「……派……啊……」
上里以指尖轻抚文字,读出那个名字。
「派翠西亚·柏德蔚,应该没错吧?」
4
「……」
「……」
「……」
此处是只用防水布盖住破窗应急的寒冷学生宿舍。跪坐在地板上的一家之主上条当麻,承受著无言的压力。
茵蒂克丝加欧提努斯加奈芙徒丝。
只有三花猫似乎将猫食吃了个饱而感到满足,放松地仰躺在旁。画面看上去明明是只可爱的小猫,却不知怎地让人脑中浮现「喝得烂醉的糟老爹」这个词。看样子不能期待这头睡得毫无防备的家猫为了报恩出手解救主人。
议题只有一个。
「……当麻,今天的晚饭你打算怎么办……?」
「重点不在那里!虽然我把事情搞砸不对,但还有更重要的事吧!真要说起来,你以为冰箱只剩味噌和酱油是谁的错啊!」
「我在想,味噌也就算了,把酱油放进冰箱有意义吗。日本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用高汤和酱油所以消耗得很快,不是没必要在意氧化的问题吗?」
「……怪了,大家真的都不在意?话题顺利往这个方向带了……很……很好!不是啦,那个酱油也可以用来配凉拌豆腐,所以冰起来比较好吃!在特地弄得冰凉的豆腐上面淋常温酱油也太蠢了吧!一点原则也没有!」
「重点是那边的女人。」
只有欧提努斯一本正经。
上条懊悔不已地猛捶地板,但眼罩少女无视他的反应而让话题继续下去。
「那边的笨蛋又擅自捡了个人回来。刚刚我们碰上红与黑两个袭击者,而她似乎是其中之一——又是那个只要挂上『女性』便什么都要救的老毛病。也因此除了上里翔流外,现在还多出其他问题。好啦,该怎么办?」
「嗯。」
茵蒂克丝发出可爱的声音,陷入沉思。
这里有记忆了十万三千册魔道书的魔道书图书馆,以及两位货真价实的「魔神」。只要对方和魔法扯上一丁点关系,照理说就隐瞒不了任何事。
她们用手指戳戳躺在地上的柏德蔚衣服各个角落,依依不舍地黏著的发霉红毛毯碎片状物体。
「尼亚尼亚布兰布。在相当于非洲版灰姑娘的故事里,有这种东西喔。公主披著丑恶的毛皮,无论是谁看了都觉得恶心,但其实这让她免于遭到周围男性染指,毛皮中更灌注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让她逐渐成长为美丽动人的公主。」
上条很快就进入厌烦模式。
「……与其说灰姑娘不如说更像丑小鸭吧。话说回来,别讲什么障眼法,它根本是直接杀过来耶,那是怎样,让周围男性不能出手的功能吗,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有攻击性啊?」
「……」
「……」
「……」
照理说这应该问得理所当然,三名少女(?)却凶狠地瞪著上条,脸上还带著有如看见杂碎般的轻蔑。
娇小的欧提努斯叹口气。
「但是和远离男性的效果相比,让公主顺利成长的效果应该会优先才对。而且,那东西本来不是长满苔藓的绿色吗?」
「或许有什么原因呢。」
茵蒂克丝轻声说道,将指尖从失去意识的柏德蔚身上略微移开。
「从记号看来……似乎不止这样。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非洲神话、传说,同样经过分解后附加在这东西上面呢。」
「为什么是非洲啊?」
上条提出一个很单纯的疑问。
「我对魔法虽然不怎么了解,但柏德蔚是欧洲人对吧。她擅长的不也都是用字母表示的西洋魔法吗?」
「嗯,原来如此。」
和出现时相比,全身绷带的奈芙徒丝似乎已恢复到某种程度。她坐在地上,露出妖艳的微笑。
「或许,这就是所谓欧洲人的惯例也说不定呢。」
「啊?」
「常有的事。」
欧提努斯傻眼地说道。
「『近代西洋魔法』,单从字面上看来,像是欧洲人以欧洲文化建构欧洲魔法对吧。然而实际上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以前,雅妮丝等人不也说过吗。西洋魔法相当于十字教的秘技,魔法师们投机取巧会让信仰虔诚的人看起来像笨蛋,所以他们的所做所为不可原谅云云。
尽管如此,「魔神」们却这么表示。
「他们一直努力到半途。嗯,到半途为止。」
「可是到头来他们终究明白,有些愿望没办法只靠自己的规则实现。于是欧洲人怎么做呢。答案很简单。他们天真地开始相信,方程式沉睡在某个自己还没见过的乐园里。」
「不过嘛,大致上都是什么『遥远的西藏地区有个神秘宗师,只要向他求教就能获得打开天国之门的钥匙』这类的闹剧。在某些场合,则会冒出亚特兰提斯啦姆大陆啦这些过去沉没的大陆。对了对了,也有『太阳会以电波送来神的知识与智慧』这类的蠢话。」
欧提努斯窃笑著说道。
实质上处于「魔法世界的奥秘」的她们看来,或许会觉得人类肤浅到以为向神祈求便能无条件获授知识实在可笑。说不定西藏真的有西藏流的奥秘,但至少不会是欧洲人擅自认定那种有如自动贩卖机的方便存在。
「在这之中,就有受到中南美、太平洋群岛、东南亚、印度……殖民地时代所接触那些异文化影响的类型。当然,最主要的刺激来源是黑暗大陆,非洲。毕竟那里幅员辽阔,多种民族散居各地,充满大大小小的神话,简直像个大熔炉。而且从欧洲的角度来看,那里只隔一个地中海,和南美大陆与印度相比,需要做的冒险准备也比较少。实际上这些东西已经深植于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魔法结社『黄金黎明』之中喽。」
「曾与叶慈、马瑟斯并列为中心人物之一的克劳利,他用的塔罗叫做『托特式』,这是引用自埃及神话的神祇名。另外他在解释本身思想时有个特徵,就是会提到伊西丝、欧西里斯、荷鲁斯的时代(Aeon)等词汇。」
巧克力色的奈芙徒丝滔滔不绝地说道。
「一般广为人知的『黄金』系塔罗,主要意义在于从神之子的诞生描写到处刑与复活,藉此引出其力量。从愚者到宇宙的二十二张大秘仪,目的是与连结生命树的二十二条通道同步,让血肉之躯得以踏入神之领域。换句话说,这些奇迹都还在十字教能说明的范围内。」
「然而,托特塔罗虽然同样以树为基础,却有些不一样。」
「那是种特殊的排列,记述十字教的诞生到毁灭——也就是世界末日到来——并歌颂十字教毁灭后的『下一个时代』。不仅『倒吊人』蕴含的意义差异很大,『审判』也由『永恒』取代。换句话说,这副牌不是抵达神之领域,而是将神之领域『封锁的天花板』破坏,把人类推向更高的舞台。不过嘛,从教皇厅的角度看可以说是大不敬吧。」
「……」
(好歹是)英国清教修女的茵蒂克丝,似乎很难表示意见。
坐姿诱人的奈芙徒丝继续讲课。
「顺带一提,根据克劳利所言,伊西丝时代是十字教成立前的原始宗教时期,欧西里斯时代是十字教散布与停滞的时期,至于荷鲁斯时代则是十字教毁灭让人类真正觉醒的时期。只不过,这即使在『黄金』系里也算是特别激进的意见,似乎不是所有结社成员都支持。」
「换句话说,该怎么讲呢?」
上条将难懂的部分全部省略,只输出结论。
「所谓欧洲的魔法师有种怪癖,虽然在某种范围内会试著在自己的文化中努力,卡关后却会『啪叽』地切换思考模式,翻遍全世界的资料想解决矛盾,是吗?」
就像打著「创作日式料理」招牌在盖饭上放鱼子酱或鹅肝那样吧。上条模糊地想像。
「而且还会忘记自己曾经求助呢。不过呢,这部分或许跟会坚持火药与面是自己发明的民族性有关吧。那种形状的食物不用吸的却以叉子卷起来吃,明明很勉强,他们说这种话自己都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这样的话……」
上条重新看向躺在地上的柏德蔚。
接著心想。
(……那个桀骜不逊的柏德蔚,明明能够自由行使强大的魔法与组织的力量,居然还会有让她觉得束手无策的东西……?)
愈想愈让人毛骨悚然。
看起来实在不像上里翔流问题中的小插曲。感觉愈是深入了解,这件事的比重就愈大。
「具体来说,到底是什么……?」
即使明白已经脱离了上里这条「主线」。
上条依旧不由得这么问道。
「柏德蔚她到底碰上了『什么』?」
「嗯……」
茵蒂克丝以手指从躺在地上的柏德蔚上半身稍微往上的空无一物处划过。
「小麦……不,应该是玉蜀黍吧……非洲虽然相当大,充斥著各式各样的民族与文化、神话,不过这简直就像到处都沾一点喔。感觉不是先有个神话体系,而是到处搜集能填补不足之处的传说……」
「换句话说?」
「……人偶……果实……仪式的简化,消耗减少……祭品,遵循机械性步骤的破坏行为……向神献祭……不,更像是藉由容纳对应患部的部位追求治愈……捕食理论……」
茵蒂克丝的手指突然停住。
她的手指,正好指著柏德蔚胸口的中心。
银发修女这么咕哝:
「竞食……?」
但是到此为止。
某样东西抓住茵蒂克丝的手腕,彷佛要封锁她准备进一步揭开真相的手指。
「别追究下去……」
蕾薇妮雅·柏德蔚。
她还没办法起身又脸色铁青,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跟著说道:
「不需要特地摸,再怎么样也比你有份量。」
「……」
茵蒂克丝起先愣了一下。
接著她注意到,自己正指著柏德蔚单薄的胸口正中央。
最后她看向自己包在修道服底下的胸部。
「骗人!一定是骗人的!」
「死心吧,世界的安排总是无比残酷。」
「看起来连胸罩怎么穿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鬼扯什么嘛……!」
「啊,这跟胸罩没关系吧!倒不如说『有胸部=穿胸罩』这种刻板观念才证明了想像力以及胸围的贫乏也不为过——!」
对于这场无意义之争,奈芙徒丝「唉」地叹了口气。
顺带一提,这位褐色肌肤的美女即使不穿胸罩看起来也不怎么贫乏。
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5
首先,看似玩具的大蚊型无人机在夜空盘旋。
确认安全之后,拖著宽松白袍移动的礼服少女靠近建筑物。一头不仅过腰更长至双足的艳丽黑发,配上遮掩手掌的宽大衣袖,可能会给人某种类似十二单(注:日本平安时代开始著用的女性礼服)的印象吧。
但是,若要以美艳形容,或许整体的尺寸还不太够。
「内藤、城岛、雁山、月咏……啊,是这里。」
皮鞋敲击地面的坚硬声响持续不断。少女走在第七学区的破烂公寓街,将门牌整个看上一圈。在大概是才刚搬来而没写名字的门前站定之后,她没按门铃,而是粗鲁地敲门。
黑发少女没等里面的人回应,便径自对钥匙孔加了些药剂,接著拿出铁丝花了不到十秒打开门,随即看见这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又无浴厕的空间内惨如地狱。
「吼——!呼……呼!」
「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这人为什么一醒来就像只受伤的猫一样啊?」
眼前是缩在屋子角落神色惊恐的露额头金发少女,以及身上多处抓伤还一脸困窘的平凡高中生上里翔流。顺带一提,室内还有个用防水布遮住的破窗,但这部分应该是出于「别的原因」。
白袍少女用宽大的衣袖掩嘴,浅笑著说道。
「哎呀,人家一醒过来就发现被招待到陌生男子的公寓对吧。那当然是你不对了。」
「这真是个人人互相怀疑,搞得好心被雷劈的时代啊!」
「好啦好啦,小妹妹。」
白袍少女弯下腰来,让视线配合戒心满点,又怒又惧,抱胸含泪的派翠西亚·柏德蔚,并展现和蔼但并未露齿的优雅微笑。
就这样丢下超大号炸弹。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非正规科学搜查的专家喔。如果你实在没办法相信上里而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如我帮你检查一下有没有怀孕吧。只要轻轻闭上眼睛并张开双腿,很快就能完事喔~」
「唔!」
派翠西亚大吃一惊,浑身发抖。
白袍少女依然面带笑容,那张完美的笑脸就这么僵著不动。这并非开玩笑或没常识。无论理由如何,这名少女伤害了上里,因此她是怀著恶意开口。
少年不由得叹口气。
他单手扶著脖子,轻轻将头往旁边一甩。这似乎是想让关节发出声音,但没能成功。
总之他出声了。
「绘恋。」
「好好好抱歉是的很抱歉!好啦,欺负人就到此为止。真是的,要是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让暮亚与获冴知道,她们应该会真的把对方大卸八块吧。老大无视护卫擅自拋头露面,还弄得自己受伤,试著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呀,你觉得会怎么样?」
「糟糕……是不是把伤口遮起来比较好啊。」
「不过毕竟只是抓伤,而且又没出血。把粉底涂厚一点或许能应付过去?」
就在这时。
原先缩在角落发抖的派翠西亚,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恐惧感。她柔软的脸颊浮现细微的裂痕,接著像起泡一般从中冒出大量不知是眼珠还是吸盘的东西,状似章鱼脚的物体随之露脸,闪烁的鲜艳色彩让人联想到前所未见的毒蛙或毒蜥蜴。
扭转,旋拧,化为一根尖锐的长枪。
飕——!有如子弹的「那个」发射。
目标是绘恋。切齐的浏海稍微下方。颜面正中央。
只不过——
「哟。」
一旁,上里若无其事地伸出手。
那只手一抓住「长枪」,便将它挖出一个大洞。「起泡物体」连忙缩回派翠西亚体内。
令人不舒服的硬物损毁声响起。
声音出自娇小少女的皮肤底下。能看见某种拇指粗的物体,像蛇蠕动一样从脸颊往挂著耳机的颈部移动。
披著宽松白袍的少女反射性地想说话,但上里翔流以食指抵住她的嘴唇,然后对缩在角落的派翠西亚露出笑容。
「刚刚的反应……应该不是出于你的意志?」
「……」
派翠西亚沉默不语,她的胸口一带则有所变化。
鼓动明显得连隔著鼓起的羽绒夹克都能看清。
然而那不管怎么想都不会是人类的心脏。有其他东西在少女的胸口蠢动。
「老实说,要不要回答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不说,我们会擅自调查。而我们虽然会掌握真相,却不会选择真相的范围。」
在上里说话时,「鼓动」愈来愈小。
不,或许是躲起来了。
原先集中在一处的「某种东西」朝四面八方散开,分头躲藏。因此,平常几乎看不出和一般人有什么差别。
「所以,这种发展对你有利。如果你自己说,就能先区分好真相的范围再告诉我们。」
派翠西亚她。
烦恼,开口,但什么也没说,垂下脸,摇摇头。
接著,她再次抬起头来,这次是基于自己的意志。
「对不起。」
「这也要看你是为何道歉喽。」
是因为她伤害上里,还试图危害白袍少女吗?
还是因为她驳回上里的提案,拒绝解释呢?
少女的道歉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
她这么说道:
「……虽然知道说出来会把你们拖下水,但如果不说出来,我可能会被不安压垮。我是为自己屈服于软弱的心而道歉。」
上里笑著回应。
「那就没必要道歉啦。」
「『这个东西』的真面目,连我也不知道。那场为了调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等处随『极地』冰层变动产生大规模海流变迁的南极调查活动,我也以大学方客座研究员的身分参加。调查期间,大家发现了新品种寄生生命体,我们团队暂时称它为『修格斯(注:shoggoth,克苏鲁神话中的漆黑黏液状生物,能够自由自在地改变形体与生成器官)样本』。」
「修格斯啊……」
上里缓缓吐了口气。
「我想听听你从南极到学园都市这段期间发生的事。」
「呃,好。其实或许没什么重大意义。为了对付『这个东西』,我在各式各样的医疗机关之间转来转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学园都市。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正在接受治疗的你,为什么会在街上晃呢?」
「虽说是寄生生命体,但『这个东西』并不会毫无秩序地传染。呃,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给人家添麻烦就是了。」
「实际上刚刚就袭击人家了呢。」
「绘恋。」
「人家是受害者!」
上里再度将手指抵在生气的白袍少女唇上,催促派翠西亚往下说。
「即使用上学园都市的技术,要安全去除『这个东西』依旧希望渺茫。话虽如此,但这倒也无妨。问题是我姊姊。」
「姊姊?」
上里扶著自己的脖子这么一问,派翠西亚便「嗯」地点点头。
「红色。」
她只说了这个词。
光是这样,就具有重大意义的词汇。
「姊姊似乎也用她自己的方式寻找帮助我的手段,但我不能依赖她。我绝对不会认同那种方法。所以我不能只是坐著等,必须阻止姊姊,让她立刻放弃『那种方法』。」
「为什么?」
上里老实地对于不明白之处提出疑问。
「你说不行,但这种事不就和买彩券一样,乱枪打鸟多试几种方法也能提高奇迹发生的机率吗?只不过如果是那种和不麻醉就以生锈手术刀切开身体差不多的外行偏方,或许拒绝比较好。」
「……如果真是那样,不知道有多好。」
派翠西亚缓缓摇头。
上里更加疑惑地问:
「意思是还有更糟的?」
「即使采用姊姊准备的方法,依旧无法保证我一定能够逃离『这个东西』。成效完全是未知数。」
派翠西亚首先承认这点。
之后。
她直指核心。
「但在采取这种方法的情况下,姊姊会承担死亡的风险。正因为她明白这点却还想牺牲自己,才非让她放弃不可。」
6
柏德蔚慢条斯理地起身,重新打量室内。
「……这里的玻璃也破啦,难怪屋内这么冷。」
「因为僧正的关系,现在学园都市里都是这样喔。用防水布遮住后应该已经好多了。」
「还有暖炉桌是怎么回事,你那个位子应该是我的吧?」
「哪有什么固定位子啊,全看大家当天的心情啊……喂,不要硬是塞进来,很挤!」
「是你占用了我的位子。」
少女嘟起小嘴。
看样子她可能和猫一样,是那种会介意地点的类型。
「好吧,我从头开始说起。」
终于,在上条身旁坐定的柏德蔚这么破题。
尽管柏德蔚的气色还很差,但笨拙的关心似乎又会伤到少女的自尊。她伸出一只手,拦阻想扶住她背部的上条。
「但在这之前先答应我。上条当麻,你绝对不能碰我。既然你已经把我带到这里,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我可不希望你的一个动作把一切全搞砸。」
「啊?」
「意思就是别碰我的胸部。」
「柏德蔚,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那我这么回答你。『就因为』是你才超可怕!」
少女露出打量禽兽一般的眼神。
上条有些沮丧。
「直截了当地说吧,这一次是我们自家人的问题。不但与你们无关,也不必担心把一堆人拖下水。话先说在前头,这是我的人生。」
「那要等全部听完再说。更何况,是你自己讲要从头开始说起的吧?」
「啧。」
柏德蔚显得不太高兴。
「是我妹妹的事。」
「呃……?」
「派翠西亚·柏德蔚。啊,你应该不太熟吧。毕竟,只是在之前某个我和你扯上关系的案件背后,她也和英国清教的魔法师有些纠纷罢了。」
少女宛如要回忆过去似的望天花板。
或许是在脑中区分「自己所知的情报」与「上条应该拥有的情报」。
「她虽然冠上柏德蔚之名,却不是魔法师。她和倾心魔法的我不一样,真要说起来是个思维偏向科学的人。听到『我妹妹』你大概能猜到她的年纪,但她已经取得博士学位并参与由大学主导的研究计画,也曾接受学园都市与协力机关的委托,担任研究所与实习船的客座研究员。发表的论文多达二十篇以上。由于她参加与否会影响媒体对于论坛的关注程度,因此许多学阀虚位以待。总之呢,她是我引以为傲的妹妹。当事人不在场所以可以说出口,她算是非常非常可爱的那一型。」
「……不知怎地,我想到两个自大的超级虐待狂小不点站在一起鄙视别人的画面耶。」
「她的个性和我完全相反。」
「哇根本是天使嘛!这样无懈可击反而让人害怕啊!」
「喂,你的用词从刚刚开始就让人很在意耶。」
柏德蔚有点不高兴地说道。
「当然,派翠西亚对于结社一无所知,正确说来是我特地安排成这样的。对于她飞跃性的成长,『我们』没在背后动任何手脚。而派翠西亚虽然知道我统领某个与柏德蔚家族有关的组织,却不知道实际上那是个魔法结社,可能误以为是个从过去贵族时代延续至今的名流集会吧。虽然只有一线之隔,但她的认知还在一般人的范围。」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你会变成毛皮妖怪在学园都市里到处乱晃?」
「毛皮……也罢。现场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人对吧。」
「你说上里吗?」
「上里?」
柏德蔚发出十分纳闷的声音。
看样子似乎不是。欧提努斯从旁插嘴。
「是指『黑色』那个吧。」
「慢著……该不会那玩意儿『里面』也是人类吧?」
「就因为这样才让人头痛。」
柏德蔚叹口气。
「那就是我妹妹派翠西亚。话是这么说,但她当然不是一出生就长那个样子。她似乎是在南极调查时碰上了麻烦,应该说『被奇怪的东西寄生而变质成那种状态』才对。」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尽管我一开始也把报告卷起来敲马克的头。但是认真一想,这问题实在很棘手。我将结社保有的牌一张一张拿出来比较后,不知不觉一脚踩进黑暗大陆。这样你明白了吧,即使动用组织的力量,我依旧束手无策。」
如果听到「明天外星人大军就要攻来」,无论是谁都会笑著说哪有这种蠢事吧。
但雷达上实际出现大量光点时,在反射望远镜拍到的照片上看见大量黑影时……人类到底该有什么反应才好呢?
在不能笑著把蠢话当蠢事的时候。
也就是常识崩溃的瞬间。
「调查团后面似乎有学园都市支持,起先她被送到『外头』的协力机关,不行后又转到学园都市的医疗机关。不过呢,结果如你们所见。她从附有束带的床上溜走,在外头自由地大闹。要以科学之力治疗那种病几近绝望。」
「这么说来,你的目的就是……」
「使用魔法治愈妹妹。稍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确实,稍微。
不过整件事还是连个轮廓都摸不清。
「话虽如此,但这东西相当麻烦。它的整体结构,那边的魔道书图书馆应该已经大致说破了才对——竞食是源自非洲大陆的混血。身为『黄金』系的组织首领,我实在不太想让部下看见自己倚赖这种东西。更何况这件事和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关,这会影响到我的面子。不过嘛,虽然严格说来『黎明晨光』既不是纯粹的『黄金』系,和真正的魔法结社也不太一样……近来已经逐渐空洞化,甚至有些指令无法传到末端呢。无论如何都得避免在这种麻烦的时期让混乱扩大,因此我只能单独行动。」
「呃,你和一个平凡高中生谈关于统领组织的事也只会让人困扰耶。很抱歉,我连打工的经验都没有。」
「……你这人真的缺乏同情心呢。」
「真要说起来,那个黑色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南极啦寄生啦,那是会传染给别人的东西吗?」
「天晓得。但如果有高传染性,学园都市不太可能放进来……至少我希望如此。它暂时应该不会离开既定宿主——我妹妹的身体。只不过,当派翠西亚的生命迹象不安定时,它也有可能寻求其他宿主就是了。」
「与其说像流行性感冒,不如说比较像铁线虫呢。」
「两种比喻都很讨厌。」
柏德蔚不悦地表示。
「『那玩意儿』将派翠西亚全身的脂肪溶解,钻进空出来的部分维持人的形体。原先那些会转为脂肪的营养,也会由『那玩意儿』负责储藏分配。换句话说,我妹妹的性命掌握在『那玩意儿』手里。要是随便尝试取出,它会大闹一番把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即使顺利吸出来,我妹妹也会只剩下空壳,在体力恢复之前就会衰弱而死。换句话说,一般方法救不了她。」
「……真恶劣耶。」
「寄生生物的天性吧,会抓住宿主不肯离开。它们也是拚命要活下来。到这里为止,都和马克的报告书一样,但是找不到具体的解决办法。所以,我才自己脱离组织的束缚采取行动。」
那柏德蔚就是因为外科手术对妹妹的状况无能为力,才会潜入学园都市想为妹妹做些什么。
连部下也置之不理。
连擅长的西洋魔法也弃而不顾。
「那你的王牌是什么?」
「这副身体。所以我才叫你尽量别用幻想杀手碰我。」
柏德蔚「咚」地轻拍自己单薄的胸口。
「这张毛皮是基于非洲的公主传说而来。这是种兼具防卫、掩蔽、快速促进成长等功能的培养器,让美丽的公主在不受任何妨碍的情况下长大成人。我利用它的效果,让『某种东西』生长。」
当然,柏德蔚不会单纯为了美容与健康披上毛皮。
不过,这也就是说?
「那边的小姑娘刚刚说『竞食』对吧?」
柏德蔚认命地和盘托出。
「食物传说不时会产生这种概念——让眼睛生病的人吃眼睛,让手脚有恙的人吃手脚,让心脏不好的人吃心脏,他们就能恢复健康。当然,这可以指牛、猪等哺乳类的身体部位,但在某些情况下,也会以人类入菜。」
「喂,该不会……」
「我需要拯救妹妹的方法。」
说著。
柏德蔚拿下大胸针,解开上衣的钮扣。
她没穿胸罩。从胸口遮到肚脐下方的细肩带薄睡衣展露在众人眼前。
然而,该注意的不是那里。
在她单薄的胸口中央。除了两处可爱的小丘外,还看得见多出了某种凶恶的隆起。
那个部位宛如生物般脉动,但怎么看都是和柏德蔚本身完全不同系统的「异物」。
「我说过比你有份量对吧?」
柏德蔚轻笑一声,自嘲似的说道。
「在我的身体中,有个新造的食用脏器。只要顺利把这玩意儿培养长大,再让派翠西亚吃下它,事情就解决了。」
7
在那间破旧公寓里,派翠西亚指著自己胸口正中央。
即使隔著鼓起的羽绒夹克,也能明确看出有异物存在。
或许是察觉她正在确认触感吧,在皮肤底下的「那个东西」一溜烟地变形、分散,接著凹凸起伏消失无踪。宛如浮上水面的潜舰进行潜航一样。或者可以说,就像里头躲了只章鱼怪物,将体积从拳头大的本体分散到八只脚一样。
快坏掉的门铃就在这时响起。
上里和绘恋显得一派轻松。
「会是谁呢?」
「你的支持者光是知道的部分大概就有上百人,所以我完全想不到。你还是把自己攻略下来的女孩子整理出名册比较好。像是什么辨识完脸部,就会自动搜寻名字与个人档案的上里APP之类的。」
对于这几句听似玩笑的话语,上里轻轻叹了口气。
而在他们回应之前,玄关的门就已擅自开启。
两名少女走进屋内。
获冴与暮亚。
尽管没有官方认可,但两名少女都属于所谓的「上里势力」。
获冴留著一头乱糟糟的茶色长发,有种不良少女的气息。或许是头发剪得很乱的关系,看起来像长了对狐狸耳朵。身上是白色毛衣配鲜红百褶裙,但因为裙子极长,所以又给人过时的不良少女或是巫女的印象。兼具两种极端的她,手里有个相当大的宝特瓶。剥掉标签的透明容器中装的不是液体,而是塞满了已经变色的老旧十圆硬币。顺带一提,托腰间缠著的婴儿背带之福,那对相当大的胸部在托高之下显得更为凸出,但当事人似乎十分在意,随便提起会惹她生气。
暮亚戴著厚重的眼镜,将黑色长发绑成两束。她穿著围裙般背后大开的白色连身裙,是个园艺社的内向女孩……或者说应该是。整体来说她的外型不太起眼,头部两侧却像要彻底颠覆这种印象般,开了看似生长于南方的巨大花朵,看上去就像双马尾炸开一样。除此之外,就连背后也开了各式各样的花。
她们擅自打开玄关那扇单薄的门后,打量一下里面的状况,随即这么对话起来:
「嘿~这就是新据点啊。还真惨呢,之前社办占领事件时反而还有很多方便的工具能用吧。这里看起来既没有电脑也没有微波炉耶。」
「……可是获冴,你不会反而因为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很少见而觉得有点兴奋吗?啊,贫困却幸福的两人,互相依偎取暖确认彼此的爱之类的,呀☆」
「我说啊暮亚,那种兴奋感多半和哥伦比亚的监狱之旅或泰国的军队式拷问体验之旅差不多喔。应该说那等于特地花钱去享受不自由吧?」
「不要再说了啦!我脑中那片播放昭和音乐的理想国度,正被什么项圈啦手铐啦用绳子吊在屋梁上挣扎啦之类可怕的影像侵蚀耶!」
「你的想像意外地详细呢。果然这个模范生内在其实是个闷骚——」
「嘿☆」
眼镜少女裹著白色长袜的下盘使力,一拳打在不良少女的侧腹,让她弯成ㄑ字形。隔著毛衣也看得出来的大胸部无谓地乱晃。
暮亚无视咳嗽的同伴,转向上里。
「所以,我刚刚接到电话联络了,整体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屋子角落,派翠西亚一副提防的样子。
将宽松白袍像十二单那样拖著走的娇小绘恋只是耸耸肩。
不得已,只好由上里回答。
他扶著自己的脖子把头往旁边一边,但没有顺利让关节发出声响。
「呃,希望你们别吓到,把话听完。」
「好好好。」
「……我刚刚被稍稍地威胁了。她说『我有个非常重大的秘密,如果继续追究下去,连你也会被拖下水』。」
「「唉……」」
眼镜少女和不良少女同时将食指钻了钻太阳穴,连声音都一致。
绘恋顺势也摇晃著那头长及脚踝的黑发插嘴。
「有种『准备完毕』的感觉呢。」
「我说啊,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说出这种话,你以为他会抽身吗。根本就是『欢迎欢迎』地等老大上钩吧?」
「就是因为没这种自觉,上里才会上钩喽。看吧,就和平常一样。」
这些话听起来意有所指。
然而——
「是啊,暮亚那时可惨了。大街上喔,在外面喔。为什么在转角和老大相撞时你会是全裸啊!太刻意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你是刻意女王!」
「我……我才不想被你这样讲!这年头的邂逅居然是从天而降,你到底是从哪个次元飞来的啊!你漂亮地在上里的的脸上著陆不说,底下居然没穿,你是把内裤留在别的次元吗!」
「我有防御啊!虽然只贴了张比较大的OK绷!」
「哎呀,不过那个震撼世界的事件,功劳可要算在负责非官方科学搜查的绘恋身上喔。没想到一开始那条失踪的内裤居然成为最后的关键,那个混蛋一定没料到吧~都是人家助攻得漂亮,还有上里真是英雄。」
不知不觉间她们自己聊起来了。
上里翔流抓抓头,姑且试著反驳。
「我又不是自己喜欢这么做。」
「「「又来了。」」」
连零点五秒都不用。
看样子,最了解「上里翔流这个人」的似乎不是他自己。
绘恋甩著宽松白袍的袖子说道:
「虽然这或许会稍微偏离『主线』,不过上里毕竟是上里,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即使嘴上说『就这么办』,这人还是会擅自行动并悄悄拯救世界。所以咱们从旁支援早早把事情解决再回到『主线』比较快。基本方针OK?」
「收到~」
「无妨。这不是替猫挂上铃铛后放养,而是牵著狗散步对吧。以我来说这样比较安心,或者说比较符合我的喜好。」
「……这种品味。你果然是个相当特殊的闷骚——」
「嘿!嘿嘿!」
模范生的猛烈攻势让获冴的横隔膜安静下来。
不过没跟上的似乎不止上里。年长的女孩子们愈聊愈开心,派翠西亚则是双手在空中挥舞,显得不知所措。
同为被丢下的人,上里轻轻耸肩。
「别在意,向来都是这样。」
「咦,啊……」
派翠西亚正要开口,获冴等人却抢先一步反驳。
「最异常的人居然摆出一副有常识的样子。」
「话说回来,真亏你敢在我们眼前向其他女孩子搭讪耶。虽然这也一如往常就是了!」
「就这样,上里翔流收集一百个女孩子建立起自己的帝国。好啦好啦要整理现况喽,把该做的事列成清单决定优先顺序吧~」
白袍绘恋拍拍手吸引众人的目光。
叫做派翠西亚的少女碰上了大问题,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问题,但想解决它需要几个步骤。上里翔流也试著在脑中稍微整合自己右手的性能与在场少女们的特殊性,不过——
「所以就先洗澡喽~不过这间破公寓是共用厕所又没浴室,对吧?其他住户是去哪里解决这个问题呢~」
突然。
实在太过突然。绘恋的思考已经飞到大千世界的另一头了。
不过,看样子失去理智的似乎不止她一个。
「啊,我正好有听过~这附近有公共澡堂,通常都是利用那里——某个小不点老师说的。」
「公共澡堂!不错耶,听起来有种古风!和『HOT SPA』这种无趣的英文不一样,很有情调!是情侣都该尝试一次的检查站!呼……呼,咦,怎么眼前雾蒙蒙的,真奇怪,呼呼!」
「你这个闷骚女又乱开花,还因为人力地热发电让眼镜蒙上一层雾气……」
上里终于「不不不不」地出声。
为什么没人吐槽啊!这下子不就只好自己来了吗?他傻眼地想。
颈关节依旧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突然变成去洗澡啊?」
「讨厌啦,当然是因为要备战呀。」
听到绘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么说,上里不由得单手掩面。到底什么和什么用等号相连?他完全不懂少女回路是怎么回事。
「……这想必是那个吧。如果没实装那个只靠『好厉害』和『好糟糕』和『好可爱』就能描述世界的回路,就无法解读的暗号……?」
「为什么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啊老大,我们可是一踏进学园都市就飞奔而来耶,又不像你们能弄个据点悠哉闲晃。防汗喷雾的抑制效果差不多也快到极限了。这就像体育课之后的社团活动一样,听著,有种让我们连个澡都不冲就满身大汗地再打一场看看。这关系到比地球还重要的少女尊严!」
抵挡不住。
被态度的气势压倒了。
上里翔流的日常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上里无奈地摇摇头准备与少女们会合,却在这时传来了最后的「慢著」。没错,就是唯一的外人派翠西亚。她似乎不愿放走最后一个有常识的上里翔流。
「为……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去洗澡啊!我才不要,而且现在的气氛也不适合做这种事!」
「啊~果然外国人都没有泡澡这种文化呢。露天温泉之类的地方好像也有很多人会排斥。」
「……我想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上里姑且还是稍微吐槽一下。
话又说回来,不管怎么想都是派翠西亚说的对。彼此在街上相遇才十分钟,之前根本不认识对方,还不是一对一而是突然面临一对多的处境,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顺势跟人家一起去洗澡,那她的脑袋铁定坏得很彻底。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这时「平凡高中生」上里翔流无法理解的少女回路又发动了。
「哎呀,咱们又没强迫你跟著行动。」
「我这么说可是出于好心喔,你那样真的行吗?因为照我听到的,刚刚有一团像巨大章鱼又黑又脏又黏的东西冒出来对吧。这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这种状态下还在『男孩子』面前露脸实在太奇怪了。更何况,虽然我不知道那团黏稠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玩意儿要是会随时间经过发臭怎么办,你忍得了吗?『女生身上会冒出刺鼻的臭味』、『女生其实是这种生物』——会让男生这么认为喔。如果你觉得『没啦我觉得没关系啊』的话就抱著自己臭臭的身体看家喽。如果换成我大概会冲动地咬舌自尽就是了。这不是因为对方是老大。一般来说,让『男孩子』知道这种事,应该就等于完蛋吧?」
「什——」
身穿运动服和羽绒夹克的派翠西亚先是满面通红,接著脸色转为铁青。戴眼镜的园艺社成员暮亚没理会她,若无其事地插嘴。由于她伸手摆弄头上的花,因此隐约能从白色连身裙的腋下看见胸部。
「如果那是她的特色,随她去不就好了吗?虽然这话不该由我们讲,可是你们想想,上里身边那么多女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想展现别人没有的特色好凸显自己……气味系女孩。唔……嗯~话又说回来,这可真是个勇气十足的决定……」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酷日本(注:Cool Japan为日本政府对外进行文化宣传、出口的用语,但一般提及时往往带有嘲讽意味)(笑)啦。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闷——」
「嘿——!」
虽然获冴随著巨响(摇晃著胸部)安静下来,但派翠西亚没空和她们搅和。
让她们擅自这么认定可不行。
「才……才不是呢!拜托别把话题带往那种奇怪的方向!」
派翠西亚拚命地大喊,白袍鉴识少女绘恋却毫不在意。
「没什么是不是,继续下去自然会演变成那样。这和你的意图无关。当大家在澡堂痛快地冲掉汗水时,只有你一个人得忍受身上的气味。啊,上里很温柔所以不会一脸排斥,说不定还会因为可怜你而温柔以待。好啦,你并未刻意这么做,也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怎样都好,只不过事情会朝获冴和暮亚所说的方向发展而已。明白吗?」
「为……为为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往那种奇怪的方向——」
「但这样不会很难过吗,哎呀,虽然人家不晓得你实际几岁。」
这时,绘恋邪恶地轻笑。
她以尖锐的语气说道:
「可是到这个年纪还不能一个人洗澡,实在让人同情呢。」
上里不由得「啊」了一声,打算插嘴。
他脑中浮现某种隐形拉杆「喀嚓」一声用力倒向另一边的画面。
接著气急败坏的金发露额头少女派翠西亚反射性地大喊。
「当然能!一个人洗澡或去日式澡堂又怎样!麻……麻烦不要太看不起我!」
派翠西亚握拳抵著自己包在羽绒夹克底下的单薄胸部正中央。
刚才也有过的奇怪鼓动象徵重现。
不是潜航至全身各处,就是集中于一处浮出,让人联想到在幽暗海洋漂荡的八脚怪物的「某种东西」。
就连照理说应该还没听过详情的获冴,也不知为何在此时察觉情况有异。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呃,没有,没什么,这个……只要别乱动就不会浮上来……」
看见派翠西亚吞吞吐吐,头发参差不齐的不良少女抓了抓头。
获冴似乎是个很体贴的人。她用拇指比了一下旁边的暮亚。
「虽然不知道你碰上什么问题,不过世界很大喔。大到脑袋两旁开了热带花朵的眼镜女都能面带微笑地在闹区闲晃也没问题。虽然自卑或许也算是信仰自由的一部分,但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这道墙真的跨不过去吗,还有,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跨过去呢?」
「……获冴,虽然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待会儿记得到后头来一下喔。话说回来,一个把宝特瓶装满生锈十圆硬币全年无休背著的疯女人根本没资格谈常识。」
「喔。怎样啊暮亚。你想要除草剂吗,还是割草机比较好?」
话题一下东一下西,焦点四处乱跑。派翠西亚的事早已被拋在脑后。只不过,这种随便的态度,或许正说明了她们没把派翠西亚当成「麻烦」看待。
如此这般后,众人一同走出破公寓。
早一步抵达的上里知道公共澡堂的地点。他瞬间闪过「要不要故意弄错路走回破公寓」的念头,但看得出洗澡对暮亚与获冴而言似乎攸关生死,做出这种事或许会真的被处以痛揍一顿之刑。还是老实回应她们的要求比较好。
上里走在夜晚的街上,将手放到自己的颈部。
似乎是想让关节发出声响,但没能成功。
他注意到派翠西亚一脸疑惑,微笑回答:
「没什么意义。」
尽管语气温柔,听起来却有种空洞感。
「我不过是希望自己有种持续做某件事的坚持。转笔也行口哨也行,内容怎样都好。我想试著从『无趣又没个性』里头挤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养成这个习惯。」
一会儿后,某栋很像目的地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就是那里。那个烟囱。」
「……我说啊,这里应该是最尖端的科学城市——学园都市对吧。不是说什么这里的技术水准和『外头』拉开了二三十年的差距吗?」
「想必是用上建有最尖端烟囱的最尖端锅炉的最尖端澡堂。言归正传,赶快进去吧。咱们可不是来寻找往日风景的摄影家。」
上里不知为何被人拉著走。
他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因此试著要众人等一下。
「那个,我前几天就到了,所以条件和你们不一样。说穿了,我实在感觉不到我有什么去洗澡的必要性。」
「唉。算啦,这也无妨。在一群女孩子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散发汗味,对『男孩子』来说或许没关系吧~这就是所谓的狂野系?啊哈哈,真不适合你呢。」
咦?上里不由得把自己的上手臂凑到鼻前。
相对于以白袍宽松衣袖掩嘴窃笑的绘恋,双手抱著宝特瓶的获冴则是一副受不了的口气说道:
「我可受不了。像棒球社啦柔道社啦,那些一脸『这是美德!』、『这是青春的宝石』的家伙,我一点也不想靠近。虽然我没打算完全否定所有流汗的生物,但至少在乎一下旁人的感受……」
「获冴还真是浪漫,或者说,在许多方面标准都很高呢。难道说你的理想对象是白马王子那一型的……」
「不……不要说那种蠢话!我我我我我我我……看看看起来像是那么爱作梦的人吗你你你你这个混蛋!」
「获冴,我知道你非常恐慌,但你如果继续用装满十圆的宝特瓶痛打那副破眼镜,这里会变得让我这个鉴识人员非进行现场调查不可喔~」
回神的不良少女总算放开眼镜少女的衣领。顺带一提,坐倒在地的暮亚显得有气无力,露肩连身裙的肩带滑落,形似双马尾的巨大花朵也掉了好几片花瓣。
总之待在外面也没用,所以众人一同进入建筑物里。
一名男性加四名少女,冷静一想就会觉得是个奇怪到极点的组合。柜台的老婆婆尽管十分疑惑,但还是将一行人当成顾客接待。他们原本还在想这里会用怎样的高科技方式结帐,不过似乎只是普通地将零钱交给老婆婆。以高中生上里的角度来看,这反而相当稀奇。
上里一个人走向男澡堂,并且说道:
「那么待会儿见。」
「嗯好……呵,或许会比你想得还要快也说不定。」
虽然背上窜过一股寒意,但上里选择当成错觉。他离开前也对派翠西亚挥了挥手,后者则被嘴巴坏但很会照顾人——或者该说在(包含上里本人在内)全都很有个性的「上里势力」中常负责整理现况的绘恋牵著。
进入更衣室后,上里发现没有别的男性客人。雾面玻璃另一头的浴场也没传出说话声。搞不好这里只有他一个。
他从自动贩卖机买了洗发精、肥皂等最低限度的清洁用品,接著脱掉衣服前往浴场。一如预期,宽敞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人,显得十分寂寥。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不会因为没人,就突然跳进浴池开始游起捷式。
他坐到小凳子上,老实地洗起身体。
和绘恋与暮亚等人在一起时会因为热闹而忘记时间,但或许是因此产生的反作用,独处时他往往会思考起许多事。
比方说上条当麻的事。
红与黑。虽然受到两名少女的阻碍,但上条那边也不能置之不理。毕竟对于上里等人而言,上条那边才是「正题」。
他看向自己满是泡沫的右手。
「盼望新天地吗?」
少年轻声说完,登时全部消失。
看著自己那只在泡沫完全不见后变得光滑的右手,上里眯起眼睛,静静地思考。
一定要。
得到答案。
接著他将视线从右手转往映在正面镜子上的自己,轻轻叹气。
(……别说平凡,简直是贫弱吧。不稍微锻炼一下或许会有点糟糕呢……)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糟糕?
上里略微思索,随即明白自己心中有种让他难受的芥蒂。
他又不是因为喜欢而做这种事。
这句因为实在用过太多次,因此就连以口头禅来说都显得逐渐褪色的话语,不由得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
「……呜呼呼。」
「?」
「啊,在镜子前一脸正经,独处时意外自恋的上里……啊……怪了,看不见?啊!为什么眼镜在这种时候蒙上雾气!败在刚才镜片破掉时换成便宜的备用品吗……唔唔唔?」
「暮亚?」
这个不该出现的怪声,让上里不由得看向声音来处。他身为现代人,不太明白澡堂的详细构造,不过分隔男女浴池的墙壁似乎没有连到天花板,而是像护栏那样在上端留有空隙。某个眼镜蒙上雾气的HENTAI(变态)正从那里偷窥男浴池。
身为女性还真赚呢,上里望向远方。
如果立场颠倒,即使被不由分说地打个头破血流也不足为奇。
少年以手按住颈部,开口质疑。
「你在干什么?」
「呜呼呼,我已经用在周围布下的『根』的缆线侦测器确认没有任何其他客人了应该说我把设定改为就算他们想接近澡堂也会自动迎击总而言之这里暂时安全,所以我在想不用分什么男女也没差嘛~换言之如果要问我想说什么就是请让我帮你洗——呀!」
话说到一半的眼镜女缩回护栏另一头。
就像被某人抓住脚往后扯一样突然消失。
护栏另一边更传来获冴的声音。
『别担心,老大!你的贞操我会好好保……奇怪,绘恋不见了。她趁乱跑去哪里啦!』
『那……那个,她刚刚连浴巾都没围就跑出女澡堂了。』
正当上里产生不祥的预感时,男澡堂的雾面玻璃门「喀啦」一声开启。
她就站在门口。
或许是受到神明眷顾吧,贴在湿润肌肤上的黑色长发将重点部位全都盖住了。感觉崭新。原来头发也能成为人的衣服啊。上里的思绪飞向远方,同时不知为何想起「香蕉不算点心」这句早已成为惯例的话。针对「因为眼前状况而反射性地想到那种水果」这点,想要相信内心的上里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什么下流的暗喻。
即使在这种时候,绘恋依旧用手背遮住嘴角的笑容,彻底发挥她那不合时宜的高贵。
「呼哈——!别再吊胃口了!来吧上里,人家光明正大地来和你亲近喽——!」
『那个家伙……!她还是越过了最后那条线,到这个地步只能由我当盾牌了吧。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老大的护卫嘛!不得已,哎呀实在是不得已!』
『太……太卑鄙了~!真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不也是护卫吗!尽管如此你却老是扯我后腿还自己偷跑——!』
情况变得一团乱。
上里东张西望地找路逃跑,但绘恋堵著正规出入口,获冴与暮亚更有如丧尸一般翻过男女澡堂之间的护栏逼来。
在这种实在是束手无策四面楚歌的状况下,绘恋笑著靠近并说道:
「我说啊,上里。」
「是。」
「你不觉得把错都怪在咱们头上,老实地顺应这种桃色状况才是正途吗?」
紧接著发生了什么事,在此以稍微抽象的方式形容。
——渔夫在千钧一发之际摆脱了海怪的触手(希腊雕刻风)。
「……」
一个人留在原处的派翠西亚,已经早早洗完身体回到更衣室穿上衣服了。虽然不习惯裸露也是理由之一,但主因还是盘踞体内的修格斯样本。目前它还很老实,没有露面大闹的迹象。不过每当派翠西亚看见自己的肌肤,每当少女看见自己白皙皮肤底下的血管,就会联想到长满不知是眼珠还是吸盘的「那个」;会聚集为拳头大的物体浮出,又会像摊开八只脚般潜航的「那个」。
尽管别过头不去看无法解决问题,她依旧会想这么做。
手腕上的表型终端装置,显示著自己的心跳与血压。那原先是健康管理用的APP,但不晓得内情的人看到大概会这么想吧——程式坏了,应该重新安装。
于是。
无事可做的派翠西亚,站在水果牛奶的贩卖机前。
(……把牛奶和好几种果汁混在一起的东西吗?这么说来,姊姊好像也喜欢喝灰姑娘、邓波儿(注:Cinderella和Shirley Temple,两者都是无酒精鸡尾酒的名称)之类的饮料……)
虽然号称「无酒精鸡尾酒」,但说穿了就是综合果汁。看到这种东西,不禁让她想起姊姊的事。
她在感伤的驱使下伸出手指,可是这里似乎不能刷卡。而少女虽然有许多能刷几千万圆甚至几亿圆的黑卡,却完全没有零钱。
派翠西亚十分沮丧,同时心想。
这个以上里翔流为中心的团体,在和她往来时看不出恶意。
他们或许也有他们的善良与正义。
只不过。
是否用来对待派翠西亚就另当别论。
「……」
少女静静将自己的拳头,抵在穿著羽绒夹克的单薄胸口中央。
露出的额头浮现汗珠。
这动作逐渐成为习惯,让她感到厌恶。
因为她觉得,这就像藉著操纵蜗牛让小鸟吃以扩张版图的寄生虫盘踞体内一样。
8
实在太夸张了。
本来,医疗行为如果无视思想只看行动,确实也有恐怖恶心的一面。替患者上麻醉后切开身体,将内脏切割、更换,这种行为透过「救人」这个大前提兼滤镜来看是种「善」。它会显得如此。
「呜。」
如果单纯只看行为。
上条会不禁反胃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呜恶!」
「哎呀,淑女的肌肤是不是刺激性强了点呢?」
柏德蔚笑著扣上钮扣。她的神情之所以有种紧绷感,似乎不纯粹是因为刚刚失去意识。真要说起来,她失去意识的原因会不会并非上里翔流造成的外伤,而在于别的地方呢?
「不过嘛,虽说要让她吃下内脏,但我姑且还算是有顾虑到这部分喔。」
当事者伸手拿起大胸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医疗器材之中,就有以玉米淀粉制造的缝线与贴片。如果用这种东西缝合伤口,贴在患处,就能在不必拆线的情况下,让它和人体融合而修补伤口。我以这玩意儿为基础,制造了一个全新的脏器。换句话说,东西本身和玉米浓汤没什么差别。」
「……顺带一提,在非洲的咒术之中,就有用面团捏成人偶当替身回避诅咒,或是以玉米制造人偶象徵牺牲者进行咒杀的。」
茵蒂克丝一说完,柏德蔚便点点头。
「将植物、谷物弄成人的形状当替身,这种事在世界各地都找得到。真要说起来,动物材质的人偶才少见,感受不到半点神秘性要做什么人偶?那是个就算想用活祭仪式装阔,也很难确保一整具人体的时代。所以他们才试著寻找代用品,想办法让面粉或玉米做的人偶能得到和活祭品相同的效果。我则是应用了这点。」
人偶尺寸的欧提努斯叹口气。
「难怪本来应该是绿色的毛皮变成红色。你打算在体内培育『苹果』吗?」
既疯狂又恶心。
光是看见就会让人浑身无力的最佳解。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柏德蔚确实已经做到上条等人无从插手的地步了。只要按照预定制造脏器并给予派翠西亚,应该就能解决问题吧。
正如柏德蔚一开始所说的。
她并未要求协助。而是为了亲手解决自家人的问题移动棋子。
娇小的少女将手放在喉头说道:
「一口气说这么多,害得我喉咙痛。来点甜的东西……喂,拿邓波儿过来,马……!」
于是,柏德蔚习惯性要呼唤某人,但还没说完就停住了。
上条、茵蒂克丝、欧提努斯、奈芙徒丝。
看著全员纳闷的表情,柏德蔚咳了一声。
脸颊微微泛红的她话锋一转。
「上条当麻,你身为一家之主有招待客人的义务。邓波儿只要上网搜寻就找得到所以不必担心。这点程度连小孩子都做得到,我等你两分钟。」
「不不不你似乎没搞清楚状况呢爱撒娇的柏德蔚,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自来水和味噌和酱油!如果你接受冰冷的白水味噌汤那我现在就能准备!」
「比我预期的还严重!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合人类生活……!」
「虽然我举双手赞成但请让我补充一点。要不是你们突然找碴,说不定就不会浪费火锅的材料啦——!」
尽管双方吵吵闹闹地各说各话,但柏德蔚好歹也是连哭泣小孩听到都会闭嘴的欧洲圈最大规模「黄金」系近代西洋魔法结社「黎明晨光」的领袖。把这位领袖变回原本那名十二岁少女的上条当麻才是超强的鬼牌……也可以这么看吧。
娇小的欧提努斯叹了口气,褐色肌肤的奈芙徒丝耸耸肩。
「那么你们自家人的问题告一段落,我们能回到上里翔流的问题吗?」
「是这样就好了……」
十五公分高的「魔神」抱胸催促。
柏德蔚不高兴地「啧」了一声,说道:
「问题是派翠西亚。」
「嗯?」
「刚刚说过吧。她并未正确认知到魔法的存在。即使在我脑中有集合魔法阵营精华的最佳解,也没办法让她明白。不,就算可以,我也不鼓励这么做。我不希望让她对这边涉入过深。」
即使出现超自然现象,也非得以科学解释不可。
多牵强都无所谓。她不想让妹妹看见「魔法」这个世界。
只不过——
「……这样啊。在不了解魔法机制与解决手段的派翠西亚看来——」
「哪有可能理解竞食的合理性。一般而言会认为姊姊在体内培养某种不知名肿瘤,还打算把这东西塞进妹妹嘴里。根本是恐怖片情节嘛。完全想不到该怎么说服她。」
再加上想要派翠西亚肉体的「黑色」,必然会抗拒这种驱赶自己的发展而大闹。结果就是把上条和上里扯进姊妹之争。看样子一切都进行得不怎么顺利。
「这个拯救妹妹的脏器,我叫它『果实』。因为它就像树木的果实一样,要给予营养培育才能成熟,同时也是因为它不能长期保存。成长期结束后,它就只会腐坏烂掉。即使先割下来放进冰箱也是以下省略。一旦浪费就没有第二次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实地培养,确实地采收,确实地塞进妹妹口中才行。真是麻烦呢。」
「……」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我非常在意的事。如果你能回答就再好不过。」
柏德蔚竖起一根手指。
「在我失去意识这段期间,派翠西亚她去哪里了?」
「咦?」
上条不由得看向欧提努斯。
她也耸耸肩。
「至少,她不在现场……」
上条回答后,柏德蔚便一副饱受智齿蛀牙所苦的表情。
「如果我妹妹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倒还简单。」
于是。
所有问题集中到一点。
「然而,如果她被那个叫上里的带走就麻烦了。因为虽然我只记得些片段,不过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那家伙的右手似乎是和你同等级的鬼牌。」
9
「到头来,上里到底是喜欢胸部大的还是胸部小的?」
而在学园都市某处,则有人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神情严肃。
就在克服重重难关,结束暮亚等人所要求的泡澡时间之后。
上里将手放在颈部,向拖著宽松白袍走路的少女说道:
「什么意思?」
「当然是刚刚在澡堂的事喽老大!你一副毫不在意的眼神,用脚扫倒扑上来的眼镜女,让她在湿答答的地板上滑去撞绘恋,最后还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出去!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状况下那么冷静啊。再惊讶一点慌张一点嘛,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动心啊!」
「是啊。在那么宽广的乐园里,总有一个地方能进入你的好球带吧?」
嗯嗯?上里歪头。
颈部的关节没发出声音。
由于现场气氛感觉起来似乎非回答不可——
「无论是大是小,只要适合不就好了吗?」
「呜哇!这人这不是害羞搪塞,而是根本不感兴趣耶!」
「嗯,什么事都能热烈讨论的人真好,我很尊敬这种人喔。这就是所谓的热情吧。」
「听好,老大。我们就从定义开始谈起吧。这可不是在讲什么适合不适合或膨胀萎缩之类的喔!」
「那些小事先摆一边。」
居然说小事!上里丢下这么大喊的眼镜少女和不良少女,径自推动话题。
「我已经满足你们的要求,差不多该谈正事了。」
没错,上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包括派翠西亚的事。
还有另一只右手的事。
他摆出一副「无论如何都要赶快转换心态正经讨论」的态度,不过——
「这么说来,晚饭该怎么办?」
「…………………………………………………………………………………………………………………………………………………………………………………………………………………………………………………………………………………………………………………………………」
一只手已经不够了。上里翔流双手掩面,在夜晚的马路上蹲下。
完全看不出少女回路怎么连结的。
甩著黑色长发穿著宽松白袍的鉴识少女绘恋歪头。
「咦,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不会啊。糟糕,是不是头昏啊?」
「难得来到新城镇却不碰当地限定品就开始工作也未免太不正常了。真要说的话,不管接下来要怎么做都需要开作战会议吧。要站在这种十二月的寒风中讨论?才不要呢,不然澡不是白洗了吗?」
到最后,就连唯一一个可能有常识的人——十岁左右的派翠西亚,也不由得轻拍上里的肩膀。
上里翔流不适合流泪。
他强行忍住,成功回归战线。
「到底是怎样!明明派翠西亚的事本身就已经偏离『主线』了,又要拖到什么时候才开始解支线任务?接下来又是啥,打倒守护各地结界的四天王还是搜集七颗水晶球吗!行啊,小意思,既然要这么做,那就先存十万白金买艘自己的船,航向位在世界尽头的小岛,再爬上宇宙树顶端去问女神的意见吧。」
「上里。」
「老大……」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逼得你这样,但脑中清楚浮现异世界转生之类的情节,代表黄色信号灯已经在闪烁喽,需要找人商量的话可以奉陪喔。」
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不禁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养猫书籍中的某句话闪过脑海。
……放弃「要它们做什么,或是别做什么」的念头吧。当个让它们为所欲为又可以因此开心的人,不然顶多就是用能够引起它们兴趣的动作,让它们的注意力远离你不希望它们做的事……
总而言之,有了某种结论。
少年将手放在颈侧,以魂魄从口中溜出来一般的口气嘀咕:
「或许我无能为力呢……」
有只手拍了拍上里的肩膀。
是派翠西亚。
「不行喔,这里不太正常。要是连你也屈服,还有谁会谈正经的话题呢?说实在的我已经受够了。」
就是这样。
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不是会默默享受这种异常事态的生物。
不需要动用「反覆耍蠢」这种高级技巧。好好吐槽。
上里鼓起勇气,再度尝试发言。
「虽然觉得没用,但我还是要重复一次。不死心的男人上里翔流无论几次都会说。眼前有个身怀重大秘密的女孩子碰上事件。我们走吧,去帮助她吧。为什么不肯按下脑中的开关呢?明明最短最快的路就在前方,我实在找不到特地绕路的理由耶。」
但这对少女们不管用。
首先是茶色头发参差不齐而显得像狐耳的获冴耸肩。
「说是这么说,但这是人之常情吧。来到新天地就该先享受当地美食呀,不吃个痛快会提不起劲。」
「倒是眼前明明有澡堂却不进去才让人无法理解对吧……?」
彼此的「规则」似乎不一样。
这与其说是「什么都想靠帅气搞定的男孩子」和「什么都想靠可爱打发的女孩子」之间的差异,不如说是思考的出发点就有所不同。在不懂「规则」的上里眼中,隐隐带有一股没原则又没活力的怠惰气息,但对她们来说,这似乎是燃起动力的必要措施。
「这就是宽松造成的可怕怪物啊……」
「喂,同年纪的,不要自己一个人摆出一副看开的样子。」
「真要说起来宽松世代的范围又是从哪一年到哪一年,是不是像『中国四千年的历史』一样抓个大概的数字上下拉?」
不可能用逻辑说服她们——上里选择放弃比赛。她们不是没有道理,而是上里的道理和她们的道理有太大的出入。而与其将上里的道理从头开始安装到每一个人身上,倒不如乖乖地顺水推舟比较快——少年下了结论。
「所以呢,要吃什么?」
「咦~这是先到的老大要负责吧。怎么讲呢,难道没有什么学园都市名产,或是只吃这个就能确保部落格内容一天份的东西吗!」
「就算你这么说也……何况就如你们所见,学园都市是个铁和水泥的城市啊。」
「不不不,要好好找啊老大。地方的名产跟那些没关系!比方说,提到博多就是豚骨拉面啦,提到大阪就是章鱼烧啦,名古屋是什么啊?味噌猪排啦……小仓吐司啦……总而言之有就对了!你绝对已经看过了,但你只是看过却没注意!好啦,把记忆整个翻过来找!」
「很遗憾,这里是从北方盐味奶油拉面到南方冲绳排骨面什么都有的城市。」
「太~无聊了啦~真是的~!东西太多反而没特色!这不就和什么东京、大阪的车站土产区没两样吗!」
「总之你先对站务人员道歉吧。」
在两手搔头(并且无意义地摇晃胸部)的获冴身旁,戴眼镜的园艺社员暮亚微微歪头。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不管哪里看起来都像全国连锁的便利商店?」
「听说去第四学区那边能吃到全世界一百九十个以上国家的料理,不过学园都市的原创菜色倒是没听说过耶,早餐是很普通的煎荷包蛋和吐司喔。」
「哎呀呀。」
「不过基本上肉类全都是复制食用肉,蔬菜则是农业大楼自动生产。虽然部分有钱人似乎另当别论就是了。」
获冴跳了起来。
「你居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出这种不得了的事!就是这个啊,老大!这种像全蚯蚓肉汉堡那样的夸张感,其他地方绝对体会不到!」
「……只要是当地特产,就算是蚯蚓肉汉堡,获冴也会去试吧。」
身穿宽松白袍的绘恋傻眼地表示,但不良少女却显得一脸疑惑。
「咦,有问题吗?去中国就要到摊贩尝尝炸蝎串,去澳洲就要试试蛾幼虫冰淇淋,去墨西哥就该点仙人掌排吧。我才搞不懂去了地球另一边还泡在日本料理店的人耶!」
如此这般,到头来今晚的菜单得到「只要是食物都好」这种非常随便的结论。
虽说只要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或是走进家庭餐厅,就能够得知「复制食用肉是什么味道啊?」的答案,不过——
「这个时间超市是不是还开著?」
「喔,好选择呀。和吃那些用微波炉加热或用平底锅略煎的调理包食品比起来,交给美食专家获冴姊姊似乎更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呢。」
「别……别乱说!作……作菜我可不算擅长喔!只是有必要时会动手而已!」
获冴抱著塞满硬币的宝特瓶,满脸通红。与不良少女形象不相称的话题,似乎会让她难以招架。
这么说来,那个刺猬头也提著超市的袋子呢——上里隐约想起当时的情景,同时开口:
「不过暮亚和获冴整天东奔西跑已经累了吧。不用勉强在今天下厨也无妨,随便找间牛丼店进去——」
瞬间,有人揪住他的衣领。
谁?绘恋、暮亚、获冴三人同时出手。
穿著露肩连身裙的眼镜女孩笑著说道。
「……含苞待放的高中女生正在男孩子面前谈作菜的事。不可以说『随便~』吧,拿去和牛丼店比就太糟糕了吧!你应该懂吧?弄清楚别人的意图啦混蛋☆」
气场不一样。
上里翔流遭到「压迫」而无法动弹!
另一方面,少女们乾脆地放开手之后——
「那就挑间店进去找食材吧。主厨是获冴,我负责支援。大概像这样可以吗?」
「别……别随便决定啦!真是没办法,只能下厨了吗!」
「咦?等一下等一下,那人家要怎么办?」
「绘恋负责按电子锅的按钮。超重要。」
如此这般,一行人前往附近的超市。
限时特卖已经结束,生鲜食品区只剩下受损没人要的东西,显得东缺西漏。绘恋与获冴一边逛一边这么聊天:
「说起来,该用日西中哪种进攻?」
「讨论这个之前,先想想靠这种像碰到石油危机一样少得可怜的材料能作什么才重要。可恶,都已经快要打烊了,却有具备主妇技能的人把状况相对好一点的东西扫掉。啊,那间破公寓的瓦斯炉也小,火力可能不太够耶。要作起来简单,吃起来又不会腻,还带有某种程度的意外性……把肉和蔬菜配在一起比较好吧……像是高丽菜卷或是青椒镶肉之类的。」
就在这时。
传来「唔」这种近似呻吟的声音。
全员转头。声音来自还是一样无法打入圈内而独自保持沉默,穿著紧身运动服和羽绒夹克的派翠西亚。
或许是注意到自己失态吧,集众人注目于一身的派翠西亚别过目光,脸颊也有点红。
「咳。」
「哎呀,怎么啦。难道说……你不敢吃青椒?」
「才……才不是!都到这个年纪了哪会有什么好恶,不是吗!」
即使长大成人,有爱吃的东西和讨厌吃的东西依旧很正常,但在派翠西亚心中似乎并非如此。很意外地,她对「大人」这个词有种完美主义,或者该说那是她所憧憬的大人。
「不用担心喔。只要交给现场这位美食专家获冴大师,她就会像用光束兵器扫荡地平线彼方群聚的杂鱼那样,把什么好恶的问题都解决。」
「喂……喂!就说我并不是喜欢做家事了喔!还有你的比喻怎么充满了危险的气息,或者该说这规模也太大了吧?」
「获冴你喜欢哪一边,到底是不想让人看见少女情怀的一面,还是不想让人看见男子气概的一面,人家完全弄不懂你的喜好耶?」
又变成看她们聊天了。
在奇怪的既成事实定下来之前,金发露额头少女派翠西亚插嘴了。
「所以就说不是了嘛!我没有什么喜欢或讨厌的食物!」
「喔,那看样子生青椒也没问题了呢。就拿根完整的青椒随便洗洗再塞进沙拉正中央吧。」
「唔。」
「为了健康著想,拿五个十个塞进果汁机里打成青椒汁不是很好吗?纯度百分百!好难喝~但是再来一杯!」
「呜呜!」
或许是走投无路眼角含泪浑身颤抖的派翠西亚看了让人同情吧,获冴缓缓叹口气。
「……真是没办法。」
「?」
「听好,小妹妹,我给你一个预言。今天,你将会克服一样讨厌的东西。我获冴会让你做到。我会把青椒这东西的定义整个改掉!」
「等……等一下,虽然你讲得很帅气,但追根究柢我并没有讨厌——」
派翠西亚慌慌张张地摇手否认,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打入了这个圈子。
她不是单纯旁观。对话中也有派翠西亚说的话在内。
「……咦?」
派翠西亚歪头表示疑惑。
该如何定义才好,她自己也不知道。
10
蕾薇妮雅·柏德蔚走到学生宿舍的阳台。
这里是排得像图书馆书柜或学校鞋柜的集合建筑。少女从空隙望向宛如被割下一片的夜空中那轮明月。
接著防水布掀起,上条露脸。
觉得很冷的他抱著自己的身体,吐出白色气息并说道:
「柏德蔚,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不过是个月光浴,就让我安静地享受一下吧。」
「我知道吃不到火锅让你不高兴,不过差不多该进去啦。光是在旁边看就觉得冷。」
「你这人真的是……!也罢。到这个地步,就算我讲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吧。」
「?」
总而言之,上条与柏德蔚回到屋内。虽说到头来破窗依然放著没动,所以冷还是冷,不过跟毫无防备的阳台相比还是好上不少。
另一方面,屋内全身绷带的奈芙徒丝舒展她那肉感的巧克力色肢体,趴在地上把玩著电视遥控器。茵蒂克丝与欧提努斯则是一副静观其变的模样。
不过上条出声喊停。
「不要,住手啊奈芙徒丝!说到平日晚上的综艺节目大多都是……!」
「呃?」
「……什么美食报导啦,料理争夺猜谜啦这些用来吸引太太们注意的节目啊——!」
太迟了。
薄型萤幕上显示出完整的一只鸡。刚炸好起锅。完全是刚刚才炸好的。黄金色面衣发出「啪哩啪哩」的多汁声响,细小的油滴飞溅,热气逐渐弥漫黑色背景,节目更以运镜手法让它缓慢地旋转。
『由于正值圣诞佳节,各种禽类相当畅销!是的,这里是位于餐饮激战区——第十五学区一等地,大家所熟悉那间以贩售整只为卖点的「丸一」。说到圣诞节就会想到火鸡,不过实际上鸡、鸽料理的销量似乎也增加不少,听说他们甚至为了接涌入的订单而紧急增加电话线路……』
第一个哭出来的是茵蒂克丝。
她掩著嘴角,侧坐著哀叹:
「太惨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茵蒂克丝,我懂你的心情,但你要维持住对话能力啊!」
十五公分高的欧提努斯没理会前去安抚的上条,以食指按著自己的太阳穴。
「所谓眼馋就是指这样吧。原本以为这种思考是基于日本特有的羞耻心文化,不过就连北欧长大的我也很能体会……」
「也对。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神,以神的立场来说,『供品不足』这种状况实在不怎么有趣。」
「拜托~差不多该好好担心晚饭的事了吧。哎呀,我也知道柏德蔚碰上大麻烦啦!所以才想要以最佳状态去面对问题,你们懂吧——」
另一方面,柏德蔚则是傻眼地叹气。
「喂,外行人高中生也就算了,但你们是魔道书图书馆和为了仪式不惜送命的『魔神』们吧。应该不至于无法操纵自律神经——也就是控制自己的消化器官才对。」
「……」
「怎么啦,看你突然一脸非常烦恼的表情。」
柏德蔚纳闷地看向上条。
他默默地看著下方。
说得更正确一点,他的手还放在裤子口袋上。
「这……糟糕,我本来打算给大家救赎,但这或许会变成新火种。不过,能够打破这种僵局却犹豫不决又违背我的作风……」
「说得扼要一点。」
「如果,只是如果,柏德蔚。」
上条当麻慎重其事地开口。
他将手放进裤子口袋,并且说道:
「如果,我说这里有一根在提前吃便当时换来的真空包装鱼肉香肠你们会怎
众人没等他说到最后。
轰——!少女们一同扑向上条当麻的鱼肉香肠。
11
好啦作饭喽下厨喽!
关于这件事,若要问结果究竟如何,就是夸下海口的获冴非常没面子。
在破公寓厨房熟练地(但她其实不想让人知道)装备上围裙的巨乳(这点也不想让人知道)不良少女,实际上连一道菜都没完成。
如果问为什么——
「是~谁~趁别人稍微不注意时偷偷倒进一大堆『独家秘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两眼发出红光,狐耳状头发倒竖的大魔王获冴,身穿宽松白袍的鉴识少女绘恋第一个别开目光。脸上冷汗直流的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人……人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说谎!除了你以外不会有别人!你看,高丽菜卷的锅子冒出来那堆一定会变成马赛克的物体!到底添加了怎样的化学调味料才会变成那样啊!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都市那些抗药蟑螂的新兵器吗!」
「不对啊,不可能会这样!只要好好地从理论去思考然后建构化学式,再代入方程式去计算,照理说绝对会很好吃才对……!」
「真要说起来根本就不该把什么六边形的化学式放进菜里————————————————!我们又不是在用锅子煮化学毒气————————————————————————!」
狭窄的室内,眼镜少女暮亚缩在墙边。那件形似围裙的白色连身裙有一边肩带滑落,少女头上的南方巨花则显得无精打采。
「有……有种美国一带的强效除草剂原液直接泼在头上的感觉……总之是不是应该尽量让屋子换气,然后暂时撤到别的地方……没锁门就离开虽有点危险,不过反正窗户本来就破了。」
「要是小偷碰了这锅,我们或许还会受表扬呢。简直就是蟑螂屋嘛。」
「所~以~说~!这就跟量子力学一样,理论已经完成了。这次只是偶然要在装置里重现实验成果却失败而已,人家才不是味觉白痴!」
「从把观测与否会影响结果的量子力学拿进锅里这点开始改啦!」
如此这般,众人开始紧急避难。
突如其来的异臭引起破公寓住户一阵骚动,上里翔流则是低下头向他们解释。途中还有一位个子特别娇小的女教师苦笑著帮忙,总算免于让这件事变成社会新闻,登上情报网站的热门关键字排行榜。
好不容易摆脱解释义务的道歉记者会男子上里翔流重重叹口气。
「大概让屋子空个两小时左右问题应该就能解决。很遗憾,今晚似乎得在外面吃呢。」
「话说回来那个老师真厉害耶。她看一眼绘恋的锅子就能扫描弱点属性,没想到居然可以用凝固的白绞油封住……面对那锅必定成为马赛克的物体没逃开而是正面对决,这个人不简单喔。」
「怪了~所以说,已经确定之后两三天大家都要用这件事取笑我了吗~?」
「话说回来,该怎么办才好?就算要在外面吃,也有很多选择。」
众人自然地陷入漫长的思考。
接著派翠西亚举起小手,畏畏缩缩地开口。
「那……那个。」
「?」
「既然什么都好,那我想试试看所谓的日本拉面。那个,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时间……」
日本拉面,这又是个不得了的提议呢,上里心中暗想。真是自以为是的想像,应该说在欧美人眼中或许就是如此。他还记得看过「寿司、天妇罗、寿喜烧这三神器之中,最近又加入了拉面」这样的网路新闻。不过嘛,日本的食物全都为了配合日本人口味经过彻底的在地化了,举例来说就像咖哩饭旁边会放上福神渍那样,都是些发源地绝对没有的品项,这点确实没错,不过该怎么讲呢,那个,这说法听了让人不太能接受。
而在这同时——
(……那个少女回路会允许这么晚吃拉面吗?)
对上里来说现在去打扰拉面店倒也无妨,不过这在绘恋和暮亚能容许的范围内吗?老实说他对这点相当怀疑。这些人就算说出什么晚上八点以后不吃东西,只喝网购买的怪颜色冰沙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
「嘿,这提议不坏呢。」
「嗯,我认为是个有认清现况的选择。」
嗯?上里脑中充满了「?」。
他试著询问一下。
「等等,呃,这样没问题?拉面是碳水化合物的大集合喔,汤里满满的油喔。你们想想看,以全年无休始终不肯放下减肥中看板的少女来说……」
「现在的话没关系啦。」
获冴挺起大胸部乾脆地这么回答。
她摆摆手,然后用食指指著上里说道:
「毕竟现在有老大你在嘛。」
「?」
上里就在完全搞不清楚的状况下,再度和众人一起外出。
由于一行是男女合计五人的大阵仗,所以总之先略过摊贩。他们选了一家地点稍微偏离大路,完全看不见里头的拉面店打扰。顺带一提,或许因为在巷弄里,因此白天彗星空中分解造成的冲击似乎没波及这里。这家店很罕见地出入口和窗户都没事,吹送的暖气让人有种奢侈感。
此处既没有机器人女店员领客人入座,也没有在半空中浮现商品样本的立体影像,是一间谁都能想像出来的一般拉面店。
一行人落座后,用手指玩弄著狐耳般乱发的获冴这么回答。
「喜欢拉面的女生相当多喔。不过只有我们的时候,都会很注意别泄露这种事,或者该说不会去散播这方面的情报……嗯,说穿了就是呢,所谓『顽固老爹的拉面店』,只有女孩子的话实在很难走进店里。」
「喔?」
「这次嘛,因为有老大在吧。平常实在不方便去试的店,只要拿身为男孩子的老大当挡箭牌就行了。可以堂堂正正地踏进本来就很感兴趣但门槛太高的店。」
……大概是「严肃的中年大叔没办法一个人去吃百汇所以拜托女孩子同行」的颠倒版本吧。上里随便下了个结论。
放在「这只是老板要看电视却不小心让顾客瞄到,绝对不是店内公开播放喔」这种绝妙位置的十五吋便宜货,似乎正播放著晚间电视剧的两小时加长版。没嗜好又没特技的大学生,不知为何有一群能力出众的女孩子相伴,还将她们的力量当成方便的七种道具那样使用,准备对坏蛋人资大叔来场逆转戏码。饰演主角的人是一一一。从异想天开的设定与时事哏看来,想必是改编自某部漫画,艺人经纪公司则趁机让他们想拉高知名度的演员参与吧。
上里翔流略微眯眼,轻轻叹气。
他这么嘀咕:
「……大家都喜欢简单易懂的东西呢。」
「「「你没资格说。」」」
众人的联合吐槽,让他再度叹息。
不过和平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
争夺菜单的绘恋与暮亚,很快就开始散播新火种。
「你们在干什么?」
「这家伙……这混蛋说『那么,总之所有人都点盐味拉面就行了吧,要点餐喽~』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只承认海鲜酱油汤头的人喔!」
「咦~不管怎么想都是盐味才能带给人幸福喔。暮亚想因为选择错误而白费人生?」
「A**HOLE绘恋!给我到外面来!」
噗呼——!欧美人派翠西亚将嘴里的凉开水全喷了出来。
派翠西亚不停咳嗽,上里轻抚她的背,同时出言责备气急败坏的眼镜少女,告诫她不该在卖食物的地方说A**HOLE。
接著上里转移话题。
转向回过神时已经用手肘撑著桌子还将胸部放在桌面上的不良少女。
「顺便问一下,获冴呢?」
「咦?要问哪种拉面最强,这已经是宗教战争了耶,哪可能有答案。不过嘛,如果要问我个人的感想,那我绝对是味噌派喽。」
「「噗,真是白痴。」」
绘恋与暮亚两人以立体声扔下这句话,获冴随即加入战局……上里重新打量菜单,随即面有难色。种类非常丰富,但反过来说就是感觉不到什么坚持。没有「咱们就靠这个汤头走过二十年」的感觉。上头也有汤咖哩拉面和番茄起司拉面之类的东西,散发出某种心猿意马或说找不到方向的味道。
总之他将菜单交给穿著运动服加羽绒夹克的派翠西亚,然后等了一会儿。
算算时间差不多后,上里这么说道。
「那就点菜吧,大家说自己喜欢的~」
头上缠著头巾的男性店员过来后,少女们的声音一拥而上。
「盐味盐味!」
「拜托给我酱油!要这个海鲜汤头的!」
「味噌拉面一碗。不要叉烧,但是要加满满的葱。」
「「啊,那我要豚骨。」」
嗯?上里当场傻眼。
他看向派翠西亚,少女也愣住了。
看来喜好一致的似乎只有这两人。
不过事情可没就此结束。
为了扳回劣势,暮亚与获冴连忙开口。
「我的喜好和上里……不一样?不……不行,男女朋友的基础原则就是其中一方要掌握另一方的胃,饮食喜好的差异乍看之下不起眼却会像毒伤害一样每回合累积,是个不能小看的项目。但……但是还能挽回。这又不像血型占卜那么难克服,对吧上里!」
「不,血型占卜完全没根据,会觉得地球六七十亿人口能完全区分成四类,这种思想比差劲的种族歧视还糟糕耶。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有机会!正因为点了不一样的东西,才能互相比较,像是『来看这边,啊~』或是用小碟子混在一起吃之类的要做什么都行!」
「好好好整队喽整队喽上里的小碟子由人家负责安排喔。想和他调情的话号码牌在这里,首先得取得我的许可喔~」
「绘恋你这家伙!」
「OK该一面温柔地对上里微笑一面在桌下进行女人的战斗了对吧!话说回来是谁踩我的脚!Son of a bitch获冴,这么快就背叛是吧!给我去舔恶魔的屁股吧该死的魔女!」
「好啦好啦暮亚冷静点,喝杯凉开水让脑子冷却一下。」
「谢谢……好危险!那是装大蒜的瓶子吧绘恋!」
「哼哼。想要倒在那朵花上,是不是该淋到头上比较好啊?」
看著这群打打闹闹的女孩,派翠西亚突然有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
如果硬要譬喻,可能比较接近「无法指出引起骚动的灵异照片究竟哪里有灵异之处」的焦躁感。
派翠西亚将意识放远一点,重新观察起这一桌的骚动。
然后。
「?」
她终于发现。
在众多少女围绕下,上里翔流笑得很开心。
但在派翠西亚眼中,那张笑脸似乎有些因为痛苦而扭曲。
12
这头黄金猎犬是位了解浪漫的男性。
因此,木原脑干的行动,并非全部都能以合理性与效率解释。
像这样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走向某间小学附近的便利商店,也是其中一环。
便利商店的玻璃多处破裂而以蓝色防水布应急,显得相当凄惨。话虽如此,但这并不是有人找碴。而是白天箭首彗星在空中爆炸的冲击波,导致学园都市内多处玻璃破碎。
(……果然,手法还是应该再聪明一点呢。)
些许苦涩闪过。不过相对地,在出入口附近用扫帚畚箕清理落叶的中年店长,一看见这头不晓得饲主是谁的大狗便露出笑容。
「哎呀,老师,菸抽完了吗?」
『我已经用网路购物订了古巴产的。』
「消耗很快呢,您或许吸得太多喽。」
『你根本不知道狗的标准值吧,又没人去统计。』
「如果用体重换算,至少能容许的量应该比人类来得少才是。」
和狗对话是种奇妙的现象,但便利商店的店长毫不在意。
『所以呢,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吗?』
「没有啊。好比说想用衣服尽量遮住身体的孩子啦,长期蛀牙放著不管的孩子啦,穿同一件衣服一星期以上都没洗的孩子啦,这些我全都没看到。在孩子们的传闻中虽然也有些刺激性稍微强一点的,不过以那个年纪来说总会有些天真的恶意。更何况,也看不出有什么攻击特定个人的迹象。所以说就是没问题喽。」
……本来,这并非黄金猎犬的习惯。
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百货公司、廉价商店。在花少许零用钱就能享受的孩童聚集处,大人们可以自然地听到这些闲聊。和这些大人合作建立情报网路藉此尽快侦测到SOS讯号的人,是别的「木原」。
木原加群。
他染指了人的生命与灵魂的领域,是最糟糕的「木原」。
如果单以杀人数来说,「木原」中以他最多。但在这同时,木原加群也对自己下手的每一个人都施以精确度百分之百的心肺复苏术,因此最后的记录是零人,他就是这么夸张。
尽管严格说来领域不同,但木原加群独自导出了连脑干也没求得的「答案」,接著又看到某种东西,并将一切全部封印起来。
之后他一度行踪不明,但最后是在那间小学落脚担任教职人员。
中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恐怕无法以合理性与效率解释。
他也是了解到何谓感伤的稀有「木原」。
「老师也变了呢。」
『是吗?』
「是啊,该怎么说呢,变圆滑了。」
『了解浪漫的人呢,总会有幸得知他人深藏内心的秘密,并且影响彼此。不过说实话,我还想更了解他一点呢。』
「加群老师吗,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对吧?」
『是啊,他很厉害。』
如果狗有表情,想必黄金猎犬会轻笑出声吧。
它会笑得很开心,却又显得有些寂寞。
厉害。以形容词来说很老套,然而其中包含无限的空间,木原脑干当然明白这点。知道「木原」是「木原」,又能立刻点头答应那名为了保护眼前孩子们而拜托自己帮忙的教师,代表这位便利商店店长也不简单。
这跟他能不能战斗无关。
真正的坚强,想必在别处。
『不过还真麻烦呢。孩子们总会在他身边打转,明明有事想和他私下交谈却三不五时被打扰。又是踩尾巴,又是拉耳朵拉舌头,又是跨坐在我背上,真是凄惨啊。特别是,那个叫什么,云川……对对,鞠亚同学。她是我的天敌。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让我将尾巴夹在后腿之间。』
「说是这么说,但无论是扯毛还是搔肚子,您不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了吗?」
『他们太缺乏戒心。如果我不是绅士,说不定就咬下去了。』
话中的云川鞠亚,也早已不在那间小学。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成长到能够送木原加群最后一程,并且向前迈进。
所以,其实像这样的夜间巡逻没有意义。
人类一个个离开舞台,只剩黄金猎犬将这个工作一直持续下去。
尽管如此,不能让它结束却也是事实。
『我走喽。』
「是吗……我说啊,老师。」
大狗背著网购小纸箱准备离去,却被店长叫住。黄金猎犬回过头,用人工语音说道。
『什么事?』
「老师虽然应该也有老师的路,不过,不可以弄错喔。真正重要的,不是『木原』之类的东西,而在老师心中。您绝对不能对那股热忱,对那种『希望如此』的方向性说谎。」
『……』
「加群老师已经让我们看到,那能产生多么强大的力量。对吧,老师。他将『木原』拋到脑后,保护许多孩子的笑容,听说他还在巴盖吉城和那个木原病理做出了断不是吗?那才是重要的地方。这和出身与所属无关。您不需要装出一副坏人的样子喔。」
没有反驳。
黄金猎犬认为这是段有意义的话语。
它是个了解浪漫的男性,七位始祖给了区区狗畜生这样的感性。
「如果厌倦了『木原』的角色,随时欢迎来我这里。您或许会觉得『区区受雇于便利商店的店长嚣张什么』,但我是个总是贴近大家生活的存在。加群老师也一样。谁都有烦恼,承认自己有烦恼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人啊,并非一开始就能得出完美解答的高性能生物。这点老师应该也是一样才对喔。所以老师您啊,不必『因为是老师』而过度坚持当个老师。如果真的觉得很难过,偶尔试著放下负担也好喔。」
『我会铭记在心。』
黄金猎犬怀著敬意致谢,离开了便利商店。
它望向夜空。
幽暗的天盖在城市的强烈光亮照耀下,几乎没有任何可见的星辰。在这之中,唯有圆月闪耀。
重复一次,它是一位了解浪漫的男性。
所以因此黄金猎犬没管合理性与效率,只是顺从感性开口。
『……讨厌的光辉。有种不祥的预感。』
13
洗完澡,又吃完饭,夜色差不多也深了。
若以RPG为例,就是从世界一端走到另一端确认还剩光靠步行绝对没办法去的陆地,然后取得船只,换乘飞空艇,打倒四天王跳进背侧的异世界,搜集七颗水晶球将魔王城的结界全部拆掉了。
好啦,该怎么办呢?
而在回到已经确认安全的破公寓后,留著狐耳般乱发的不良少女获冴说道。
「啊~感觉好累喔。今天就休息吧。」
这个瞬间。
上里翔流脑中的小人,蜕下所有的皮化为浑身肌肉的恶鬼。
他甚至忘记将手放在颈侧,直接用平板的低沉嗓音说道。
「你这家伙——————————————————————————————————————————————————————————————————————————————————————————————————————————————————————————————咦……?」
「哎呀,上里不知不觉间变为让人又喜又羞的处罚模式了。获冴到底踩到了怎样的地雷啊?不过觉得羡慕的我也忍不住呀啊!上……等等……别拔!拜托别拔人家头上的花——!」
多嘴的暮亚当场哭了出来。她双手只顾摀著头,似乎没注意到连身裙的腋下甚至是胸部都变得毫无防备。
上里接著说下去。
「我想问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什么时空!难道我掉进了女孩子特有的『明天再开始减肥时空』吗……?」
但是获冴不为所动!
「有什么关系。那个叫上条当麻的人,又不会在这两天就逃离学园都市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吧。话说她是叫派翠西亚?她的问题也不是没在换日前解决就会让地球爆炸吧。可以明天再做的事就等明天啦。大概是泡过澡又吃完饭的关系,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想睡得不得了呢。」
就是这个「有什么关系」。
现代青少年说得这么乾脆,显得非常随便。
哑口无言的上里不禁转向绘恋和暮亚。无言的眼神沟通。他向可靠的同伴求援……至少本来应该是这样,不过——
「说……说得也是呢,我也觉得有点疲倦。应该说是疲劳突然涌现吗……也有种主因是刚刚被上里拔花的感觉就是了……」
「无论如何,人家基本上要等货柜实验室的分析结果,也不是直接战斗的料~要就自己去喽。看家就交给人家~」
所谓的多数决就是这么可怕。
不管结果偏离正解多远,都会显得它比较符合这个世界的常识。而在光是少女们就保证三票的状况下,上里和派翠西亚再怎么挑战都无济于事。
因此——
「好啦轮流刷完牙后要铺棉被喽~窗户破了所以不注意的话可能会感冒……话说回来,哇!这下子该怎么办啊!只有四张半榻榻米要怎么铺五组棉被啊?」
「是啊,平均每个人连一张都分不到呢。」
「不管怎么想都会变成某人要挤到别人的被窝里喔。」
经过多方尝试,最后众人决定像风车和手里剑那样,将四组棉被沿著外围布阵。
当然,照理说这下子就能空出第五组棉被的位置才对,不过——
「知道吗。四张半似乎是起源于银阁寺的茶室呢。起初并不是什么穷人的屋子,而是将奢侈的坚持浓缩在狭小的空间中,算是上流阶级的雅趣。」
「嗯。」
「然后呢,他们就将四张榻榻米像手里剑那样摆,正中央剩下那半张的正方形空间好像是放茶器喔。想像一下,大家围著加了热水的茶器,一起享受喝茶之乐。」
「这我是明白啦。」
上里铁青著一张脸,出声喊停。
「为什么是我在中央,这是个只能把身体缩得像胎儿一样的位置耶。」
「呃,因为猜拳猜输,对吗?」
此话一出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上里只能双手掩面啜泣。
穿著宽松白袍的绘恋用衣袖遮住嘴边,轻声笑道。
「哼哼哼。如果真的窄得难受,要进人家的被窝里也行喔。人家随时都会把空间留下来等你的……唔!」
「说得这么不知羞耻,实在不怎么可取。老大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耶。」
「嗯,睡相很差的获冴翻身袭击的时候,也可以来人家的被窝避难。如果不事先决定好避难所,到时候可就糟喽。」
「才……才不会啦~!我的睡相一点也不差!」
获冴满脸通红地反驳,但周围的人充耳不闻。从现场弥漫的「受够了」气氛看来,哪一边为真显而易见。
如此这般,来到了熄灯时间。
派翠西亚的问题依旧。也还没和上条当麻再次接触。问题堆积如山,但少女们都说了不动那也无可奈何。上里翔流只能顺势而为。
……
……
……
于是。
过了将近一小时,在黑暗的四张半榻榻米空间中,娇小的身影坐起身。
这人是到头来依旧没睡著的派翠西亚。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大家变得能稍微聊上几句,让少女明白一件事。
他们并不是什么坏人。
尽管这不代表不会和别人起争执,但至少他们接触派翠西亚应该不是出于恶意。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从他们的言行举止能看出,明明捡回派翠西亚与目的不合,他们却还是特地多此一举。换言之,他们说穿了就是一群老好人。
只不过——
(……这样会来不及。)
获冴说了。又不是没在换日前解决就会让地球爆炸吧?
然而,这对派翠西亚来说是同样的意思。
时间不能损失。人命不能分割。一小时,一分钟,不,甚至是一秒。只要差那么一点,就会失去一切。
一旦事情演变成那样,对派翠西亚来说就和地球爆炸一样。
她的人生支柱。绝对不能折断。
她不会说「为了某人」这种施恩望报的话。派翠西亚这么做,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人生。
所以。
派翠西亚安静而缓慢地挪动身体站起后,留心别踩到睡得歪七扭八的少年少女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的屋内移动。
穿好鞋子。
转向上锁的门。
不知为何,她回头望了一眼。
是因为从和他们的互动之中,得到让人惋惜的「某种东西」吗?
……答案是YES,派翠西亚下了结论。
一切都无比突然,诸多言行也显得粗神经。然而,他们不是坏人。自己和少女们一起进了公共澡堂,原先一直不敢去店里吃拉面,也因为他们而能踏进店门。如果把一开始先入为主的戒心拿掉,可说全部都是在英国没机会碰上的珍贵回忆。
之所以不配合他们,之所以摆脱出于善意与好心的保护,之所以甩开他们的手……到头来,全都是派翠西亚的任性。
因为没办法信任他们。
完全无视对方试著舒缓紧绷气氛尽量拉近彼此距离的努力,用这种藉口将行为正当化,站在弱者的位置,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就能一再地免罪。自己只是傲慢地这么做罢了。
尽管有自觉,却依旧选择甩开他们的善意。派翠西亚以她的小手缓缓开启门锁。
悄声钻出门外。
她来到孤独的世界。
溜出破旧公寓,奔向夜晚的街头。对于身受诡异黑色冒泡物质侵袭的派翠西亚来说,那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保护的对象。此刻,那名少女则基于派翠西亚无法理解的理论,化为「另一个怪物」。
她不知对方身在何处。
也想不到将人引出来的方法。
说实在的,派翠西亚才是逃跑的那一方。这是为了全力远离那个莫名其妙又恶心,却被姊姊当成解决办法的东西。
然而,今天在这里冲突过后,她明白一件事。
只是逃跑不会让事情结束。来不及。
姊姊的时限比预期还要短。那不是默默逃开就能让对方死心、气馁、摘除的东西。虽然不知道那究竟出自什么异端科学的论文,但姊姊体内那个类似肿瘤的东西,才一天就已经压迫到内脏,最糟糕的情况下会致死。不必特地用超音波扫描进行精确的追踪检查,光是从体外观察成长速度,就能看出骨骼受到推挤。
所以,非找到人不可。非行动不可。因为从姊姊的体格与异物膨胀速度看来,离「地球爆炸的时限」,恐怕只剩不到数小时。
「姊姊……」
她下意识地低语。
毫无头绪。就连要按照步骤逼近正解的第一个提示都不晓得。即使如此,派翠西亚依旧像找遍每个角落一般,决定总之将先前看过的地方都绕一遍。
用脚去找。
就像搜索丢进幽暗海洋的戒指一样。
「姊姊!」
那是个无比辽阔的开放世界。
没人准备什么看不见的单一路线,能找出无数捷径也能无止尽地迷失,这是一个包含无限可能性的巨大造景。当然,一旦努力的方式不对,一旦最初的方向有误,即使有一百万年的累积依旧徒劳无功。
无能为力。
聪明的派翠西亚,心底开始浮现「无能为力」这个最糟糕的预期。在自觉、厌恶,封印之后,她攀附著渺茫的希望,再度动起双脚。
不久,刺痛感从脚底传来。
喘息、胸闷。
焦躁与痛苦让她头晕目眩。
表型终端也亮起了警示灯光。
心跳和血压。反正健康管理早就一团乱了。
……可是,在心中某个角落,有个邪恶的自己耳语。也有个难度愈是增加就愈是高兴的自己。已经够了吧,已经努力过了吧,已经让人们看到无力的自己有多努力了吧。所以放弃吧。这样会留下伤痕,所以赶快放弃吧。这么一来,想保护重要的人而拚命却没有好结果的「可怜人」——这个甜美的形象就属于你喽,大家都会无条件地给你糖,慰劳你,以你为优先,可以坐上人人都会看你脸色的特等席喔。
这是弱者的愉悦。
最弱的特权。
少女用力摇头。
她重新看向前方,奔往每个想到的地方,试著寻找。
随著疲劳累积,隋著痛苦增加,随著一再扑空,某人再度耳语——你真的,真的真的有打算帮助你重要的人吗,这点程度的努力算得上认真吗?你只是摆出一副激动的模样说自己想帮助别人,只是希望有人能称赞这么英勇的自己,不是吗?
「不是……」
派翠西亚靠著风力发电装置的柱子,咬牙切齿,气息紊乱。
双脚疲惫不堪,别说奔跑,连走路都很辛苦。
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依旧连第七学区的四分之一都没探索完。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这个学园都市有两百三十万居民。如果将旅客和出差者算进去,人数会更多。说要找遍每个角落,凭个人之力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明明自己的力量弱小到连一支掉在小商店街的手机都找不到。
所以。
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吧。
像这样身心俱疲垂头丧气咬紧牙关地靠著柱子,也是个很美的姿势吧?
实际上。
什么重要的人根本无所谓吧。
说吧。
说你害怕成为拋弃血亲的加害者,所以想当个被自责压垮的受害者。
「不是!不是!不是——!」
面对自己内心的软弱,让派翠西亚扶著柱子跪倒在地。这究竟是因为真的精疲力竭,还是在一个好时机摆出英勇的姿势后转为放弃?已经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了。
无能为力。
只有领参加奖或努力奖的机会。
说起来,就算能奇迹似的和姊姊重逢,自己又能做什么?
埋藏在胸口的炸弹。
真有准确摘除它的手段吗?
「呜。」
少女连站起身都办不到。
派翠西亚蹲在地上,独自啜泣。
「呜呜……!」
如果她再笨一点,或许就不会产生什么多余的杂念,光是持续无谓的努力就能满足也说不定。
如果她再聪明一点,或许就能瞬间找到姊姊所在处,用世界上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法摘除「炸弹」也说不定。
可是,派翠西亚不够。
所以。
「怎么,已经放弃挣扎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缩著身子的派翠西亚不由得抬起头来。
用以补齐不足的某人到来。
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
感觉会埋没在风景中的平淡人物。
上里翔流。
「什么时候……?」
「这个嘛,是什么时候呢?」
「你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嘛,知道多少呢?」
或者。
一切都在他的手掌心上也说不定。大家一起洗澡,一起吃饭,都是用来刺激因为时限而焦急的派翠西亚。在四张半榻榻米的空间硬是铺五组棉被,也是考虑到这样派翠西亚一动必定有人察觉。于是他做出安排,让用一般方法不肯说出问题的派翠西亚自己露出破绽,并持续观察。
或者。
他什么都没想也说不定。大家一起洗澡,一起吃饭,都是普通的粗神经行为。在四张半榻榻米空间里硬是铺五组棉被也是单纯的偶然,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任凭周围女孩子摆布的丢脸男性。来到这里也只是个偶尔,碰巧而已。
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不过是哪一种都无所谓。
总之重要的是。
上里翔流来到这里。只有这点。
「之前也说过吧,如果你不讲,我们就会调查。如果你主动开口,可以自己划分真相的范围,只提供需要的情报就好;但如果由我们调查,就无法选择公开哪些真相。所以,我能想见你的焦急。凡事都容易流于被动的你,会主动离开既定的轨道。」
「……」
「你要怎么做,就这样继续下去吗?『说话』或『调查』,简单的指令。绘恋她有个人实验室,我们已经著手分析从你体内冒出来的黑色玩意儿。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想必会揭露更多的真相吧。这样行吗?刚才我也说过,若是『调查』就无法划分真相的范围。如果你要隐藏,就会有比你所担心那些更为严重的部分出现在眼前。这样也行吗?」
派翠西亚稍微思考了一下话中含意。
她终究是个聪明的孩子。
「太卑鄙了……」
「我想也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听了不少次。」
「因为,这已经跟我的意愿无关了不是吗。不管YES或NO都无关紧要,这不就等于你一旦开口说要帮忙就会出手帮到底了吗。就算我大喊鸡婆或多管闲事,也木已成舟了不是吗?」
「对啊。」
他不是说完要帮忙才烦恼的男人。
在说出要帮忙的当下,他已经安排好包围网。事到如今无论是逃跑、旁观、拒绝,或者做任何事都一样,除了「默默让人拯救」以外的路都已被封死。
想必。
即使派翠西亚在这个时候拒绝解释,逃往夜晚的街头,上里翔流也会擅自出手吧。他想必会从其他管道逼近事件的核心,在最终决战的场面若无其事的出面插手。
至于平凡的高中生,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么接著表示:
「不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助人这种行为,不需要理由。
丢出的藉口愈多,愈显得这人虚情假意。
而助人这种行为,无论多贪心都能原谅。不管多卑鄙,多低劣,多犯规,所有的过程都会因为结果而得到原谅。
谁的原谅?
这连问都不用问。
当然是自己原谅自己。助人者将成为能如此自豪的人。
「……我的身体里面,有『这个』。」
依然蹲著的派翠西亚似乎是认命了,轻声说道。
在她稚气而端正的柔软小脸上,能看见皮肤抽动,彷佛内侧有「某种东西」蠢动。这是从潜航状态转换为浮上。状似蠕动的蛇,或说软体生物的触臂。表面如冒泡般互噬,如萤光漆般闪耀的物体不知是眼珠还是吸盘,总之上头覆盖著大量突起物。「某种东西」彷佛已从头与锁骨渗透到衣服深处。
即使隔著厚厚的羽绒夹克,仍能看出那单薄胸部的中心正诡异地跳动。
「来自南极的寄生生物。这种未知的生物,会溶解人体的脂肪确保空间后躲进去。传染性低,但致死率非常高。如果强行摘除,我必死无疑。」
「……这样啊。」
「我姊姊试著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晓得是打算用驱除剂还是移植。详细理论我不清楚,也不知道姊姊所相信的方法是否可靠。然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依靠姊姊的方法。」
「因为一旦失败就会危及自己的性命?」
对于上里的疑问,派翠西亚摇摇头。
「因为如果进行顺利,在解决办法完成时姊姊也会跟著死亡。以前她曾提过有风险……但实际上几乎是百分之百,必死无疑。」
「……」
「姊姊在自己体内放了『炸弹』。那是某种肿瘤……似乎又不太一样。不过按照远距离超音波扫描的结果,成长速度极为异常。照那样下去,会压迫心脏和肺……不,甚至会导致心肺破裂。至于时限……想必撑不到明天早上。而且,姊姊她认为这样也无所谓。」
「原来如此……」
上里用手抵著下巴。
「换句话说,如果让你活下来,姊姊就会死亡,而如果让姊姊活下来就无法治疗你。是这样对吧。」
「你相信这种事吗?」
「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相,老实说根本不重要。不管你在这里说的是真是假,我们迟早都会掌握真相,并且擅自抵达结局。所以不需要什么担保,现在就先照你的路走吧。」
上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这话完全无视当事人的心情。然而,这反过来说也是种无条件的信赖,无论怎样的失败都不会把责任推给派翠西亚。这是为了不说出「都怪当时派翠西亚没说出真相,都是因为你不肯坦白才没赶上最后那一刻。人等于是你杀的」这种话。
「而现在重要的是,基于这个前提,你想做些什么,又要怎么去做。想解救人在某处的姊姊。从你在街上乱转这点看来,她似乎就在学园都市里。然后呢,如果碰上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你要怎么救她?」
「这……」
「你应该有灵感才对,不管那有多么荒诞无稽。要不然,你不会『放弃』我们。离开公寓时的你,脑中应该有个天秤才对。A与B,跟随我们或是自己行动。你一定思考过哪一边比较有用。」
「……」
「摘除姊姊胸膛里的『炸弹』,是你的第一目的。即使会导致自己无法生存也一样。」
上里翔流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不过,实际上你没有方法。能够以外科手术摘除的人很少,要靠来自南极的『那个』应该也很难吧。从这点看来,你依赖的不是它。那么,除了摘除胸部的『炸弹』之外,你应该还有能解救姊姊的手段吧。」
派翠西亚无法回答。
只要不说,对方就会擅自调查。而调查得来的真相,无法划分界线。
事情发展就和上里之前说的一样。
「……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了。你打算夺走姊姊的『理由』。讲得更明确一点,就是让她要拯救的自己消灭,藉此夺走姊姊保留『炸弹』的动机。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自己。而且即使你没有摘除『炸弹』的方法,将东西埋进体内的姊姊就不见得了。所以,为了打动姊姊,你决定舍弃性命。这样就将军了,对吧?」
「呜。」
「从这个角度去想,你先前的举动也就容易解释了。看上去有英雄主义的味道,却又因为伤害自己带来的痛苦而感到喜悦。不知该说是下定了自杀的决心,还是想藉由陶醉在角色之中淡化现实的恐惧。你并不是想找到姊姊。不管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自己只是这种程度的存在。你重新审视这么低劣的自己,以沉重的心情嘲笑自己没有生存的价值,一点一点地进行踏出最后一步的准备。所谓的时限,不是指找到姊姊并解救她。而是自己非死不可,在那之前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应该是这种意义上的时限才对。」
「呜呜呜呜!」
派翠西亚咬住嘴唇,接著轻声啜泣。
试著站在她的角度想吧。到头来,随著「上里势力」洗澡吃拉面,顺著他们那缺乏紧张感的步调,也是其中一环。也就是在最后关头到来前尽量地奢侈,制造回忆之类的。就如同正因为「没有下一次」,才会不顾一切跟陌生人出发来一趟自杀旅行那样危险。所以,派翠西亚奉陪到最后一刻。无论自己希望与否,她都将那个热闹的气氛当成「最后一日」。
一旦颠覆前提,看见的景象也会跟著改变。无论多么残酷,「调查」得来的真相都掩盖不住,全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你做不到,对吧?」
上里轻轻叹口气。
「无论情绪变得多亢奋,就算让自己显得浪漫、感伤、慷慨激昂,依旧没办法舍弃生命,对吧?」
让姊姊活下来。
为了家人舍命。
不管说得再怎么动听,能否实际采取行动又另当别论。而派翠西亚无法做出这个选择。要上吊、割腕,还是要撞火车?虽然不知道少女预期的死法是哪一种,但总之她终究无法付诸行动。
而且。
这样的自己实在丢脸。
姊姊为了拯救家人而付出生命。纵然知道肿瘤(?)以异样的速度在体内膨胀,最后更会从内撑破身体,依旧持续和这股恐惧战斗。但是派翠西亚无法回应。就连只要瞬间就能丧命的捷径,都让她双手颤抖得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对你来说『救赎』的定义是什么?」
「?」
「这里有种叫『理想送别』的力量。」
说著。
上里翔流一副真的极为随便的模样,将他微张的右手五指握起。
紧接著。
啪哩——!
原先派翠西亚靠著的风力发电风车,中段被「啃」了一大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派翠西亚无法理解。
就连看见倒向别处的「残骸」,也感受不到恐惧。
她以肌肤体会到极为壮观的「某种现象」。
上里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威力如你所见。虽然使用条件有点复杂,不过只要准备好这玩意儿,不管是『魔神』还是什么有的没的都能二话不说将他们从这个世界抹消……严格说起来不是杀人,但以结果来说很像。彼岸与此岸——如果将人与人无法再度相会的状态称为死别,那么『理想送别』能带给任何存在死亡。」
「啊……」
「这点我能保证。『理想送别』没有痛楚。虽然我没有自己试过,但根据像活鱼现切生鱼片那样的体验者表示,心中似乎会充满前往未知新天地的希望;它也不会失败,只要条件齐全,管他是太阳还是黑洞都能毫不留情地一击抹消。还有,也不会留下难以入目的尸体。不会有任何人成为第一目击者。再加上,虽然不知道『那边』是怎样的地方,但至少……『有』。死亡不会夺走一切,不会让你的痕迹一点也不留。」
「啊啊!」
「好啦,你要怎么做?」
上里翔流在少女面前挥挥右手。
从刚刚开始,派翠西亚就像盯著催眠术的单摆一样盯著那只手。
「一切都在瞬间结束。就自杀道具而言可以说『理想』呢。由于已经抹消过许多对象,所以我明白。只要你合乎条件,我就不可能失败。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定义。对你来说,所谓的救赎是什么?如果为了姊姊自杀明明是最佳解,却踏不出那一步,因此想从自己的软弱中解放,那么我提供你更有效率的方法。我会一击抹消你的存在,替你夺走你姊姊身怀『炸弹』的理由。好啦,你要怎么做,我可以将这当成是你的救赎吗?」
上里翔流晃著那只右手,随性地朝少女走近一步。
轰!
消除一切的右手,带著惊人的压力缓缓伸到派翠西亚头上。自由的星空遭到封杀。仰头的少女什么也做不了。只要上里稍微动一下手,派翠西亚大概就会像风车一样被挖离这个世界吧。
「盼望新天地吗?」
这样才对。
想保护重要的人,这是最佳方法。
不会痛也不会苦。一切都在瞬间结束。
既然能提供这种梦一般的方法,那么上里该算得上救世主吧。
没错。
没错。
没错。
就是这样。
可是。
「……不要。」
回过神时,派翠西亚已轻声呢喃。
软弱的自己再度露面,还让自己以外的人得知。尽管强烈的羞耻与厌恶让她浑身发烫,少女的话语依旧没有停下。
「我不要。我才不想死在这里!任性也好,白费力气也行。但这样只是把事情全部丢给别人不是吗!我擅自寻死,只是因为不想看见将来而盖上盖子而已!这么做,一定没办法救姊姊。我没办法抬头挺胸!」
在最后的最后的紧要关头,上里听到了这些话。
看见一个悲痛万分而不顾体面,眼泪鼻水滚滚而下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我非救姊姊不可。因为,我不能让姊姊照她的预期死于体内膨胀的肿瘤,但如果我先走一步夺走『理由』,姊姊今后就得永远带著割舍家人生存的标签活下去!两者都不是救赎!不管我死还是姊姊死都不行!不管怎么挣扎,不管多么难看,不管多么犯规!我都非得找出第三条路告诉姊姊,让她活下去!」
一定要。
尽管依旧蹲著,尽管下半身没有力气。派翠西亚依旧再度抬起头,看著拥有绝对力量的上里翔流那双眼睛,这么大喊。
「所以!我才不要你的什么救赎。我不需要什么轻松的逃避之路,什么新天地我敬谢不敏!我会坚持到最后,试著在这个世界做垂死挣扎。如果姊姊为了我拋下一切,那我就要展示一条『不用这么做也行喔』的路给她看!有没有选择根本不是问题,没有就自己创造!自己准备!需要的不是那种躲开辛酸现实逃避的『力量』!而是突破难关,向前迈进!面对一切的『力量』——!」
他听到了。
他听进去了。
上里翔流承受了派翠西亚的灵魂吶喊。
在这样的情况下。
轻轻地。
他真的无比简单,无比自然地,将右手放在派翠西亚头上。
没有痛苦。
也没有恐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尽管被拥有「理想送别」这种强大力量的右手碰触,派翠西亚却四肢俱在毫发无伤。
「这玩意儿有几个发动条件。」
上里说道。
同时轻轻地笑著。
「其中最重要的,似乎叫做『愿望的重复』。比方说,嘴上讲著想脱离封闭环境但其实不想拋开受到女孩子包围的生活;害怕自己的武器却又因为它威力强大而欣喜;嘀咕著想和恋人长相厮守却没打算毁掉自己拥有的后宫,嗯很多很多。还有就是这种人所创造的东西等等。大概是因为对任何事物都同时拥有相反愿望的家伙,多半在巴著这个世界不放时也怀著自我毁灭的心愿,所以容易找到下手之处……反过来说,对于总是目标坚定绝不动摇的人,这玩意儿就不太好发挥。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放逐』的力量生效。」
「啊。」
话中含意。
聪明的派翠西亚渐渐明白了。
表型装置的数值跳了一下。
噗通。彷佛捕捉到了温柔的心跳。
然而另一方面,上里翔流则是径自对起答案。不管坦白与否,不管那些是真相或谎言,全都无所谓。他会自己前进并自己抵达结局。一如他说过的那样。
「如果这只右手没有任何反应,那么毫无疑问地,是因为你已经坚强得能够在这个混帐世界里找出一条路,派翠西亚。我向往这种坚强。我真的认为这样很了不起……干得好。你刚刚战胜了『人类』这种生物所拥有的负面意念。」
他温柔地抚摸少女的头。
那只手离开时,让派翠西亚觉得有点可惜。
然而,这也是必要的仪式。
接著,上里像娇小的少女伸出那只右手。
正面承认少女至少和自己对等。
「所以,请让我再次和抓住这只手的你握手吧。能不能让我也帮忙你现在要处理的工作呢?我不是来解救你,而是希望自己也能加入你的传说之中。」
握手。这是谁都做得到的简单动作。
然而在这同时,它也是一种究极信号。只有克服「理想送别」的发动条件,也就是克服「嘴巴说得好听,但实际上既非YES也非NO的愿望重复状态」并找出一条路的人,才有资格接收。
派翠西亚战战兢兢地伸出小手。
上里只是等待。
于是,稚嫩少女将手放上究极武器的柄。
「拜托你,帮帮我。」
「虽然怂恿到这种程度实在不该这么说,但这是条艰辛的道路哟。」
「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想解救我姊姊。我想回报愿意为了我毫不迟疑地付出生命的姊姊。就算没有解决方法,就算这等于切断自己的救生索,我也想抬头挺胸活到最后那一瞬间!」
「即使在这条路上冲刺到最后,你的安息也不会到来哟。」
「所以,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到底该怎么样摘除姊姊胸部的『炸弹』,我毫无头绪。正因为如此,能动用的手段愈多愈好。这跟你帮不帮得上忙无关。为了我……不,为了解救我姊姊,请你成为我的一部分!」
「嗯,如果这样也无妨的话。如果你有一颗坚定的心,无论遭受多大的震撼,都不会轻易许下诸多愿望,而能持续贯彻自己那一条路的话。」
坚定。
十分坚定。
上里翔流握住少女的手,对她微笑。
「我尊敬你。为了尊敬的人,我不会有所保留。我会使用我拥有的一切,为了你和世界战斗。」
14
稍远处的大楼屋顶,数名少女聚在一起。
绘恋、暮亚、获冴。
「你们看,果然变成这样。」
「哎呀,这发展就和平常一样嘛。说实话,虽然以个人立场而言会觉得相当不爽,可是反正阻止他也不会听,他只会一个人往前冲而已。」
「……话说回来,『其他人』也跑来了呢。附近每个屋顶都在抢位子。」
将装有大量十圆硬币的宝特瓶像抱婴儿那样用双手抱在怀里,而且头发剪得像下垂狐耳那样乱的不良少女,看向周遭多处。
复数……不,或许该说数量庞大吧。
总而言之,无数气息在黑暗中散发沉重的压迫感。
「『上里势力』在此集结……的感觉是吧。」
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们没有自觉,但这些人全都在某方面蕴含比「魔神」更强烈的光芒。
她们没有「嘴上说要保护世界下手破坏却毫不犹豫」这种偏差。也没有「幻想杀手的拥有者很危险所以也准备其他手段吧」这种愿望的重复。
「那个~人家向来负责后方支援,或者该说是情报人员,因此基本上负责留守,不过你们两个都是直属护卫吧。上里他好像忘了原本的目的满心想著要冲上最前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黑色长发留至脚边的少女,晃著宽松白袍的衣袖傻眼地问道,于是眼镜少女和不良少女各自耸耸肩。
她们分别说道。
「这个嘛,就跟往常一样。」
「是啊。碍事的东西全部毁掉。这样不就好了吗?」
行间 二
即使从前的王国消灭、文明风化,仪式仍旧会留下。
由于在半吊子的外侧世界不受保护,因此对于它们的解释变得更加隐密,更加极端,更加激进。
好比说,剧烈日照与乾旱导致连一杯水都要不到的时候。
好比说,疾病蔓延导致人类的尊严像纸屑一样飞走的时候。
好比说,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谷物在一夜之间被大量虫子啃光的时候。
或者。
是由于恐惧深植内心,再也不想碰到这种事所采取的预防手段所致。
古今东西的宗教与神话,解读传说时常能看见残酷描写。砍头的故事、挖心脏的故事、烈火焚身的故事,许许多多。就连世界最大的十字教,核心也是处刑的故事。接著是初期镇压的时代,再不然就是中世纪的狩猎魔女时代。如果「只取这些」,那么出现自挖双眼的修女、劈开头颅搜集圣者的脑等故事也不足为奇。
「只看」行为本身,无法估量本质。
其中还存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理由,以及思想。
可是,愈变愈极端的仪式,往往也会失去这些精神。只管耸动、血腥,甚至当成「因为其他人都不做所以有特殊意义」。
「啊……啊啊。」
某时某地,有个男人在哭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叫「天国的证明」的实验。埃及神话是肯定投胎、复活、轮回转生的宗教。说穿了木乃伊的由来,就是为了让暂时前往冥界的死者灵魂能够回归而保存肉体。
换言之,能够管理肉体与魂魄。
有一派想要以具体手段证明这件事。这些人在温室中培养一名纯真少女,让她在不知道污秽的情况下成长到一定年纪;接著按照仪式步骤杀害她,将心脏以外的内脏取出后保存在其他容器中,填充木屑维持体型,再浸泡药剂并以亚麻布包住;最后为了不让她在前往冥界路上遇袭,以针线将阴部缝合。埃及神话会为了测量人的善恶取出心脏秤重,而这实验会对心脏动手脚,让它发出讯号,让人明白从肉体离开的「某种东西」会用什么方法前往何处。
神会察觉邪恶的企图而关闭天国之门吗?
但牺牲的少女本身无罪,那么天国之门会开启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少女出自罪人的家系。
就该派的价值观而言她有罪,献出生命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少女也如此期望。
她相信,今天就能卸下肩上的重担。
没人有什么不满。
或许只有悲剧蔓延。
「……或许已经没人会阻止,或许已经没人会感到疑问。真要说起来,或许世界上多数人根本没注意到这种不幸,对于在地球另一边发生的事,就算注意到也会觉得无所谓……」
宛如诅咒。
宛如求救。
这名啜泣跪倒的男子,只是喃喃自语。
他知道。
那名少女无论遇上谁都会笑著打招呼,不挑食的她会面带笑容吃光端出的料理,也尊敬那些知晓自己所不知的先人。男子知道她不只是文件上的记载,更是一个会笑会哭的人类。
虽然,这或许只是因为计画所需而输入的扭曲纯真善性也说不定。
然而一副知情模样的「本营」,真的理解她吗?
少女已经多前进了一步。
她在建筑后方种了小花。
只有在这时,她才会老实地展现出好恶,会因为开花的样子而嘟嘴,有必要则会拔掉周围的花草。
这种徵兆,并未列在预先写好的计画书内。
这证明少女并非塑造出来的人偶,她毫无疑问地建构了自我。
尽管如此。
却只能毁掉她。
「应该可以说『但是这不合理』才对啊!所以,拜托,来个人和我一起哭。拜托来个人站在大喊『这样不对』的一边!」
「作业」即将开始。
少女的全身将经由一连串机械性步骤加工。
旅程即将开始。
……想来,会和过去众多受挫的魔法师一样,无法稳定与观测灵魂「本身」,只会白白牺牲一条命。
就在。
开始的前一瞬间。
『嗯,我确实听到你的声音了。』
某种东西出现。
就连目睹奇迹的男子,也无法判断这个奇迹始于何时。他只知道缠著绷带的褐肤女神站在眼前,而且泪水盈眶。
『我是奈芙徒丝。』
她说道。
『神话中将死亡视为预定和谐,当成必要牺牲,我则是质疑这些传说的女神。所以流泪吧,不管哀求得多么难看都无妨。这是为了谴责高唱完美却无法否定死亡的一切。』
紧接著。
尖叫声使得所有物质高速振动,在瞬间让该派的一切全都回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