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学前进驻宿舍以来,这是第二次造访校长室。
当时突然被人要求去校长室一趟,我搞不清楚状况,直接照办(在那听说未来的秘密)。至于这次叫我来,理由我大概猜到了。
校长只会出现在开学典礼和结业式上,跟初次见面的情况一样,他威严地坐在皮椅上,静待我的到来。
「坐吧。」
一进到校长室,校长就要我入座,但我没有乖乖听话,而是来到校长面前,朝他开口。
「我想应该不会说很久,在这就行了。」
我的话让校长沉默一会儿,但他还是垂眸发出小小的叹息声。说话时目光又挪到我身上。
「听说你申请搬去第二宿舍。」
我点头,心想他果然要谈这件事。提交申请的日期是星期一,隔天星期二特地透过班导把我叫去,就算我不去想也心里有底了。
「有什么问题吗?」
待我问出口,校长便微微地歪过头。
这个校长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是好是坏、能干或者驽钝。看他在开学典礼和结业式上的说话方式,感觉是冷酷的人,但我不确定那是否就是真实的他。
我只知道,未来的问题是女儿身男儿心,这个人愿意让他以男性身分入学,同时尽其所能给未来特殊待遇。知道比起我这种平庸学生,他更愿意体谅未来。
「织田同学,他知道这件事吗?」
校长问我,我则摇头回应。
「不,我还没亲口对他说。」
听了我的回答,校长再次叹气。
「只有你住进第二宿舍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吧。」
「……是,有点概念。」
喀喀几声,校长动起骨节分明的手,在看似昂贵的木桌上敲了几下。也许对我这次的行动颇有怨言吧。至今我以未来室友的身分,帮他保守秘密。这次我那么做,就算别人当我放弃该职责也不能怪他。
「你跟织田同学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打破沉默,校长问得很唐突。
「不。并非如此。」
没发生任何……事情。对,清清白白。
只不过,为了确保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反而得和未来告别。但我不打算跟校长明讲。要是我讲出来,他就会发现我目前正面临什么样的状况。
「尊重学生的自主权为本校方针,照方针走不该封杀你的选择……不过你应该明白,考量织田同学的处境,无法依你的喜好行事。」
「是。」
「你可以先跟织田同学商量一下吗?若你跟他达成共识,两人都希望搬进第二宿舍,我们也会进行审核的。」
照理说应该这么做才对,我也知道。
先去跟未来商量才是最妥当的。
但我没这么做。而是先考量自身意愿,擅自决定,提出入住第二宿舍的申请。
要是跟未来商量,肯定无法下定决心。
「别这样,你再想想看。跟之前一样,和他好好相处吧。」
听到这种话,我差点当场颔首道「嗯,说得也是」。
「……我知道了。」
而面对校长,我点头并给出答覆。
校长说得没错,迟早要跟未来摊牌,的确是这样。若我如愿以偿住进第二宿舍,未来那边就会多出新室友。要对那家伙隐瞒秘密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件事。这是大前提,就老实告诉你吧,以你现在的成绩要住进第二宿舍很困难。」
提出申请前,我看过贴在教室布告栏上的施行要点。能住进第二宿舍的只有十名。会按申请人的成绩高低筛选。我的成绩都是吊车尾,申请时早就知道通过的机会渺茫。
「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会尽力而为。」
我的回答又让校长小声叹息,他垂下眼眸告知。
「……话就说到这。」
我点头致意,接著就离开校长室。
回到教室,未来难得跟几名学生一起留在里头。
「……怎么了?」
课后班会时间我接获指示,「班会结束后请松永去校长室一趟」。未来也发现事情不对劲。
「等一下再跟你说。」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边答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一扯上校长,未来似乎也猜到几分。
「……好吧。」
他答得不怎么爽快,不等我收拾妥当,径自离开教室。
「怎么啦,松永。你跑去当色狼啊。」
高山在教室一角跟几名同学一起玩手游,问话时并没有看我。我带著塞了课本跟笔记的书包,朝高山靠去。
「我去申请第二宿舍,结果被骂了,他们以为我疯了。」
我说些玩笑话。
「跟我说,凭我的成绩不可能,脑袋装糨糊。」
听到这些,跟高山一起打电玩的其中一人开口道──
「你好积极喔。我可是一开始就放弃啦。」
他不忘附上一抹苦笑。
「我也放弃了。成绩排前十名根本不可能啊。」
另一人也插话。
「高山你呢,有去申请吗?」
我朝高山提问,只见他微微摇头。
「一开始有这个打算,后来不想了。」
说到这,高山突然笑了出来,露出淡淡的嘲讽笑容。
「细川跟其他棒球队的成员说了。少了我,这座宿舍就完蛋了,还说我是这间宿舍的太阳呢。」
看样子那帮人为了留下高山商店,祭出吹捧高山大作战。话说那种称赞法也太随便了,但高山好像满爽的,目光拉离游戏画面,看向远方。
「没了我什么都办不到,这些家伙真叫人头疼啊……」
大概是某动画的台词吧,虽然不清楚但他说这话不带乡音。
「哦──这样喔。」
我用呆板的语气应答。
总之,少了一个竞争者。高山就是个优等生,这家伙一旦提出申请,名额就会减少一个。
「不过,以你的成绩算满勉强的,加油吧。」
再次专心打电玩的高山朝我说道,我回了声「谢啦」并离开教室。
回到位在宿舍的卧房后,已经换下制服的未来在客厅地板上盘腿坐著,等我回来。
「好慢。」
「……抱歉。」
我边说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书包、脱下制服上衣,随手丢到床上。接著立刻折回客厅。
「所以呢,到底怎样了。」
瞪视坐在他对面的我,未来开口说话。
「该不会跟我有关吧。」
我被校长叫去的理由就只有那个,未来八成这么想吧。事实上,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问我是否跟「未来有关」,却不好明讲、直接给出肯定答覆。
「……这个嘛,算是吧。」
我给未来的答案模棱两可。未来则别开脸庞,像在闹别扭。
「避人耳目私底下密谈?跟我有关就连我一起叫去啊……」
他开始发牢骚。他八成误认校长叫我去是想质问未来的状况。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未来只挪动视线瞥了我一眼。
「不然呢,是什么?」
被他一问,我的头向下低垂。我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像这样跟未来面对面,告知实情令我犹豫。
「……什么啦,快说啊。」
在他的催促下,我总算下定决心,缓缓地吞下口水,再向他坦白。
「我打算搬去第二宿舍。」
剎那间,未来僵了一下。对他而言,这句话或许大出意料。
「……啊?」
像是拚命挤出来似的,未来发出狐疑的单音。
再一次,我重复同样的话。
「我打算搬去第二宿舍。」
「莫名其妙──……」
抬手搔弄头发,未来说话的语气透著一丝不屑。
「难道说,你已经去申请了?」
「嗯。星期一申请的。」
「你怎么擅自做这种事啊。」
「……抱歉。」
继那段交谈后,未来怒不可遏地起身,由上而下俯视我。
「道什么歉啊……只有你搬去太奇怪了吧。」
「所以校长才为这件事骂我啊。叫我好好跟你谈谈。」
我看著未来。未来也看著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别开目光。要是在这转开视线,我大概会吵输他。有这种预感。
随后未来咂了下舌,粗鲁地盘腿坐下。
「……可恶!搞什么!」
他不再看我,不悦地说著。
「我原本是想,事后再跟你坦白。」
我仍看著未来。也许是恼怒使然,未来的唇微微颤抖。
「不是那个问题……问题在于理由吧……」
「只是一股冲动罢了。想说一个人住也不赖。」
我心想,说是说了但我实在不擅长撒谎。可是,我只能想到这种藉口。不能说真心话。
「你啊……」
「我想未来也一样,一个人住比较自在。」
我应该事先想更好的藉口才对。虽然这么想,但话都说了,必须想办法说服未来。
「你别擅自替我决定啦,我之前说过吧,维持现状就好。」
「嗯,是说过没错。」
「你都申请了,这下我非搬不可啦!」
「这点……我有想到。」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
未来再度搔抓头发。很少看他这样,搞不好是未来的习惯。未来露出如此焦躁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也说不上来。但凡事都要勇于尝试。我的想法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即便未来垂下眼眸,我还是拚命看著未来。绝不能移开视线。直到现在,我想从未有过这种状况,我不曾面对面看著未来。因此现在这一刻,我想凝视著他。
你活该。
甚至像这样,出现坏心眼的想法。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看著你。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你。我想,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凭你的成绩,应该不行吧。」
未来小声地说道。
「也许吧。」
我做出回应。
「别这样。只是把事情搞得很麻烦啊。」
「不要。我已经决定了。」
听我这么说,未来再次小小声地咂舌,就咂那一下。
接下来有段时间,我跟未来都没有说话。我一直看著未来。未来都没看我。差不多五分钟吧,搞不好过十分钟了。双方保持沉默的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由未来打破僵局。
「……我让你很困扰吗?」
刹那间,我慌了。
那个未来竟然说这种话。
对待我的态度总是有点盛气凌人,给我添点小麻烦仍笑著带过,那样的未来竟然这么说,真想不到。
「不是的。」
我朝他说道。好难受。并不是想看未来显露这一面,才如此决定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正好相反。跟未来在一起,我很开心。可是……我好像太依赖未来了,老是靠你照顾。我未免太没用了,添麻烦的是我才对……我讨厌这样。」
我拚了命、努力把话说完。这些话不是谎言,却不够真。
「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可靠。有所成长,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应付各种状况……振作起来。否则对不起三好同学……也对不起未来。」
话说完,一丝轻喃自未来口中逸出。
「这样啊。」
「也对……我在某些时候,也很依赖你。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吧,抱歉。的确,你想表达的,确实很有道理。」
在那段自白后,未来总算愿意看我了。
他的表情令我震惊,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一点小事。」
未来强颜欢笑,他的眼眸泛著些许泪光,比我至今看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来得美丽。
「抱歉,跟你闹情绪。我明天也会提出申请的。」
他看似疲惫地站了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很想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但那股冲动被我死命压下。指甲陷入手腕,都快抓出血来。我咬紧牙关,咬到臼齿都快断了。
「我今天要先睡了……晚安。」
未来的房门静静地关上,彷佛电池的电力用尽,我当场跌坐。
「可恶……」
这句话用微弱的声音说出,门板后方的未来听不见。
那种表情太犯规了。当我终于要摆脱杂念,你却是那种表情。
这天,事情过后我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晚餐都没吃。未来没有从房间出来的迹象,我想,未来也跟我一样吧。
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未来那个表情从何而来。
有必要摆出那种脸吗?不过是跟室友告别罢了。
无聊的自我意识蠢动,从内心深处涌出,对我耳语。
未来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面对这样的耳语,我的理智立刻对它当头棒喝。
不可能。未来是男的。
可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未来的心只有未来明白。未来在想什么,我永远不会知道。
再说,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决定跟未来分开。未来是怎么看我的,都不重要了。
后续问题只有一个,我能不能顺利搬进第二宿舍。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我别无选择,没办法继续装潇洒。我不想落榜。
打开电灯,我难得坐在书桌前。
也许为时已晚,但现在放弃还太早。打入学起进度落后半年以上,必须想办法追回来。
跟睡意抗衡的我花了两小时左右,和教科书、笔记对望,这时收到一封简讯。
是未来传的。
「都搞成这样你却没有一起搬进第二宿舍,到时我会跟你绝交,太丢脸了。」
我长那么大,从没收过这么刺激读书欲望的简讯。
话虽如此,我游手好闲已经超过半年,每晚读书还是很辛苦。自从我跟未来提起第二宿舍的事,NANMU的打工时数就排得更少,拿那些时间来读书,但说真的成效不彰。
当然,成绩似乎比以前更好,但是否能让成绩挤进前十名,又是另一回事。成绩比我好的人多得是。
这段期间里,老师利用班会时间说明,说一月最后一个礼拜学校会休校,要替明年新生举办入学考。
平日可以放假,班上同学听班导说明时显得有些兴奋,但班导一说到某个点──
「那接下来,徵求义工在考试当天当小帮手,有人愿意吗?每班派一位就行了。」
话一出口,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好麻烦。还要当义工。给点小费另当别论,与其浪费时间做那种事,还不如去NANMU打工算了。就算没去打工,现在的我仍忙著读书。
深怕被点名,大伙儿保持沉默,避免跟班导对上眼,班导则放眼环顾教室。
「好吧,我不会勉强各位……但帮个忙可能有好处喔。」
他开始说些引人遐想的话。大伙儿开始吵闹起来。
「对想要住单身房的人来说可能好处多多喔。是吧,松永,要不要做看看?」
「要。」
我答得毫不犹豫。
「松永!你这家伙,太卑鄙了!」
「如果是那样,我也要做!」
「我也要算我一份!」
我懂他们不满的点。会有这种结果,只是班导碰巧选我、向我搭话罢了。不过,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想到这我就──
「不,让我来。我意愿超高想做得不得了。原本就有那个打算。」
「你个骗子,王八蛋!」
「不公平!抽签决定啦!」
「重审!重审!」
在一片臭骂怒吼声中,班导无视他们。
「太麻烦,直接选松永。」
他手里拿著登记簿,说完就在上头写些东西。
我在脑中勾勒拿著「胜诉」纸片跑来跑去的自己。真是走狗运了。
「你们几个,都没有牺牲奉献的精神。」
待班导走人,无视那群懊恼的家伙,我边说边模仿抽菸动作,接著就被棒球队、足球队成员团团包围。
「松永,偷跑不可原谅。」
「我们的成绩也不算好,但可以去第二宿舍也想去啊。」
「俺也是。」
「俺也是俺也是。」
运动社圑的成员平常在宿舍里都负责搞笑耍蠢,像这样一大票人围过来,压迫感真不是盖的。
「有、有意见跟老师说不就得了。」
我带著些许惧意朝他们放话,位在包围网最前线的足球队员小笠原「磅!」地敲动桌子。
「你是玛莉皇后吗!」
他敲桌子兼大叫。这声叫喊让其他成员一同歪头露出不解的样子。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小笠原,那啥啊?刚才在讲啥?」
疑问句陆续在背后交错,这时小笠原转头看大家。
「咦,就松永刚才说的话,不觉得跟她很像吗?」
他充当解说员,但大家还是没听懂,大伙儿头歪得更勤了。
「会吗?」
「该不会是那个吧?叫大家没面包吃蛋糕的家伙?」
「不像欸。哪里像了,小笠原。」
看小笠原遭大家吐槽,我想这是好机会,手拿书包钻出包围网。
「啊,松永!可恶!」
「休想逃!大家快追!去追他!」
「你这个叛徒!」
大家冲著我的背影怒骂,我跑出教室回头张望,却没有半个人过来追我。
「才一下子就放弃啦!」
我不禁张口叫喊,还是没人离开教室。看样子,他们对第二宿舍的执著顶多嘴巴说说。
「既然不能住第二宿舍,那住现在的房间不就得了。」
想起小笠原说的玛莉皇后,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都做了。
隔周,大家因学校放假待在宿舍消磨时间、讨论该去哪玩,我则只身前往校内。依前些日子接获的指示造访教职员室,教日本史的老师「重爷」便朝我招招手。
「松永啊,往这来,这边。」
他把我叫过去。我顺著他的话看去,只见重爷桌上堆了一大堆印刷品。我也考过这里的入学考,一看就知道那些是什么。
「等时间倒了,你把这些歹过去。我腰疼,你帮忙拿去呗。」
「是。」
我点头时心想「口音还是一样重啊」,这时重爷喝起茶杯里的茶。
「哎呀美其名考试,我们这边只有面试吶。你只要照看等著面试的学僧就好。偶尔会出现喏,奇怪的甲伙。要是发现,你就盯著点。害有,如果有人想上厕所,就歹他去。」
我一言不发地颔首。前几天已经有人向我约略说明过,我也透过那场考试入学、来读这所学校,有粗略的概念。
「害有……什么来著。」
重爷边说边起身,嘴里发出一声「嘿咻」。
「你要不要喝点东喜?」
他朝我问道。
「啊,那就麻烦您了。」
重爷拖著蹒跚的步伐朝职员室一角走去,来到放了瓶瓶罐罐的地方,开始东张西望。
「茶叶放乃去了。」
他先是自言自语一阵,接著转头看我。
「喂,白开水客以吗?」
又不是和尚,想归想,我还是点头了。教职员室没开什么暖气,只要是温热的饮品,什么都好。
后来他拖著比去时更加蹒跚的步伐,拿了纸杯装的白开水回来。
「麦撒丢内些文件喏。」
重爷将纸杯递给我,此时说的话令我不解。
「『麦撒丢』是什么意思?」
忽略我的问题,重爷「嘿咻」一声重新坐回位子上,开始喝他的茶。我只好就近找张椅子坐,喝起白开水。
「你刚才缩啥来著?」
这时重爷突然想起来,一双眼看向我。
「你要我『麦撒丢』,但我不懂它的意思。」
听到我的答案,重爷发出近似呻吟的「啊啊」声。
「意思是『别滴到』。」
他接著向我说明。
「这样啊……『撒丢』不通。学到了。」
以前重爷在课堂上用了「尬系」这个字眼,我不解其意,曾向重爷反应。当时重爷也跟刚才一样,一副若有所感的样子,但后来上课依然采用难懂的广岛方言,时而出现令人一头雾水的用语。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通知时间到了,我就按重爷的指示抱起一大叠纸,开始移动。这些纸是要让他们在面试等待时间申论用,我之前遇到的是「请写出你的梦想」之类的题目。我写了好长一篇「想尽快逃离问题家庭,出外生活」。至今仍不知道老师们给出什么评语。
「松永啊,你之前在憋的地方考吗?」
缓缓步行在走廊上,重爷开口问。
「是啊。我那时是在一栋奇怪的大楼考试。」
这所九十九学院是去年新设立的,我接受入学测验时,校舍还没盖完,所以考场设在其他地方。因此我也是合格入学后才看到校舍等诸多建筑。
「是嘛、是嘛。内时我的腰痛恶化,没能过去喏。」
「腰痛的人去那会很辛苦喔。」
我苦笑著朝重爷应道。
去年的考场在横川车站旁边,是栋连电梯都没有的奇妙住商混合大楼。而且位在五楼,我被迫爬楼梯爬到气喘吁吁。
「这该不会是考试的一环吧……」
当时心中甚至萌生这种疑虑。毕竟测验方式诡异到只需要面试就好,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事实真相姑且不论,我跟重爷来到有考生等待的教室。重爷站到讲台上跟学生打招呼,接著要我发放那叠纸。
「这个算是打法时间,利用等待面试的空档,大家稍微写写。魅有时间限制,等面试接束、内些问题也写完后,拜投就自行邓启吧。」
边发书写用纸,我心里想著「又来了」。
什么是「邓启」?
「拜投」是拜托,或者请人做些什么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可是「邓启」是什么意思?
我悄悄看向那些考生,大家都用认真的表情盯著重爷看,外观上看不出他们是否听懂。
「好啦,拿倒卷子,大家可以动笔咧。还有,想去厕所就跟内位小哥缩。他会歹你们去。」
说完这些,重爷坐到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发完那叠书写用纸,我回到重爷身边。
「老师,请问一下。刚才的『邓启』是什么意思?」
我小声提问。但声音疑似小过头,重爷对我皱眉。
「啊啊?啥?」
「不,没什么,就刚才那个『邓启』。我听不太懂。」
「咦?啥?」
将那些接下来要面试、八成很紧张的考生当成空气,重爷歪著头大声嚷嚷。考生们全都一脸狐疑地看向我们这边。
「是这样的,我不太明白『邓启』的意思……」
「就回去的意思吶!连这个都听不出来吗!」
不知为何,重爷怒了。
「对、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我瑟缩,低下头道歉。某些考生在偷笑。
用不著气成这样嘛……是没错,不喜欢我在这种场合问那类疑问,我能理解,可是,假如重爷搞错,告知考生错误讯息不就糟了?
「松永,你欠缺从浅后文推敲出语意的能力!」
就算我道歉,重爷还是怒不可遏地盯著我看。
也不需要连我的名字都叫出来吧……发生这种事,考生们会传来传去──
「某个叫松永的家伙被骂,超好笑。」
不仅如此,在这群考生中,当然包含明年要进这所学校的人。
「啊。考试当天挨骂的人就是他。」
──要是被人指指点点,学长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了。大概发现考生的窃笑声有增幅趋势,重爷先是乾咳一声,后面再接一句「抱歉」。
我发出叹息,强忍心中的羞耻感,开始在教室内走动。
名义上是监考官的小帮手,要做的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接获交代的内容就只有以下这点:等待面试的学生中,如果有态度特别恶劣的,把这些人记下来。
去年听说有人跟其他学生起争执,最后还动手动脚,幸好我应考时没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因为不用考笔试的缘故,里头总会混著一些麻烦人物,对我说明监考细项的老师这么说。
不过,我在教室里走动监看,现场并没有那种人。大家都在发来的纸上拚命书写。
今年的申论题不晓得是什么,念头一起,我斜眼偷看答题用纸「请自由抒发你的梦想」,跟去年的题目一模一样。完全没下工夫。
看重爷当时向大家说明的样子,我觉得这里的教职人员对入学考都没什么热情,让我有点不安。
我继续来回监看,发现最前排坐了一个女孩,正拿橡皮擦拚命擦答题卷。
不懂她为何擦得那么用力,总之十分拚命。
你这样会把答题纸弄破喔──她使用橡皮擦的力气大到让我很想出声提醒,结果下一秒她的动作就让纸张飞离桌子。答题纸在空中飞舞。
「啊!」
她惊叫一声,身体僵到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碰巧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立刻朝她走去,纸张仍在空中飞舞,我漂亮地来个空接。
「给你。」
我直接将纸递给她,只见她惶恐地起身──
「谢、谢谢你。」
说完深深一鞠躬。之前看到在座位上的她,我就心想「这女孩真娇小」,起身后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我的个子不算高,她却比我还矮两颗头,看起来就像小学生。
「这不限时间,不用著急没关系。」
身为学长,我自认该说点什么,就回了这句话。同时不经意看到她写在答题纸上的名字,让我在心里「唔」了半晌。
上头写著「梵」,就在姓名栏里。「梵七施」──完全不会念。
我突然开始心痒。好想开口问,问她「这怎么念」。可是刚刚才被重爷臭骂,我拚命按掠这股冲动。
然而接过答题纸后,梵七施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
我朝她问道,梵七施则害羞地低下头。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顺便,带我去……厕所吗?」
她这么说。
「啊,那我们往这边走。」
我走向教室门口,心里想著「好耶,这下可以问名字的事了」。来到广岛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个毛病,遇到不懂的字就会耿耿于怀,直到弄懂才能释怀。
来到走廊上,我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现在没下雪,气温却很低。
我带头往厕所去,过程中转头看向踩著小碎步跟在后方的梵七施。
「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吓得停下脚步。
「啊,是!?」
还用拔尖的声调回应。
「你的名字……刚才我不小心瞄到,要怎么念?」
似乎没听懂我在问什么,或者不清楚我的用意,梵七施先是呆呆地看著我,一会后终于回神,答话时那颗头莫名低垂。
「那、那个,念成『梵(Soyogi)』。梵七施(Soyogi Nanase)。请多指教!」
叫我指教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虽然这么想,但我猜她可能很紧张。
「喔,原来念法是这样啊。」
答完这句,我指出近在眼前的厕所。
「厕所在那,你去吧。上完再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说是带路,其实出教室沿著走廊直走就能找到厕所。接下来就不是我能陪她走过去的范围,指示完梵七施后,我直接返回教室。
之后我心想一直乱晃会妨碍到大家,就摆了张空椅子在重爷隔壁,坐著看学生们被叫去面试、结束后回到教室。说实话闲得发慌,不过只要做这点小事,入住第二宿舍时就能享受优惠,算便宜我了。
梵七施坐第一排,就算我不想看也会看到,边看边想「话说回来,都不知道那个字读『梵(Soyogi)』呢」。
回宿舍再告诉未来吧。
想到这我突然有所惊觉,「啊啊,能做这种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在打工地点遇到有趣的事,或在他不在时遭遇耐人寻味的意外插曲,我也无法像之前那样──
「对了,跟你说喔!」
──一回宿舍就兴奋地告诉他。只要我搬进第二宿舍,就再也没办法了。
发现这件事后,我看著考生来来去去,心情越发寂寞。明明是自己决定的。明知会有这种下场。
结果直到我的任务解除,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始终黯淡。
至于那个梵七施,回去时向我低头道谢。
「那个,刚才谢谢你。」
当下她可能没那么紧张了。
「那个时候!你接得真好!」
梵七施刻意摆出某个姿势,夸我接答题纸接得漂亮,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的心因此得到慰藉。
「多谢夸奖。希望你能考上。」
她让我有余力送上温柔的祝福。
不过,接下来一星期,我持续到学校帮忙,却没看见梵七施的踪影。她待的教室不是我负责?还是面试到一半被人刷掉?我不得而知。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未来分享那女孩名字的事,二月到来,这时梵七施的名字早就被我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