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卡达最初是守卫国境的要塞,自从本国与邻国解除冷战状态并恢复正常外交关系后,此地便作为贸易都市迅速兴起。
十年前只有两个的出入口至今已增加为五个,就连扩建计划也已经拟定妥当,商人、工匠、冒险者甚至是黑手党成员都穿越大门来到此地,这座至今仍在发展中的城镇吸收了许多人的梦想和欲望并逐步扩张着。
今天,从城里最古老的建筑物「卡尔·马斯坦格费斯大正门」延伸而出的大道依旧充满了早市的活力。若想如同躲避喧嚣般踏进其中一条巷弄,眼前就会看见「双子喷火龙亭」的招牌。
明明正值清晨,店内却有些昏暗,仿佛吓唬着那些想装大人的城镇少年说:「你们有勇气进门吗?」
昏暗的店内一角有两名男子站在被油灯照亮的情报布告栏前,其中一位穿蓝色斗篷的男子正眼神犀利地直盯着一张纸。
(寻人委托——赏金二十万格尔)
布告板上张贴着各种征求冒险者的委托,但这笔委托的报酬超越群伦。
「想接那笔委托吗?」
身材高壮的老板娘踩得地板吱呀作响地走过来,用充满压迫感的沙哑嗓音开口:「要接可得抱着白费力气的觉悟。那是得在广大的克兰贝拉森林里寻找一个失踪小鬼的委托对吧?我看他早就成了野兽的大餐罗。」
斗篷男子眼神依旧锐利地缓缓转向老板娘。
「如果你问我『想接吗?』那答案是『我不干』。」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大声继续道:
「我们是狩猎者,不是万事包办的杂工,对寻人这种事才不感兴趣。」
话说出口的瞬间,店里携带剑与斧头的男子们一齐瞪着他,因为「万事包办的杂工」是平常用来讽刺、蔑称「拿钱才办事」的冒险者。
斗篷男子面对聚集的目光攻势也毫无怯色,反而回瞪坐得最近、戴眼罩的长剑剑士。
「啊啊?你有意见吗?」
眼罩男的表情就像在说:「咦?为什么只针对我?」般扭曲起来,尴尬地别过目光。他以变调的嗓音说了句:「老、老板娘……钱放在这里。」留下零钱和一盘还没吃完的食物逃离现场。其他人也像挨骂的小孩子一样缩起肩膀垂下头。看来他们都知道这名穿斗篷的男子有多危险。
「啧!胆小鬼。」
「喂,别闹了,卡尔纳克。大伙儿正在享受早上难得的清闲啊……抱歉,不好意思啊。」
站在斗篷男子身旁、脸颊有道大伤疤的弓箭手向畏缩又满脸尴尬的客人们陪笑,跟老板娘点了一份「即兴豆子汤」,接着以催促的口气问了斗篷男子一句「你想点什么?」
「我早晨只吃培根炒蛋。」斗篷男子不快地回答。
「嗯、嗯,我知道,我只是问一声而已——我们就点这两样。」
「……饮料呢?」
老板娘冷淡的态度丝毫不比斗篷男子逊色。疤面男瞄了搭档一眼,斗篷男子则皱起眉头,事不关己地撇开头。
疤面男苦笑着竖起两根手指说道:「请给我们两杯水。」
老板娘大大的鹰钩鼻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比向空位之后吱呀作响地踩踏着地板走进厨房。
斗篷男子咂咂嘴,疤面男劝慰他之后,两人入座。
刚才那位眼罩男坐的餐桌上还留着吃剩的盘子,是盘即兴豆子汤。虽说称作即兴,实际上仅是用这个时节能够以最低价格进货的豆子炖煮而成,它也是列在菜单最底下、最便宜的一道菜。顺便一提,第二便宜的料理是斗篷男子点的培根炒蛋。
疤面男叹了口气,接着向对面的搭档说道。
「呐,卡尔纳克。我觉得寻人工作也不坏——偶尔为之的话。」
他伸出手掌制住面露怒色正要探出身子的搭档继续道:「不过委托指定的地点不太妙。克兰贝拉森林里有『森林破坏者』出没,据说去抓宝镜龟的盗猎者就过上过。」
「真的?」
斗篷男子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就更应该拒绝了。」
他「嘎吱」地使劲靠在椅背上,令做工简陋的椅子发出悲鸣。
「……但是,卡尔纳克。」
疤面男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开口:「虽然你每天吃培根炒蛋就很开心,但我偶尔……想尝尝菜单更上头的菜色啊。」
2
萝莎莉先用藤蔓举起克雷欧,然后将他送到对岸河滩上。虽然河流只有约二十公尺宽,水势也很平缓,但是河中央看来很深。任凭藤蔓缠绕的克雷欧看着流过脚下的大量河水不禁背脊生寒,因为他不会游泳。
接下来,萝莎莉用七、八条藤蔓将身体托到空中,像蜘蛛一样横越河流。
她一抵达对岸便发出感动的叹息。
「……好美……」
除此之外,萝莎莉似乎无法再将感触化为言语,克雷欧也只能不断点头。
沐浴在晨光下、仿若透明又十分鲜艳的蓝色花朵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这也是蓝蔷薇被人称为蓝宝石蔷薇的由来。
就在从河岸往上走、距离河边十公尺左右的范围里,盛开着约莫克雷欧胸口高的蓝蔷薇丛,花朵正受到微风吹抚而舞动着。
克雷欧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花香立刻窜过鼻腔并让他的后脑杓一阵发麻,险些打起瞌睡。他慌忙甩甩头,拍打脸颊。
(怎么会这样?基轴石的反应位置应该不是这里)
他们为了绕过悬崖而脱离了路径,因此这里不可能是终点。克雷欧从怀中掏出指南针试着确认,一直走到蓝蔷薇丛的边缘。指标仍然指向前方,这里果然不是原本的目的地。
(算了,蓝蔷薇生长的地点未必只限于一处,算是我们碰巧运气好吧)
森林如此广大,即便同一种植物生长在许多地点也不足为奇。埋下与克雷欧的魔法指南针成对基轴石的人知道其中一个地点,但并非此处,事情仅是如此吧。
(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也罢)
如此绝景当前,那些事都变得无关紧要。
过了一会,萝莎莉开口了,甚至兴奋地越说越快。
「好美……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花……呐,很美对吧?呐,我家的蔷薇能不能也弄成蓝色的?呐?」
不停喊着「呐呐!」的她抓住克雷欧的肩膀猛摇。
「哇!……等、等等……不可能……办到的。」
萝莎莉摇晃他肩膀的手霎时停住,扬起眼珠注视着他。
「……不行吗?无论如何都……?」
那寂寞的眼神宛如等待着有人来捡它回家的小狗。虽说她是魔物,但克雷欧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子露出如此表情,这表情正剧烈撼动纯情少年的心。
「就、就算你那么说……」
当他难过地摇摇头,少女颓然垂下肩膀。
克雷欧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非得说些话不可。他好歹也是生自名门、绅士的一份子。
「那个……呃……这也无可奈何。你想看蓝蔷薇的时候,再过来这里——」
「我才不要!我想看的时候就要马上看到!」
原本低着头的萝莎莉猛然抬头大喊,令克雷欧一瞬间哑然无语。
「…………不、不,我明白你的心……」、「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想要蓝蔷薇!想要放在家里!我想要——!」
大量藤蔓冲出雨衣衣摆。当萝莎莉气得直跺脚时,藤蔓随之高高挥起如鞭子般抽打地面。藤蔓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与击打声此起彼落,地面转眼间被打出凹洞。
「呐,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你快想想办法啦~~!」
萝莎莉再度抓住克雷欧猛摇,比奔驰在恶劣道路上的马车摇得更厉害,他几乎快被摇得流鼻血昏迷过去。
这时候,克雷欧脑海中略过一个念头。
就像将空瘪瘪的钱包翻过来甩,结果掉出一枚硬币那样——他灵光一闪。
(…………!)
记忆中的一幕场景复苏。昔日的约瑟夫带着他至今仍能清晰回想起的笑容,身旁是一株同时绽放黄色和橘色双色花朵的蔷薇。虽然记忆中的影像短短转瞬即逝,但是约瑟夫确实这么说过。
『用这个方法,可以让一株蔷薇树开出两种颜色的花。』
「……啊……啊……!」
以空洞眼神注视过去的克雷欧不禁大喊,而大吃一惊萝莎莉则停下摇晃他的手。
「咦?什么?怎么了?」
「……说不定办得到。」克雷欧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办得到……蔷薇可以变成蓝色吗?」
萝莎莉的双眸闪闪发亮,接着又抓着克雷欧的肩膀摇晃起来。现在说话恐怕会咬到舌头,克雷欧用双手示意她「等一下」并忍耐着,等待摇晃平息。
「怎么样?喂,办得到对吧?」
「……我刚才也说过,要让红蔷薇变蓝是不可能的。」
克雷欧察觉少女又想摇晃他,再度伸出两手要她等等。
「不过,或许可以让红蔷薇的枝干上开出这种蓝蔷薇。」
「枝干……那是什么?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个部分,把蓝蔷薇接到红蔷薇的这里。」
克雷欧指着蔷薇的枝干告诉萝莎莉,她立刻兴奋得面泛红潮。
「你做得到吗?」
少女热烈的眼神让克雷欧颇有压力,但他仍点点头。
「有个方法叫『嫁接』。」
3
所谓「嫁接」——是透过人为制造的断面把两种以上的植物接合,使其生长为同一个体的技术。克雷欧拼命搜寻记忆向萝莎莉说明。
克兰德家的庭院里,有株开着双色花朵、由约瑟夫嫁接的蔷薇树。克雷欧很中意那株蔷薇黄色和橘色的搭配,为它写生过好几次。
约瑟夫总是在一旁高兴地说:「下次要用什么颜色搭配才好?」,克雷欧至今还记得他咧嘴露出一口闪亮白牙的笑容。
当时约瑟夫也对他说明过要如何嫁接。
「简单的说,就是把蓝蔷薇树枝切下来,然后接到萝莎莉家的红蔷薇上。但是这么做并非绝对会成功,失败的可能性反倒更高。」
毕竟克雷欧只听过简单的说明,况且又是好几年前的事,记忆或许有些部分模糊不清,最大的问题在于克雷欧对园艺是个大外行,成功的希望很低。
但这番找借口似的前言完全没动摇萝莎莉的期待,她兴奋得鼓起鼻孔高声喊道。
「可是说不定会成功吧?那就试试看嘛!拜托!」
她逼近克雷欧紧握住他的手。他不清楚少女是否知道握手这种行为,但那强劲的力道足以显示她有多么期待。
手被握住的羞涩与更强的后悔掠过克雷欧心中。
若受到过度的期待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他才说失败的可能性更高。但是那句话的意思似乎并未正确地传达给她,现在看萝莎莉的眼神,明显是认定:一定会很顺利!
万一背叛她的期待,也就是失败的话将会怎样?高涨的期待或许会化为强烈的失望,随后转变成激烈的怒火。不,这很有可能成真。
(这么一来……我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克雷欧不禁浑身一颤。
「喂!切下来就行了吧?粗活就包在我身上!」
萝莎莉迫不及待地用藤蔓卷住蔷薇树枝准备扯下,克雷欧慌忙制止她。
「啊!请等一下。得挑选长着嫩芽的……还有切口也要尽可能保持平整……」
切口?
「啊…………!」
克雷欧差点叫出声来。
他一心只想着万一失败怎么办,如今才察觉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更重大的问题要解决。
嫁接是将两个平整的切口接合在一起,用蛮力扯下树枝根本行不通。总之,当下需要利器当工具。
说到克雷欧身边的利器,只有那把绯绯色铁之剑——萝莎莉说过她最讨厌剑了。
(糟糕,怎……怎么办……?)
克雷欧脸上失去血色,脸色几乎变得和华丽盛开的蓝蔷薇花瓣一样。
他战战兢兢地望向萝莎莉。
萝莎莉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怎么了?今天你的脸好苍白。原来会变红又会变白啊。」
克雷欧一阵晕眩,凝聚在发际的汗水同时流下额头。他急忙擦掉不让她察觉。
「咦!……是、是吗?哎呀……为什么呢?哈哈哈……」
「果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吗?真不可思议。然后呢,要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好?」
少女无邪地问。
怎么办?
要始终隐瞒剑的存在,告诉她因为没有切下树枝的工具而不可能办到吗?但那么说必然会惹怒萝莎莉。
她会说:「既然不行就别讲出害人期待的话!」吧。
不然干脆直接让萝莎莉扯下树枝,用被撕裂的切口试着接合?虽然嫁接必然会失败,至少能先度过眼前这一关。而且实际尝试又失败过后,她说不定就可以接受事实。
(到时候我再假装我也很不甘心,也觉得很遗憾……)
自己做得到吗?不,是非做不可。
克雷欧目光迅速一扫,选出几根有芽点的枝条,豁出去地告诉正等着答覆的少女。
「那个……请把这根、这根、这根……还有这根扯下来。麻烦你了。」
「这根和这根和……呃,这根?」
萝莎莉的视线慌忙追逐克雷欧指出的枝条。
「这根……还有这根吧。好!我知道了!」
她笑咪咪地回答,伸出两条藤蔓灵巧地从尖刺之间缠住枝条。
(这样就行了……)
克雷欧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然而——。
(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难以释怀的念头搅乱他的内心。
萝莎莉说她被美丽的朝阳吸引,因此把「家」迁移到目前的地点。此刻她又对蔷薇那美丽的蓝色深深着迷,盼望每天欣赏它。萝莎莉比起什么都还喜爱漂亮的事物、美丽的事物,那大概是身为魔物的她与身为人类的克雷欧少数几个能互相理解的共通之处。
他可以背叛她的喜爱之情吗?
而且,克雷欧和萝莎莉几乎二十四小时共处,或许藏在背包里的绯绯色铁之剑曝光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不如干脆就……!)
「一、二……!」萝莎莉开始数数。
那一瞬间,克雷欧放声喊道:「请……请等一下!」
「咦?什、什么?」萝莎莉吓了一跳停下动作,转向突然大叫的克雷欧。
4
克雷欧很不会应付他的父亲。不过那和「讨厌」有点不同。父亲对克雷欧来说太过可怕,甚至无法向他投注名为「厌恶」的敌意。
每次看见父亲那时时刻刻紧锁着不放,甚至感觉连晚上睡觉也不会松开的眉头,克雷欧就觉得有道粗大的锁链紧紧锁住他的心头。
对克雷欧来说,即便不挥舞鞭子,光是感受到他那无时不刻都很不悦的眼神投向自己就是种难熬的拷问。所以克雷欧在父亲面前总是像奴隶般顺从,低着头静静等待父亲尽快说完话。父子交谈时需要说的话只有「是,我明白了」和「对不起」——这两句而已。
此刻,克雷欧跟当时一样地痛苦。
被锁链捆绑而变得沉重的心脏仿佛重重地压迫着肺部与胃袋,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快把刚才吃下肚的果子吐出来了。
可是克雷欧现在无法化身为顺从的奴隶应付过去,因为萝莎莉正瞪大双眼等着他说话。克雷欧若不开口,这段仿佛在泥潭游泳的笨重时间就不会前进。
「……什么嘛,这次又怎么了?」
由于克雷欧紧闭嘴巴一语不发,萝莎莉的眼神转变成讶异——还略带几分不悦。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克雷欧从干涩的喉头拼出如蛙鸣似的破碎声音。
「之前……你说过你很讨厌剑吧。」
「…………啊?」
从萝莎莉的角度来看,这问题想必太过突兀。错愕的她哑口无言了一小段时间.不久后面露困惑之色。
「……我是说过我讨厌剑,那又怎样?」
她注视着克雷欧,试探那突然的问题有何意图。
克雷欧忍受着像针一般刺人的视线,缓缓卸下背包打开背包口。
「对不起,其实我……有一把剑。」
为了尽量表明他没有敌意,克雷欧将绯绯色铁之剑的倒转过来,将剑柄递给萝莎莉。
「啊……!」萝莎莉惊叫。
「那、那、那不是剑吗?咦?你拿着剑?为、为什么?为什么至今都没告诉我?难道……你藏起来了?你一直……在骗我?」
正和萝莎莉从前所言,她的双眸一看到剑便愤怒地吊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女右脚重重跺地,令地面随着「轰!」的剧烈声响震动起来,似乎连大地都畏惧她的怒火。地面的晃动立刻平息,但克雷欧的身体却一直不停颤抖。
「……那……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好好解释清楚!」
轰隆声再度响起,让克雷欧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那是因为……你说你连看都不想看到剑……」
「我?没错,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你想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对!?」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如果说不是我的错,那果然是克雷欧的错嘛!」
「咦咦……?」她霸道的理论令克雷欧感到困惑。
「不……这并非谁对谁错的问题……」
「你想说双方都没有错?那为什么我非得这么烦躁不可?是谁的错啊!」
「那……那个……也就是说……」
就在克雷欧苦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急躁的萝莎莉怒火中烧,朝着他恶狠狠地大喊:「……算了,我不想听!我不管你了!」
她甩头转身奔下河滩,伸出背上的藤蔓,像过来时一样渡河回到对岸。克雷欧往还在格格打颤的双膝使劲,跳进河里拼命追逐萝莎莉。
「等、等等我,萝莎莉……!」
「别跟过来!」
藤蔓之鞭像要扫甩追兵般掠过克雷欧的鼻尖。一股炽热的冲击咻地划过,令克雷欧发出如小动物般的惊叫并摇摇晃晃地后退,脚在河水中一滑跌坐在浅滩上,身体到胸部下缘的部分全泡在水里了。
「啊……!」萝莎莉回过头呢喃。
看见克雷欧鼻梁渗出鲜红血丝的萝莎莉,一瞬间露出充满罪恶感的表情。
「我……我叫你别跟过来!」
丢下这句话的她再也没有回头,就这么渡河离去。
浑身湿透的克雷欧依然瘫坐在河里——不知所措。
5
顺利过河的萝莎莉沿着自己踩踏出的路径掉头折返。
她像墓碑般沉默、像牛一样慢吞吞的走着。
她忽然停下来,让藤蔓伸进附近的灌木丛暗处。她感觉到有股气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仍去抓住。收回来的藤蔓前端捆着一只约十五公分长的男爵蛙,萝莎莉将青蛙拉到面前。
「喂,我叫萝莎莉,你叫什么名字?」
被吊起来的男爵蛙踢着双腿并呱呱叫了一声。
「呱呱?你的名字叫呱呱?」
男爵蛙再度「呱呱」叫着。
「你叫呱呱啊,呱呱,你会画——」
呱呱!
「……我话才说到一半。喂,呱——」
呱呱!呱呱!
萝莎莉皱眉瞪着男爵蛙,但它始终呱呱叫个不停,前后腿在空中挥舞的动作令藤蔓跟着摇晃起来。
「…………够了,我才不要你呢。」
萝莎莉掉男爵蛙。重获自由的男爵蛙呱呱叫着纵身一跳,消失在灌木丛中。
「…………」
萝莎莉回望行经的道路,小声呢喃。
「呐……我可以问问题吗?」
过了一会儿她脑海里响起声音,
『你问我?』
「……除此之外还有谁?」
『也对,你好像有一周没找我说话了。你要问什么?』
萝莎莉注视着后方发问。
「你……没注意到克雷欧带着剑吗?」
本能回答:『嗯,没错。不过我很难想像有人类会不带任何武器进入这片森林。』
「咦……!你、你起码要告诉我这些啊!连你也瞒着我!?」萝莎莉拉高嗓门抗议。
一会儿之后,本能说:『我是想过「他说不定带着武器?」而已,只是直觉。如果说了却判断错误的话,到时你又会取笑我吧?』
「……这算什么嘛,你还在记恨上次那档事?」
『没有啊~~才没有呢~~』
本能用装傻的语气说道,但立刻恢复不带感情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觉得那个人类就算带着剑,也不构成多大的威胁。如果他对你很危险,纵使再怎么被你讨厌或是取笑,我也一定会提出忠告的。对了,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
「……问什么?」
『为什么没吃掉那个人类?你厌倦他了吧?吃掉不就行了?』
「咦!那、那是因为……」萝莎莉尴尬地抿住嘴唇。
『为什么?』本能再度催她回答。
「因为……克雷欧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有什么关系,你有意见吗?」她好像想掩盖什么似的虚张声势。
本能依旧以毫无感情的声调说道:『我没意见,反正现在也不是缺乏食物的季节。不过总觉得有点可惜,他现在大概已经成了其他野兽的食物罗。』
「咦……!」
『看看右边的树。你看,树皮被剥掉了对吧?』
萝莎莉依言转眼看去,发现有棵树被狠狠刮掉一块树皮,感觉像是被某种尖锐物体反复抓过。
『那是野兽留下的势力范围记号,身高大约有你的两倍,体格似乎很庞大。』
少女的表情一僵。
『它搞不好早就发现我们、一直从远处观察状况了。现在棘手的你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头怎么看都很弱小的人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那……那只是你随便想像的吧!」
『嗯,没错。但是我很确定一件事,那个人类没有独自在这片森林里求生的能力。如果不趁着运气好时抵达森林外,他必定会丧命。』
萝莎莉的嘴唇微微颤抖。
「丧、丧命……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也就是死。』
沙沙!
一阵风突然吹过,树叶令人不安的沙沙声穿过萝莎莉胸中。
死。
萝莎莉非常熟悉这种事。死就是手脚瘫软、排泄物失禁、眼睛嘴巴都不再动弹,然后渐渐变得像岩石般僵硬冰冷。
变成一团肉块。
萝莎莉掉头,像离弦的箭一样沿着刚才走来的路往回狂奔而去。她再次践踏地面散落的灌木残骸,纵身越过倒下的朽木。
本能淡淡地问:『为什么要回去?你不是因为不在乎那个人类才抛下他的吗?』
「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萝莎莉气喘吁吁地大喊。
「可是我非回去不可……脑袋里有人在说,我非回去不可!本能,不是你说的吗?」
喀唰喀唰!
啪叽啵叽!
唰!
萝莎莉抵达大悬崖前。只要沿着悬崖下去,开着蓝蔷薇的河滩便近在眼前了。
此时本能的声音响起:『不是我,那一定是你的真心话。既然如此,你的动作得快一点了,万一赶不及的话,你到时肯定会后悔万分。』
带着冲力的萝莎莉没法立刻拐头,只能沿着崖壁边缘的弧线转弯,但丝毫没减缓速度。那股奔跑的冲击力使悬崖边缘碎裂,土石滚进溪谷底部。
「后悔……喂……那是什么?」她在急促的呼吸之间发问。
本能回答:『那是因回忆而痛苦的感受。如果非常后悔,那你一定会一直痛苦到死为止。』
「我不要!」
萝莎莉大吼一声,借着下坡的冲劲加速至极限。
6
克雷欧蹲坐在河边。
一切仿佛像做了场恶梦,他还没对眼前的现实产生真实感。全身像发烧一样倦怠,站不起来。
他抱起双膝,丧气地把脸埋进膝头。
克雷欧的眼泪就快夺眶而出。萝莎莉满脸怒容的样子——虽然不及父亲——真的很可怕。紧贴在大腿上的湿濡裤子,唤醒他小时候尿裤子的记忆,进而引发心中的不快。
然而这并非原因,克雷欧不是为了这些理由想哭。
嫁接作业需要用到剑,而萝莎莉也必然会观看作业过程。如果想实现她的愿望,剑的存在必定会曝光。
尽管如此,克雷欧依然想实现萝莎莉的愿望。
因此他才鼓起勇气坦白说「我带着剑」向她表示诚意。
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
到头来,这个世界瞧不起老实人的现实让少年觉得很伤心。
有好一阵子,克雷欧都在名为绝望的悬崖边徘徊。
但河水的潺潺流水声渐渐变得刺耳起来,克雷欧抬起头。
(往后该怎么办……?)
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依然不想失去性命。但失去萝莎莉庇护的当下也代表死亡已近在咫尺。如果想得救,他必须尽早动身才行。
(沿着河走下去……吗?)
无人能保证这条河必定会通往森林外,但沿着河走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导致他在原地点打转,况且随时有水可以喝,因此克雷欧觉得这选择还不坏。
(也好……就这么办)
决心传达到双脚,他强而有力地站起身。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绯绯色铁之剑,忽然心想。
(对了,难得找到蓝蔷薇,趁这个机会带走几朵吧)
虽然被父亲放弃了,但自己至少抵达了开着蓝蔷薇的地方并完成一半「蓝蔷薇试炼」。克雷欧想留下一个证明。
他当然无意继承家业,若能活着离开森林,克雷欧想把蓝蔷薇供奉在约瑟夫墓前。有这样的动机在,生还的机率也会提高。
克雷欧挑出三根不错的枝条,然后用剑切下来插进水壶里。该做的事情全都完成了。
(那么,出发吧)
他背起背包,迈步朝下游走去。
喀沙!喀啦!克雷欧踏着河滩鹅卵石的双脚只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住。
他转过身,目光直盯着对岸萝莎莉消失的那片灌木丛。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他在心中倒数,心脏像是伴奏般噗通跳着。
不久之后,四……三……二……一……。
萝莎莉说不定会回来——他在一分钟内淡淡的期待着。
克雷欧的眼眸蒙上寂寞的阴影,轻轻摇头后低语了一句:
「再见……萝莎莉。」
他掉头再度走向下游。
短短几秒钟后,背后传来宛如炮弹落在水面的巨响,水珠哗啦啦地溅在克雷欧的脖子上。他猛然回头望去。
萝莎莉果然回来了。
但跃入眼帘的景象与克雷欧的期待不同。
一头巨兽站在河里。
是熊。
那不是普通的熊。那头熊很大,身长可能超过三公尺。最特别的是它有四只前脚。
六足火熊,又名「森林破坏者」。
它是一种危险到连老练剑士见了都会转身逃跑的魔物。
那头魔物正以缓慢但确实的脚步接近。当克雷欧背脊发寒当场冻结之际,那庞然巨躯已爬出水面,沉重地抬起湿淋淋的脚踏上岸边。
咚沙!喀沙!沙砾发出声响。
为了不刺激到它,克雷欧小心翼翼地缓缓后退。双方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六公尺远。六足火熊直盯着克雷欧,缓缓地……以站姿逐渐逼近而来,上半身令人毛骨悚然地晃动着。
克雷欧大幅往后退,但六足火熊也跟着加快脚步,双方的距离只剩十公尺左右。此时克雷欧的理性终于超越极限。
「…………!」
他背对恐怖的魔物拔腿狂奔,紧接着,六足火熊的脚步声也发生变化。
咚磅磅!咚磅磅!咚嚓!
克雷欧本能地理解到它正用脚奔跑着!脚步声转瞬间变得响亮,他从声音与地面的震动领悟到魔物已迫近背后。
下一瞬间,克雷欧发出惊叫。虽然放声大叫无法改变什么,但他已无法做出理性判断,嘴巴径自叫出声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河面又迸出一声巨响。
河中央溅起高高的水柱。
大量的水花以惊人之势朝四面八方飞散。
克雷欧感觉自己仿佛冲进暴风雨中心,忍不住闭上双眼。
此时有什么东西缠住他全身。
好像被抛上半空,又宛如从悬崖一头栽下般的飘浮感袭来。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咻咚。
当克雷欧回过神时,他已经平稳地着陆。那头熊怪——六足火熊不知何时移动到对岸去。不、不对。他察觉是自己飞过整条河。
缠住全身的东西咻溜溜地松开,是萝莎莉的藤蔓。
她站在河水上,也就是刚才喷起水柱的地点。
她湿淋淋的绿发不断滴着水珠,连雨衣也一样。藤蔓从雨衣下摆伸出来,将她的身躯支撑在半空中。
萝莎莉瞥了克雷欧一眼后,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开口。
「……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克雷欧胸口一热。
涌上心头的喜悦让他脱口而出:「……是……是!我不要紧!」
萝莎莉再度转头看看克雷欧。
「是吗,太好了。」
松了口气的她微微一笑。
7
简单的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沿着悬崖奋不顾身往前冲的萝莎莉,正好目睹河滩上生死交关的那一瞬间。
奔逃的克雷欧和追逐他的魔物。
如果等她爬下悬崖再渡河,到时一定来不及救人。本能说过,万一赶不上会害她一直痛苦到死为
止,因此萝莎莉立刻下定决心。
『你要跳?』
「我要跳!」
悬崖将近二十公尺高。
嘿……唷!萝莎莉纵身一跃。
「那个……谢谢你……」
克雷欧小心翼翼地向上岸的萝莎莉攀谈并观察她的反应,当两人目光交会,萝莎莉先尴尬地别开视线。
「才……才不是那么回事!」
「……咦?」
萝莎莉确实救了他,不过「才不是那么回事」又指什么意思?克雷欧困惑地瞪大双眼,却没有时间思考。
「快退下,那家伙要来了!」少女以严厉的语气警告。
克雷欧赫然望去,发现六足火熊正六脚着地慢慢后退。他立刻发现那不是想逃跑,而是为了腾出助跑距离。
接着六足火熊猛然冲刺,在六脚并用的加速下瞬间达到最快速度,接着庞然巨体如炮弹般跃起,在空中描绘出近乎水平的抛物线之后,六足火熊在接近这一头的岸边处重重落水。飞溅的水花喷向两人,宛如巨熊发出的宣战布告。
克雷欧慌忙躲到萝莎莉背后,但就算水花喷到眼球,萝莎莉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以平常无法想像的冷静眼神仔细观察敌人,从雨衣下伸出十几条的藤蔓有如即将扑向猎物的蛇一般摇动着。
上岸的六足火熊没有立即发动攻势。
它果然对萝莎莉抱着戒心。
「虽然有六只脚,不过它毕竟还是熊吧。我曾打倒过熊喔。」萝莎莉低语。
「……可是,正面交手挺吃力的。熊力气很大又很难缠,如果它没攻击过来,我们直接回去好了。克雷欧,好不好?」
「说、说的也是……」
他们一边观察敌人,一边流露想后退的迹象。
接着火熊发出响亮的怒吼,像是炫耀超越三公尺高的庞然躯体两脚而立,踏着隆隆作响的脚步逼近他们。克雷欧一听到六足火熊的咆哮同时,身体像被紧紧地捆住般动弹不得,表情因恐惧而扭曲。
可是萝莎莉在笑。
呜呼呼呼呼!
她的藤蔓有如植物发芽般地从六足火熊脚下探出头。她将藤蔓藏在小腿肚,钻进地里挖洞移动,静静等着巨熊上钩。藤蔓猛然纠缠住六足火熊的右脚,等巨熊失去平衡后又缠住左脚。六足火熊两脚受缚,像是还走不稳的幼儿般摇摇晃晃往前摔倒,地面跟着震动。
萝莎莉不给巨熊起身的机会,无数的藤蔓争先恐后地伸出去,缠住六足火熊每一只脚。转眼间,它能动的部位只剩下头部。
「太好了,上次那一招行得通。」
看着手足都被捆住还竭力挣扎的六足火熊,萝莎莉满意地眯起眼睛。她背后的克雷欧偷偷探出头。
「萝莎莉,原来你已经设下了陷阱啊,我没注意到呢。」
「还好啦。我不认为它会乖乖回去,所以拿出之前打倒熊所用的方法来试试看。不管长着四只脚还是六只脚,熊果然是熊。」
萝莎莉拉扯藤蔓。正如字面含意般,动弹不得的巨熊像落网的鱼般被拖拉过来。
「再来补上最后一击就结束了。这家伙的肉好吃吗?真令人期待。」
萝莎莉伸出暗红色的舌头舔舔嘴巴四周,高高举起右手,稍微垂下的雨衣袖口随之冲出大量藤蔓,数量大约有三十条。藤蔓如肌肉纤维般交织在一块,立刻形成直径轻易超过五公分的大鞭。一条就足以轻松地举起克雷欧的藤蔓组合起来虽然会损失动作的精准度,相对获得的破坏力却难以估计。
六足火熊正鼓起浑身之力翻腾挣扎试图挣脱,哪怕只有一只脚也好。然而它的反抗全是白费力气,只能无助地任萝莎莉拖过去。
「自己正置身于危机之中。」它不得不这么判断。
「危机」是什么?意即「死」。
六足火熊的本能呐喊着。
——逃离死亡!
——牺牲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于是魔物张开血盆大口……。
8
场景回到艾尔卡达的「双子喷火龙亭」。
吃完简单的早餐,疤面弓箭手小口喝着杯子里剩下的水。
……唉。
他发出无奈的叹息。
坐在餐桌对面、身穿蓝斗篷的搭档手上的杯子早就空了。他抬起脚架在杯子旁,斜靠着椅背摇晃着说:
「喂,给我一根。」
他似乎想在饭后来根烟。疤面男不耐烦地放下杯子回答:
「我说你啊,烟快抽完了记得去买啊。不然干脆多买几包留着——同样的话要我说几次?别老是找我拿伸手牌啊。」
但搭档听了不痛不痒地摇着椅子,傲慢地伸出手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待会就去买,现在先
给我再说。」
唉~~
疤面男长叹一声,搔搔头吐出一句:「——早没了。」
「……啊啊?」
「抽完了。我前天吃完晚餐就抽掉最后一根了。」
「最后……」
斗篷男子从餐桌上收回脚,有点吃惊地看着疤面男回问道:「你那么缺钱?」
疤面男一口气喝完杯子剩下一点水后回答:
「缺的很。你也一样吧?我知道你到了紧要关头打算敲我一笔,但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我也没办法。」
「…………!」
斗篷男子说不出话来,采出的身子像雕像般僵住不动。不久后他咂砸嘴、一股脑地坐回椅子上,那把破椅子刺耳地嘎吱作响。
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喂……」一会儿之后,斗篷男子先开口。
「干嘛?」
「我们去狩猎森林破坏者吧。」
「什……!」疤面男错愕地瞪大双眼,嘴巴开开合合,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喂喂喂,你说要狩猎?那可是森林破坏者耶,你有没有搞清楚?」
「嗯,据说卖掉森林破坏者的毛皮可以大赚一笔,爪子、牙齿也是——你知道吗?它的睾丸是制作长寿药的原料喔。那些一脚踏进棺材的富翁都巴不得想弄到手。呐?那么一来,我们就能跟贫穷说再见了。要说『充满霉味的破酒吧,永别了!』也行。呐,这提议不坏吧?」
「喂!」疤面男「砰!」地猛敲一下桌子拉高嗓门,吓得别桌客人畏缩起来。
「不对吧,我要说的不是那种事!」
「不然是什么?难得听到你对工作挑三拣四发表意见呢,道格兰。」
被有赚头的话题吸引的老板娘以收拾盘子为借口加入对话。
「既然有赚头不是很好吗?顺利的话,我也不必再看见只点培根炒蛋的小气客人,痛快得很。或者——」
老板娘轻声问了一句:「你们想去盗猎?」
这碍事的程咬金让斗篷男露骨地显得不快,他将脚又架在桌上,以话语代替口水唾弃地说:「我们可不是盗猎者,狩猎森林破坏者并不违法。」
「哈!」老板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不就结了?还有什么问题。森林破坏者这名号听起来虽然很危险,不过它真是那么棘手的猎物吗?」
「不不不不不——」疤面男粗鲁地猛摇头。
「不是棘不棘手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无论实力多强的家伙,一遇到森林破坏者都得二话不说立刻逃命,这可是大家默认的规则,因为那是『不该接触的禁忌』!」
「砰!」他再度重敲桌子,最后一句话几乎等同怒吼。
老板娘睁大眼睛陷入沉默。疤面男看到她的反应赫然回神,尴尬地压低音量。
「不……也、也就是说……因为森林破坏者……正确名称叫六足火熊……一旦感受到危机就会喷火。」
老板娘皱起眉头。
「火……只有这样而已?会喷火的魔物对你们来说并不稀奇吧?」
「——周遭一带都会化为火海。」
斗篷男子代替尴尬搔头的搭档回答。
「听好了,就连龙喷火时也会有所顾虑,毕竟将自个儿的巢穴也烧掉可是得不偿失,像我这种火焰魔法师当然也一样。可是六足火熊不同,它会毫不顾忌周遭且一次又一次地喷火,反倒是故意烧出一片火海再趁机逃走。由于它就靠这一招在各地森林横行的缘故,所以六足火熊才没有天敌,贸然对它出手会引起森林大火的,无论火熊还是其他生物都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呐?它是手段很下流的魔物吧?」
斗篷男子发出低笑,在椅子上向后靠,椅子又嘎吱作响。
「唉,虽然人类里也有这种人——」老板娘眨了几次眼睛后耸耸肩。
「真是令人无言的大恶棍。」
「……就是说吧。正因为如此……」
恢复冷静的疤面男终于开口:「大家还是新手时都学过,万一碰见森林破坏者也不能交战,在那家伙张大嘴巴之前尽全力逃跑。」
舞台回到克兰贝拉森林。
用藤蔓将六足火熊拖过来时,萝莎莉心想等再靠近一点,就要使出浑身力气给它致命一击。藤蔓的大鞭正迫不及待地蠢动着。
然而,萝莎莉的脑海里突然响起惨叫般的声音,吓得她险些松开捆住巨熊的藤蔓。不过那声惨叫正是要她这么做。
『不行!快松开藤蔓逃跑!快!』
「咦咦?你、你在说什么,明明好不容易——」
这时候,萝莎莉也注意到六足火熊的嘴巴张大到不自然的程度。
「……才抓到……」
她看见六足火熊口中咽喉深处像漆黑洞穴里点亮油灯般,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快闪开!!』
本能的呐喊声方落,赤红灼热的吐息便随之从魔物嘴里喷射出来。
9
只有短短一瞬间。
反应时间只剩一、两秒钟,不可能松开藤蔓逃到火焰射程外。
萝莎莉也知道敌人嘴里正要喷出某些东西。本能急迫的呐喊,让她理解到那是非常危险的攻击。
但也仅止于此,留给她的短暂反应时间结束了。
魔物口腔深处喷出赤红的火焰——
「嘿啊啊啊啊!!」
萝莎莉放声大喊,凭借着野性的直觉行动。
她用尽力气只扯动那根捆住六足火熊右后脚的藤蔓,趴倒在地的巨熊躯体呈一百八十度回转,口中喷出的烈焰也随着横向滑动。但火舌一瞬间掠过萝莎莉的脚边。她痛苦地皱眉、情绪再度爆发。
「混帐——!」
挥下的大鞭狠狠打中六足火熊的右脚,击打声与魔物的咆哮此起彼落,六足火熊痛苦地翻滚。那一鞭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至少也有足以打裂骨头的力道。
另一方面,萝莎莉也非毫发无伤。
「好、好烫!好痛!」
她的小腿附近烫伤了。萝莎莉跳来跳去地挣扎着,因为忍不住疼痛而不禁放松缠着六足火熊的藤蔓。六足火熊没错过机会,使劲挣脱藤蔓后立刻匍匐飞奔,一头跳进河里。
萝莎莉在一阵子之后总算回神。紧紧咬着牙关想咬碎痛苦和屈辱,气得浑身颤抖。
「……呜呜呜!我火大了!绝对要宰了你!」
愤怒令她双颊潮红.想要跳进河里追逐敌人。
『等等!不能再追了!』
「!」
萝莎莉连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制止,她踩在河滩沙砾上的脚步突然煞住,一停下来便马上抗议。
「你、你在说什么?很烫、很痛耶!现在还很痛!一定会害我痛上好一阵子!我绝对无法原谅那家伙!」
萝莎莉的感情爆发出来,但本能已恢复平常的冷静,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说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只受这点小伤不得不说已经很幸运了。』
「咦……?」
『对不起,没马上注意到那头熊是「六足火熊」是我不好。森林里的生物绝不会跟那家伙交手,就连我们也不例外。』
「这……这算什么,怎么回事?」
『如果运气不好,这片森林就完蛋了,一切都会燃烧殆尽。与其说是运气,更接近那家伙的心情而定吧。』
「……!」
森林会完蛋,一切都燃烧殆尽。
如此耸动的话语令萝莎莉心跳急促。
「你说那家伙会……烧掉森林?那绝对不能放它走嘛!对了,用藤蔓缠住它的脚拖进水里,这样不管喷多少火也没关系,我要淹死它!」
『住手!』
萝莎莉正想将藤蔓伸进河里,但本能发出一声斥喝。那语气十分严厉,就像母亲在斥责做了错事的孩子。萝莎莉肩膀一抖,藤蔓在即将触及水面处停住。
「因为、因为……」她果然像个挨骂的小孩一样,以哽咽的语气表达不满。
『你的点子也不坏。不过你有绝对能在水里解决火熊的自信吗?绝对喔?万一失败,到时可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而已,这座森林一定会被烧光,那也没关系吗?。
萝莎莉撇着嘴垂下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现在只要让它知道我们没有继续攻击的意图,那家伙应该也不会那么过分才对。所以你快点收起藤蔓退下,快点照做!』
「……呜呜……」
趁这段时间渡河的六足火熊,狼狈不堪地上岸并观察着这边的动静。就算隔着河也能清楚看出它依然紧张不已。
萝莎莉——心不甘情不愿地——依本能指示收起藤蔓并缓缓退后。她踏着河滩沙砾的声响随即变成泥土与草丛的摩擦声,直到背部撞上一株粗壮的树,退无可退为止。
六足火熊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好了,我们回去吧。要慢慢地,注意不刺激到那家伙,慢慢~~地折回去。』
「咦!……呐,等一下。」
『什么?』
「我们还没有采蓝蔷薇,我想带回去种在家里。」
『你还在讲这种傻话?。本能再度斥喝。在脑海中被人怒吼的感觉就像额头挨了一拳,令萝莎莉不禁缩缩脖子。
『你是为了救那个人类才回来的吧?目的不是已经达成了吗?其它事就放弃吧。如果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会失去一切的,快点!』
本能的语气已近乎命令。萝莎莉缩着脖子像喘息般的呻吟着。
「……呜、呜呜……」
和人类的少女一样,她也很讨厌挨训、听人指使她「你该这么做、该那么做」。所以她曾经无视
脑袋里的声音怎么说,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结果却不曾顺利过。
你看,我说过了吧?——是全世界最令人生气的台词。萝莎莉也透过这种经验学到教训。
然而唯独今天,她不轻易听从。
「可是……!」
对岸的蓝蔷薇像提出邀请似的随微风摇曳。或许很舍不得的关系,此刻的蓝蔷薇一定比她靠近看到时更加美丽,闪闪发光地反射自树叶间洒落的阳光。这么美丽却无法据为己有,实在太令人不甘心、太令人悲伤了。
这时候,克雷欧悄悄递出一样东西。
「那、那个,萝莎莉,这个……」
他手中的水壶里——插着三根蓝蔷薇枝条。
「啊!……啊啊啊啊!……啊啊!」萝莎莉张大嘴巴发出错愕的叫声。
前半的「啊」代表惊讶,后面则代表喜悦。
「这是我刚才采的,想当成来到这里的证据。」
「…………!」萝莎莉兴奋得双颊通红。
那双绿眸仅仅映出蓝蔷薇的影子。
『这不是很好吗?他做事还挺周到的。』
「……嗯!嗯嗯!」萝莎莉等半晌之后才活力十足地点点头。
「谢谢你,克雷欧!真的、真的、真的……」
无论说多少次「真的」她都觉得不够。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啊!讨厌,我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耶!!」
自体内深处涌现的喜悦令萝莎莉全身颤抖。
她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好想一把抱住害羞且搔搔头回答「不客气」的克雷欧。萝莎莉自己也无法理解拥抱这行为有何意义,但就是有一股难忍的冲动驱策着她。虽然搞不懂,总之很想拥抱他就是了!
要是本能没说话,萝莎莉一定动手了,而且还会像要扑倒他似的猛冲过去。
『这么一来就没有什么好挂念的吧?我们赶快离开。来,快点!』
但是本能的语气有点焦躁。如果再拖延下去,萝莎莉大概又会挨骂。她不得已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克雷欧,我们走吧。得快点回家,呃~~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去嫁接!」
「啊……」
克雷欧一瞬间面露复杂之色,但立刻开朗地点点头。
「对、对啊!好的,我们快走吧。假如耽误了时间,花儿会越来越衰弱。」
「这样啊。那再让我背你回去好不好?那样比较快。」
「咦……不、不,那个……」
克雷欧客气地往后退。就在此时。
如同雷鸣一般。
魔性猛兽震耳欲聋的惊人咆哮声叫住两人。
克雷欧吓得跳了起来,萝莎莉则一脸厌烦地缓缓回头。
「什么嘛,有够吵的,你已经不重要了啦~~」
然而六足火熊仍在咆哮。明明相距二十公尺以上,咆哮声却透过大气的震动传达过来。萝莎莉用手指堵住双耳呻吟道。
「吵死了!吵死了!没空搭理你。我们走,克雷欧。」
「也、也好……」
萝莎莉匆匆走到路上,克雷欧也急忙跟了上去,甚至回头看了火熊最后一眼。不再咆吼的六足火熊缓缓直立而起,背对着他们用两脚迈步。它一拐一拐的走路动作证明右脚的伤势不轻。
(……唉……)
虽然不知道六足火熊为何要咆哮,不过它总算想死心回去了。只要等巨熊就此消失在灌木丛彼端,所有事情即可顺利落幕。克雷欧这么心想,可是他错了。
六足火熊深吸一口气,喷出赤红的火焰。
蓝蔷薇被熊熊的火舌包围。
「咦!啊啊!……啊啊啊啊!」
身处火焰中的蓝色花瓣如同挣扎般颤动着,萎缩变成黑色残渣逐渐消失。
「克雷欧,怎么——!」
折返的萝莎莉也目睹对岸的惨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裂帛般的尖叫声穿越森林。
「蓝、蓝蔷薇!等等,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果然想烧掉森林嘛!」
惊慌失措的萝莎莉悲痛地喊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雷欧当然也无法保持冷静,但他动用所有残存的理智思考。大概连独角仙也看得出他们正准备乖乖离去。那六足火熊为什么要喷火?为什么还要烧掉蓝蔷薇?它想要他们怎么做?
这时候,克雷欧察觉到一件事。
应该说,他和在喷火空档间呼吸的六足火熊目光交会。
这代表巨熊一直盯着克雷欧而非萝莎莉。
为什么?
(…………难道?)
六足火熊明确地注视着克雷欧再度咆哮。
刚才闪过他脑海的恐怖答案立刻获得证实。
「那家伙……」
克雷欧挤出颤抖的声音说:「是想叫你留下我吗……?」
10
『情况……恐怕正如同他所说的。』
「…………啊?」萝莎莉发出掺杂讶异和不悦的声音。
「啊……不,那个……我总觉得那家伙把我当成它的猎物……」
『对那家伙来说,他已是自己的猎物,所以才叫你留下他。』
克雷欧和本能同时回答。
萝莎莉僵住不动。
留下克雷欧?
否则那家伙可能烧掉所有蓝蔷薇,不、是整座森林。
这代表想要六足火熊罢手就非得交出克雷欧不可?
但交出克雷欧的话,他一定会被吃掉。
『萝莎莉。』
「…………」
『听我说,我很清楚你很中意他,但是……』
萝莎莉没有回应,突然一语不发地朝河川奔去。
『等一下!你想干什么!』
这连问都不必问。
「我去宰了那家伙!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两个选择她都不要!
『等等、住手!那家伙会喷火啊!走进河里会因为动作迟钝而变成肉靶子!你在渡河前就会被烧成焦炭!』
唰唰唰~~
萝莎莉的冲刺在即将跳进河里之前停住。
她明白本能的话。她还有足以理解的理性在。
可是,萝莎莉绝对无法接受现况。
「如果那家伙喷火……我就用那个。」
『……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
『那个……你是指那个!?不行!我之前说过吧。那个风险太高了!』
「……风险?」
萝莎莉故作不知地哼了一声。
「风险是什么意思?我忘记了。」
『萝莎莉!』
她无视脑海里本能的呐喊回过头,对着缩起身体躲避魔物视线的克雷欧说道。
「你等着,克雷欧。我马上去解决那家伙,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
「……咦?」
萝莎莉做好觉悟,直视着困惑的克雷欧告诉他。
「如果我打输了……对不起,到时候你就一个人设法逃出森林。」
「…………!」克雷欧的表情冻结。
萝莎莉再度笑着说了句「对不起」。
11
「对不起。」她微笑着说。
明明在笑却仿佛泫然欲泣,让人看到后胸口一紧——少女正露出这样的笑容。
「萝莎莉……!」
「嗯?」少女的语气很平静。
「什么事?克雷欧。」
「那个…………!」
克雷欧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去当那家伙的食物,这样所有问题就解决了。」他没有勇气这么说。
「加油!」什么也做不到,如此无力的自己没资格说这么放肆冒失的话。
当克雷欧不知该说什么,嘴巴像喘气般张张合合的时候,萝莎莉无声无息地伸出藤蔓轻抚他的脸颊。
「……萝莎……!」
克雷欧试着抓住温柔抚摸脸颊的藤蔓,藤蔓却在他的手指快要触及时倏然抽走,只留下一句:「好,那我走罗。」
萝莎莉转过身直瞪着六足火熊。
「你尽可能地后退,躲进树荫下。别太常探出头来喔,很危险的。」
她的背影简直向准备前往必死之地的士兵。虽然克雷欧没看过士兵的背影,那一定是这般——有力、又悲伤的——背影吧。
(我……这样好吗……?)
把事情全交给萝莎莉解决,而自己只是袖手旁观,这样真的好吗?
看到她刚才的笑容之后,克雷欧心中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萝莎莉说不定会死。
所谓死亡,就是再也无法与他说话。
再也不会赞美他画的画。
再也不会对他微笑。
再也……。
(不、不对!我……为什么我只顾着考虑自己!)
不跟他说话也好!
不称赞他也好!
只要她露出微笑,她还活着——就足够了!
克雷欧这么想着。而这些内容确确实实是他的真心话。
然而……。
可是……。
尽管如此……。
他也没有牺牲自己成为巨熊食物的勇气。
(我……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不去做……废物!垃圾!无能!人渣……-)
这时候,克雷欧脑海中突然意外地浮现出管家马卡斯的面容。
他以俯视一头败犬的表情说道:『您总是像这样责怪自己没用,马上选择放弃。真是个轻松至极的生存方式啊。』
不然我该怎么做!虽然怒火涌上心头,但是这并非马卡斯直接向克雷欧内心说的话,而是借用马卡斯形象来传达的自我心声。
克雷欧察觉到了。
他明明还有可以做到的事情没做,却选择不去做。
(我连一次也没思考过,我能够做什么——)
没错。
要不要成为魔物的食物只是对方强行塞过来的选项,一点也没有配合的必要。若要想出打破危机状况的方法,第一步便必须先思考:我能够做到什么?
(我做得到的事……我做得到什么事……?)
我做得到的事。
萝莎莉做不到的事。
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
萝莎莉不想做的事。
啊……!
克雷欧灵光一闪。
这个灵机一动的念头简直像打从最初便始终搁在那里,而他却一直没注意到——就像在他想要去注意之前永远不会进入眼帘的路边小石头。
「…………萝莎莉!」
克雷欧无意喊叫,可是得到意外点子的兴奋却让他不禁大喊。
正要跳进河里的萝莎莉睁大双眼回过头。
克雷欧有点犹豫。
(事情真的会照我所想的发展吗?)
无人能够保证。不过他也觉得不能让萝莎莉独自解决眼前的危机。
(不过,这样一来……失败的话,我一定会……)
这时对岸的六足火熊失去耐性,再次吼叫。
他杀鸡儆猴地喷火烧掉更多蓝蔷薇,三分之二的蓝蔷薇都化为凄惨的残渣。魔物熊还继续喷着火,等到烧完蔷薇丛之后,它接下来大概打算放火烧整座森林吧。
「抱歉,克雷欧!我得走了!」萝莎莉喊道。
但克雷欧已经决心放手一搏了,若没有试试看的话,包含森林、萝莎莉,以及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克雷欧竭尽全力对这次真的要跳进河里的萝莎莉背影高声宣言。
「我……有个想法!」
12
萝莎莉看见与听到的所有情报,都会与本能共享。
本能一边听着克雷欧的「想法」一边思考着。
(赢面大概一半一半吧?不,很难讲,可是……)
(就算无法完全如愿,或许也能让那家伙受点伤。就算不到致命伤程度,假如运气好一点的话或许能封印住喷火那招)
(无论有什么结果,最先面临危险的人都是他,这一点对我很有利。萝莎莉的安全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此外部是可以容许的牺牲或无关紧要的事物)
(而且他死了之后,那孩子就没有理由继续战斗。搞不好还会干脆地放弃呢,她本来就没个定性)
(这么一来,把尸体交给那家伙即可解决所有问题)
本能做出以上结论。
内在的声音以萝莎莉听不见的音量低语。
「不行!那样太危险了!」克雷欧才刚说明完,萝莎莉就脸色大变地喊道。
「因为……你真的做得到吗?万一失败或者不够顺利的话,到时你会被火焰烧死的。本能,你也有同感吧?风险太高了,对吧?」
不过本能对克雷欧的计划却意外地给予好评。
『这方法至少比你毫无计划地冲向那家伙可靠得多。的确不是没有风险,但感觉值得一试。』
「咦?可、可是……」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萝莎莉很困惑。
本能继续说:『当然,我本来就反对你和那家伙交手。不过若是为了保护他,你无论如何都会跟它打一架吧?若站在我的角度来看,至少会希望你选择有胜算的战斗方式。』
「有胜算的……战斗方式。」
『没错。』
「你认为……有胜算?真的会顺利吗……?」
『如果相信他的说法就应该有胜算。至于顺利与否,不试就不知道。那你呢?你不相信他说的话?』本能反问。
老实说,萝莎莉不知道克雷欧的构想有多好。她不擅长动脑思考,也不喜欢做不擅长的事。
可是,若问她信不信任克雷欧,答案很简单。
「没这回事!既然是克雷欧说的……我就相信,嗯!」
在他们商量的期间,蔷薇丛仍不断地着火燃烧,已经没时间踌躇了。
「我们试试看吧,克雷欧!准备好了吗?」
克雷欧有力地点头回答:「随时都没问题!」
另一方面,六足火熊的耐性已达到极限。
不愿意再等下去的它决定烧掉森林。敌人大概不打算交出那头猎物,所以它要烧掉一切。要怪就怪逼它烧掉森林的对手吧,现在搞得连它也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森林移居过去了。
六足火熊觉得很愤怒,愤怒就非烧掉森林不可。被打伤的脚也很痛,所以还是非烧掉森林不可。啊啊,不可原谅。它必须让森林里所有的生物见识到这股怒火。一定要烧!
六足火熊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它准备向剩余的蓝蔷薇和耸立在花丛后的树木喷火时,后方突然传来尖叫声。
「喂!你……你、这只混蛋臭熊!」
六足火熊吃了一惊,吞回正要喷出的火焰。它回过头,发现那头猎物飘浮在河面上。对岸的敌人以触手缠住他举在半空中。
巨熊以为敌人终于准备交出猎物,但似乎并非如此。
那头猎物充满敌意地瞪着它继续喊道:「你……你以为这样做很强吗!像、像你这种货色,一生气就迁怒并发泄在周遭的东西上,大、大家只是嫌麻烦懒得出手而已!一、一点都不怕你!」
「不、不甘心的话就来打我啊!还是说你只敢烧烧不会反抗的花草!你、你这卑鄙的家伙!卑鄙无耻!」
「怎么样!杀过来啊!你怕了吗?喂!」
呼、呼……呼……。
接下来,克雷欧仅能痛苦地喘着气,只见他肩膀上下起伏着。
六足火熊——并非发抖害怕——而是感到很困惑。
其实它很想马上扑过去,挥舞自豪的熊掌一击拍死那头猎物。克雷欧明目张胆的挑衅正强烈刺激魔物的斗争本能。
然而,它总觉得不对劲,也觉得很不服气。
(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强硬?)
阳碰面的时候,他可是只会惊叫着逃跑的弱小动物耶?
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迅速扫描过克雷欧全身。
(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影响?)
(他只要拿着那个东西就会变强?)
六足火熊也过过好几次类似的家伙,就连这家伙也一样吗?
但它总觉得不仅如此,心中的野性直觉骚动着。
它突然瞥见河水里有东西。水流交错流过,如锁链般在水面划成几道重叠并交织在一起,但六足火熊清楚看见藏在底下的东西。
是触手。
六足火熊终于释怀了。
这头小动物是个诱饵。
要是没注意到陷阱而直接跳进河里,它大概会被触手缠住脚拖进水底去。河水很深,说不定会在挣扎中溺死。真是好险啊。
那么该怎么办?这问题对六足火熊来说非常简单。
总之别走进河里就好,它深深吸一口气。
猎物已充分进入火焰的射程范围内了。
六足火熊嘲笑地张大嘴巴,从喉咙深处猛然喷出业火。
克雷欧正等待着这一刻。
当六足火熊张嘴的瞬间,他迅速举剑并看着它咽喉深处的红光大喊:
「就是现在!萝莎莉!」
火熊喷出烈焰与克雷欧猛然移动的动作几乎同时开始。克雷欧从正面冲向火舌!
六足火熊大概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剑尖吸收灼热的火焰并散发出光芒。
火焰以惊人之势遭剑身吸收,没在克雷欧身上留下半点烧伤。
下一个瞬间,短剑深深刺穿魔物的喉咙,剑尖扎出颈背。
无法承受那股冲击的克雷欧不禁松开剑柄。
(成……成功了?)
他抬起头与距离不到三十公分的火熊四目交会。
「呜哇哇哇!」克雷欧发出尖叫并往后仰,而巨熊却毫无反应。绯绯色铁之剑确实地刺进魔物口中,而鲜红的血液代替火焰喷涌而出,六足火熊的身躯颓然摇晃。
「成功了……!」克雷欧深信自己获胜了。
但是六足火熊漆黑的眼珠尚未失去光芒,它缓缓举起前脚,象征其凶暴性的黑爪——一闪划过。
在萝莎莉的拉动下,克雷欧的身体刹那间迅速后退。六足火熊的爪子空虚地划过少年刚才所在的位置,风压飒地掀起他的浏海。
濒死的六足火熊想必很不甘心吧!不,它或许在挥下爪子时已然断气。巨熊直接往前倒下,上半身掉进河里。发出巨响、带来冲击、河面水花四溅。
「克雷欧,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萝莎莉担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要不是有她瞬间的准确判断,他一定会被剐刚那一爪轻易了结。克雷欧回过头,以微微发颤的声音勉强回答。
「我……我没事……」他摆出一个抽搐的笑容。
13
「蔷薇被烧掉了……」
「是啊……」
蓝蔷薇丛被烧得惨不忍睹,看来像是一堆垃圾,这景象真是令人伤心。他们无力地呆站在花丛前如此说道。
除了寥寥两、三枝蔷薇枝干幸存以外,其余的花全被燃烧殆尽。
「啊~~真是的,这家伙气死人了!」
呼!咻啪!
萝莎莉用藤蔓之鞭怒气冲冲地抽打六足火熊,但尸体毫无反应,只会随着冲击稍微晃动而已。克雷欧此时才想到他的剑还插在这具尸体上。
「那个……萝莎莉。」
「嗯?什么事?」
「很抱歉……能不能帮我把尸体翻过来?」
萝莎莉楞楞地看着他:「……可以啊,不过为什么要翻过来?」
「不,那个……剑、剑还插在上头,那个……」
「……喔。」
克雷欧一说出「剑」这个字眼,萝莎莉的表情立刻一沉。
她默默伸出藤蔓,缠住尸体的一只脚翻转过来。原本泡在河水里的六足火熊脸孔转向朝上,从口腔露出剑柄。克雷欧战战兢兢地靠近尸体,然后握住剑柄使力。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想拔出剑。呜喔啊啊啊啊啊啊……!
短剑纹风不动。
或许是尸僵的关系而使得肌肉硬化了。放开剑柄的克雷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
(如、如果就这样拔不出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打起干劲再尝试一次。
可是结果依然相同。
「让开,克雷欧。」
克雷欧回过头,发现萝莎莉已来到背后。
「咦?……好、好的。」当他依言让开,萝莎莉迅速用藤蔓缠住剑柄。
「嘿!」
滋啪!
她轻松拔出绯绯色铁之剑递给克雷欧。
「拿去。」
「啊……谢、谢谢……」
克雷欧刚接下剑,萝莎莉的藤蔓就像在说「啊啊,我受不了了!」似的迅速松开缩回去。
剑身沾满血迹和油脂。在收回剑鞘前,克雷欧先拿着剑到河边清洗再用手帕擦干。这段期间,两人都一言不发,空气中流过尴尬的沉默。
「………………」
「………………」
当克雷欧准备把入鞘的短剑收进背包时,萝莎莉开口:「我果然还是讨厌剑。」
「咦……?」克雷欧抬起头,发现萝莎莉正不高兴地注视着他。
「对……对不起……」他慌忙低下头道歉。沉默再次降临,他紧张地等待着萝莎莉下一句话。
她继续说道:「所以你绝对不准将那把剑对着我喔。」
「……咦……?」
「如果对着我……我会非常生气,懂了没?」
萝莎莉说完后便闹别扭般地把脸撇向一边去。
「啊……」克雷欧终于明白,她这番话是默许他带着那把剑。
「……好、好的!谢谢!」
萝莎莉依然撇开头,难为情地小声说:「我、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那肌肤白皙到会被人类称为病态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好了,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回去吧。」
等回过神时,太阳已高挂在天空顶点闪闪生辉,时间大概快到中午了。
「拖太久会害蔷薇枯萎的。我们得快点回去嫁、嫁……嫁接,对吧?」
「没……没错。」
克雷欧已做好出发的准备,但也许是脱离魔物的恐惧而安心下来之故,他从刚刚就觉得异常饥饿。
克雷欧无法坦白说出这点,拐了个弯试着问她。
「不过……那个你不要吃吗?」
他指向六足火熊的尸体说道。
萝莎莉瞥了尸体一眼立刻皱眉转过头,就像不小心发现掉落在路边的脏东西一样,唾弃般地吐出「不吃」两个字。
「总之我不想吃那家伙。现在的确有点饿,但不管有多饿也不想吃它。」
她从附近的树上摘下红色的果子。
「还是吃果子好了。克雷欧,你也想吃这个吧?」
「啊,是、是的!谢谢。」
克雷欧接下藤蔓递过来的果子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很有嚼劲,酸甜的丰润滋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令克雷欧自然地心想——活着真好。
接着,他们尽可能摘下许多果子作为干粮,渡河踏上归途。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等待萝莎莉与克雷欧的气息完全消失的小型动物一只、两只地零星从灌木丛里现身,开始啃食六足火熊的尸体。
14
两人再度回到「朝阳很美的悬崖」,在红蔷薇丛前放下行李之后便立刻展开嫁接作业。说是这么说,萝莎莉只是心神不宁地待在克雷欧旁边而已。
一开始必须做的步骤,就是正确地回想当初约瑟夫教导他的内容。
①把砧木(承受嫁接的植物,这里指红蔷薇)自距离地面约二到三公分处切开。
②在砧木上切出插入接穗(欲嫁接的枝条,这里指蓝蔷薇)的切口,切口边缘划下纵向切痕。
③把接穗枝条的切口削平,以便插进砧木,以约零点五到一公分的斜面切下,另一头也稍微削尖。
④将双方接合,把接穗尖端插进砧木的切口,动作需要谨慎并迅速,让砧木与接穗的切口牢牢服贴在一起。
⑤用绳子等工具绑起固定。不可太紧也不可太松。
⑥填土埋起砧木。
以上是克雷欧好不容易回想起的嫁接知识。
有些部分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能回忆起约瑟夫的嗓音,但有些部分模糊得令人不安。然而克雷欧无法再想起更多了,试图挖掘昔日回忆所带来的精神压力超过他能忍耐的极限,仿佛脑浆都肿起来般隐隐作痛。
(唉,大致上的步骤应该都想起来了……)
接下来必须备妥工具。说归说,需要的工具也只有一样。
「你有什么长长的,类似绳子的东西吗?」
「绳子……?」
「为了固定蓝蔷薇,我得用类似绳子的东西绑住。」
萝莎莉歪歪头,将一条藤蔓伸到他面前。
「这个不行吗?」
「……很遗憾,不行。」
那条藤蔓稍嫌粗了点。萝莎莉沮丧地垂下肩膀。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一起在周遭的草丛里寻找,结果发现有条约五十公分长的细长草茎。虽然克雷欧对强度不太放心,最后仍决定拿来当代替品。
(好了……)
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完成,终于要开始作业了。克雷欧从背包里取出的绯绯色铁之剑。
开始了。
要他举剑俐落一挥——克雷欧没自信能做到,因此把剑刀抵在当砧木的红蔷薇枝干上,像用锯子一样慢慢锯。
默默地。喀擦喀擦。噗叽!
默默地。喀沙!滋咻!
默默地。唰!唰!
默默地。咻;滋噗!
当克雷欧把接穗插进砧木里时,萝莎莉插嘴说:「要插在那么边边?插在切口正中央不是更好吗?」
克雷欧的手没有停止作业,一边卷着细长的草茎一边回答:「不,这个位置比较好。」
「……是吗?」萝莎莉又面露讶异之色。
「是的,紧邻表皮部分的生命力十分活泼,当植物的这个部位受损就会增殖细胞试图再生。嫁接正是利用这种特质的技术。」
「喔……」
萝莎莉含糊地应声,大概没有理解吧。
「那……到连上去为止需要多久?」
「连上去吗?思,我想想……」
克雷欧的手一瞬间停顿,立刻又展开机械化的动作。
「顺利的话,我记得两、三周后接穗的……蓝蔷薇的芽就会开始生长。到时候就代表嫁接成功了。」
「两、三周……?」
「嗯,也就是……你知道一天有多久吧?七天就是一周,二十一天就是三周。」
「二十一?哼~~看来还要很久。啊,抱歉,我该不会从刚刚就妨碍到你了?」
「咦?不,完全不会。」
嫁接完第一株蔷薇,克雷欧顺畅地展开第二株的作业。
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
不再出声攀谈的萝莎莉沉默地一直望着少年动手做事的侧脸。
温柔的宁静包围两人,时间也像无声的河流般缓缓流逝。
15
所有作业很快就全部完成了,克雷欧长长地——仿佛全身虚脱而站不住似的——叹了一口气。
他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享受新鲜空气充斥肺叶的快感,简直像作业中一直屏着呼吸一样。
「结束了?」萝莎莉问道。
「对,结束了。」克雷欧这么回答后坐在地上。
完成嫁接的三株蔷薇枝条从土壤里伸展出来,简直像是笔头菜一般。克雷欧沉浸在完成作业的充实感里,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可是……)
努力未必都能得到成果。
「……真期待。」
萝莎莉是否已看见鲜艳绽放的蓝蔷薇了呢?她以如同看着微微露出头的嫩芽般的目光望向远处并悄悄呢喃。
接着她呜呼呼地笑了起来。
「那个……虽然这么说会让你觉得罗嗦,但或许会失败喔。所以别抱着过高的期待……」
克雷欧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萝莎莉的笑容倏然一沉。
「咦!……不能期待吗?」
「我也很希望蓝蔷薇开花,所以尽了我的全力。不过,努力未必都能有好结果,不行的时候还是不行……」
「……也许是这样没错……」
看见萝莎莉一脸寂寞的模样,克雷欧胸口一疼。
「可是,我……刚才看到你的脸就觉得应该会成功。」
「咦……!」克雷欧的脸颊泛起红晕。
「你、你刚才看着我的脸啊……?」
「对,看了!」萝莎莉像要鞠躬似的用全身使劲点头。
「做嫁接的时候,克雷欧看起来非常可靠又帅气!所以我一直盯着你心想『啊,这一定会成功』。」
「等、等等……咦、咦咦……?」可靠?帅气?她究竟在说谁?
克雷欧的脸蛋活像要冒出热气般涨得通红,拼命否认少女对自己的赞美。
「别……别因为我的表情而抱着这么高的期待!我我我、我是个做什么都失、失败的废物!」
他像要赶走黏在身旁的苍蝇般胡乱挥舞双手,克雷欧异常狼狈的模样看得萝莎莉疑惑地眨眨眼。
「怎么了?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因为……因为……」
「克雷欧你不是还替我画过画吗?」萝莎莉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还教我唱歌,给我取了一个好名字。照着你的指示前进就找到蓝蔷薇,照着你的话去做就打倒了那头熊。一、二、三、四、五!你看!你哪会没用呢。」
「那、那是……」
「呐,人类全都那么厉害吗?还是克雷欧你很厉害?」
克雷欧哑口无言。
我很厉害?
克雷欧缓缓地摇摇头,想回答「不对」却发不出声音。
转啊转啊转啊转啊。
克雷欧脑海中难以捉摸的思绪洋溢而出并形成一个漩涡。一个记忆片段飞出漩涡,那是父亲。在他出发挑战「蓝蔷薇试炼」的那天早晨,目送克雷欧离去的父亲,宛如一具有着父亲脸孔却没有心灵的人偶。
他对克雷欧毫不关心,仿佛事不关己,丝毫不认为克雷欧能够平安完成试炼。岂止如此……。
「这家伙死了也无所谓。」父亲的眼神如此诉说着。至少克雷欧这么觉得。
(罗伦斯出生后,父亲就放弃了我。不,或许早在罗伦斯出生前就……)
虽然不记得是何时的事,不过年幼的克雷欧确实曾感受到过。
父亲是「死马当活马医」地养育自己。
一家之主的意志也扩散到在宅邸里工作的所有人身上。在这种环境中,对克雷欧抱持期待的人只有园丁约瑟夫和母亲。
『少爷一定能成为全世界第一的画家。』
『无论是画画或读书,只要努力去做,克雷欧你一定能两者兼顾的,加油。』
如此鼓励过他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人世。
我一定将会一生不受任何人期待地活下去吧。
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活下去。
克雷欧一直这么想着并活到今天。
(啊……糟糕……不行了……)
他觉得眼角像是着火般发烫。
「怎、怎么了?克雷欧?」萝莎莉惊呼。
克雷欧——哭了。溢出眼眶的泪水滴滴答答地从下巴落下。
眼泪止不住地满溢而出,克雷欧进而像个幼童般呜咽起来。
萝莎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得不知所措。
「克、克雷欧……呐,你是不是有哪边会痛?刚才切到手指了?」
克雷欧哭着摇摇头。
「不是?那你为什么哭?眼泪不是觉得痛的时候才会流出来吗?喂,本能,克雷欧怎么了?」
非常困扰的萝莎莉开口求助,但似乎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谁知道?』……你、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嘛。啊~~真是的,这下怎么办啦?」
萝莎莉混乱不已。
克雷欧不停啜泣。
周遭的天色在不知不觉间转暗。
克雷欧——打从心底期盼嫁接真的成功。
如果嫁接成功,萝莎莉大概会很高兴。「太厉害了,克雷欧!」她一定又会这样赞美他。
他不想单纯听到赞美,更希望自己能是个足以博得赞许的人。希望从今往后也能一直回应她的期待。
当然,克雷欧明白这十分困难。
由于神从不曾帮助过他,因此克雷欧仰天向约瑟夫祈祷道:「求求你,请让蓝蔷薇开花吧。」
第一颗星星挂在被眼泪模糊的黄昏天空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