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一起床立刻有种感觉──「啊,这下糟糕,真的感冒了。」
我的手贴上额头,摸起来很烫。
虽然自认有发烧,不巧房间里没有温度计这类贴心道具,无从查证。
头有点痛。没咳嗽,喉咙也没异状,鼻子却痒痒的。
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后,我决定静养一下。
打从入学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请假。我先朝学校提供的联络用信箱发送简讯。
「我是二年C班的松永四郎。今天因为感冒想请假。」
这样一来请假手续就办完了。当初听说这套系统时,我曾想过执行起来这么简单,三不五时就能偷懒请个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跟学校请假会有保健老师到寝室问诊,一旦装病的事穿帮,不仅要提交反省文,还得停学三天外加打扫一个月的教职员厕所,有相当严重的罚则在后面等著。刚入学不久,某棒球社成员就小看这套系统大胆跷课,自从他因此遭殃、下场凄惨的事传开后,再也没人敢随便装病。
除了在床上躺著,我还发了封简讯给未来。
「果然感冒了。今天请假。」
倦怠感让我提不起劲吃早餐。我没去餐厅又没跟他说一声,未来很鸡婆,可能会突然跑来我房间。
今天想尽量避免和未来碰面。
看到他,我肯定又会心里郁闷。烦恼之余更加看轻自己,一再重蹈覆辙。只要我们还读同一所学校,就不可能与未来断个乾净,但还是能尽量避免和他接触。现在我需要的,或许是这个吧。
当我感到昏昏欲睡、开始打盹时,手机发出收到简讯的提示音。
「你看被我说中了吧。没关系,睡一天就好了。多保重。还有,替我跟曲直濑老师问好。」
我没有回未来传的简讯,而是闭上眼睛,立刻进入梦乡。
接著,一阵吵闹的敲门声让我醒了过来。都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我撑起依然感到倦怠的身体,将内侧的门锁打开,保健老师曲直濑就站在门前。
基本上我从不去保健室,跟曲直濑老师只会在一年一度的健康检查中碰面,然而在经常上保健室的运动社团成员之间,曲直濑老师很受欢迎。性格直爽,不介意倾听学生的烦恼、当他们的商量对象,是很有气概的大姊姊──据说她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年龄不详,但看起来应该超过三十五岁。
「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就是我的菜了。」
我想起先前未来向学校请假时,对曲直濑老师下了这种评价。戴著银框眼镜,身材又苗条,曲直濑老师确实很像未来会喜欢的类型,是带点忧郁气息的美女。
「情况如何?」
曲直濑老师大剌剌地进到房内,一进来马上问我。我踩著不稳的步伐坐到床边,一面回应:
「刚才睡过,有舒服一点。」
「是吗。」
她边说边拿出手提包里的体温计。
「来量体温。」
说著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不是会显现数字的数位体温计,而是使用水银的刻度式温度计。用这个很难辨别温度吧?想归想,我还是将它夹在腋下,结果曲直濑老师擅自坐到我的椅子上,包包往桌面一搁。
「身体有什么症状?头痛?肚子痛?」
说著她拿出夹在板子上、疑似问诊单的东西。
「头有点、痛。还流了一点……鼻水。」
我答话时顺便吸吸鼻子。曲直濑老师的蓝笔喀喀喀地在问诊单上游走,写下某些术语。
「这些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起床就这样了。不过昨天傍晚淋到雨,那时就有打喷嚏。」
「这样看,应该是感冒了。」
她再次动笔书写,还朝我伸手。我才正纳闷她想干么,曲直濑老师就出声催促:
「体温计。」
过程中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哦」了一声,将原本夹在腋下的体温计交给曲直濑老师。接过它的曲直濑老师眯起眼睛,注视体温计的刻度,最后还摘下戴在脸上的银框眼镜,一双眼眯得更细。
「最近开始老花了。」
曲直濑老师苦笑著说,但我根本不清楚老花眼会伴随什么样的症状。再说单从曲直濑老师的外表来看,老花这个词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老师,你还没到那种年纪吧。」
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结果曲直濑老师将眼镜戴好,用认真的表情回应:
「早就到了。我已经四十五岁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不由得心有所感。
「老师看起来很年轻。」
不经意地,这句话脱口而出,曲直濑老师则拿起夹了问诊单的板夹,用它轻戳我的头。
「还有精神说这种客套话,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嘛。不过,你发烧了,应该不是装病。」
原来如此,我们一来一往的互动间,她也趁机在判断我是否装病。我边想边点头回了句「是……」。
「总之,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开感冒药给你,饭后吃两颗,若是晚餐没食欲,最好请餐厅的人煮点粥,到时尽量早点发简讯到联络用信箱。」
曲直濑老师交代完,将装了锭剂的药片、瓶装运动饮料放到桌上。
「水分摄取就靠这个。」
她接著起身。
「还有其他问题吗?」
问题指的是其他要求,或跟症状有关的疑问吧。这时我不由得想起睡前看过未来传的简讯。
「啊,织田同学要我代替他向老师打声招呼。」
曲直濑老师听完先是狐疑地眯起眼睛,接著便恍然大悟地颔首。
「对喔,你跟织田同学交情不错吧。」
她轻喃道。
「嗯,算是。」
我能给出的答案只有这个。
「我想他也遇过不少困难,有你这样的人陪在身边,对他来说帮助很大。」
曲直濑老师拉上提包的拉炼,一面说道。
「这样啊……」
「虽然他本人没有亲口说过,我想应该是吧。那孩子现在需要跟他亲近、又能理解他的人。」
曲直濑老师这句话格外刺耳。
能理解他的人?是说我很能体谅未来吗?如果是这个意思,那她根本就在鬼扯。我对未来简直一无所知。就算真的称得上理解他好了,我却背叛了未来。
「那么,多保重。」
曲直濑老师说完,就此离开房间。
我则看看放在枕边的手机,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看来我睡了好长一段时间,但现在还是很想睡。一定是感冒害的。
从早上就没吃东西,也没喝什么,我却连喉咙都不觉得乾。尽管如此还是摄取一些水分较好,所以我拿起曲直濑老师准备的宝特瓶,喝起运动饮料。之后稍微考虑一会儿,再拿两锭感冒药配运动饮料一起灌进喉咙深处。吃药锭的时候,没像这样先摄取水分,我就吞不下去。反正又没食欲,也不知道这样下去是否能吃得了晚餐,纵使可能对胃不好,但趁现在吃药会恢复得更快吧。
话虽如此──我重新躺回床上,在脑里暗自想著。
看在知晓实情的周遭人士眼里,我似乎是未来的知心好友。这点令人有些心烦。
难道大家都没有怀疑过吗?
未来有颗男儿心,身体却是女的。这样的人,跟身体是男人的我同住一个屋檐下,难道他们没想过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吗?
刚入学就被迫按照指令成为未来的同居人,当时根本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对女人这种生物极度不信赖,原本打算快快乐乐过著身边只有男人的生活。老实说除了身体,未来确实跟男人没两样,说话方式、行为跟思考模式都不例外。
然而就算如此,未来依旧是女儿身。
正因这唯一一项无法否认的事实,我才爱上未来。
我乾脆去当同性恋好了。
就当作我不是喜欢上拥有女性肉体的未来,而是有颗男儿心的未来,这样一来一切是否就能圆满解决?
但当我闭上眼睛,在脑中描绘未来身影时,浮现的却是女性的胴体。
边想像未来的白皙肢体,我一直、一直都在用污秽的欲望玷污他。
这样还能说我是未来的知心友人吗?怎么可能。在这所学校里,我可能是最会玷污未来的人。可是表面上却以未来的死党身分过活。
「我撑不下去了……」
嘴里不由得吐出这句话。意识朦胧是感冒的关系?还是迷失在找不到出口的思绪里才变成这样?我分不清了。
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好想死。」
喃喃自语到这,我突然回过神,想起打工要请假的事还没跟广美小姐说,赶紧打开手机。
「抱歉,今天因为感冒的关系,想请一天假。」
手里打著简讯文章,我开始觉得自己很没用。都说不想活了还在担心打工,到头来只是嘴巴说说。我总是这样。
「要我过去照顾你吗?」
广美小姐火速回传这则讯息。
「我们宿舍是女宾止步的。」
我回她简讯,结果对方马上又传讯息回来。
「那我扮男装吧?我长得够高没问题!」
都说我感冒还狂传简讯,这人是怎样,想著想著,我再次回讯。
「问题不在那。晚安。」
传完这封讯息后,我心想「要是广美小姐再传讯息会很烦人」,索性关闭手机电源,闭上眼睛。
当我再度睁眼,夜晚早已降临。
八成是睡前吃的药起作用了,身体不再发烫,同时强烈的空腹感来袭。我打开手机电源查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令人遗憾的是,晚餐供应时段早就过了。
接著手机开始接收讯息,稍微等了一会儿,我发现三封简讯在睡觉期间传来。
「四郎,你好冷淡。我不甘心,今天的NANMU是男装日。」
第一封是广美小姐传的讯息,还很周到地附了图。我点开看,发现是广美小姐穿西装的照片。
「这个人是不是很闲啊……」
傻眼的我打开另一封简讯,这次是未来传的。
「你还活著吗?没吃晚餐吧。肚子饿再传讯给我,我已经先帮你买可久放的即食粥了。」
该讯息内容对现在的我来说著实令人感激。
人果然还是需要朋友的,这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浮现这种想法的我露出自嘲笑容,心想「有好处拿才把人家当朋友看」。我没有第一时间回信,而是先打开另一封简讯。
「未来的女友是什么样的女人?」
最后一封简讯是这个。我差点没翻白眼,发简讯的人是我家二姊──二胡。自从去年冬天遇见来家里留宿的未来后,整颗心都被他给迷走了。明明最近没跟我多说什么,却挑人家感冒卧病在床时传这种无聊讯息。
「我不认识喔。」
其实我认识,却如此回覆二胡的来信。然而事实上,要说我对未来的女友山城要有多少了解,也就只有脸跟名字,还有她就读女校等等。至于个性这类内在层面,我根本一无所知。
再来顶多是未来有喜欢的作家,而山城要似乎是那位作家的表妹,但这也只是亲戚关系方面的情报,与她的内在无关。
二胡八成希望未来喜欢上她,想拿未来的女友当参考塑造新的自我,但基本素质就那样,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只不过,我不忍心告知二胡这件事。
接著我打起要发给广美小姐的简讯。
「我刚才都在睡觉。因为今天休假,明天会去补班。」
姑且先这样回她。她没有立即回信,可能还在忙著招呼客人。
「我还好。今天就拿来睡觉吧,谢谢。」
后来我烦恼一会儿,回传这封讯息给未来。虽然饿肚子的感觉迟迟没有消退,但我不敢接受未来的好意,现在要尽量避免跟未来产生交集。
为了缓解饥饿,我豪饮瓶装运动饮料,这样还不够,又拿瓶子装自来水,重新灌上一轮。
待在房间里没事情好做,只能躺在床上。睡意早就跑光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跟学校请假,身体状况还好吗?」
发呆发到一半,三好传了这封简讯给我。
「睡一觉就好啰,谢谢。三好同学也要小心,别感冒了。」
回传的讯息一发,这次我收到以下简讯。
「没事就好。那,可不可以,跟你讲一下电话?」
我没有回信,而是从床上起身,主动拨电话给三好。
「喂喂?对不起,还让你打过来。」
话筒那头传出像是电视音讯的细微杂音,但那些声音逐渐远去,最后完全安静下来。
「不会,没关系。对了,突然打电话给你,抱歉喔。你在房间里?」
「嗯。可是我已经出来了,不要紧喏。」
我跟三好交往的事,就连在学校里头都要保密到家,总不能让室友听到我俩的谈话内容吧。
「不过,你的感冒真的没问题吗?别勉强自己喔。」
三好始终都很担心我的身体,我摇摇头回答:
「不,真的没关系。我睡太多应该暂时睡不著,现在很闲。」
「这样就好。」
她放心地答道,接著话音一顿。
「那个……」
「嗯。」
我应声要她继续说下去,三好却没有马上接话。我沉默不语,静待三好开口。
「问你喔?」
三好再次犹豫不决地说著。
「可以跟大家说……我在和松永同学交往的事吗?」
大概是事前和田跟我提过的关系,三好的话并未让我感到震惊。话虽如此,要是我这个听者表现出早就知道的样子,等同在暗示和田曾经对我提出忠告。
「啊──……那个,为什么这么问?」
无计可施下,我只好用这种方式回应。三好先是小小地「嗯」了一声,像在清喉咙,然后──
「我在想,现在差不多可以公开了喏。」
她这么说。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我也跟大家报告一下会比较好吧?」
「也不用特地张扬喏。如果被人问起,就不需要再隐瞒,大概这种感觉?」
「好。我知道了,接下来就这么办。」
「嗯。我也觉得,一直以来好像在偷偷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点不踏实。但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做坏事──三好这句话让我瞬间屏住呼吸。
你是那样没错,但我不是。
想归想,总不能说出口。
「也对。」
我尽量装出平常心,如此回应。
「那你慢慢休息唷。抱歉,在你感冒的时候打扰。」
「嗯,谢谢。能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晚安。」
「嗯……晚安。」
对话结束后,电话就此挂断。将手机丢到床上,我重新躺下。
跟三好交往这段期间,我知道自己逐渐被她吸引。然而另一方面,对于开始向三好说些类似甜言蜜语的话、示好起来毫无滞碍的自己也感到恐惧。
这是真正的我吗。
必须好好维系自己跟三好的关系,这层想法是否催生出虚伪的自我?听见三好的声音,会觉得开心,这是如假包换的事实。听见三好的声音,心情便能平静下来,这也是真的。不过──
「能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
我有雀跃到会特地对三好说这种话?
为了像这样自我催眠「我喜欢三好」,才刻意说那种话不是吗?
跟三好已经交往半年以上,但我最近总是为此烦恼。
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三好。
反观爱上未来这件事,我却不曾有过类似的烦恼。
「不过,这样一来……」
我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公开我跟三好的关系,情况或许会有所转变也说不定。
老爸曾拿内容艰涩的小说送我当礼物(他有拿书代替压岁钱送人的怪癖),里头就有写到这件事。
一切的现象,都是被人观察到才定案,进而成为事实。
如今我已经忘了那本书的书名,奇怪的是,唯独这部分记得清清楚楚。
我跟三好正在交往,目前仅是我跟三好才知道的现象。一旦被周遭的人认可,这种现象将变得比当前状态更加鲜明、笃定,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就此定案。按逻辑讲是这样。那样一来,我的心也会跟著改变才对。跟三好在一起会让我更开心,我也会越来越喜欢三好吧。
我专心地沉思,接著轻轻嗤笑出声。
莫非我连这种事都得随波逐流吗?
一面像这样责骂自己,我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叹息,一次又一次。
在一次又一次的叹息中,我开始打肫。
思绪反覆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中打转,让我昏昏欲睡。相较之下,身体的感受肯定比心灵更强烈吧。
为了再怎么想都无济于事的现实。
身体很诚实。
正因如此,我的身体,如今也仍渴求著未来。
偏偏这点又令我为之心烦。
「可恶」,正要沉入梦乡时,我小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