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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三 吃下去!SE(insects)!

“那么,那之后就再也没找到小华对吧?”

“是啊。姑且是和红绪搜了一整圈……”

于是,文化节的第一天很快就结束了。

“一年级的班级展示都逛了一遍,但哪儿都找不到她。”

“Mmm!消失的小华……这就是个谜团呢。闻到了事件的气味!”

——那之后,我到底是没能与华凪再会。

花费了一天,转来转去的搜索华凪,却没有一点成果。作为最后的手段想拜托欧米茄,于是去了接待处,发现接待已经交了班,于是连欧米茄的去向也无从得知。

“……大概回宿舍了吧。”

姐姐小声说着,带着复杂的表情。我看向姐姐说:

“宿舍……那个,就是在教学楼后面的那片?”

“是啊。”姐姐点点头,“那里无关人员禁止入内。文化节也是课程的一环,所以摸鱼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行为……但是对学生来说,最能安下心来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房间了。”

确实,要是在宿舍里也不是找不到华凪。

我们已经说了太多遍“搞不好华凪已经不在教学楼内”了。

然而,让来访者在人挤人的深山巨大学园内部找出一个人来,毫无疑问难度实在太高了点。

“是吗,在宿舍啊……”

虽然不问问本人的话无法确认,但感觉正如姐姐说的那样。

对现在的华凪来说,宿舍里的那个房间正是自己现在的家。对我来说不过是“学校”的场所,对华凪来说一定是……

“好吧怎么说呢。华凪小时候就这样,是个立刻就哭鼻子逃跑的丫头。我觉得该碰上以后马上一个飞踢过去,先放倒了再开口比较好。”

“……这是亲姐姐该给的意见么。”

姐姐的提议已经完全是野蛮人的那啥了。

我就奇了怪,什么世界里会有那种对几年不见的妹妹在刚碰上的时候直接飞踢过去的大姐和大哥。我这位大姐难道当自己的妹妹是那种打倒以后就能获得大量经验值的史莱姆还是啥啊。

“那个,龙子姐,差不多该去温泉——”

“唔。哦,对啊。快到晚饭的点了。走了,莉莉。没落下什么吧?”

“没有。温泉,很期待的!”

红绪看了一眼挂钟,稍稍提醒了一下姐姐。

温泉。

这次的旅行我们订了两间房。现在大家呆的这件稍大的是我和姐姐住,另一间是红绪和莉莉。不过方针是除去就寝,平时大家主要使用大房间(比如晚餐等)。

现在大家都凑在这边,是因为准备好入浴的红绪和莉莉来接姐姐。

“叶介,你还不泡么?”

将叠好的浴衣夹在胳膊下的姐姐问我。我摇摇头回答:

“……不了。吃完再去。”

“哎,叶介,现在不去吗?不是说身上都是汗很难受?”

红绪感到很不可思议,问道。有道理。虽然是在长野这种高地,七月下旬的时节在校园的教学楼里走上几个小时,要不浑身是汗那才奇怪。

实际上,我是想立刻就去泡澡。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有在这里延后入浴的理由。

“是啊。不过反正我是大老爷们,之后晃过去就是了。”

“嗯,这样啊。但是,最后不要觉得麻烦就不去了,记得哦?”

“你真婆妈啊,我知道了。好了,快去快去。别赶不上吃晚饭。”

“没事的。不会泡那么久啦。那我们走了,拜托你看家。”

留在最后的红绪笑呵呵地对我挥挥手,从和室走了出去。

“啪”地一声,漂亮地贴着和纸的拉门关上了。

“……哈。”

就这样,房间里只剩我一人了。

在还留着一点太阳温度的榻榻米上打个滚,空调吹出的凉风也挠着我满是汗水的脖子。我滚了一圈,小声说出了心里话:

“红绪在里面我要怎么一起泡啊。”

——我这扮的哪门子纯情少女啊!

不,单纯是我比较怂也说不定。这种时候,作为男人怕是就应该意气扬扬跑去偷窥女浴才对。只不过是意识过剩,给人一种“怎么可能去干啊你是笨蛋吗想死吗”这样的感觉。

怎么说呢,真是不好意思……

男浴旁边一张板子,过去就是女浴,大家还都裸着,而且对面还有三个女孩子(说是这么说,姐姐都已经二十四了,还该不该算是“女孩子”也不好说),你跑去各种兴奋……冷静点想想,这不是挺糟糕么……

而且啊,红绪完全就没意识到这些,似乎。反而是太过在意的我不是跟个傻瓜一样么不对好像就是傻瓜。啊真该死,这还怎么做的成朋友……

“哈……”

一边叹着气,一边在榻榻米上左滚右滚。

卷起好似枕头一般大小的金黄色的坐垫——像抱枕一样抱着,胡思乱想,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的,在那里白白浪费时间。

白天一直在走来走去,整双脚都累得不行。像是被吸尘器吸一样,全身的肌肉都被榻榻米给吸住,就是这种感觉。

大概就是在做了十五分钟左右这种蠢事的时候。

别说是让头脑冷静一下,说是快睡着都不差的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不得不去烦恼的事情(应该说这件才够重要),直起身子来。

——有关华凪这样那样的事。

对。

我可没空在这里滚来滚去的。

“我说,怎么个意思啊?才刚见面拔腿就跑,讨厌我到这种地步了?”

——虽然没觉得她会喜欢我,但现在我这算是束手无策地被现实给撞了一下腰。

我大概是十分干脆地被讨厌了。

本应知道才是。本人在之前都说过“绝对不想碰面”,于是考虑成“(因为讨厌所以)绝对不想碰面”这种带个括弧来隐藏真心话的形式才自然。

但我没这么想过。

……不对吧。

没这么想过。不想这么承认。直视的话太有些艰难:

单纯只是见了一面就哭了出来,被自己的亲妹妹讨厌到这个地步的事实。

事情比想象得还严重。哪怕刚碰面就被骂“混账大哥死去吧快滚蛋”,比起这个大概好受百倍……不,这个也很难受……算五倍吧。

不过,比起对上眼就哭出来然后撒腿就跑要好,要好多了。

还有。

“…………蝉。”

知了知了的。

能听到客房外面这么响着。山麓的对面已经开始天黑,我看着那橙色的霞光,想起了之前的光景。

“要,吃掉,那些?”

在生物实验室里的是橄榄油和煎锅,里面浮着无数摘了翅膀的蝉。

加热器具是酒精灯,我觉得这实在很理科味满满。

虽然我对科学部用这个和烧瓶来煮方便面一事也时有耳闻,但即便找遍全国,会用酒精灯来油炸知了的女子高中生大概也就我家小妹独一个了。

但是那毫无疑问是在调理食品。就是说——在做菜。

…………用蝉吗?

…………你逗我?

“——打扰了。爱内先生,快到晚餐的时间了……”

此时,房间的入口对面传来这么个声音。我有一种在睡着时耳朵里被灌了水的感觉。于是我就这么顺便看了一眼挂钟,然后吓了一大跳。

——从三人出发去泡澡已经过了三刻钟了好不!

“糟了……”

太小看女生泡澡的时间了。红绪那丫头,什么叫“不会泡那么久啦”啊。这不完全到饭点了吗!

“对、对不起!里面还完全没收拾好……”

“没关系的。我们会帮您处理。”

“啊,对哦。”

“是的。那么,这就给您上菜了。没有问题吧?”

“那个,啊,那麻烦您了。”

“明白了。”

啪嗒啪嗒啪嗒……

走廊上仲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没办法了。已经完全是晚饭时间了,这里让对面挂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先把菜给上了,然后让三人早点回来更有效率。我开始发邮件。(译:“仲居”指在旅馆和料理亭中当服务员的女性。)

接着,在刚刚写完的时候,走廊响起:

“打扰了。晚餐给您端来了。”

这么一声。

我走向门口,迎接仲居们。在登记的时候就见过面的四十七八岁的老板娘轻轻低了低头。

“非常感谢。那个……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没事。请不要在意。”

我也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将仲居迎进屋子。后面有辆餐车一样的东西,就在旁边,有一位个子很高的仲居在上菜。

我很吃惊,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长得很可爱。虽然被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味道,但身体的曲线被和服这么一缠,与她高高的个子非常搭。而且小心翼翼上菜的动作有点小动物的味——

…………嗯?

““啊!””

然后,我和她对上了眼。

本日的第二次。

我们互相睁大眼睛,僵住了。她双手端着的食物没摔下来真是太幸运了,我脑子的一角切实这么认为。

“华凪……为什么你会……”

“哥哥……”

与我家小妹本日的第二次遭遇,并非是来回搜寻走到双脚都失去知觉的结果,而是在旅馆里滚来滚去睡醒以后的不劳而获。

这次华凪没有逃亡。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在场的不止华凪一人”大概是影响最大的。在自己打工上司的老板娘眼前撒丫子就跑实在是问题太大了。

“小华凪从初中的时候就不时来我们旅馆帮忙呢。”

太阳落山,蝉鸣声也消失了。

旅馆“白水”的老板娘百濑阿姨一边摆着晚餐一边笑着说。华凪则一直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在收拾屋子。

从衣服的领口可以看到的苍白的肌肤,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挤一般弓起的背以及僵硬的肩膀。看上去华凪对我十分在意。

——至少这算不上什么平和的心情,大概吧。

之前就开始偷瞄我这边,但我没法很好地领悟这个视线的含义。不过,感觉有一股不得体的氛围。这是什么啊。总之,我倒是不想理解成杀意就是……

不过,在旅馆打工啊。

我惊诧了。而且还是初中年代开始的。学生在旅馆工作,像是NHK的早间剧一样的展开……

“十分抱歉。舍妹受您照顾了,至今未能拜会……”

“没有没有。是我们应该对小华凪道谢才对。姐姐也请不要介意。”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我家的女性阵营也回房间了。在我发邮件的时候,她们其实已经从温泉里出来,正在换衣服。

不过,从她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华凪会不时到“白水”工作一事,姐姐好像也完全不知情。不过既然给学校递了申请,老妈应该是知道就是……好吧,不过总之情报是在这个环节就断了,毫无疑问是没能传达给我们就是。

顺便,包括姐姐在内的女性阵营都穿着浴衣。

姐姐像是江户时代的浪人一样豪放地披着浴衣。极其平坦的胸口,透过无袖衫晒成褐色的部分和白净的部分正好两方都能从领口窥到。话虽如此,姐姐怎样都好。和刺身里的蒲公英一个等级。

让人在意的果然还得说红绪和莉莉。

原本就身材非常好的二人,穿着满溢出无防备感的浴衣,再加上刚出浴不久,这种组合破坏力相当惊人。

因为住在一起,莉莉出浴的样子看过很多次。

但是,这并非积累经验就能习惯,莉莉永远都是那么可爱。更不用说今天第一次看到的红绪——

“嗯。怎么啦,叶介?”

“没啥……”用不会显得不自然的方式撇开视线,“……什么也没有。”

怎么说呢,有点棒呆了所以不忍直视,就是这样。

绯红的脸庞、因为打湿了比平常看着更加乌黑发亮松软的秀发、脖子、以及被浴衣这质地非常柔软的衣服包裹的那无论如何无法隐藏的胸口的质量。

嗯。

坏了……不该按照习惯就这么坐在她对面了。这对眼睛来说实在是很有些过载,或者说眼睛没地方放也对。

——于是乎,我虽然想再多看几眼红绪的浴衣姿态,但就在这个“正在看”和“看过头”、以及“瞟”与“窥”的境界线上彷徨的时候:

“………………嘁。”

——背上爬起道道谜一般的恶寒。

有一种不知何处而来满载着杀意的视线投射我身一般的感觉……

怎、怎么回事?刚才那是啥!?

可是,我四处看了看,那种不吉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除了正在给晚餐摆盘的百濑阿姨和华凪以外,就连一个动作招摇的人影子都看不到。

是、是我的错觉吧。

大概是因为我产生的那微不足道的卑猥之心,老天略施小惩吧。

“……如果是错觉,那还好。”

还不如说,我希望就真是这么回事。

我为了转换气氛,将目光转移到了眼前的晚饭上。饭菜已经摆了起来,何其豪华绚烂的菜式。虽然说到长野就应该是山珍,不过倒是很符合旅馆风味,刺身之类的也上了。

很快就被那红透了一般的鲔鱼刺身夺走了目光。“内陆地区有鱼?”虽然是这么想,但仔细一看,既然都来到长野的深处了,反而离新潟很近,听说能很轻松地获取出自日本海的新鲜鱼类。(译:“新潟(xì)”○“新瀉(xiè)”×)

然而,被盖着的盘子和碗意外地多,感觉还不能完全把握这顿饭的全貌。

“……阿姨,准备完成了……可、可以走了吗……?”

将桌子和坐垫摆好、按照人数分好膳食、摆盘完毕的那一瞬,华凪带着一种生怕让我们听到的音量尖声问道。

在受照顾的百濑阿姨面前,没法像金属史莱姆一样逃跑的华凪好像还没有放弃。又是偷偷瞄着我们这边一边向百濑阿姨恳求。

但可是。

“小华凪,能再端一道菜上来吗?因为有人取消,多出来一人份的晚饭。请你到厨房去将它端过来。”

“……唉?为、为什么啊?”

“说为什么……”

百濑阿姨用一种“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口气说:“——我觉得,小华凪也在这里吃多好。好不容易才和家人见面不是吗?”

“…………”

“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可以放松一下了。而且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看……”

和睁着眼睛、目光已经完全死了的华凪相对,百濑阿姨带着无比柔和的表情说出了划时代的一句话。而且,那不仅是华凪,也是我们完全无法听而不闻的一句话:

“今天的饭菜,基本上都是小华凪做的啊。”

“噫——”

揭开饭钵盖子的瞬间,莉莉发出了拼命往嗓子里憋的悲鸣。

但那立刻就发展成了惨呼。

“天呀呀呀呀呀呀!是、是虫子!怎……怎、怎么会在米饭里面有虫子啊……!?”

而且惨叫起来的不止是莉莉一个人。

“额滴神啊啊啊啊啊啊!!虫虫虫虫虫虫虫虫子!?而且还居然这么一大把的!不、不带这么玩儿的!”

我也是。

不如说我叫唤得比莉莉可惨多了,这事根本都遮不住丑。爱内家最为害怕虫子的并不是女性阵营里的谁,而是我。

而且,“有虫子”的可不仅是“米饭”——就是说,盖着盖子的菜肴,几乎全都有。

“这个……是古时候从信州地方传来的乡土菜肴‘蜂蛹茄子饭’。”

华凪在之前自己端上来的饭菜前端庄地坐好,一边从饭钵里一勺勺给碗里盛着饭,一边碎碎念道:

“今天弄到了很棒的黑胡蜂的巢,所以做成了‘蜂拥蜂蛹’式的……而且,大众所知的‘蜂蛹’是指的马蜂的幼虫,但这里用的是地蜂,也即是‘黑胡蜂’……和它的名称一样,黑胡蜂的巢是埋在土里的,也有通过‘追蜂’这种比较特殊的方法将蜂子钓上来的名人……蜂蛹是脂肪含量很高的高热量的食材,因此和需要放很多油来烹调又是时令菜的茄子搭配起来非常好……”

淡淡地又一字一顿地,华凪如此解说道。

但是抛开台词本身不谈,表情有些阴暗,弓着背,音调也低沉,明显样子有问题。那表情看着像是灵魂(Ectoplasm)随时能从嘴里飘出来一般。(译:Ectoplasm是法国生理学家夏尔·罗贝尔·里歇提出的一个造语,直译是‘外部物质’。但在唯灵论当中,这个词的含义是“灵魂物质化、视觉化时产生的半物质或某种能量状态”。姑且可以翻成“通灵外质体”。)

和她那没料到自己要和我们一起用餐的情绪相应,完全就是一股子自暴自弃的味道。

但话说回来,华凪果然是没怎么变,但却又有变化。

体格是如此,说话方式也是如此。

我所知道的华凪,并不是一个说话带着这种敬畏调调的孩子。作为证据,姐姐在听到华凪开口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意外。

三年时间可真是长啊。

但我越是怀旧这份兄妹情就越觉得自己没有余力。

“太、太太太难受了……要、要吃……虫、虫子什么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蜂子什么的这是人吃的吗这不是幼虫吗不是蠕虫吗我去连成虫不也混进去了吗!”

这次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坐在莉莉的旁边。我和她已经是二人抱在一起“喀拉喀拉”地在那里颤抖的状态了(而且即便是这样也一点没有朝着暧昧的方向发展,完全就是陷入穷地了)。

顺带一提,莉莉也是穿着浴衣,胸口附近也是超级棒。虽然带子是好好扎着,但是想隐藏那原本就压倒性的存在感也是困难之至。

您瞧,扎在肋骨附近的那带子上,可是好好地将胸部托了起来。这极具魅力的感触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但因为虫子太可怕了一点去体会的闲暇都没了!真不可思议!

莉莉那大大的碧蓝眸子里满是泪水颤抖着,我则是白眼翻得基本上快昏倒。而且每次揭开盖子,那太过昆虫的景色吓得我们鸡飞狗跳,惨叫连连。

蜂蛹蒸饭。

即是连着蜂蛹一起蒸好的饭。虽然已经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菜,还被告知了调理法以及入手途径,但这次么,那个……

不可能。

绝无可能。非常抱歉。从直视这里就已经不可能了。都已经开始盼望着裸眼视力1.5的我在LASIK手术失败变成超近视了。(译:LASIK,Laser-Assisted in Situ Keratomileusis,准分子激光原位角膜磨镶术。通过激光改变眼角膜弧度来矫正视力的眼部手术。最大可矫正1200度的近视。)

你看,这可——是蜂子啊!?是蜂子啊!?是蜂子啊!?

是蜂子啊!?

这事实在太重要了,我得说四次啊呆子!

那啥啊,虽然经常有人说“虫子里面蜂蛹和蝗虫可以吃”,但这种说法不觉得太卑鄙吗?你要是说明白这是“蜂的幼虫”,我看觉得有抵抗感的人会大大增加才是。

说到底,虫就是虫。这可是虫啊。味道上能不能入口那是别的次元的问题!拿漫画来举例吧,在食材是什么透露出来之前,大家都吃得很美味,但在“里面用的是食用蛆虫”穿帮了以后,大家都吐得昏天黑地——这种展开我确实看到过。

当然,蛆虫比起蟑螂来说还是好不少,但这种还未长成的蠕虫一样的幼虫,不也该被打倒在地并踏上一万只脚才对吗!

这种东西,再怎么美味也不是那种能简单往嘴里送,说的就是这——

“哎,是吗?可真的很好吃呢。”

这时,实在是、实在是太过惯例的一句词,飘进了我的耳朵。

接着我目击了那场景。

非笔墨可以形容的、让人惊诧无比的场景。

“你……逗我吧……”

——红绪的筷子尖上,挑着弯扭扭的白色虫子。

大概和成人男性的手指一般大小。不过,比起平均值来说,想象成稍微有点胖的男性的会更准。稍稍挂着的那点茶色的是汤汁、酱油、味醂、酒这些蒸饭里不可缺少的调味料。(译:味醂由糯米加酒曲酿成,是一种类似米酒的甜味调味料。大约有14度。)

对了,红绪对虫子完全不在意。

她可是我家能看到蟑螂以后毫不变色、卷起杂志拍死再拿纸巾擦掉花不到十秒的女人。不过,击退和食用怎么说也得是两回事吧……

“好像,感觉比以往吃的蒸饭还要好吃。多汁又柔滑,非常浓厚。嗯,美味!”

——不,完全就不是两回事,看上去。

红绪将那白色物体就着饭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送,吃得很带劲。

她那惹人怜爱的嘴唇上,滑溜溜的纯白色疙瘩被碾碎。蒸得软塌塌的茄子也被嚼得稀烂,略带茶色的无数种子跳来跳去的。

用那鲜红的舌尖将残留在唇边的白色舔了个干净。带着若干的不端庄,但不知为何又奇妙地有模有样的——自然,这“白色”乃是黑胡蜂的幼虫。

不该想象成奇怪的东西。但偶尔能在那白色里,看到一分黑色——完整的蜂,就是说成虫也好好地混在里面。

不,这做不到吧。

“真夸张啊,你。区区蜂蛹就嚷嚷成这样可不成。再说,蜂蛹什么的,你不早就吃过了么。”

“呜……”

和红绪一样正大口往嘴里扒着蜂蛹茄子饭的姐姐这一句话呛得我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我成为了华凪“爱好昆虫”的牺牲品,作为“可食用昆虫”代表的蜂蛹理所当然也吃过。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而且当时就大哭大叫的——只留下了心伤而已。

虽然还没全身性过敏反应那么严重,但比起第一次,也有第二次吃的时候更加痛苦的情况。就是这么回事。

“原本这里就是作为信州地方传统食品‘时令昆虫料理’有着定评的旅馆。别胡思乱想了老实吃吧。好在味道很有保障,这点毫无疑问。”

“我ca……一、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啊……!?”

“是啊。”

并不是偶尔碰上了个提供虫料理的旅馆,一开始就想吃这种菜才定的这里…………不,等会儿。

——就是说,华凪在这里打工这事也……

“但是,是真没料到华凪会在这里打工就是。”

“……偶也是。直到刚才都不知道姐姐你们会在这里留宿……这里在市内的旅馆内也是因为使用昆虫的乡土菜肴有着很高的评价,在学校偶也是说到对这方面有兴趣,老师们才替偶介绍过来的。”

华凪带着一分怨怼说,

“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然,这旅馆也有正规的师傅,给客人做菜的主要不是偶……啊,请放心。没有放昆虫的菜,有正规的师傅在做……”

“原来如此。所以才特意让华凪来帮忙。”

姐姐手腕按着盘起的右膝,摇了摇头。端起像是晚饭的延伸品一样、装日本酒的瓷瓶(当然,提供酒精饮料的只有姐姐一人),注入酒盏里。稍稍腾起一丝热气。是烫好的本地酒。牌子好像是叫“明镜止水”,一个听着莫名强的名字。

随后,姐姐一口闷掉酒盏里的东西,朝着我们说:

“总之,呢。食用昆虫是日本古时候流传至今的文化的一角。正好想写一篇来着。这可是个好机会。”

“就算你这么说……这实在是……不对,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个什么菜?”

“唔。你听到了吧,华凪?你大哥想让你解说菜肴。”

“不、不是 ,我并没……”

“——明、明白了……!”

一脸犹如赶赴死地的士兵一样的表情,华凪深深点了点头。这唱的哪出啊……只是大哥和小妹之间的对话而已,这谜一般的紧张感是咋回事……?

“…………那个,”

华凪的目光带着一丝飘忽,解说道,

“不在行的菜式……没有加入昆虫的菜我就略去了……但是,它们也很美味,请务必尝尝……偶这次烹调的有四道。‘黑胡蜂蒸饭’、‘黑胡蜂清汤’、‘黑胡蜂天妇罗’,以及今天的主菜‘黑胡蜂涮锅’……”

蒸饭。清汤。天妇罗。涮锅。

在旁人看来,这顿晚饭很是丰盛。而且,吃起来也肯定很棒。

要说为什么,华凪做的昆虫料理——绝对是美味。华凪只会做好吃的菜。不会逼着人吃没法食用的昆虫。

——但是,这对我来说,是一道道等同于地狱的菜。

“咕噜”一声,我屏住呼吸,看了看装清汤的碗。

里面好好浮着白色的虫子。作为醒目添上的三片叶的绿色有些诡异地相合,让人无语。清汤本是让人宁神才端上来,我的神却一点都宁不起来,这是闹哪样。

旁边摆着的是天妇罗。咋看有着虾、番薯、沙鮻、狮子椒这些作为定式的食材炸成了天妇罗并在一起。

然,细看之下,那里还摆着明显不可解的生物。

伸展的触角和翅膀炸得脆脆的,和那“黑胡蜂”的名字一样,那黑亮亮越过面衣放出了压倒性的存在感!

“……我说,蜂蛹要怎么个涮法……?”

“和字面一样……那个,就像这样。”

缩着身子,和猫一样弓着背的华凪拿起筷子,捻起普普通通摆在那里的生蜂蛹,在小锅的热水里蜻蜓点水了一下,接着吃了。

“请就像这样涮着吃……不要在热水里泡太久,这样会更好吃,我觉得。作为蘸酱我推荐山葵酱油或甜醋……”(译:山葵就是所谓的“绿芥末”。山葵酱油就是在酱油中溶了山葵末的酱油。顺带真正的芥末是黄色的那种。)

你就算说推荐我也还是很囧啊!

这可是在三分熟的状态下吃幼虫啊!?绝壁不可能吧!?

“居、居然用这种方法吃幼虫——”

“哇,好好吃。稍稍带点清甜真好啊!”

“唔。妙哉。”

“!?”

把幼虫……吃了……!

红绪和姐姐半分害怕都没有。这两人在我眼泪掉下来的那阵子一边说着好吃好吃一边享用着晚餐……

“来,叶介也吃吃看嘛。真的很好吃呢。”

“呃……”

对面的红绪带着满面笑容对我说。那表情,像是全身心都被食物夺走了一样的幸福。是打心底觉得食物美味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现在的心情极其复杂。

“真是的,和香神说的一样。叶介,你现在不是还有食物没碰嘛。我又不是让你去吃蟑螂好不?”

“不,蟑螂这玩意,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吃不是……”

蜂蛹可以食用我还是知道的。但是,蟑螂的话再怎么——

“…………不,吃蟑螂的文化……确实有的……”

““““诶!?””””

声音重合了。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起华凪来。华凪面不改色,淡淡地说:“你看……蟑螂并没有毒……而且,英国人吃这个也很有名……什么的……”

“在、在英格兰,有吗!?”

当事人——莉莉难以置信,就这么嚷了出来。华凪点点头,

“对。英国的船员会将船上繁殖的蟑螂生吃啊……或是打汤啊……伦敦还有将蟑螂做成酱涂在面包上吃这样的记录……在英国有名的‘马麦酱’之类的,恐怕就是受了这个的影响……偶是这么觉得的。”(译:马麦酱就是2卷提到的那个和机油一样臭的黑色酱料。)

“怎、怎么会……”

莉莉的脸上,浮现出那天最为绝望的表情。那个油狗子祖先们会普普通通地吃掉,还和国家代表性的调料挂钩——听到这样的考证,已经完全意志消沉了。而且,好似补刀一般,

“所以,那个……莉莉酱,比起蟑螂,蜂蛹可是难度要低得多,要是能吃吃看的话……偶会很高兴的……”

“啊,是啊……是,这么回事啊……”

被华凪这么一劝,莉莉也开始对蜂子出手了。

入口。

咀嚼。

莉莉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说:“…………非常的美味,但心情果然非常复杂……”

——生理上厌恶虫子的人吃到虫子,确实是很美味,但自己现在正在吃的是虫子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让人悲痛欲绝无法忍受,就是这么个状态。

这就是,我吃到昆虫时的想法的最佳写照。

“喂,莉莉都吃了啊。”姐姐高兴得有些莫名,嘴角“呵呵”地露出了超绝施虐狂的笑容,“叶介,轮到你了。”

“不不不,就算你这么说……”

当然会踌躇。

难得是华凪做的饭。而且,和每次每次的糟糠比起来,味道好好地有保障。

不,但是 ,但可是啊。话是这么说的,姐姐大人。这种场合,我觉得和味道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啊。再怎么好吃,它也是虫子。

…………这玩意,换作过去的华凪的话肯定会硬塞给我就是。

小学年代的华凪会强行撬开我的嘴,将昆虫按进去让我咀嚼,这种恐怖的行为确实有。但是,再会的华凪显然和我拉开了距离。这点毫无疑问。

“唉呀,这下事情不是完全没法进展了吗——哎,”

“啊,龙子姐,我给您添。”

“……嗯,麻烦你了。”

姐姐将视线轻轻落在空了的酒盏上的瞬间,坐在旁边的红绪立刻就这么说道。对着给出暧昧肯定的姐姐轻轻低了低头,红绪给她添上了热酒。

七窍玲珑。这样的展开,说实话很有红绪味。

“唔姆……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手。”

一边看着透明的液体渐渐装满酒盏,姐姐小声说道。

“——香神,该你出场了。你来让叶介吃下去 。”

“诶?”

红绪眨了眨眼,

“……那个,具体要怎么做……?是要说服叶介吗……?”

“‘啊——’这样。”

酌了一口酒,姐姐就这么直通通地说了。

“直接喂他。‘啊——’,这样。”

“““!?”””

瞠目结舌。

带着怀疑的目光一齐射向姐姐。唯一没有看着姐姐的是嘀咕着“明明美味,却不好吃……”一边费九牛二虎之力攻略着蜂蛹料理、努力朝着碗伸出筷子的莉莉。

红绪有点畏缩,说:

“要、要‘啊——’吗……!?这、这个,龙子姐,这实在是有些……!”

“你来的话叶介可能会发牢骚,但肯定不会抵抗吧,绝对会吃。一直就这么挂着在那里抖抖抖的忒也扫兴。所以要用效率最好的。”

“诶、诶,但、但是……”

红绪偷偷瞄了我一眼。

“!”

被这视线照射,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小心翼翼稍稍抬头看着我,双颊绯红,实在是很害羞。我和她差不多,臊得想摸电门。姐姐继续说:

“华凪不觉得这样最好嘛?话说前头,这家伙放着不管是绝对不会吃你做的菜的。做姐姐的我可以断言。”

“呜……那、那个,姐姐,这、这个……”

“怎么啦?有话要说就赶紧说。”

被姐姐这么一嗓子过来,华凪全身都颤抖起来。不过,即使如此,华凪也细若蚊蚋的声音,拼命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也、也不是非要……逼、逼到这种地步……让他吃……剩下来也没关系……嗯……还有,菜的话还有不是偶做的……而且那些更好吃……哥、哥哥即使不吃偶做的菜,偶也完全不在意……啊,所、所以说,啊、啊——什么的,还、还、还是算、算了吧。”

“这我可不能当没听见啊,华凪。”

这一瞬,姐姐闪亮有如太阳光一般的视线射向了华凪。

——吃剩下也行。

这个是我们家决定性的NG词汇。

华凪肯定是忘了。基本上对什么菜都会一边埋怨一边大口大口吃的大胃王姐姐,对饭菜有着这样唯一的要求。

那就是——“狠狠吃”。

“只要有我在,我们家的饭桌就不存在‘剩饭剩菜’这么一个概念。剩下来也没关系?你说什么胡话呢?我不允许剩下懂吗?”

“这个——”

华凪睁大眼睛,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可已经晚了。

姐姐如是说:

“因此,要采取最合适的手段。动手,香神。 我准了。”

“我明白了……抱歉啊,叶介……没有办法啊,这样下去……”

于是,带着姐姐的命令,坐在对面的红绪保持着正坐的姿势朝我旁边蹭了过来。

红绪脸上倒是一点儿觉得对不住的意思都没有。

还不如说,很有些兴奋!

“振、振作起来,红绪!你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一件十分难为情的事吗!?”

“哎,哎!还在抵抗……那么,叶介,你要自己吃吗?”

“你逗我!想让我自己动手吃虫子,那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呜啊,明明有些丢人还说得掷地有声的……不对,明明很好吃的……而且,龙子姐和莉莉都说好吃了哦?”

“这、这我还是知道就是……”

“那么,你看,没有拒绝的理由对吗?来吧?不要浪费了做好菜的华凪酱的一番好意,龙子姐也让我动手了……好吗?”

“哎嘿嘿”这样轻轻笑了笑,红绪夹起自己碗里的一只“待涮蜂蛹”,在沸腾的小锅里过了一下水。

噗噜一下,新鲜的黑胡蜂幼虫弹力十足的身体跳了起来。

“来、来吧,叶介,啊——”

在小碟里蘸了一点山葵酱油,红绪终于犯下了凶行。

我就想了。

“啊——”这事吧,是何其罪孽深重的行为。

被喂的我是超难为情,喂人的红绪也是,之前那轻轻松松的气氛也消失了,满脸通红,也是相当的不好意思。

让这种羞耻的事情流行起来的家伙完全就是差一步就能是公然猥亵物的笨蛋情侣,脑子里大概都是蜂蛹。

还有啊。

被这么一喂,如果是手制便当里的“软乎乎甜丝丝的煎蛋”那还不错。然而,我的童年玩伴现在给我“啊——”的东西——

乃虫豸也。

虫。

蜂蛹。黑胡蜂的幼虫。白色的、圆圆的、拱来拱去蠕虫一样的玩意!

不过——就算我这样的混蛋,被女孩子做到这份上了还要拒绝,那事我可干不出来。

“……”

战战兢兢地,我张开了嘴。

接着,继续战战兢兢地,将红绪筷子尖的菜吞入口中。

可以说是自动。

什么都不做食物却被送入嘴里的冲击。不是只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吃,而是被人喂的行为。何其堕落!

“怎、怎样?”

带着一分沙哑,红绪问道。

我如此回答:

“…………好吃,啊。”

“哇……!”

红绪一下子表情明亮了起来。简直像是带着我在夸奖她做的菜好吃的误解一样的表情。事实上,红绪搞不好就是尝到了类似的味道也说不定。

……哎呀呀。

是真的好吃啊,那个。到底是华凪做的菜。

味道和刚才红绪与姐姐说的那样,总之是又柔润又浓厚。说起白色多脂的凝固物,固然和肥肉有着共同点的印象,但和吃起那个时让人无话可说的空虚的味道不同,是可以感觉到实感的食物。

还有那独特的芳香也不能说漏了。或许和黑胡蜂的巢埋在地下有关,带着泥土的芬芳……但是,严格来说这样一句话还不足以表达,那绝妙的香味轻轻刺激着鼻孔。带着少许甘甜,与山葵酱油那振颤脑浆的辛辣非常合拍——完全就是无法代替的蜂蛹味。

“不过……怎么说呢,有些纠结。”

“嗯,那个……”红绪点点头说,“毕竟是虫啊。”

“啊。是虫啊……”

美味。营养丰富。吃起来意外地不坏。味道也不错。

——但是,是虫子。

“……再多吃一点吗?很好吃呢。”

“还、还要来吗?”

“因为,叶介你不会主动吃啊……来吧来吧,啊——”

“呃……”

红绪的筷子又这么一下逼了上来。这次没有选择山葵酱油,而是甜醋。而且因为是第二次了,红绪的动作变得额外轻快。

好像是已经习惯了。

对她本人来说,即便不是自己做的,让我好好说出了“好吃”这一点也绝对不能放过。确实,我们在一起吃饭却没有飞出来“难吃”这个词,实在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单纯是“难吃”的方向性,牵扯到昆虫料理就变得不一样了就是。

虽然明白它好吃,但实在是不想吃,就是这么回事。

再怎么说,制作的人不是红绪——

“……………………不行。”

“诶?”

“继续下去的话,不行!”

就在下一瞬。

红绪大胆进行第二次“啊——”的时候,带着像是要将我撞飞的势头,旁边急速插进来一个身影。

“啊……”

接着,那个身影将红绪筷子尖夹着的涮蜂蛹抢走,一口吞了下去。

“…………红绪酱……唯独只有红绪酱……不行……”

一边轻轻搔着脸蛋,华凪这么说。

像是拼命忍耐着什么的声音。因为嘴里含着食物,实在是不怎么有教养的声音。

嚓嚓的声音。

她那好似铃音一般的声质,即使在那种慌乱的状态下,也能夺走听者的心。

“华、华凪?”

华凪带着滚滚而下的泪珠,一边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站起来。

直到刚才为止,华凪都是缩着肩膀弓着背坐在那里。但是,变成直直站立的姿势以后,那不让须眉的身高如实地传达了过来。

咕噜。

咽下喉咙里东西的声音。

接着,像是冻结住了一样的红绪惊叫了起来:

“对、对不起!华凪酱,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

只是,华凪更加动摇了。大大睁开眼睛的华凪翻了个身,就这么跑出了房间。

我没多想,站起来,准备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对女孩子来说是高了些,即使如此在我眼里依然如此纤细)——

“——别管她。”

但就在这个绝妙的时机,姐姐的檄文又飞来了。

气势被削减,我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中。这样一来就追不上了。跑起来的华凪胡乱拉开纸门,用眼睛难以捕捉的速度逃跑了。

我又一次让华凪哭着逃跑了。

“……大蠢货。”

哪怕姐姐虽然嘴里漏出来这么一句,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愚蠢”是指什么。之前华凪的行动很蠢?为什么?

各种对不上号。情报和感情纠缠不清。

“不是说了不许剩下嘛。”

房间里只留下华凪吃了一半的饭,我望着那孤零零摆在那里的饭碗,胸中满是无比郁闷不堪的心情。

不够。

各种各样的理由,决定性的不够。

于是。

过了片刻——舞台变换了。

我背靠着仿造黑色岩盘的墙壁,两手捧起热水,啪一下浇到脸上。疲惫和汗水一起流走了,身上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可以闻到微微的硫磺味。

就是说,这是温泉。

“哈……”

渐渐让身子沉了下去,仿佛让脊椎骨都能碰到池底。

当然,热水已经浸到上嘴唇了。好像有点泡得太深。但我觉得应当如此。

很想让高热包裹全身,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哈啊啊啊啊啊……”

即使如此,叹息声也止不住。

让人觉得朦朦胧胧的只要温泉的热气一个就够了。但是,就算是因为包治百病而闻名的温泉,也难以治愈内心的烦恼。

华凪消失以后,百濑阿姨很快就来了。

百濑阿姨好像是与逃到走廊上的华凪擦身而过,看到她上了去学院的大巴。虽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学院可是在深山,女孩子一个人走起来很危险。感谢之意无论如何表达都嫌不够。

那之后晚餐的气氛糟糕透顶。

场面完全闲散了下来,作为A级战犯的我——不,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过,菜都一点不剩吃掉了。

华凪的份由姐姐,我的份——当然是由我。

还真吃下去了,我想。

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么,正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才能好好吃掉,我是这么觉得。然后仿佛理所当然一样很好吃……话虽如此,精神上实在是难以恭维。现在哪怕是抚摸一下撑起的肚皮,也会传来奇妙的寒气,顺着背后一路爬上来。

——明明味道没有任何问题,但绝不是让人想吃下去的菜肴。

我觉得这也能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吃”。

然而,现在才意识到的我正在绝赞自我嫌恶之中,虽然是这么说,这些菜实在是很糟糕的一点,就是让我这个“端上来的饭菜至少是先尝尝看”的人,连动动筷子都有了相当程度的拒绝感。

那可是相当坏的应对。

这不是我单纯讨厌虫子那么简单——看到我如此决绝的抵抗,华凪心里是怎么想?自己做好的饭菜,大哥连吃都没吃就叫唤得呼天抢地抱怨来抱怨去的,她会怎么想?

“我真是个大蠢蛋……”

华凪当然不会觉得好受了。那我究竟该怎么办?照顾华凪的想法,我应该干脆地将菜吃掉吗?

…………不,这个……实在是……难搞……

那是,一般来说要是做得到的话是应该做。顶呱呱的。毫无疑问。但是啊——这么厉害的、帅气的行为,能理所应当一样做出来的话,我也不会萎靡在这里了……

“那自然会被妹妹讨厌了……”

因此所求不得,仅剩后悔与忏悔。

抬头向上,看到的是布满阴云的夜空,简直可以算是我心情的写照。

云像是蕾丝窗帘一样好好发挥着它的作用,轻飘飘的,给浮在夏日夜空的月蒙上一层薄霭。

明天大概就能变成满月了,明明是如此美景,实在是很可惜。

然后。

“……没有讨厌。”

有那么一瞬,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下一句词传达到我耳朵的瞬间,像是冰雪消融一样,各种各样的疑问都消失了。

“偶并没有讨厌哥哥。”

声音。

但是,那并不是从我视线所能到达的场所——也就是男浴传来的。

“…………华凪!?”

与男浴用细细的竹子捆扎成的墙隔开的那边——女浴。绝对无法窥视的圣域,从那里响起一个声音。

“是。是偶……”

“啥……你怎么在这里——”

“回了学院一次……又过来了。实在是,非常在意……哥哥你们。”

“不,但是,这都要过门限了……还有外面黑漆漆的。”

“要是平时可能会糟……今天明天是校庆,学校也对外开放,巴士也没收班……没关系的。”

高清的、鲜明得可怕的声音。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有了和华凪对话的机会。还是在隔着竹子墙的温泉里。

说真的,有些痒痒的。

你看,就隔着几米的距离,有赤身裸体的妹妹在那边。本该是不可能有意识的对象——但实际上太久没有见面,华凪的变化也大过了头,让我有了这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哥哥,”

华凪说道,

“偶啊,即使是现在,也最喜欢哥哥了。偶虽然……很多地方都变了……从以前一直都,最喜欢你了。”

“什——”

这番话我该怎么理解好呢?华凪她不该是讨厌我才对吗?感觉各种东西都有些对不上。

带着细碎的声音,我问道:

“……一直,是什么意思?”

“一直,就是一直。从住在东京的日子起,直到现在这个瞬间,一直都……”

从那么久的过去开始?

不,但是——

“是,是吗?我还以为,你上了这边的学校以后,因为青春期什么的觉得我很烦人受不了了……你看,你完全就不回东京去。理由不是‘不想再和我见面’吗?”

“这个,话虽如此……”

对话在这里暂停了下来,耳朵里回响的只有新的热水流入浴池的声音。

咕噜噜涌出来的热水。和普通的水不一样,味道刺激着鼻子。

还有,夜空。

就是这些东西,支配了我的感觉。

“华凪别说是讨厌我了还不如说是非常喜欢,明明如此,最近却绝对不想和我见面,也一次都没有回东京”。

……

…………明明都是事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这完全不合逻辑。华凪不想和我见面的理由——不搞清楚这个,话题完全没法推进。

然而回答却迟迟不来。看上去是很难回答。那么,暂时告一段落比较好。还是谈下一话题吧。

幸好还有一件想立刻就问的事情……

是这个的话。

“对了,华凪——你最近发生什么了,在学校里?”

“诶……”

像是觉醒一样的声音。

当然,并不是从睡眠中——而是从踌躇。我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像是半开玩笑一样继续问。

“不,说白了就是这样。我们来这边就是因为听说你成绩下滑有点拿不到奖学金的味道了。要说你学不下去吧……这也是扯。我可知道你脑袋瓜很好使啊。那么,怎么说呢,只能是其他原因了……”

突然,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实在不好说出口的词来。最近在新闻和杂志上大把大把地报道过。不,但是那个……

“哥哥。偶并没有欺凌谁,也没有被欺凌。”

“…………哦、哦。”

聪明的妹妹。我最不好开口的事情她先回答了。“……是、是吗,是这样啊。太好了。那啥,最近闹得挺多的。嗯。”

“是……朋友,也好好交了……虽然,不是……很多……还不如说……实在是很少……即使是偶这样的……也能一直在一起的……朋友……”

像是渐渐地渗透到空气里一般的声音。

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只凭话语都已经够过头了。

至少我无法想象,华凪在东京的那段日子里,能用这么喜悦、带着八分自豪的语调来谈论自己的友人的光景。那个“不是很多的朋友”自然是指的她了——我心中涌上了更多的感激之情。

“……但是,要说……发生了什么……也确实有。最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学习。大概是压力积攒了下来。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心里毛糙糙的,或者干脆被转移注意力。理由虽然不知道……但果然还是很在意……”

理由。说的不是华凪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见面,而是欧米茄提到过的“变得奇怪了”这点。就是说,重要的就是这个的原因了?

“那么,和我来好好谈谈吧。听听你的想法。我的脑袋也就是一般人水平,学习的问题说真的我没自信。那以外的话,稍微来一点也没问题。”

“…………明白了。”

与这句话同时,响起了从浴池里起身的声音。

“——哥哥,明天能稍微陪陪偶吗?”

“明天么?在文化节上?”

“是的,”华凪的语调有些滞涩感,“约好地点……碰面吧。那时候,一切都告诉你。偶差不多也,应该回寝室了……”

“是吗。好吧。那个……场所和时间呢?”

“……下午一点,请到初中部教学楼三年二班教室来。”

“了解。这倒是没问题。”

“——但是,”强调一般,她说,“…………请绝对,只有哥哥一个人来。”

“……?啊,好吧。当然了。”

虽然感到了一丝奇妙,但觉得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我老实地点头了。

“……那么,我洗完了。”

“是吗。那个,能自己回寝室吗?”

“不要紧的。已经习惯了……那么,先失陪了……”

之后,就听不到声音了。

“呼……”

很快,涌起了微妙的安心感。我坐正,继续往下沉,让双肩可以没到水面一下。虽然是好几年没说上话的大哥与小妹,但这笔想象的还要好。

过去与华凪的对话,总觉得“对话的咬合感”非常欠缺。所以说总觉得抓不住华凪的重点,也总能感到微妙的不协调。

但是,刚才的对话又如何!

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普通的兄妹。还不如说,我能和华凪对话得这么顺利,我都快感动了。虽然是分别在男女浴室里这么个特殊的场景,但和小学年代比起来顺利多了。

说真的,我都乐得要笑出来。

搞什么啊。这不是说得好好的嘛。一直抱持着一种奇妙的难受劲的自己简直就和傻子一样。华凪也长大了,在学校呆得也挺好的……太好了。

简直好得不得了。

“——哥哥。”

“呜哦!?”

就在此时,突然一下子。

“…………有件事,忘记说了……所以回来了。”

“怎、怎么了啊?吓我一跳……”

“非常抱歉。”

是华凪。

居、居然还没出去……吓死人了。

“请听我说说,而且不要想太多。如果,我说只是如果——偶和哥哥,现在,还能不能一起洗澡呢?”

“哈?”

这丫头说什么啊。

别提是想多深了,这问题就算该如何反应我都很头疼。既然是兄妹,就的好好分男女入浴不是么。有一边搞错了那可都是要命得很。也就是说——

“啊……好像不行吧。这里又没有混浴,别指望了。最近虽然也有温泉旅馆提供家族浴池,但怎么说呢,咱们已经过了那个岁数了不是?”

“……是这样啊。”

稍稍顿了一会儿,

“…………果然,是这样啊。”

和前一句的台词基本上没什么变化,但带着奇妙的哀愁感的声音飘了过来。

因为隔着墙,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传过来的声音也有些不清楚,和本质还是差得远。

但是,华凪最后这一句话,比起之前她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加扎我的心——然而,这句话里面包含的意味,我是一星半点没能领悟。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偶回去了。明天就麻烦你了。”

“啊,好的。”

接着,这次就是华凪那天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了。

“明天,有一个希望哥哥能见一面的孩子。”

稍稍听到了“喀拉”一声,是浴池和更衣室之间的玻璃门打开的声音。那是,之前华凪进来泡澡时,我没能听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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