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休时间,我造访教职员室。
我的到来立刻被位子设在附近的重爷发现。
「你怎默来喇,松永。」
他用一如既往的浓厚口音问我。重爷既非班导也不是训导老师,我想他应该没权力下放烟火的许可令吧,但我还是向重爷说明烟火的事。反正我也不知该找谁开许可,不管对方是谁,先问再说。
「噢。」
重爷抖著身点头,接著向后看。
「角老师,你赖一下。」
彷佛时代剧中的隐居老者,他把训导老师角田唤来。
三十二岁单身,体育老师角田身兼柔道社顾问,身高不高,体型却很壮硕,手臂跟我的大腿一样粗。九十九学院里有许多年迈的教师,角田是之中最年轻的,感觉跟我们比较接近,性格又豪迈,男学生都半开玩笑叫他「老大」或「大哥」等等。
「怎么啦,松永。你干了啥好事?」
踩著重步朝我走近的角田问道,我答说「没有没有」,这时重爷插话:「妹我的事喇」,并回到他的座位上。意思是接下来随我们两个谈吧。
接著我又得再向角田大致说明放烟火的事。虽然要浪费时间讲第二次,但这件事真的没有选择余地。盘著粗壮的双腕,角田边听我说话边「嗯」、「喔」地应声,等我的话终于告一段落──
「假日聚在宿舍外头是没啥问题啦,但要用到火就……」
角田说得面有难色。
「啊,我们会把火灭乾净的。」
眼看情况不妙,我赶紧补上这句。
「那还用说。不过……只靠你们几个处理这样好吗?毕竟没有先例喏。」
角田自始至终都有疑虑,要他爽快答应似乎有难度。
「麻烦老师通融。该做的事我们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唔──嗯……」
角田依然有所迟疑,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某个点子。
「大哥、大哥。」
我压低音量叫他,将手机取出。
接著挑出装在数位资料夹里、看起来特别好看的广美小姐美照,放大到萤幕上再秀给角田看。
「她是我打工地点的店长,这个人说她也要参加喔。目前二十八岁呢。已经成年了,有大人在场就没问题了吧?」
角田看广美小姐的照片看到入迷。
「……噢。」
最后他发出别有深意、类似叹息的声音。
角田平常总是这么说。
「你们谁家有到适婚年龄的姊姊,记得介绍给我。」
教师没教师的样子,到处在找结婚对象。
「要说我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嘛,最好是体型像模特儿的苗条美女。」
甚至连喜好都跟我们讲。所以我知道广美小姐可能是他的菜。
「……单身吗?」
角田的身体略为探出,悄声询问我。
「当然啦。」
「下次可以去店里光顾吗?」
「欢迎欢迎。」
此时角田微微一笑,手朝我伸来。我则紧握那只手。
「火源的善后工作记得请那位漂亮姊姊仔细确认。」
「是。」
参杂一半私约成分在内,烟火的事就这么准了。
回宿舍吃午饭的路上和田传简讯给我,说除了小梵,还邀到其他女孩参加烟火晚会。我回信告诉她这边已经取得教师许可了。
「收到。以松永来说算行动迅速,值得夸赞。」
见她称赞我,感觉还不赖。不仅放烟火过关,还用强硬手段让广美小姐也得以参加,我的点子真棒。之后角田可能会来店里光顾,但我去那边打工又没干违法勾当,所以个人是觉得无所谓。除此之外,听说角田酒量非常好,可能会对NANMU的营业额有所贡献也说不定。这样一来,让角田窥知有广美小姐这号人物藉以拉拢他,此作战计画可说已带来一石三鸟的卓越效果。本人这么有才华,连我自己都吓到。
我满心雀跃在第二宿舍餐厅大口吃完午餐──龙田风炸物定食,接著志得意满地前往第一宿舍。在玄关处脱下鞋子的我进入餐厅,朝四周张望。不出所料,高山和棒球社成员吃完饭没有从餐厅离去,正在开心闲聊。从我去年开始入住第一宿舍开始,他们几乎都是这副模样。
「你们几个,可以借点时间吧。」
我从高山背后接近,朝大伙开口道。
「干么啊,松永?」
其中一名棒球社成员对我提问,我顺势给出答案。
「有关放烟火的事,女生都找好了。」
我的话让大家纷纷起身。
「真的喔!」
「干得好,松永!」
「俺就知道你办事牢靠。」
「俺也是。」
「俺也是俺也是。」
细川先起头,其余棒球社成员也对我大肆赞赏,就只有高山不知为何在摸他的小腿。
「旧伤好痛……」
还不忘发出呻吟。
「怎么啦高山?你也夸夸松永吧。」
细川才对高山说完,高山就迅速眯起眼睛瞪我。
「松永……你该不会连和田都找来了吧。」
以高山而言,这质问堪称一针见血。当下是想找藉口随便搪塞过去,但转念一想,我可不希望活动当天才听人抱怨,便据实以告。
「找了啊。要我拜托这种事,就只能找和田嘛。又没关系。小梵也会来啊。」
「你倒好!在跟三好交往,到时只要两个人黏在一起就行了!可是啊,我们不一样喏!假如我们跟女生要一比一配对,得有人配和田欸!」
我心想「你就这么讨厌和田喔」,目光朝棒球队成员晃去。
「可以的话俺想跟小梵配对。」
「俺也是。」
「俺也是俺也是。」
棒球队成员你一言我一语,可是小梵只有一个,想也知道不可能。若能使用分身术则另当别论。
「我也想跟小梵!」
正当高山大叫时,在隔壁桌看书的人──「马索克」内藤突然抬起脸。
「那么和田同学我要了。」
没人跟他讲话却跳出来插嘴。
「没算你喏。凑什么热闹。」
高山语带不屑地回敬一句,结果内藤迅速起身,用手指推推眼镜并微笑:
「可是必须有人跟和田同学配对……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跟和田配对搞得像人见人厌的骯脏勾当是怎样?假如本人在场,大家就算被她的下段踢踢断小腿也不足为奇。
「就是说啊。有了内藤,和田就能交给他处理。说真的,我们也很怕和田。」
「其实俺也怕她。」
「俺也是。」
连棒球社成员都跳出来说这种话。
「是没错啦,可是多了马索克就少一个女伴啦!如果变成那样,我可能会落单欸!我不要!」
高山就像闹脾气的小孩,边摇头边鬼叫。
麻烦死了──我想到这叹了口气,此时突然想起广美小姐。
「啊。对了。我打工地点的店长也会来。」
我向众人宣布。
「你说的店长是那个吗?织田说过的美女店长吗!」
细川之前似乎听未来提过,马上就上钩了。
「美女店长!听起来好棒!」
「俺只好含泪放弃小梵呜呜拜托换她!」
「等等!店长俺要了!」
棒球社成员这种单纯之处就是讨人喜欢。
「太好了,高山。这样人数问题就解决了。」
细川边说边将手放到高山肩膀上,高山则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唔嗯──」地低吟。
「可是……光是跟和田待在同一个地方就让我害怕……一想到她可能又会害我脚断……」
就说你的脚不是和田折的啊。想归想,看来高山吃过和田的苦头后产生阴影,记忆彻底改写成那样。
明明与事实有出入还那么讨厌和田,令我有种傻眼的感觉。但事实上,一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还觉得和田很难搞,因此还是别继续深入探讨好了。
「那就让内藤一起来吧。这样可以吗?」
我向大家做个确认。
「嗯。」
「辛苦啦,松永。」
「好期待喏。松永,你这家伙真不错。」
他们一面点头,一面像这样分别以口头同意,我才带著满足的心情离开餐厅。
离开宿舍前往学校途中,我心想「事情都讲好了,要是广美小姐没来会很不妙」,赶紧拿出手机发简讯。
「广美小姐,说好之后星期六那天要放烟火,你有要来吧?」
NANMU应该还在忙著应付午餐时段,一时半刻不会有回音吧。我将手机塞进口袋,再次踏出步伐。
「学长──!」
这时背后有声音传来。
我下意识回头,看见小梵提著水桶朝这靠近。
「你午休时间也在忙园艺社的事啊?」
被我一问,小梵点点头。
「兔耳花已经冒芽了,但它怕热,所以我每天都来看看情况。」
「真辛苦呢。」
我的话让小梵露齿一笑。
「没关系。因为是兴趣!」
她回答。小梵今天讲话没什么吃螺丝,除了这念头,我还想起烟火的事。
「啊。放烟火的事,不好意思。突然邀你参加。」
话一说完,小梵就一股脑地摇头。
「没那『肥』事!」
果然还是吃螺丝了。
「这是我的荣『现』!我真的可以去吗?」
不晓得和田邀小梵是怎么说的,关于高山跟棒球社成员的事,恐怕讲得很迂回,我边想边点头:
「梵(Soyogi)同学,你其实很受二年级男生欢迎。大家都很希望有机会能跟小梵说说话呢。」
听我这么说,小梵全身紧绷。
「呼欸!」
她发出不知是叹息抑或呻吟的谜样声响。
「竟、竟有这种事!」
接著她稍微向后退,还迸出听起来年代久远的微妙台词。还是老样子,这女孩的反应依旧奇特。话说回来,她好像对男孩子把她当偶像的事毫无自觉。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多嘴,开始安抚展现古怪行为的小梵,之后两人自然而然结伴朝校舍方向走去。
「对了,梵同学说话都没口音呢。」
我突然为此感到好奇,便朝她提问,只见小梵点头如捣蒜:
「老家对用字遣词要求很严厉。虽然没有把方言看得一文不值,但他们希望我讲正规的日文。从小就这样,所以我不习惯讲方言。」
不过,我听得懂广岛腔。小梵最后加上这一句,露出笑容。她明明满古怪的,却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感觉,想必家世不错。毕竟姓氏也很奇特。
「请问……松永学长。」
距离校舍只剩一小段路,此时小梵无预警停顿,看著我说道。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嗯」了一声并颔首,结果小梵有些迟疑地开口。
「听说松永学长跟三好学姊在交往,那个……这件事是真的吗?」
不知小梵从谁那听说的,但肯定不是三好本人,我有这种感觉。如果是她自己说的,我想小梵不会特地跑来问我。八成只是不小心听到传闻吧。
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意这种事。
「对啊。」
这是我给小梵的答案。
「大概从去年、开始在一起,到现在。」
「原、原来是这样啊。不好意思,问了奇『乖』的问题!」
伴随这句话,小梵深深一鞠躬。看她这样,感到惶恐的人反而是我。
「没、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秘密……」
嘴巴上对小梵这么说,内心的某个角落却很难受。
彷佛被人由外而内慢慢收网、堵住去路的感觉。我很想好好珍惜三好,但心情上仍举棋不定,像这样变成既定事实由大家口耳相传的感觉,让人快要窒息。
在鞋柜区跟小梵道别,我朝教室前进。
走到一半,我在教室入口处意外与和田擦身。
「松永。」
她叫住我。
「你跟小梵都说了些什么?」
突然被人这么质问,这次换我小梵上身,整个人惊慌失措。
「你、你怎么知道!?没什么,没聊奇怪的事啊!?」
看我一脸狼狈,和田拿手里的小包包戳我的头。
「我从窗户那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没什么事就好,但你好歹要顾虑沙耶看了可能会介意。你这个人太钝了。」
「小的汗颜。」
「嗯,知道就好。」
我目送和田说完话直接走向厕所的背影,心想「她果然是生理期来」。不过,今天的情绪好像没那么糟。我不太清楚女性的身体构造,总之,有时可能会情绪恶劣,有时不会吧。
话说回来,大家好像逐渐把我当成「不懂人心」、「对他人想法迟钝」的人。别看我这样,我自认一路活过来都在察言观色,但仔细想想,住老家那时根本不用猜话语背后的含意,姊姊们都会明确下令、明确要求,部分原因可能出在这。
不是我爱将全部的错都推给几位姊姊,但说实话,基本上我对女人不信任、性格上有点卑微,怎么想都是她们害的,所以归咎于她们无可厚非。去年回老家,大姊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让你变成人渣」,可是那些教育沦为徒劳,如今我已是人渣中的人渣。
这样的我,真的能和三好交往吗?
然而我们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事到如今早已无路可退,也没有退的理由了。
获准放烟火、跟高山他们提及此事的雀跃之情转眼烟消云散,我垂头丧气地进入教室。
前景依然堪虑。
朝座位上一坐,想到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等下午的课全部上完,我回到宿舍里。
期末考的脚步近了。就当是最后冲刺,我关在房内拚命读书,这时老爸突然打电话过来。
「嗨,过得好吗?」
一接起电话,老爸就用痞痞的声音问道。
「最近要考试可以挂掉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此表示。
「搞什么啊,这么冷淡。考试随便应付就好啦。你有这么认真?」
「应该夸你儿子用功才对吧。」
「学校里的东西随便读一读就好。玩乐就像在工作,工作就像在玩乐,这才是松永家的家风。把读书也当成一种游戏吧。」
真是的,这男人教人头痛之处就是没有身为人父的自觉。
「……可以挂了吧?」
原以为他只是喝醉想打发时间才拨电话过来,我再次强调想挂电话,不料老爸用一句「不行」拒绝。
「什么啦?有什么事?」
我放弃抵抗朝他问道,老爸却──
「我们去京都吧。」
这么说。
「京都?」
老爸热爱品尝美食,时常造访京都,还养成去光顾什么熟识高级订制料理店的癖好。然而除了我,其他家人也都不曾与他结伴而行。
「没错,京都。秋天不是有连假吗?秋天的京都也很不错喔。有松茸又有海鳗。带卵的香鱼也让人难以取舍。」
不晓得是什么风把他吹来,这样大力邀我。我姑且回了句:
「……没钱啦。」
去京都的电车钱再加上伙食费,若要我全额自行负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放心吧,我请客。愿意来连新干线的票都送你。」
还真豪迈。老爸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时会领到高额版税,或许刚好碰上这个时间点。
「就我一个?」
我朝老爸提问。
「啊?这话什么意思?」
可能是我问得太直接,老爸反问。
「就是……可以带朋友去吗?」
未来的脸庞在脑内浮现,我用更具体的方式问老爸。先前老爸晃到广岛游玩时,我曾带未来过去,年底去老爸家里也和未来同行。所以如今只剩我一人,老觉得坐立难安。虽然对方是亲生父亲,这样想其实满怪的。
「你以为钱是谁要出?为什么我要帮你的朋友出钱啊。」
好吧,老爸会说这种话,以这个男人而言算是很理所当然的发言。可是之前他请未来吃过饭也是事实。
「以前在广岛不是有请客吗。」
我指出症结。
「别跟那种便宜饭馆相提并论。开销完全不一样啊。」
老爸提的理由简单明瞭。
「啊,是喔。」
除了饭钱再把旅馆住宿费、交通费等项目都算进去,的确不该对老爸做更过分的要求,或许是吧。
「所以是要怎样。想来吗?顺便跟你说还有哪些成员吧,有之前见过的三并跟西园,加上我的女朋友。你好像有跟三并通过简讯吧?对他应该没那么见外才是。」
迟迟无法得出结论似乎令他开始焦躁,老爸快嘴说明了一遍。第一次见到三并先生是在老爸家里,后来又在广岛见了第二次。说我们够熟是骗人的,但比起初次照面的人,对他确实不用那么见外。
「要不要去快点决定。今天就要把订位的事搞定,某些店可没那么好预约。」
看来没太多时间烦恼,我对老爸表态:
「好吧,我去。」
我不讨厌吃美食,一方面也是想说可以跟三并先生再见一面。
「很好。那细节再跟你联络」,老爸说完匆匆挂断电话。他常这样,但应付老爸真的很累人就是了。
再说,理直气壮地提起「我的女友」是怎样?不就是情妇吗?爸妈目前的状态形同分居,却没办离婚。
各种思绪交错,想到一半老爸传来简讯。
「别跟妈妈说喔♪」
面对这封有点恼人的讯息,我连叹气都懒。用不著多说,是情妇吧。怪不得姊姊们跟母亲会如此担心。真不希望他长大变成那样──我如果跟她们站在相同立场,起码会为此感到恐惧。
不过,老爸那副渣样真的让人有点想笑(连我这个儿子都不例外),相对的,我的渣点更现实、更优柔寡断,甚至无法当笑话看待。
「真不简单……」
虽然带著嘲讽意味,我却打心底这么看老爸。
他这个人渣不简单。若我也是人渣,乾脆当那种人渣好了。想变成玩乐当工作、工作当玩乐的人。
然而我却没有如此豁达的勇气。所以我只能一步一脚印用功读书,毕竟考试成绩若不理想,就不能在第二宿舍住下去。
那天晚上我难以成眠,一直跟教科书和笔记奋斗,直到天空泛白。我真的很没种。
东西一旦入手就怕失去,怕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