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刚才那个女生应该是幕后黑手,是委托正弦除掉怪异的主谋,是捉弄鬼哥哥为乐的大魔王吧。」
斧乃木一边爬著山路,一边面不改色这么说。虽说是山路,虽说是道路,但是很遗憾,我们现在走的不是我已经爬惯,通往北白蛇神社的那条阶梯。
从上空移动会被看透,所以我们放弃这么做,但也不能从熟悉的正规路线,从昔日和千石擦身而过的那条阶梯过去会合。如果忍在我身边,大概明知可能有陷阱也会坚持走正规路线吧,但她正在我的影子里养精蓄锐,我也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配合她「威风凛凛」的这种做法。
所以我与斧乃木为了想办法出其不意,为了出正弦于不意,选择走不算山路的山路上山,希望在抵达之前都能隐藏行踪。
哎,回想起昔日和斧乃木与八九寺一起走的那条山路,这种登山算不了什么……我虽然想这样逞强,但夜晚的山路只有危险可言,只会危险到令我害怕。
毕竟这座山即使在寒冬也有蛇出没。
这么说来,我听羽川说才知道那座神社叫做北白蛇神社,不过这座山叫什么名字?这我就没问了。
嗯。
察觉到自己不知道的事,这种心情就是「无知之知」吧。
「咦?斧乃木小妹,你刚才说什么?」
「不,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随便乱猜罢了。毕竟假设真的是这样,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啊啊,不过她说过目的吧?就是要凡事照规矩来,不过她说的『规矩』是什么?怎样才是『正确』?我是怪异、是式神、是尸体、是凭丧神,光是这样就不规矩了吧?模糊焦点,反覆以欺骗活在世间,或者说以欺骗死在世间,不过,虽然我只是极端的例子,人类也或多或少是这样吧?」
「…………」
「比方说,鬼哥哥不是曾经为了保护阿良良木月火小姐而战斗吗?不是为了保护月火小姐的秘密而拚命战斗吗?不过,鬼哥哥当时真的守住月火小姐的秘密了吗?」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的战斗徒劳无功?」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想,到头来,『真正的秘密』或是『无人知道的秘密』真的存在吗?月火小姐的父母、姊姊火怜、同学与学长姊,也就是月火小姐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月火小姐的秘密?」
「……你的意思是说,我拚命守护的是公开的秘密?」
这样的话,我就比小丑还好笑了……只是听斧乃木这样重新指摘,我至少没办法当场找出理由否定她的说法。
没错。
「只有我知道妹妹的秘密」这种想法很不讲理。即使终究没人掌握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真相,不过阿良良木月火抱持的严重问题居然没人知道?这或许太离谱了。
实际上反倒比较可能是大家各自知道,明明知道却刻意不说。
「不过,这肯定不是什么令人失望的事吧?因为这就代表不只是我,大家都想要保护月火。」
我认为大家这么认为。
即使厚脸皮也这么认为。
如果大家知道我的现状,或许大家愿意保护我。
但这应该是过于奢求、乱来的想法吧。
「不,哎,我只是乱猜,觉得也可能是这样罢了。只是到最后,人类的口风总是比想像的更紧又更松。足以让这个不规矩的世界看起来很规矩,足以让这个世界有个世界的样子。」
「斧乃木小妹,你把这个世界讲得好像虚构背景呢。」
「与其说是虚构背景,更像是舞台布景。我想说的意思是……世界是世界的样本。正弦应该也是这样吧。」
「…………」
「想听正弦的事吗?」
斧乃木问。
顺带一提,现在的行军是斧乃木带头披荆斩棘,我在后方走她开拓的路,看起来挺窝囊的。
完全依赖她。
哎,毕竟有人说蛇总是咬第二个人,我的位置也绝对不算轻松又安全,而且说到走山路需要的能力,我完全敌不过斧乃木,只能垂头丧气窝囊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小扇说得对,好丢脸。
「老实说,我不想听。」
「是喔,但他明明抓走鬼哥三个重要的人啊?」
「嗯。接下来最理想的演变,就是别让正弦发现,出其不意回收三人,没被对方看到、找到就下山。反过来说,要是不用知道正弦的长相、个性与说话方式就结束这件事,是令我最开心的结果。」
「这太棒了。如果能这样确实最好。只限这个场所与这个晚上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只不过是勉强撑过这个场面、撑过这个晚上,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喔。这该怎么形容……不是狐狸游戏,也不是狸猫游戏……」
「鼬鼠游戏。」【注:相互捏手背玩的儿童游戏,延伸为永无止尽的意思。】
「对,就是那个,是鼬鼠游戏……为什么要把无止尽的无聊战斗形容成鼬鼠游戏?鼬鼠没这种形象啊?」
斧乃木忽然转头环视,或许是因为列举动物的名称,觉得动物或许意外地就在身边吧。但我没听过这座山上有狐狸、狸猫或鼬鼠。
总之,现在这么阴暗,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原来夜视力不好的生物,在夜晚这么不方便行走。
光是小心别跌倒就没有余力。
毕竟光是行走,我全身就被划出好几道小伤了……现在的我立刻就能将这种伤治好吗?
「所以,鬼哥只能照例『说服』才行吧?得面对面和正弦交谈,让正弦打消念头才行吧?」
「确实如此吧……不过交谈其实不太算是大人的解决方法。我最近开始觉得交手与交谈都只是暴力形态之一,所以老实说,我希望抢回三人之后可以窝进家里,将后续的事情全扔给卧烟小姐、影缝小姐或是你。」
「很像鬼哥哥的真心话呢,听你讲得这么坦白真舒服。总之,至少这次卧烟小姐是为了保护鬼哥而行动……卧烟小姐很欣赏鬼哥呢。」斧乃木说。「还是说卧烟小姐自己感受到一些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
「哎,主要是觉得千石抚子那件事没有在事前预防,没能在事前预防吧……卧烟小姐应该不会对此后悔,不过可能有补偿的想法。因为到头来,鬼哥这几个月突然加速化为吸血鬼,千石抚子的那件事是很大的原因。」
「不过到最后,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吧?只是时间的问题。即使没有千石那件事,终究会发生其他的事件,我动不动就藉助忍的力量,使用吸血鬼的力量大发神威,然后得意忘形、得寸进尺,最后失去人类的身分。没错吧?」
「没错,所以收手要趁现在,现在是收手的时机。镜子已经照不出鬼哥了,既然出现这种看得见的成果……应该说看不见的成果,现在就是最适合收手的时候。刚才鬼哥自己就说过,反正就算早就知道,直到身体出现症状之前,应该也不会收手。不过鬼哥,还是听我说吧。我不打算干涉到鬼哥的人生观或生死观,不想贸然闯入这个领域践踏,不过现在的鬼哥对正弦过于一无所知。反正你不可能没和那家伙讲半句话就离开。」
「…………」
「姊姊或许会警告我不要多嘴讲这种事,刚才我要说的时候也被阻止了,不过幸好姊姊不在这里。」
「不,等一下,斧乃木小妹。影缝小姐是你的主人,她不是完全掌握你的动向吗?」
「完全掌握喔。」
「那就不行吧?」
「只要她不在场,我就不会被打。」
斧乃木理直气壮。
在情报通讯发达,相隔再远也能联系的这个时代,她的价值观令我羡慕。
……我觉得以这种状况,她只会在事后被影缝小姐打。这种不考虑后果的想法也令我羡慕。
「正弦他啊,确实和姊姊一样专精不死怪异,但是『不死怪异』的意思有点不一样。有点,而且明显不一样。姊姊擅长应付活著的不死怪异,因为没活著就不能杀了。正弦原本是应付死掉的不死怪异,这就是他们水火不容的原因。」
「活著的不死之身,以及死掉的不死之身……总觉得以前听过。好像是幽灵与丧尸的差异……」
「正弦爱的是没有生命的人偶具备的生命,原本是这样。不过因为光是这样没办法谋生,所以没有抱持这么偏激的坚持,接了各种不同的工作。」
「啊啊,说得也是……这是当然的。不然他就没理由盯上我这个活著的不死怪异了。」
「我是人造的怪异。」
「…………」
斧乃木突然说起自己的出身,我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企划人好像是卧烟姊姊,卧烟伊豆湖,不过制作的是姊姊影缝余弦、贝木泥舟、忍野咩咩以及手折正弦。总之,最初的最初似乎是没事做的大学生们的暑假研究之类的。不过这个开端太早了,称不上已经和我有关。」斧乃木说。「我是使用活了一百年的人类尸体,人造的凭丧神。」
「嗯?我不太懂。我知道你的出身和贝木有关,不过听你这么说,正弦果然也是卧烟小姐那一派吧?」
「当时卧烟小姐也只是学生喔,一介普通的大学生,还不是率领这种派系或集团的立场,我觉得她现在行事也未必有这个自觉就是了……即使没有内哄,人们时间久了也很容易各奔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这么回事吗?
不,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很乾脆地点头同意,但现在就不太苟同。
我不希望人们、人群各分东西。
只是即使不希望,在基础上、在基本上,我也早知道会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从高中毕业,离开城镇之后,应该无法和大家维持现在的关系吧。
应该会各分东西吧。
「正弦和姊姊交情不好,至今依然针锋相对──姊姊的态度之所以不是值得称赞的社会人士,追根究柢的原因在于我。为了争夺我这个式神的所有权。」
「…………」
「贝木率先放弃所有权,再来是忍野咩咩……这段过程容我割爱,因为各人会基于自己的立场,以不同方式理解这段过程。到头来,初期的我与现在的我也不是相同的怪异。」
「是喔……看来这部分挺复杂的。不过总归来说,最后是影缝小姐与正弦公平抢夺,结果由影缝小姐得到你。」
如果是公平抢夺,影缝很可能是以蛮力将斧乃木占为己有,这样的话,正弦应该比较恨影缝吧。
无论如何,为了抢人偶决裂,令我联想到家家酒,感觉过于幼稚。
「不。」
我明明没有将自己对影缝相当失礼的推理说出口,斧乃木却出言否定。
「是我选择了姊姊。」
「…………」
「姊姊原本想将我塞给正弦,最后还是收留我了。后来姊姊和正弦就一直交恶。虽然以前并不是挚友,却因而彻底决裂。不过……正弦这个离群之马应该也没什么好友吧,真要说的话只有忍野咩咩。」
斧乃木最后的补充令我惊讶。
我实在无法想像忍野有好友,因为那个家伙怎么看都像是没朋友……但我在这方面也没资格说别人。
只是,我觉得忍野咩咩这个人,倾向于和他人要好到某种程度就主动离开。
这是我完全不晓得的感觉,所以我应该有资格说别人。
那个家伙是擅长远离人,不擅长离别的人。
「鬼哥,我这么说的意思,突然讲起这种事的意思,是为了最坏的状况。」斧乃木说。「最坏的状况。也就是和正弦开打,却完全打不过,姊姊也来不及会合,人质快要被杀,鬼哥也快要被杀的状况──在没有其他手段的状况、无力回天的状况,只要提议拿我这个怪异做交易,正弦肯定会答应。这就是我想说的意思。」
「…………」
「那个家伙依然想获得我。我想姊姊肯定是有这个心理准备,才会将我借给鬼哥……唔哇喔。」
斧乃木讲话的时候完全没回头看我,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往上走、往上爬,不过我掀起斧乃木的灯笼长裙。
唔哇喔。
斧乃木穿这种内裤?
制作成模型的时候会很辛苦耶。
「鬼哥,你在做什么?」
「说这种傻话的家伙,就得被做这种傻事,呼呼呼。我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交出你吧?不要瞧不起我,不然我会很困扰的。」
「但我被掀裙子也很困扰……」
「影缝小姐也一样。」
我拉住裙子,硬是阻止斧乃木往前走,就这样说下去。
「她应该不是以这种想法将你借给我。肯定是因为能把我这种不可靠的人交给你,才会将你借给我。不是吗?」
「把一个会掀女童裙子的人交给我吗……」
「慢著,我在讲正经话,所以别讲我会掀裙子好吗?」
「那就先放手。如果以为我是人偶就没有羞耻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大错特错吗?
该怎么说,我明明就是萌斧乃木没有羞耻心的感觉……不,明明有羞耻心,却面无表情像是没有羞耻心,这我反倒也萌得起来。
如此心想的我,更用力拉斧乃木的裙子,将她拉过来。以斧乃木的力气,光是在原地踩稳,应该就可以反将我拉过去,但她刻意没抵抗,倒退靠近我。
「斧乃木小妹,如果要规划像样的作战,那就这样吧。我来当诱饵吸引正弦的注意力,你趁机救出三人,救出成功之后使用『例外较多之规则』立刻逃走,逃到哪里都好,我则是留在神社境内低速移动。哎,她们之中可能会有人因为落差昏迷,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应该不会出人命吧。」
「知道了,要是出人命的话再说。」
「不对,我没说得这么毛骨悚然。出人命的话拜托全力救活。」
总之,火怜与神原的心肺功能超乎常人,应该不会比我惨,所以问题在于月火。因为月火是月火。
「所以,如果使用这个作战,鬼哥之后要怎么做?你一个人……加上前刃下心是两个人,就这样和正弦留在神社,又没有我这个战力,你要怎么做?」
「放心,我有珍藏的绝招──『THE磕头求饶』。」
「那招还是一辈子珍藏吧。」
斧乃木看著前方叹息。真希望她好歹在叹息的时候转向我,但我知道就算她没转向我,就算她看著前方,也肯定是面无表情,所以不会影响到对话。
「磕头不会得到正弦原谅,他算是以叫人磕头当乐趣的家伙。」
「好夸张的个性……不过个性这么夸张的家伙,这辈子看过以对人磕头当乐趣的家伙吗?」
「讲得这么得意也没用吧?」
斧乃木耸了耸肩。
看不到表情反而觉得她情绪丰富,真奇怪的孩子。
「如果鬼哥真的、真的真的以为道歉就可以得到原谅,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姊姊确实决定暂时放过即将变成不死怪异的你,不过这始终是姊姊短期的基准。依照正弦的基准,即使鬼哥现在没化为吸血鬼,只要曾经化为吸血鬼一次,就是该除掉的对象。」
「啊啊,无害认定不管用是吧?」
「或许是无害认定反倒管用。可能正因为认定无害,卧烟小姐网路里的成员不能出手,他才会摩拳擦掌认为非得亲自出手。」
「…………」
大概是「制裁法律无法制裁的邪恶」这种立场吧。
这么一来,我真的被当成大坏蛋了。
「何况鬼哥再怎么磕头道歉,再怎么丢脸求饶让他失去杀意,也别忘了前吸血鬼的幼女现正待在鬼哥的影子里。即使鬼哥侥幸、走运得到原谅,忍姊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啊啊,不过或许也可以将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这个前怪异献给正弦,让他只放过你一马。」
「……斧乃木小妹,如果是反过来就算了,但我不会这么做。」
我说。
实际上,要不是我的手正在掀裙子没空,我想我已经揪住斧乃木的衣领了。她这个构想才叫做离谱。
「我想也是。鬼哥舍不得交出我,更不可能交出忍姊。」
斧乃木似乎也是明知如此而这么说,很乾脆地退让。
「不过鬼哥,这么一来,你的说法和以前没有两样喔,完全没长进。平安抢回三个人质,而且不交出我或忍姊,而且自己也要得救……不可能吧?就像是痛快吃大餐之后不想付钱。」
「…………」
「任何人想达到某些目标都必须付出代价,对吧?比方说,鬼哥过度仰赖吸血鬼之力、不死之力的代价,就是失去『人类属性』。鬼哥要是没有从中学习到任何东西,今后将会老是赖帐,并且在最后失去一切喔。」
斧乃木这么说。
说得好沉重。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番话不只是沉重的程度。
「不过,我总觉得露内裤的你讲什么都没什么说服力。」
「但我觉得我现在露内裤,百分百是鬼哥的错。」
「不可以怪别人。」
「在这种状况,我不怪鬼哥要怪谁……总之,完全成为大人也很无聊吧。鬼哥,既然这样,我想提一个替代方案。」
「替代方案?」
「鬼哥不用当诱饵。不,如果你坚持想当诱饵就当吧。总之先神不知鬼不觉接近过去,然后我突然发动『例外较多之规则』攻击正弦就好,出其不意。之后再慢慢救出三个人质就好。」
「那个……」
挺不错的方案。
不用沟通,也没有交涉的余地,这方面的理念和我的方案相同,不过使用这个方案可以在一瞬间解决。
即使正弦想好应付斧乃木的对策,如果我们偷袭成功肯定可以破解。
只是……
「在这种状况,正弦会怎么样?只会受伤?」
「会死。」
「我想也是!」
「不行吗?他绑架三个女生耶?我觉得被打得灰飞烟灭是正当的报应。」
「不……一般来说不能这样吧?不只是不能这样,也做不到吧?这样会变成杀人犯,要是做出这种事,我真的再也不是人类了。」
再也不是人类。
我回忆忍野曾经说的这句话,对斧乃木这么说。
「不过人即使杀了人,依然还是人。总之我不讨厌这种和平的价值观,而且这是必备的价值观。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嗯?」
「我说,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好啦鬼哥,该放开我的裙子了吧?下半身好凉,我快感冒了。」
「身为凭丧神与式神的你会感冒?」
「不会感冒,但是会觉得快要感冒。而且真要说感不感冒,我对一直掀我裙子的鬼哥相当感冒。」
「这样啊。」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确实如此,而且我终究也快对自己感冒了,所以我放开斧乃木的长裙,也不再拉她的裙子。
不过事后回想,我觉得我这时候不应该放开。
绝对不应该放开斧乃木的灯笼裙。
无论她怎么说都不应该放开。
不应该放开如今受到贝木强烈影响的斧乃木。
不对,就算不提这一点,斧乃木接下来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也显而易见。
即使如此,我却依照斧乃木的要求,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