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烤番薯。
下雪了。宿舍里的冷暖气机能就算评得厚道些也称不上优秀,大家的抗议终于有了回报,增配煤油暖炉。仅餐厅配置两台,即便如此,跟从前一无所有的情况相比,这算是重大变革了。
「喂,我们来烤番薯吧。」
星期五傍晚,因未来一句无心的话,大伙儿全都兴致高昂,我们大家出钱凑一凑,去附近的便可超商采购烤番薯用的薯类(但走起来还是得花十五分钟左右)。
「冬天到啦。」
大伙儿围著暖炉喝形同热开水的茶等番薯烤好,这时细川小声地开口道。
「冬天到了。」
我也点点头,跟著附和。
「烤番薯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喏。平常都不想吃,一到冬天就突然很想吃呢。」
高山有点胖却是全宿舍最怕冷的一个(应该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吧),他边说边确认包住身体的毛毯是否被暖炉烧到。
「是冬天的魔力。」
「不,是番薯的魔力。」
「那番薯夏天跟秋天都在做啥?睡觉吗?」
「在发呆。」
「哦。」
「番薯他认真起来还是很强大的。」
大伙儿不亦乐乎地聊著无聊话题,此时放在暖炉上、被铝箔包住的番薯开始散发香气。
「……好香喏。」
细川说这话时一脸陶醉样,而餐厅里,另一台暖炉放在对角线上(该处有另一群人在烤番薯),那边也有人汇报。
「这里也快烤好了。」
「照这个样子看来,大概再十分钟吧。」
未来边戳铝箔边说。
我想确认时间,从口袋拉出手机。时间是晚间十点三十五分。若未来推测正确,番薯会在四十五分烤好,放入我们口中。
想到这,我掌中的手机开始震动。我立刻握紧手机。
「啊。我讲个电话。」
话一说完,我站了起来。
离开餐厅后,因为刚才就近靠暖炉取暖,现在感觉特别冷。我抖著身体看手机,萤幕上列出三好的名字。我早就有预感了。除了未来,其他人都不知道我跟三好的关系,不能在餐厅里接电话。
我朝自己的房间去,直接在走廊上讲很不妙。
一进到房间电话就挂了,我重新打给三好,结果要不了几秒──
「啊。现在方便讲话吗?抱歉,这么晚打。」
三好的声音传来。
「嗯,可以。刚才跟大家一起,我偷跑出来。」
听我这么说,三好被逗得呵呵笑。
「感觉好像瞒著大家,做不可告人的事喔。」
那句话让我有点心虚。不可告人的事。三好有时就像这样,让我吓一跳。好像在调侃我一样。
为了不让她发现我阵脚大乱,我轻轻地乾咳一声。
「对了,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
咳完接著询问三好。
「那个,明天可以见个面吗?」
明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学校上课。也没排班,不需要去NANMU上工。
「嗯,没问题。三好同学,你现在在老家吧?」
今天放学后,我跟她稍微聊了一下,她跟我说过。三好有时会去老家度周末。男生宿舍这边很少有那种人出现,女生就多了,常回老家的人似乎不少。
「这样啊。终于等到喏,爸爸睡了,才能打电话。」
三好说得很小声,还调皮地笑著。
「如果他没睡,看我打电话给别人,就会碎碎念。问我打电话给谁。」
听起来是那个意思吧,「敢打电话给男人叫你吃不完兜著走」。我家父母不会这样,但那类片段我在连续剧跟电影里看过。
「他很疼爱你呢。」
听我说这种悠哉话,三好回嘴。
「最近管太多喏。」
她话里透著一丝不耐。
「今天也是,我就──」
话说到这,三好突然微微地「啊!」了一声。
「没什么。明天再跟你说。」
「知道了。见面地点约哪?」
「和平公园,我还没去过,就去那吧?」
之前我传简讯邀她一起去,我却忙著念书,结果一延再延。此时我颔首。
「嗯,就那吧。」
接著做出答覆。
「要约中午吗?去看个电影?」
「我应该会在家里吃午餐,可以约下午吗?」
「嗯,没关系。那约两点吧?」
「嗯,是我邀你出来的,对不起喏。」
「没关系。别在意。」
我们决定当天再传简讯约见面地点,接著跟她道「晚安」并挂断电话。
这时电话又震动起来。这次是二胡。
「呃……」
很想装作没看到,但现在拿已就寝当藉口还嫌太早。我烦恼一会儿,最后决定接电话。
「唷。过得好吗?」
二胡难得劈头就口头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以往响到第四声才接,就会遭酸「太慢」。
「啊,嗯。还不错,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朝她问话的我在心里暗道「肯定不是好事」,不料平常说话总是乾脆俐落的二胡再次出现稀奇举动。
「不,嗯。就有点事啦。」
她开始支支吾吾,我灵光一闪。
「难道说,你找未来有事?」
我故意拿话试探,结果二胡「叭!」地一声,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
「啊,不是,嗯……是没错啦。」
后续令人意外,她老实承认。
「那直接打给他本人就好啦。」
我的话让二胡小声地咂舌。如果是以前的二胡,照理说至少会找句话呛我,「说话别拽个二五八万。我爱怎样就怎样」,却没出现这类反应。
「……那个,阿四跟未来一起住吧。」
结果二胡没有把我臭骂一顿,开始切入疑似正题的话题。
「嗯,目前一起住。四月开始可能会住不同的房间。」
「没差啦,四月还很远啊。要把握当下、当下。」
「喔。」
「对了,阿四你房间的地址,可以用简讯传给我吗?我有东西想送未来。」
这女人基本上只想奴役别人、要别人贡献东西,跟邪神没两样,竟然会送人东西,有这类奉献举动。人果然是会改变的。
这下子,二胡可真是爱惨了。
「这个嘛,是可以啦。你想送他什么?」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朝她问道。该不会是那个吧,手指虎或木刀,诡异的刀形钥匙圈,这些东西说真的送也是白送,希望她别送才好。
「干你屁事,白痴。」
二胡变得有点冲,而我想对她发泄积年累月的恨意。
「那好,不告诉你。」
我这么说。真的说了。
「什么!?阿四,你这混蛋!」
怒吼声马上窜进耳里让我有点后悔,但做都做了。我要在这算总帐、报仇雪恨。
「二胡姊姊,你现在说话最好小心点。以我目前的立场看来,对未来说姊姊的坏话不成问题。」
说完,我「呶呵呵」地笑了。
「咕唔……!」
二胡开始低吼。我发出的攻击似乎很有杀伤力。老实说,二胡一直以来是什么德行,我早就跟未来大肆爆料,但未来没说就不会穿帮,可以放心。
「再说,要是你送太奇怪的东西,未来反而会讨厌你吧。会这么说,表示我这个弟弟很爱你。你到底想送什么呢?」
「你的说话方式怎么变这样……」
二胡问得很狐疑,我自己也不明白。想必对我而言,能跟人果断交涉的人说起话来都是这个调调。
「那种事不重要。来,快说吧。你想送什么呢。」
「咕唔……」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不透露地址唷。」
我这样逼供似乎让二胡气到用力咬牙,声音大到透过电话传来。但她咬牙切齿的声音终究还是停了,她似乎放弃挣扎,闷闷地嘟哝。
「……巧克。」
「咦,什么?酒杯?」
「不是啦,笨蛋!巧克力啦!可恶!」
什么鬼。我心想。二胡那个女人,平常几乎不吃甜食。一直都是这样,自从她学会喝酒后,就更喜欢吃小菜类的食物。
「咦,什么啊。为什么送巧克力?」
二胡配巧克力,这组合太突兀了,我不禁换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二胡则错愕地应声。
「不,就那个、情人节快到了嘛……这点小事,你也该知道才对……」
我弱弱地「咦」了一声,嘴巴呆呆地张开。
完全忘了这回事。的确,今天是二月十三日。这么说,明天二月十四日就是传说中的情人节,大概。
「喔喔,原来……我都忘了。」
「真的假的……」
「我这个人本来就没在管纪念日。」
「所以你才没女人缘啊。」
从弟弟的角度来看也知道三叶女人味十足,那句话若出自她还在忍耐范围内,被二胡一说却觉得莫名火大。我开始在脑内酝酿反击招数,这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对,等等。明天是情人节吧?现在才拿巧克力过来,根本来不及啊。」
我指出二胡的盲点。二胡开始含糊其词,嘴里说著「不、这个嘛」,接著又补一句。
「没、没差啦!送东西讲究的是心意!」
她爆出心地善良之人才会说的话,我看二胡活到这把年纪从未有过上述想法吧。
「你拉拉杂杂说一堆,其实都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我问话时对此深信不疑,听见二胡再次「咕唔唔」地低吼。不,恐怕没这么单纯。事到如今才慌慌张张打电话,背后肯定另有隐情,我想到这继续开口道。
「你肯定听三叶姊姊谈到情人节才想起来,才赶紧找个东西送吧。」
「你有超能力!?」
二胡没两下就自首了,她不适合犯案吧。
「被你这种人骂没女人缘根本听不下去!」
「少啰嗦!那是我的自由吧!」
「不,男人只要负责收吧?忘了也没关系,但女孩子忘记就不行啦。没戏唱。」
同为忘记情人节的人,却有著天壤之别,我坚持这种说法。二胡一开始也对我的看法有意见,时而怒吼、时而咂舌,但最后好像累了,声音疲惫不堪。
「够了……就当是那样。所以,拜托你、告诉我……地址。」
她向我恳求。打出娘胎以来,二胡不曾像这样拜托我,让我感动万分。
「原来姊姊还是有人性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嗯。只是有点感动罢了。我再传简讯告诉你地址。可以吗?」
「好。要对未来保密喔。毕竟、要那个嘛。想给他惊喜。」
「我知道。不过呢,情人节都过了才收到巧克力,光这点就足以构成超大的惊喜。」
「吵死了。拜托你啦」,这时二胡不爽地说完,并挂断电话。我有种终于获得胜利的感觉,怀著这种心情发简讯给二胡。
后来我离开房间回餐厅,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样啊,原来是情人节……」
我真的忘光光。这么说来,还在教室里跟和田聊过情人节的事呢,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之后我都没跟其他人聊到情人节。甚至不曾和宿舍里的谁聊起。
三好突然打电话给我、希望明天能见面,该不会是情人节的关系?我跟她讲电话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件事。毕竟以前都跟情人节无缘,没办法。再说我忘了又怎样。情人节一到,男生只要负责收东西就好。忘了更好。
我替自己找藉口,一面打开餐厅的门。
烤番薯早就被大家吃得一乾二净。跟二胡讲电话,花的时间超乎预期,我赶紧拿手机确认时间,发现已经来到五十分。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嘛。又不知道跑哪去。打电话给你都不接,虽然你在讲电话确实不方便接啦。」
以上是未来的说词,但我说「要是你够义气至少替我留一点」,结果旁边的细川插嘴。
「又没关系,反正……松永有巧克力可拿。」
我被搞得一头雾水,他的表情就像在闹别扭,说得很不屑。
「咦。什么意思!?」
还以为我跟三好的事穿帮,见我面露惧色,细川立刻起身。
「挑这种日子这种时间打电话的,肯定是女人!问你明天要不要见面啦,肯定在讲这种肉麻电话吧!」
他开始大叫。按这话听来,他不是心里有数才那么说,而是单凭想像乱讲。
「没、没那种事……!是我姊啦!」
我朝那个方向解释。这样就不算说谎了。跟二胡讲电话是事实。
「松永喏……」
这时突然有人出声,是高山。他原本坐在一张椅子上,起身时身轻如燕的模样有如某门派高手。
「我啊,不想面对现实、都没人送我巧克力,所以绝口不提情人节的事……」
他做出莫名其妙的宣言。接著,其他棒球队成员,甚至是足球队的人马都陆续起身。
「……俺也是。」
「俺也是俺也是。」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细川也跟著指向自己,大声叫喊。
「还有我啦!」
讲完换成指我。
「就是你!只有你为情人节暗爽,松永!」
他再次扯开嗓门嚷嚷。
「你骂我也没用啊……是我姊打来的。」
其实是跟三好约时间见面,但目前气氛看来讲白了很可能遭人动私刑。眼下必须坚守跟二胡讲电话的说法,藉此度过难关。
「亲姊姊也会送巧克力啊!」
只见高山发出怒吼。
「我是独生子!只有妈妈会送我巧克力!我也很想啊,至少是姊姊送我,不然换个年轻女孩送也行!」
「俺也是。」
「俺也是俺也是。」
这么想要巧克力?我心想,但老实说,现在这个时间点不适合问那种问题。相对的,我不经意拿别的话搪塞。
「那我叫姊姊送大家巧克力好了。」
说真的,我不认为这样能蒙混过去,只是临时想到的点子,结果出乎意料,大伙儿都被这个提议深深吸引。
「真的吗!」
「我想要!送我、送我!」
「松永是大好人!唷──!」
我刚才跟谁讲电话,这件事似乎被他们拋到九霄云外去,之后,大家还为我重烤番薯(讲是这样讲,说穿了就是放在暖炉上等)。
瞄准刚烤好的番薯一口咬下,我心想「这种甜食顶多吃一口就好」,打心底这么想。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会主动去吃的,顶多就是冰淇淋汽水上面的冰。
「二胡小姐真的很可爱呢。」
回房后,我道出跟二胡讲电话的过程,未来则一面苦笑、一面发表感言。别跟未来讲──跟二胡做的约定,我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
「说她可爱啊……这形容算贴切吗?」
我念念有词,发了封简讯给二胡,内容如下:「拜托你了,也送些巧克力给班上的可怜人(八位)。未来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姊姊」。
「可爱啊。为这种事兴奋不已。感觉很纯真。」
「好吧,她有变比较沉稳一点。多亏有你。」
二胡总是很霸道不顾他人意愿,没想到竟然有这天,让我成功对她回嘴。
收到我的简讯后,二胡马上回传信息「下不为例,混蛋」。爱上人家总是比较吃亏,这威能太过强大。
「总之她如果送了,我会传简讯道谢啦。」
说完这句话,未来起身道「我先去洗澡啦」,接著进到他的房间里。我见状也回自己的房间。其中一人洗澡,另一人要回房,这是我们之间的潜规则。
坐在床上、手机一扔,我发现自己有点羡慕二胡。只要未来还在跟山城要交往,二胡的恋情就无法修成正果吧。广岛跟东京距离如此遥远,根本不可能谈什么恋爱。
只不过,就算是这样好了,二胡还是能坦荡荡面对未来。不用像我这样,隐瞒自己的心意。虽然没有结果却不需隐藏、能修成正果但过程中充满迷惘,哪种恋情会更幸福?
想到这,我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向书桌。
不过在入学考帮个忙,会有多大的效果有待商榷,如今只能继续用功了。入住第二宿舍将与未来别离,势必得一个人过生活。
花三十分钟复习今天上过的课,伴随一记敲门声,未来从门缝探脸。
「欸,我出来啰。」
听到那个声音,我转头看去。
「嗯。那我也去洗澡。」
未来穿著长袖衬衫,肩上披著毛巾,从鼻子里「哼」了声。
「看样子你有在用功嘛。」
「对啊。不用功会死得很难看。」
「也好,你好好努力。仔细想想,我住单人房似乎也比较方便。不过,就我搬进单人房,你会很可怜。」
「嗯。我努力。」
「那晚安啰。」
待未来关上门扉,他用的洗发精香气还留在房间里,带出一缕淡香。不想让自己醉心汲取那道芬芳,我立刻做好准备,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