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图源:Alpheilia
录入:Lafrente
蓝天中,飘动的云显得格外洁白。灿烂的阳光中,可以感受到夏日的气息。
从教坊匆匆赶回春莺宫的爱铃,却没有闲情逸致体会初夏的味道。
好几个侍女跟在爱铃身后,为了配合爱铃的步伐,几乎一路小跑,可见爱铃走得有多快……其实,她很想拔腿奔跑,但顾及侍女可能无法跟上她的脚步,而且,如果卫兵看到皇后拔腿狂奔,一定会以为出什么事了。
爱铃用接近小跑的快步走回春莺宫,侍女们笑着出来迎接爱铃。
「娘娘,您回来了!」
「别担心,陛下还没回来。」
「真……真的吗?」
爱铃喘着气,环视室内,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陛下说今天会早回宫,我原本打算早一点练完舞,没想到还是练到这么晚……」
「——怎么又是你早回来?朕偶尔也想等你回来。」
「啊?」
爱铃和侍女猛然回头,发现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依在门旁。
「啊啊啊,陛下,您回来了!对不起,我刚回来……啊,茶……不,先要换衣服……但是……」
「爱铃——」
慧俊忍不住噗哧地笑了起来,看到爱铃因为紧张,脸胀得通红,他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
「不必着急,先去洗澡换衣服,晚一点再喝茶没关系。」
「好……好。」
「娘娘,洗澡水准备好了。」
「谢、谢谢!——啊,香泉,你先去烧水!枫夏,你可以休息了,不好意思,一路跟着我跑回来!」
爱铃慌忙跑去汤殿,侍女也快步追了上去。慧傻笑着看她们离去。
「陛下应该晚一点再向娘娘打招呼……」
香泉带着苦笑说,慧俊调皮地耸了耸肩。
「朕半路上就看到爱铃急着赶回来,还特地放慢脚步,以免追上她。」
「是吗?」
「如果看到朕早回来,爱铃不是会很沮丧吗?」
「对啊!娘娘很期待为陛下泡好茶,等陛下回来……」
——既然已经放慢脚步,为什么不干脆等皇后为陛下泡完茶再打招呼呢?
香泉暗自想道。
「偶尔看到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也很可爱。」
「是吗……?」
皇上和皇后恩爱当然是好事。香泉只能这么想。
慧俊继承王位,爱铃成为皇后差不多快一年了。
这一年来,日子几乎都过得很平安,虽然曾经有贵族企图谋反,幸好很快就弭平了,被卷入叛乱的所有人都认为,绝对要避免类似的事再度发生。
……慧俊不时用这种恶作剧逗弄爱铃,乐在其中,代表目前的生活风平浪静。
不一会儿,爱铃回到房间,刚洗好的头发还来不及绑起,就准备为皇上泡茶。她把及肩的长发夹在耳后,挑选了很快就可以泡好的茶叶,倒了热水。慧俊看了,略带歉意地苦笑着。
「你不必那么着急,早知道我应该更晚一点回宫。」
「啊?喔……没事。」
爱铃微笑着,把茶放在慧俊面前。
「我只是想赶快给陛下倒茶。」
「但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慧俊伸出手,把爱铃的一撮头发绕在指尖上。
香泉和其他侍女不发一语,悄悄离开了。
慧俊一只手拿起茶杯喝茶,另一只手仍然把玩着爱铃的头发。
由于头发被慧俊拉住了,爱铃无法坐在椅子上,只能露出为难的表情看着慧俊。
「皇上……」
「嗯?」
慧俊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大腿。
「……」
爱铃更加困惑地看着慧俊,慧俊仍然拍着大腿。爱铃无可奈何地侧身坐在慧俊的腿上,慧俊点了点头,伸手环抱着爱铃的身体……最近慧俊似乎很喜欢抱着爱铃坐在他腿上。
「呃,那个……皇上,我的头发还没干……」
「是啊!」
「会把您的衣服弄湿……」
「喔。」
慧俊虽然应了一声,却无意松开手,反而紧紧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慧俊吻着她的浏海,爱铃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会……冷吗?」
「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慧俊轻轻地笑了笑,又低头吻向她的嘴唇时,爱铃感受到他的嘴唇有点凉,但亲了两、三次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暖。
「……练舞很忙吗?」
慧俊在亲吻的空档轻声问道,爱铃微微张开眼睛。
「呃……」
「你不是每天都去练舞吗?」
「喔……对啊!因为绍继节快到了……」
绍继节是庆祝皇上顺利继承王位的纪念日,是一年中的重要佳节,仅次于庆祝秋天稻子收成结束的秋华节。每换一任皇帝,这个节日的日期就会更改,每年到了当代皇帝即位的那一日,举国欢庆,人人都放下工作,载歌载舞、摆设酒宴大肆庆祝,但各地的热闹程度稍有不同。
皇上居住的宫廷会邀请贵族和官吏举行盛大的宴会,宫伎、乐师和曲艺师当然是宴会上表演的主角,因此,宫伎都在教坊中拼命练舞。
「……去年,我只是观赏大家的表演……」
「是啊……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求……」
曾经是宫伎的爱铃成为皇后之后,在去年庆祝慧俊即位的绍继节宴席时,理所当然地成为观众。
之前弭平叛乱时,爱铃在众人面前跳了『雪月梅花』,随后赶到的士兵部为之惊艳!官吏们听了,纷纷拜托慧俊的心腹户部郎中,说也希望有幸一睹皇后的舞姿。慈云无奈之下,只好找爱铃商量,爱铃同意在绍继节的宴会上表演『雪月梅花』……但慧俊答应得很勉强。
「……对不起,我太自私任性了。」
爱铃低下头,慧俊苦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是朕太自私了,一直独占你美好的舞……而且,你从来没有在绍继节上跳过舞吧?」
「对,因为在那之前,我就不是宫伎了……」
即使在盛大宴会时,也不是每个宫伎都有机会出场表演。爱铃在成为宫伎的三年后,才终于能够和众宫伎一起表演。虽然教舞的贞琴事后告诉她,如果论实力,她应该早就可以上场表演了,但在教坊内,只是农家之女的爱铃,很少有机会参加这种热闹的场合。
直到春天之后,她才有机会参加宴会,终于能够和慧俊重逢。夏天时,慧俊已经登基,爱铃也成为皇后,在初秋先帝的绍继节,以及秋华节和庆祝新年时,她都没有机会跳舞。
「……我一直想在绍继节上跳一次舞。」
只要在宴会上跳舞,一定可以见到慧俊——当年即使这样想,也无法如愿参加。那时候,参加宫廷的喜庆宴会是爱铃的梦想。
慧俊眯起眼睛,温柔地梳理着爱铃慢慢变干的头发。
「也对,朕也很难要求你在房间里跳『雪月梅花』,上次无法放松心情看仔细,下一次就可以好好欣赏了。」
「……我也可以在房间里跳啊!」
「『雪月梅花』也可以吗?」
「对。」
爱铃抬起头,嫣然一笑。
「无论在哪里,我永远都可以为陛下跳舞。」
「……但『雪月梅花』不是很特别吗?」
「是很特别,所以,只要陛下希望,我可以在房间里跳。」
爱铃轻轻地把手放在他为自己梳理头发的手上。
「不过,请陛下不要告诉别人……我想在绍继节上跳舞,是因为那是当年我很想见到陛下时的梦想,所以,我对慈云说,是大家再三拜托……」
「……绍继节的舞也是为朕而跳吗?」
「都是为了陛下……想在宴会上跳舞,只是我的任性……」
「你的这种任性也是为了朕吗?」
慧俊的轻声细语让爱铃觉得耳朵很痒,她忍不住缩起脖子。慧俊轻声笑了笑,在爱铃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很期待绍继节……」
「嗯……」
爱铃正打算说:「我也是」,但嘴唇已经被轻轻堵住了。
夕阳穿越庭园的树木,为室内染上柔和的朱色,慧俊用袖子挡住爱铃的头,似乎为她挡住刺眼的夕阳。
「爱铃……」
走廊上,侍女们今天也在相互推托,该由谁前去通知皇上、皇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马礼部侍郎的夫人这么说,但到头来还不是因为她丈夫没有升官,觉得不满意吗?」
「这些抱怨真莫名其妙。——娘娘,你说是不是?」
这些官夫人在讨论这种话题时,即使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是最好的方法。爱铃慢慢地喝着茶,很希望这两个人赶快离开。
不过,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当年身为宫伎一起在教坊习舞时,经常为了一较高下而水火不容的珠燕和玉丽,如今却在爱铃面前相谈甚欢。
珠燕和玉丽都是贵族干金,舞技也相当,当年,她们都希望进入后宫争取皇上的宠爱,不要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喝茶,就连在走廊上相遇,两个人目光中也会冒出火花,最近却经常一起来春莺宫,说是要向皇后请安。
在宫伎时代,爱铃在珠燕和玉丽的眼中只是下女,没想到现在却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们心里绝对很不是滋味。虽然原本水火不容,但因为体会了相同的屈辱,反而变得意气相投。
废除后宫后,珠燕和玉丽也分别嫁给了贵族。
「但我也不是不能体会那位夫人的抱怨,你不觉得凡事都要讲究伦理吗?」
「对啊、对啊……如果人事问题太出人意料,反而会造成天下大乱。」
——又要开始聊那个话题了……
珠燕和玉丽的衣服绣金刺银,戴满了琉璃、玻璃和珊瑚的饰品,比皇后爱铃穿戴得更珠光宝气,脸上仍然是当年吩咐乡下小狸猫做事时的表情。爱铃抬眼瞥了她们一眼,忍住了叹息。
今年春天——爱铃也被卷入的那起西申关叛乱事件后,这两个人经常结伴上门造访。主谋的一部分贵族遭到处分,官位出现了空缺,临时调动人事,官吏中有人被拔擢为意想不到的高官。这两位夫人的丈夫都是贵族,没有受到拔擢,似乎心生不满,经常来找爱铃发牢骚……她们不时拐弯抹角地说,身为一国皇后,居然这么轻易被人掳走,可见世人根本看不起农民的女儿。
「娘娘的生长环境离政治太遥远……」
「娘娘恐怕不太能体会,争取到和自己立场相符的官位有多么辛苦。」
她们在说「娘娘」几个字时特别用力、咬字清晰,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茶已经喝完了,爱铃正在烦恼要怎么打发她们,香泉静静地走了进来。
「打扰了,温户部郎中的夫人求见。」
——是佳叶,她来得正是时候。
爱铃抬起头,但珠燕和玉丽完全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啊哟,是户部郎中的夫人?」
「对,户部郎中的夫人。」
珠燕和玉丽的丈夫都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官位比户部郎中大。她们之所以不打算离开,是觉得让官位较低的官吏夫人等在外面也无妨。
香泉轻咳了一下,重新禀报道:
「温户部郎中的夫人求见,是代替温中书令的夫人前来。」
珠燕和玉丽互看了一眼……中书令是所有官吏中官位最高的。
爱铃对突然面露难色的两位夫人笑了笑。
「不好意思,有访客在等……」
珠燕和玉丽用数落的语气道别后,瞪了刚好走进来的佳叶一眼就离开了。
「啊……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爱铃忍不住趴在桌上,侍女俐落地收拾了茶杯,为佳叶送来点心和茶。
「那两个人一起来,真是灾难。」
「最近她们常结伴前来……」
「如果有哪一个人的丈夫先升官,她们又会互斗了。下次如果她们再来,就说中书令的夫人在,把她们打发走。我婆婆经常说,了不起的头衔就要好好利用。——香泉,听到了吗?」
「好,我一定会善加利用。」
香泉和其他侍女把点心和切好的水果装在佳叶面前的小碟子后,转身离开了,爱铃倒着茶,观察着佳叶的情况。
「有没有什么不想吃的东西?」
「没有,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阵子大家都对我顾虑太多了。」
「但我听慈云说,你这阵子身体状况不怎么理想。」
爱铃把茶放在佳叶面前,自己也坐了下来。
「嗯……的确不怎么好。」
佳叶说话时,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她的脸色的确有点憔悴。
「这个时期好像都差不多,但每个人的情况还是会有点不一样吧?」
「好像是,我妈妈说除了怀我大姐时以外,其他几次怀孕都没什么反应,我婆婆说她比我更严重。」
「小宝宝喔……」
爱铃嘟囔着,不经意地看着佳叶的肚子。前不久才知道佳叶怀孕,现在还看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爱铃语带羡慕的语气,佳叶偏着头苦笑着。
「我想你应该也快了。」
「……会吗?」
「对啊——而且,爱铃,你当初比我更早嫁,如果连怀孕也被凡事悠哉悠哉的你抢先了,我未免太没面子了。」
佳叶耸了耸肩,爱铃对她笑了笑。
虽然很希望赶快怀孕,但目前还没有动静,爱铃也有点着急——佳叶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意自己比爱铃先怀孕这件事。爱铃心里很清楚。
「没问题吗?你身体不舒服,还这样跑出来……」
「虽然这一阵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但今天算是不错的,偶尔也要外出走走。」
佳叶以前三不五时来爱铃所住的春莺宫,但这一阵子身体不舒服,很久没有来看她了,今天难得上门。
「这么说,绍继节……」
「那时候应该已经比较稳定了,我会来参加。爱铃,你到时候会跳吧?」
「对,只跳『雪月梅花』。」
「我刚才去了教坊,明艳正在烦恼,说该编新的舞了,却编不出来。」
佳叶喝着茶,不经意地往外一看,拿着茶杯,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佳叶?」
「……咦?那不是伊福爷爷吗?」
爱铃也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看到老园丁背对着这里,正在池塘对面弯着腰卖力工作。
「对啊!」
「旁边还有一个人,是新来的园丁吗?」
「嗯?」
爱铃走到佳叶身旁,从栏杆旁微微探出身体,的确看到伊福旁边还有一个人,身上背着篮子。
「那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爱铃叫了声:「伊福爷爷。」伊福立刻直起身体,对男人说着什么,然后,沿着池塘走了过来。那个男人也跟了过来。
「皇后娘娘,打扰了……还有这位小姐,喔不,是温家的少夫人。」
伊福来到下方,向爱铃和佳叶鞠了一躬。
「午安,你上次说脚痛,已经没问题了吗?」
「托皇后娘娘的福,但毕竟已经这把年纪了……」
伊福回头用眼神向身后的男人示意。那个年轻男人差不多十七、八岁。
「还没有向皇后娘娘介绍吧?这是今天新雇的学徒,来帮忙我做事。」
「啊哟,爷爷,你该不会打算退休了吧?」
「没有、没有,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使唤……喂,你怎么了?」
那个年轻男人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爱铃。
男人无礼的视线令爱铃忍不住偏着头,佳叶和伊福都讶异地皱着眉头。
「喂,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向皇后娘娘请安?」
「爱铃……」
「嗯?」
「真的是……爱铃吗?」
佳叶和伊福看了看爱铃,又看着那个男人。
「……爱铃,你认识他吗?」
「呃……我……」
被问到是否认识这个人,爱铃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张脸,但如果是来宫廷之后认识的人,照理说不会忘记他的长相。所以,是进宫之前吗?自己离开故乡三狐村已经快五年了——
「……啊!」
这张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脸!
「子维……?」
「你还记得我吧?」
「你真的是子维吗?」
「对啊!好久不见,爱铃!」
「爱铃,他是谁?」
「子维,你认识皇后娘娘?」
佳叶和伊福同时叫了起来。
「子维也是我们三狐村的人,但太久没有见面了,我差一点认不出来。」
「当年在村里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如果我没有听到传闻,也不会想到你会在这里。」
「子维,等一下。」
伊福一脸严肃地抬头看着子维。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从卯州永丰来的吗?」
「对啊……我是从三狐村去永丰打工,从那里来到华安,吏部的人没有告诉你,我是三狐村人吗?」
「你说话不要不清不楚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三狐村人,我就会用不同的方式向皇后娘娘介绍。」
「我也没想到真的是爱铃。」
爱铃卖给人口贩子、离开故乡时,子维还在村庄里。如果他是在爱铃离开后就外出工作,之前慧俊在视察经过三狐村时,就应该也没有遇到。即使听说同乡的女孩成为新皇帝的皇后,他恐怕也无法相信。
「话说回来,爱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子维,既然已经认识了,就不必再多废话了。」
「啊?为什么……?」
「你是被雇来当园丁的,你的工作只要记住建筑物的位置和庭园的数量,不要继续再打扰皇后了。」
「但我们才刚见面——」
「子维。」
爱铃面带笑容,但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不好,不应该在你们工作时打扰。看到同村的人在这里工作,我也觉得很踏实。伊福爷爷是很优秀的园丁,你要好好协助他。」
「喔,喔喔……」
「皇后娘娘、夫人,我们先告辞了——」
「爷爷,你要注意自己的脚,如果要找医生,记得告诉慈云。」
伊福鞠了一躬,走去庭园,子维虽然跟了上去,但似乎还有话要说,不时回头看着爱铃。
当两个人走远后,爱铃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子维这个人很多话……」
「喔,是吗?」
「嗯,和桃琳差不多。」
「哇……那真的是大嘴巴。」
爱铃和佳叶想起以前那个多话的宫伎,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不过,还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同村的人。」
「你不是很擅长记住别人的姓名和长相吗?你不认得他了吗?」
佳叶再度坐在椅子上,爱铃为她倒了第二杯茶。
「因为我们差不多有五年没见面了……」
「五年前,你们还都是小孩子,只要一阵子没见面,感觉都不一样了。」
「佳叶,你也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变了很多。」
「……我没你变化那么大吧?」
爱铃为自己的杯子倒了第二杯茶,重新坐了下来,佳叶把装了杏仁干的小碟子放在她面前。
「如果世人不知道新皇后是卯州三狐村崔家的女儿,刚才的园丁应该会对你说『初次见面』吧?」
「……有差这么多吗?」
的确,在离开故乡时,根本没想到自己平时就会穿绫罗绸缎,衣着方面应该和以前大不相同。
「啊,但是……」
三年的岁月可以改变女人。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现在……
「爱铃,你在想什么?一脸笑嘻嘻的。」
「啊?」
爱铃一回头,看到佳叶露出受不了的眼神。爱铃慌忙双手摸着脸颊掩饰。
「……看你的表情,应该又想起往事在偷笑了。」
「啊……嗯,我想起之前相隔三年,见到皇上的时候。」
佳叶把嘴里的杏仁干吞了下去,挑着眉毛问:
「那时候,陛下有对你说什么吗?」
「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真讨厌。」
「呵呵呵……」
爱铃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佳叶戳着她的额头。
「你还是这么爱陛下。」
「嗯。」
爱铃笑着点头,佳叶再度耸了耸肩膀苦笑着。佳叶和慈云难道没有发现他们夫妻做这个动作时一模一样吗?
一我对皇上的感情,丝毫不输给你对慈云的爱。」
「不用和我比较啦!」
佳叶红着眼眶,嘴里塞了好几个杏仁干,爱铃吃吃地笑着。
这一天,爱铃和佳叶并没有再提到子维的事。
※
几天之后,晚餐时,香泉正在桌边服侍,突然想起似的说:
「白天的时候,娘娘去练舞时,那个新园丁来过……」
「……你是说子维吗?」
「啊,对,就是叫这个名字。」
慧俊听到陌生男人的名字,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是谁?」
「最近来的新园丁,来帮伊福爷爷的。」
「他和我一样,都是三狐村的人,上次听到伊福爷爷的介绍,我吓了一跳。」
「……三狐村的?」
侍女收拾空盘子后离开了,香泉把餐后酒和爱铃用栗子粉做的蒸糕放在桌上。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他从庭园走过来,大叫着问,爱铃在吗?」
「……什么?」
慧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爱铃没有察觉,偏着头纳闷。
「子维有事要找我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得知娘娘不在,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爱铃——」
听到慧俊叫她,爱铃停下正在切蒸糕的手,抬起头。
「什么事?」
「伊福什么时候带那个……叫子维的男人来的。」
「就是上次佳叶来的那一天。」
「你和他很熟吗?」
「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庄,但他家离有点远……只是遇到会打招呼而已。」
以前也没有在一起玩过——爱铃补充说。慧俊紧张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是吗?他几岁了?」
「我记得子维……应该和我同年。」
「十七岁吗……?」
「……皇上?」
慧俊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又突然沉默起来,这次轮到爱铃发问了。
「子维怎么了吗?」
「不,没事。」
「娘娘,娘娘——」
香泉在爱铃的身后弯下腰,向她咬耳朵。
「一定是陛下听到娘娘口中说出陌生男人的名字,心里觉得不舒服。」
「啊?」
「……香泉,朕都听到了。」
香泉本来就是故意让慧俊听到的。
爱铃眨着眼,回头看着香泉。
「不、不舒服……?」
「我想应该是这样。——比方说,如果娘娘从陛下口中听到和以前很熟的女人重逢……会有什么感受?」
「可能真的会不舒服……」
爱铃皱起眉头。
「但是,香泉,我和子维并没有很熟啊!」
「娘娘,这些话请您对陛下说,我先告辞了,皇上、皇后慢聊……」
香泉把酒、酒杯和点心以外的盘子收进托盘,笑着欠身后,匆匆逃走了。
「呃……皇上?」
「……」
「您听了感觉不舒服吗?」
「你不要问得这么露骨……」
慧俊拿着酒杯,把头偏到一旁。
爱铃把切成小块的蒸糕装在碟子里,放在慧俊面前,拉着自己的椅子,放在慧俊身旁坐了下来。
她探头看着背对着她的慧俊,慧俊的眼神难得飘忽不定。
「我没有做任何会让陛下不舒服的事……」
「朕知道……你不必在意。」
「我当然在意。」
「……?」
「如果我知道皇上和以前很熟的女人久别重逢,我应该也会……嫉妒的。」
爱铃紧闭嘴唇,凝视着慧俊。慧俊也惊讶地回望着爱铃。
「你会……?」
「我……也会嫉妒,也曾经嫉妒过……」
「……和朕有关吗?」
「当然……」
爱铃很想隐瞒这种感情,但这一刻觉得说出来也无妨。如果慧俊真的因为子维的事觉得不舒服——如果是因为相同的感情,自己说出来也无妨。
慧俊放下酒杯,眨了两、三次眼睛,然后突然露出微笑。
「朕……太开心了。」
「……陛下觉得开心吗?」
「对。」
看到慧俊点头,爱铃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
「我以为您会生气……」
「怎么可能,朕会觉得你还是这么可爱。——如果可以,朕想听你详细说说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嫉妒谁。」
慧俊探头望着爱铃的脸,和刚才皱起眉头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是,嗯……」
「没关系,不必马上说……好,等我吃完这个点心,再休息一下,然后洗完澡,再听你慢慢说。」
「……」
意思是说,要去寝宫时再好好说清楚吗?
「真期待,不知道可以听到什么。」
「陛下……很期待吗?」
自己太多嘴了——虽然爱铃这么想,但暗自庆幸慧俊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当然,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太好,有时候也会让爱铃很伤脑筋。
「我可以喝一点酒吗……?」
「今天不行,如果说到一半,你就睡着了,那就太扫兴了。」
慧俊把酒杯推到爱铃拿不到的桌角,开始吃糕点。
「真好吃,你做的糕点总是特别好吃。你不吃吗?」
「我有吃……」
慧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爱铃也对他露出微笑。
今晚的枕边故事应该会很长——虽然有预感,但还是很庆幸慧俊心情好转。
※
子维一边拔草,一边暗自思考。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三狐村的人都知道,崔家是兔国亲王的后裔。
他们一家人向来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村民感觉不太一样,但崔家的长女个子娇小,一张圆脸上只有眼睛特别大,不知道该说是文静还是悠然从容,或是有点傻气——并不是那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少女,根本不可能想到她可能是公主。
没想到,她果真是。
——女人的变化真是太可怕了……
或许是因为爱铃现在的衣着和在村庄时完全不同,总之,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简单地说——就是她变漂亮了。
——太可惜了。早知道狐狸会变身成为美女,当初应该更认真对待那件事……
「你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什么?」
「啊?」
回头一看,同样在拔草的伊福正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你自言自语无所谓,但别忘了做事,今天要把这片后院全都清理干净。」
「好啦、好啦……对了,那栋房子是干什么的?」
「是教坊。那里是宫伎住的地方,这里是练舞场。光是这里,就有六个庭园。」
「宫伎?女人?伊福爷爷,我可以去看看吗?」
子维忍不住探出身体,伊福的眼神变得更冷漠。
「你有没有脑子?宫伎是专为陛下跳舞的,你敢轻举妄助,后果自己负责。」
「……别吓我,不至于鞭刑二十下吧?」
「在鞭刑之前,你会被那些宫伎打出来,倒吊在那里示众。」
这里的宫伎都不好惹——听到伊福这么说,子维放声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我也不是没见识过凶女人,最多就是吵架的时候丢盘子而已。」
「别说我没警告你……」
伊福一脸无奈地站直身体,拿着篮子去拔庭园角落的草。
「真是老顽固,我又不是去看她们洗澡……」
子维嘀嘀咕咕地站了起来,把手上的杂草全部丢进篮子后,看到有两个女人走去练舞场。
「爱铃!」
听到他的大声喊叫,爱铃和她身后的侍女停下脚步。
「啊……子维,午安。」
「嗨!终于见到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子维跑过去,侍女立刻向前一步,挡在他和爱铃之间……这个侍女就是上次他在春莺宫的庭园叫爱铃时,走出来张望的那个女人。上次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今天也露出狐疑的眼神。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去练习。」
「练习?练习什么?」
「练舞。我要在绍继节时跳舞。」
虽然侍女一脸狐疑,但爱铃的笑容很可爱。她真的……真的是那个背着弟弟、挥刀劈柴的爱铃吗?
「是喔……是喔!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你要跳舞吗?」
子维用笑容掩饰内心的慌乱,莫名其妙地拍着手,拍下很多泥巴,侍女忍不住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已经不是宫伎了,这次是特别。」
「真想看。」
绍继节时,三狐村的村长也会请大家喝酒,大家在喝醉酒之后,也会跳奇怪的舞,但爱铃既然要练舞,应该是更正式的舞蹈吧!
「说到跳舞,我家隔壁不是有一个小海吗?她以前在秋华节上——」
「……呃,子维,我要走了。」
「啊?你不记得小海了吗?她从很小的时候就……」
「娘娘,我们走吧!」
侍女用比子维大一倍的声音说。
「……你干么?我在和爱铃说话。」
「娘娘要去练舞,没时间和你闲聊。」
「和你没关系——」
「子维!」
伊福发现后,瘸着一条腿跑了过来。爱铃张大眼睛,用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伊福爷爷,你不要跑……」
「不好意思,耽误皇后娘娘了,你们去忙吧!」
「你的膝盖还没好吧?等一下请你来教坊一下,那里有贴药……」
爱铃关心地说完,快步离去。侍女也瞪了子维一眼,小跑着追了上去。
——搞什么嘛……?
「子维,你——」
伊福摸着膝盖说。
「皇后娘娘是那种性格,所以不会骂你罗嗦无礼,但你不要一副好像和皇后娘娘很熟的样子。」
「什么好像很熟的样子……我和爱铃是青梅竹马!」
「但你的青梅竹马现在是猿国的皇后娘娘。」
伊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直了腰,皱起眉头。
「也许在你眼中皇后娘娘是亲切的同乡,即使皇后娘娘允许你这样放肆,也不要忘记这一点。」
「放肆……?」
——太莫名其妙了。只是和爱铃说话,到底哪里放肆了?如果不可以说话,爱铃就不会回答我。
况且,爱铃或许是皇后,但仍然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而且——
「我搞不好就是爱铃的丈夫。」
「……你说什么?」
伊福的一双小眼睛瞪得快掉下来了。
「我没骗你,我以前曾经向爱铃求婚,后来因为爱铃离开了村庄,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如果爱铃还留在村庄……」
「你真是笨死了!」
伊福伸直身体,用力打了子维的头。
「好痛……你干么?」
「万一被陛下听到怎么办?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实话实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一样!我就当作没听到。」
伊福脸色苍白,捂住了耳朵,一脸好像世界末日的表情,转身回去拔草。
「……喂?」
子维惊讶地张大嘴,偏着头。
自己的确曾经向爱铃求婚,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这件事曾经向爱铃的父母提起,村里也有几个人记得这件事……正确地说,是他的父母曾经去提亲,当时,自己有点意兴阑珊。
——我说实话有什么错?
即使在这个国家,皇上最了不起,爱铃是他的皇后,也不能改变爱铃曾经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个事实。
「即使陛下知道了……」
爱铃如果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皇后就另当别论,但那是她来京城以前的事,即使皇上听到了,也不能怎么样吧?
练舞场传来音乐声。
老人家就是喜欢杞人忧天——子维自言自语道。
※
爱铃走道练舞埸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伊福正在打子维,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伊福在骂他。
「香泉,刚才谢谢你。」
「不客气……但是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居然直接叫娘娘的名字。」
「在子维眼中,一定觉得我还是三狐村的爱铃。」
琵琶的声音传来,其他人已经开始练舞。爱铃在走廊上加快了脚步。
「而且,我不是特地要求佳叶和宫伎,仍然像以前一样叫我爱铃吗?」
「那是您的贴心,希望大家在练舞时不要对您有不必要的顾虑。况且,佳叶夫人是您的朋友……佳叶夫人和其他宫伎都是女人,男人中只有陛下叫您的名字。」
香泉扬起下巴,嘟着下唇,一脸生气的表情。
「香泉,你好像很讨厌子维。」
「我讨厌喜欢装熟的多话男人。」
「喔,我知道了,你喜欢像某人一样沉默寡言、稳重冷静的男人。」
「……娘、娘娘!」
看到香泉脸胀得通红,爱铃放声大笑起来。
「嗯,——但是皇上如果知道子维直接叫我的名字,可能会不高兴。」
「陛下一定会生气。」
「……会吗?」
子维一定是很思念故乡。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三狐村外出工作,但他一定在举目无亲的环境中,很辛苦地做园丁的工作,刚好遇到同乡,当然会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聊天。——至少爱铃是这么想的。
——我刚来这里时,也曾经感到很不安……
爱铃并没有忘记那段拼命克制思乡之情的日子。
在遇见慧俊——发誓要为了慧俊,成为全国最优秀的舞者后,她才决心向前看。
推开练舞场的门,宫伎都纷纷回头。
「啊,爱铃,你来晚了。」
「爱铃!不好意思,你刚到就麻烦你,可不可以示范『归雁秋空』给她们看?」
「好,我马上去……」
爱铃把脱下的上衣交给香泉,立刻走向那些比她年轻的宫伎。
子维的事——为了避免慧俊听到子维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只能拜托伊福,叫他不要再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卫兵休息站的小屋内,可以隐约听到教坊传来的音乐声。除了卫兵在巡逻的空档会回来喝茶以外,在宫城内做工的人也可以进去休息。
「……真是的,那个老头子真罗嗦!」
子维坐在小屋外的石台上,喝着开水润喉,又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自己还不是轻松地和爱铃聊天吗?为什么我就……?」
「——喂,以前没看过你。」
子维一抬头,发现两个卫兵站在他面前。看到身强力壮的卫兵,子维忍不住挺直了身体。
「你是新来的吗?在哪里工作?」
「我、我是园丁……」
「原来就是你在伊福爷爷那里帮忙。」
卫兵也拿着装了开水的茶碗,分别坐在代替椅子的大石头上面。他们似乎也正在稍事休息。
「听说爷爷身体不舒服,应该需要更多人手吧?」
「好像是膝盖出了问题,走起路来好像很吃力。」
虽然两名卫兵一脸凶相,但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就像普通的卫兵,子维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没做坏事,照理说没什么好害怕的,但因为之前很少在工作时看到身穿盔甲的男人走来走去,所以还不太适应。
「——对了,听说新来的园丁和崔后殿下是同乡,就是你吗?」
「啊?」
子维差一点被开水呛到。
「崔、崔……你说是谁?」
「崔后殿下,就是皇后殿下。」
「喔,原来是爱铃……」
听到子维的嘀咕,正打算喝水的卫兵停下手。
「……那不是崔后殿下的名字吗?」
「爱铃吗?对啊!」
叫了三次——子维似乎听到另一个卫兵这么嘀咕,难道自己听错了?
「你……和崔后殿下这么熟吗?」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卫兵瞪大眼睛注视着他,子维误以为是羡慕的眼神,把伊福的忠告抛在脑后,得意地说:
「因为我以前曾经向爱铃求过婚。」
「……你说什么?」
「后来因为阴错阳差,无法完成婚约,实在有点遗憾,所以,爱铃原本有可能是我的妻子……」
原本露出羡慕眼神的卫兵渐渐露出微妙的表情。他们皱着眉头,目瞪口呆——好像正在看一个犯了大错的人,
「……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吧!」
「好,该走了……」
他们把茶碗放进小屋的篮子后离开了。
子维开始抱怨宫廷里很难找到聊天投机的人,他当然没有听到两名卫兵离去时说的话。
「……那家伙不是涉世不深,就是脑袋不清楚。」
「应该是脑袋不清楚吧!我看伊福爷爷也要赶快找接替的人手。」
「我也觉得,如果他也向别人这么吹嘘,恐怕很难在这里撑到新年……也会给崔后殿下惹麻烦吧!」
子维这几天都闷闷不乐。
当他告诉别人,自己和爱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原本有机会成为夫妻时,每个人都露出诡异的表情。有人像那两个卫兵一样,露出同情的表情,也有人脸色苍白,赶快溜之大吉。还有人哈哈大笑,甚至有人露出极其不悦的表情——没有人做出子维期待的反应。
子维很期待别人听了之后对他说,「太遗憾了」,或是:「你有机会娶皇后这样的女人为妻,实在太了不起了。」
没想到每个人对他说的话都和伊福一样,不是叫他不要再提这件事,就是叫他小心别让陛下知道这件事。
——真扫兴……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如自己的愿!
洗衣妇甚至捧腹大笑,呛他说:「你敢跟陛下较劲,真是好胆量。」
——谁说要较劲了?
况且,他至今没有看过皇上长什么样子,听洗衣妇说,陛下看起来很严肃,但个子很高,长得很帅,不过,那种女人说的话不可信。
——我的个子也不矮,平时去小酒馆,也有不少女人来献殷勤……
而且,那个洗衣妇还断言:「陛下很宠爱皇后,皇后嫁给皇上,绝对比嫁给你幸福多了。」简直是狗眼看人低,这种事,没有真的结婚试一下怎么知道?
爱铃和自己一样,都是农民,虽然她的血统比较好——但她当一国的皇后,也未免太高攀了吧?爱铃住在这种地方,真的幸福吗?
不过,即使爱铃不喜欢,恐怕也不敢拒绝,毕竟想娶她的对象是……
「喂!」
子维停下拔草的手想着心事,突然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回头之前,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痛、好痛……干、干什——」
「你就是那个和皇后同乡的园丁吗?」
「呃……」
他坐在地上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目光锐利的男人低头看着自己。他身上穿的不是士兵上战场时穿的大盔甲,而是和宫内卫兵一样的轻装盔甲,但盔甲的颜色和形状都和宫内的卫兵不同。
「快回答!你是和皇后同乡的园丁吗?」
「啊、啊啊。」
子维被对方威吓的态度吓到了,忘了站起来,慌忙点头。
穿盔甲的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子维站起来。那个男人嘴边的刀疤让他感觉更加可怕。
「跟我来。——我家老爷要找你。」
「找……我?」
「别罗嗦了,跟我来。」
一旦反抗,恐怕会遭到毒打。子维很害怕,但即使想求救,平时很少使用的龙泉宫庭园内也空无一人,伊福也在刚才因为有事离开了。
子维只能双腿发抖地跟在盔甲男人身后。
相同的时刻,爱铃并不知道子维正四处放话曾向自己求婚,她正在春莺宫的会客厅内,露出尴尬的笑容应付着访客。
今天的访客是韩门下侍中的妻子和周吏部尚书的妻子……这两个贵族家庭都有妙龄的女儿。
「——对啊、对啊!岳门下给事中的夫人也是!前天顺利分娩了。」
「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她丈夫乐坏了。」
——搞不好珠燕和玉丽来,心情还比较轻松……
两位夫人不顾爱铃已经连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虽然现在白天比较长,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两位夫人并没有积极邀爱铃参与谈话,她们根本不必来春莺宫,在自己家里聊天就好了,其实她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话说给爱铃听。
虽然她们聊的都是喜事,但故意说给爱铃听,就变成一种挖苦。
慧俊册立爱铃为后,同时废除了后宫,目前,爱铃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虽然已经过了一年,但那些想要借由女儿成为皇妃而平步青云的贵族高官,仍然觉得皇后碍手碍脚,西申关之乱的直接动机虽然是争夺帝位,但主谋中也不乏原本想要让女儿成为皇妃的贵族。
那场叛变后,贵族收敛了一阵子,但最近在爱铃面前也渐渐露出敌意……理由就是和爱铃相同时期出嫁的夫人都接二连三怀孕、生子了。
虽然目前仍然有贵族一心想要恢复后宫,但大部分贵族官吏在皇上宣布皇后爱铃是唯一的妻子后,就放弃了让女儿或姐妹成为皇后的想法,让她们分别嫁人了,所以,现在华安几乎很少有单身贵族了。
一年过去了——新婚的贵族官吏家中纷纷传出好消息,但宫廷内不仅没有太子或公主诞生,甚至连怀孕的消息也没有。
因此,那些好事的贵族夫人接二连三来到春莺宫,告诉爱铃那些贵族家里的喜事,借此暗示她,如果还无法怀孕,就赶快离开宫廷。
「而且,你知道吗?徐户部郎中的夫人可能也……」
「是吗?她不是春天的时候才刚嫁吗?真是可喜可贺啊……」
爱铃察觉到她们说话时,不时瞄着自己,但她看着手上的茶杯,努力不和她们视线交会。她不想看到她们得意的表情。
——在这件事上,也没办法向佳叶诉苦……
佳叶目前正在怀孕,爱铃不希望她为自己操心,只希望她顺利生下孩子。
虽然爱铃有苦难言,但侍女在她身后站成一排,狠狠地瞪着两位夫人,令爱铃感到一丝安慰……话说回来在十几名侍女的冷眼中继续聊天的两位夫人更了不起。
爱铃觉得快昏过去时,传来敲门声,一名年长的侍女走了进来。
「打扰了,陛下快回宫了,两位夫人请回吧!」
「啊哟,已经这么晚了?」
「啊呀呀,怎么一坐就坐那么久……」
两位夫人的语气不像是在道歉,反而像是在数落侍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但爱铃一心只希望她们赶快离开。行礼如仪地道别后,韩门下侍中的妻子在门口转过头说:
「啊哟,看我这记性——重要的事都忘了说。」
「……什么事?」
爱铃慌忙收起叹息,挺直了身体。
「下次大家要一起吃饭,希望皇后娘娘也出席……」
「大家……是指……?」
「只有七、八个人。」
爱铃想问的不是人数,而是有哪些人参加,她猜想都是贵族的夫人。
「对,对,我也会去,皇后娘娘偶尔也要去宫外吃饭散散心。」
不,去参加这种场合绝对散不了心。对爱铃来说,和宫伎一起在教坊的食堂吃午餐,或是和佳蔡还有其他侍女一起在庭院吃便当就满足了。
「谢谢两位夫人的盛情,但我出宫的手续很麻烦……」
「啊哟!没关系,请娘娘一定要来参加。」
「对啊!——而且,陈妃娘娘经常和我们一起在外面聚餐。」
陈妃是先皇的皇妃,但不是慧俊的母亲,而是升贵的亲生母亲。
「我们会去向中书省打招呼,让他们张罗相关手续,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过几天我们会再通知日期和地点,呵呵呵……」
——这似乎已经是既定事项,爱铃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两名夫人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看得令人心里发毛。
「皇后娘娘——」
爱铃一回头,发现所有侍女都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
「大家的表情真可怕……」
「对不起,因为刚才一直做这个表情,一下子收不回来……」
爱铃苦笑着,轻轻拍了拍侍女的肩膀。
「辛苦了,谢谢你们……好啦、好啦!赶快笑一笑。」
「娘娘,您真的要去吗?」
香泉忍不住问,她仍然一脸凶巴巴的表情。
爱铃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因为她要去烧水,准备为慧俊泡茶。
「嗯……她们好像已经决定了。」
「您根本不需要去。」
跟在她们身后的其他侍女也用力点头。
爱铃缓缓走着,看向庭园。伊福悉心照顾的梅树已经结出了丰硕的绿色果实。
「我还是去吧……」
「皇后娘娘!」
「反正只是吃饭,没关系的。」
爱铃对着身后的侍女露出微笑。
在所有官吏打消恢复后宫的念头之前,对自己的强烈反弹应该无法消失,但为了将这些不满控制在最低限度,至少要听听那些贵族的抱怨。如果完全不和他们见面,也不听他们说话,只会招致越来越强烈的反弹。一旦不满加剧,也许又会发生像西申关之乱这类的动乱……由于皇后的亲弟弟涉及那场动乱,更让贵族心生不满。
「但是……实在太奇怪了。」
春季时新来的侍女喃喃地说:「皇后娘娘不是比她们地位更高吗……?」
「……」
其他侍女虽然默不作声,但都用表情表示同意。
爱铃很了解侍女想说什么。皇后是一国之君的妻子,是全国地位最高的女人。
「……彩菊,你觉得地位高代表什么意思?」
爱铃停下脚步,对新来的侍女露出微笑。侍女一脸困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地位高的人为了让大家都幸福快乐,必须随时观察周围,了解周围的情况,并不是对别人耀武扬威。」
「……」
「虽然我是皇后,但经常做错事,也有很多地方能力不足,我相信别人对我有很多不满,所以,即使我会觉得不舒服,也要尽可能倾听这些声音。」
侍女纷纷惭愧地低下头,爱铃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忍不住苦笑起来。
「……因为我是皇上的妻子,虽然要为大家的幸福考虑,但我总是先考虑自己的丈夫。」
「这——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香泉回答,其他侍女纷纷点头。
「娘娘不必想太多,因为只有娘娘能够让皇上幸福!」
「对啊!大家的幸福中,也必须包括皇后娘娘的幸福!」
「刚才那两位夫人只是想要整皇后娘娘!」
「对啊!只要想起来,就觉得很生气!」
「娘娘,拜托您,请您一定要坚强起来!」
所有侍女都纷纷叫了起来,爱铃原本想安抚她们的情绪,没想到造成了反效果。
「呃……大家不要激动……」
「真热闹,你们在讨论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侍女们像小鸟般的叽叽喳喳声顿时停了下来。慧俊站在侍女的身后。
「皇上,您回来了。」
爱铃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些小鸟相互使着眼色,立刻恭敬地站好。
「我去烧水!」
「我去准备茶叶!」
「我去看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啊,我去整理客厅。」
侍女们顿时鸟兽散,走廊上只剩下爱铃和慧俊。
慧俊目瞪口呆地四处张望,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们刚才站着聊天……」
「二十个人站在这里聊天?」
「对。」
爱铃走到慧俊身旁,抬头看着他,又说了一次:
「皇上,您回来了。」
「爱铃,我回来了。」
「刚才有访客,我马上为您泡茶……」
「我知道,是门下侍中和吏部尚书的夫人吧?我刚才在路上看到她们。」
慧俊微微皱着眉头,双手捧着爱铃的脸。
「她们是不是又来说一些惹我的爱铃不高兴的话?」
「……只是闲聊而已。」
爱铃努力挤出笑容,但慧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爱铃注视着慧俊的双眼,轻轻拉着他的袖子。
「反正我已经忘了她们刚才在说什么。」
「……」
「所以,这代表根本不重要。」
当初是慧俊决定废除后宫,只要皇后一个妻子。爱铃决定要好好珍惜慧俊的这份心意。
——既然身为皇后,也要能够倾听逆耳的话……
但是——身为妻子,我绝对不会让步。
只要唯一的心上人认同自己,即使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认同自己也无所谓。
「没问题的。」
——绝对不能在挑选自己成为皇后的人面前诉苦。
「……」
慧俊面带愁容,但很快就露出笑容。
「是吗?」
「对……」
当慧俊想要吻她时的感觉,已经熟悉得像是家常便饭,爱铃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但慧俊深情的吻还是让她快要流泪了,她倒在慧俊的臂腕中。
——不会有问题的……
我并不孤单。
只要能够在慧俊的臂腕中——任何事都可以忍耐。
※
御书房的门打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拘谨。
年轻人抬头挺胸地站在慧俊的办公桌前,行了一礼。
「——温慈云今日从户部调至中书省,担任中书侍郎,叩谢皇上。」
「辛苦了,希望你以后更努力。」
「臣遵旨。」
虽然慈云这么回答,但慧俊抬起头时,发现他的眼神中带着不满。
「……你好像不满意?」
「对啊!我当然不满意。请问皇上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特地参加国试,要求派我去户部吗?」
「朕认为是你不希望享受贵族的地位,只参加形式化的考试,进入门下省,在商讨国事时,说一些言不及义的抱怨,浪费宝贵的生命。」
「这固然也是原因,但只是原因之一。」
慈云用力把双手放在慧俊的桌上。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不想和我的父亲一起在中书省工作!」
看到慈云一脸严肃,慧俊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么怕你父亲吗?」
「皇上如果有一个很优秀的父亲,应该也会很怕他。」
「你没有那么差,不必在你父亲面前感到自卑,相反地,你和你父亲很像,实在太像了,朕能够轻松地想像三十年后的你。」
「所以我才怕他啊!我也承认我和他很像,但凡事都讲究经验,我永远无法超越他……」
慈云像往常一样,皱着眉头耸了耸肩,慧俊掩着嘴,拼命忍着笑,把身体靠在椅子上。
「你就认命吧!其实,朕在登基时,就打算调动你的职位,已经拖延至今了。」
「既然已经等了,不如干脆再等十年。」
「这么一来,朕会伤脑筋——况且,至今为止,你的工作内容早就超出了户部的范围。」
「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因为某位任性的皇上硬是叫我去做很多工作。」
慈云扬起下巴,把头转到一旁的样子,简直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他似乎对这次的调动很不满。
「……如果你这么不想去中书省,其他部门也还有空缺。」
「哪个部门?」
「监察御史室永远都缺人。」
「……」
「尤其愿意外勤的话,监察御史室绝对会竭诚欢迎。虽然薪俸很优渥,但必须长期远离华安,做不起眼的侦候工作。如果你这么不想去中书省,也愿意抛下即将生产的太太的话——」
「算了、算了,那就去中书省吧!」
慈云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他知道木已成舟,再争论也是白费力气。
「不必这么悲观,朕会让你和温琥佑中书令在不同的地方工作。」
「……那还用说吗?」
「等绍继节后,就会马上商讨你在户部期间提出的法案,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这次的调动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糟,希望你比令尊更有成就。」
「……为什么从皇上口中说出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而是挖苦?」
慈云用低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传来「咚、咚」的轻轻敲门声。
「进来吧!」
「打扰了……」
门轻轻地打开了,探头张望的是在珊瑚色衣袍外穿了一件紫色上衣、头发插着栀子花发簪——很少在旭日殿现身的爱铃。她手上拿了一个麻袋。
慧俊立刻起身上前迎接。
「啊,爱铃,让你特地跑一趟,你要出门了吗?」
「对……慈云,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
「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原来我的人事不重要……」
看到慈云一脸愁容,爱铃偏着头。
「发生什么事了?」
「不必担心,他来对朕发牢骚,说不想和他父亲在同一个机关工作,所以不想调去中书省。」
「我想起来了,是从今天开始。慈云,恭喜你,希望你日后也努力工作。」
「谢谢,为什么同样的话,从崔后嘴里说出来,我就能欣然接受,难道是因为人望的关系吗?」
「……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挖苦朕。」
爱铃听到他们的斗嘴,忍不住笑了起来,把麻袋交给慧俊。
「这是水仙的球根,刚才伊福爷爷拿给我的,因为我要出门了,所以先想来拿给皇上……」
「喔,陛下今天要去染水宫吗?」
慧俊的弟弟升贵一年之前在帝位之争中落败,目前软禁在染水宫。慧俊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他了,打算今天下午去探望他。
「崔后殿下也要出门吗?」
「对。」
「爱铃受贵族夫人之邀,去参加午餐会。」
「真可怜……」
贵族讨厌农民出身却得到皇上百般宠爱的皇后。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皇后去出席这种餐会,绝对不会感到开心,慈云甚至觉得皇后根本没必要参加。
「一旦拒绝,恐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也对……」
别说是猿国,即使追溯到兔国的历史,恐怕也找不到这么关心周围人的皇后。
慧俊充满爱怜地看着爱铃。
「如果你在那里感到不自在,可以马上回来,朕也会尽量早回来。」
「好,皇上也请路上小心,代我向殿下和莲珠问候。」
谁都看得出爱铃根本不想去参加什么午餐会,但她还是嫣然一笑,回头看着慈云间道:
「佳叶最近身体还好吗?」
「已经慢慢安定了,她说会去参加绍继节的宴会,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太好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那当然。」
慈云对着爱铃露出笑容,抓了抓头。慧俊看了,忍不住嘀咕:「你的态度也未免差太多了。」
「那……我先走了。」
「好……」
慧俊搂着爱铃的肩膀,送她出去,慈云则把头转到一旁,不想看见皇上夫妻的情意绵绵。
果然不出所料,皇上和皇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停顿了一下,爱铃慌张地叫了一声:「皇上——」慈云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慈云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耳朵也捂住,这时,慧俊走了回来。
「请皇上在臣子面前自重……」
「谁叫你偷看的?」
「我才没看呢……真搞不懂居然还有人想要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
慧俊重新坐在椅子上,慈云看着他,抱着双臂,压低嗓门说:
「皇上没听说吗?伊福手下雇了名帮手,那个园丁和崔后是同乡。」
「朕听说了……」
慧俊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
「听说和爱铃同年,但爱铃说和他并不是很熟。」
「皇上只听说了这些吗?」
「听侍女说,他对爱铃直呼其名……」
难怪皇上愁眉不展。慈云紧抿着嘴唇,仰望着天花板。
「还有呢?」
「还有其他的吗?」
「听说那个园丁到处吹嘘……」
「吹嘘什么?」
「他说曾经向皇后娘娘求过婚。」
「……」
「当然是崔后殿下来这里之前的事,因为没有答应他的求婚,崔后殿下才会成为您的皇后。」
「你再说详细点……」
慧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墙壁,慈云耸了耸肩,淡淡地说出了监察御史李月真报告的情况——园丁子维是爱铃的青梅竹马,曾经向她求过婚,但最后因为爱铃被卖了,所以结婚的事也就作罢,但如果双方都继续留在村庄,应该已经结为夫妻了。
「听说他对好几个卫兵和下人提过这件事……」
应该已经结为夫妻了——慧俊听到这句话,太阳穴冒起了青筋。
「真有……其事吗?」
「这是月真的报告,我也接到了来自其他方面的消息。」
「不是,朕是问,那个男人果真向爱铃……」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那个园丁自说自话,也可能真的曾经求过婚……崔后殿下的父亲有没有对您说什么?」
「他没提起这件事。」
「即使真的发生过,可能也不会提吧!」
「青梅竹马……」
慧俊的脸好像木偶般僵硬地转向慈云。
「怎、怎么了?」
「你和佳叶也是青梅竹马……」
「这……这是两码事!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结婚——」
「但青梅竹马的感情很好,不是吗?」
「那也不一定!我和佳叶的姐姐也是青梅竹马,但从来没想过要娶她!」
「……你觉得有什么方法可以让那个园丁闭嘴?」
慧俊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只要求他闭嘴,而像是要让他永远无法开口说话。
「这个嘛……可以派某个官位的人去提醒他不要乱放话。」
「是吗……?」
即使子维真的曾经向爱铃求过婚,也没有犯罪,只要辩称和青梅竹马重逢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提起以前的事,也就拿他没辙。
「这种事不需要下诏书,只要找一个长相凶恶的监察御史,前去口头命令一下就可以解决了。」
「嗯……也对。」
「就这么办吧!」
慧俊如果带着此刻的可怕表情直接去恐吓他,也许比监察御史的口头命令来得更有效果。
「朕还是先问一下爱铃吧……」
「即使真有其事,皇后娘娘会告诉陛下,之前他曾经向自己求过婚吗?」
「爱铃不会对我说谎。」
慧俊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像在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蠢问题。
慈云拉了拉有点紧的领子,吐了一口气。
「真是够了……那个园丁如果知道陛下在皇后娘娘的问题上特别心胸狭窄,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天。」
「我已经够宽容了,至少我克制了想要冲去把那个园丁毒打一顿的冲动。」
「好,温慈云,你陪我一下。」
慧俊缓缓地站起来,准备走去走廊。
「啊?要去哪里?」
「剑技场,差不多快午休时间了,朕要去练剑术,你陪我练习。」
「剑……吗?皇上想杀了我吗?」
「不要危言耸听。」
「我才不去!陛下心情不好,我和您练剑,不是被您当成出气筒吗?」
「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我不想去!喂,救命啊……」
慈云的惨叫声响遍了旭日殿的走廊,许多官吏纷纷从各个房间探出头张望,一看到是被皇上拉着走的温慈云发出惨叫声,赶紧关上门,当作没有看到。
※
爱铃受贵族夫人之邀,来到花旗街一家名叫「翠薇楼」的餐馆。
春莺宫的侍女得知后,全都脸色大变。
因为花旗街是出了名的花柳街。
如果是贵族在那里聚餐也就罢了,但贵族夫人去花旗街,实在太不适合了,更何况是宴请贵为皇后的爱铃,应该有更适合的餐馆。在华安,身分高贵的人通常都会去菊花坊一带的餐馆。
侍女为此气愤不已,质问了送邀请函上门的信差,那名信差辩称花旗街的北侧,尤其是入口附近的餐馆,都是正派经营,但不会像菊花坊一带拘谨,所以皇后在那里应该可以轻松用餐。
「因为我是乡下人,所以她们特地体贴我。」
「这才不是体贴……」
跟着爱铃一起出门的香泉嘟着嘴说道。听说接待信差的侍女也差一点出手打他。
「既然他们说是好意,就当作是好意吧!如果整天思考别人怎么整自己,做人太累了。」
「娘娘人太好了,皇上应该表示反对……」
「……」
慧俊当然很不高兴,也叫爱铃不要去,但最后还是尊重了爱铃想要出席的意愿。
——如果不去,只会增加别人说闲话的话柄……
爱铃从马车的小窗户,观察着街上的情况。
从宫城南门一直贯穿到京城最南部的大街,是华安最热闹的街道。大型商店林立,早上有很多路边摊。三天后绍继节时,将会更加热闹。
那条大街的西侧——也就是位在大街后巷的那条街,就是名为花旗街的花柳街。
花旗街的入口,位在距离宫城前那条大街两个街口的南侧,以前只有大街两侧开了艺伎楼,但目前店家已经开到后巷,由三个区块形成整个花柳街。
白天的时候,花旗街上也有普通的市集,夜幕降临后,开始有一种大街上见不到的另一番热闹景象。
「香泉,你有没有去过花旗街?」
「没有,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想也是……」
爱铃坐在马车上,听到香泉的回答,不禁苦笑起来。爱铃也从来不曾去过,但同行的卫兵刚才吞吞吐吐地向她解释了花旗街的大致情况。
「我曾经听说过这里的情况,像是艺伎楼都没有看板,还有越往南的店家,价格越便宜……」
「店家没有看板吗?」
「听说艺伎楼都不挂写有店名的看板,而是在店门口挂一面刺绣的旗子。比方说,名叫牡丹楼的艺伎楼就挂绣了牡丹花的旗子……」
「啊,这该不会就是花旗街的由来吧?」
爱铃拍手说道,香泉点了点头。
「没错……但是,第一次去的人很困惑,牡丹花不是有红色也有白色的吗?花旗街也有红牡丹和白牡丹的店家,客人往往搞不清楚哪一家才是牡丹楼。」
「真的会迷路……」
和人约见面时,如果不清楚说明在挂红布的牡丹楼见,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人。
「挂上看板,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我也这么觉得,问了告诉我的那个人,据说是故意不挂看板的。」
「故意的?」
「如果丈夫在花旗街寻花问柳,花钱去寻芳,做太太的不是会火冒三丈地去找丈夫吗?——即使听说她丈夫在牡丹楼,但因为没有看板,所以不知道那家店在哪里,而且,如果有好几家挂着绣了牡丹的旗子的店……」
「真的会找不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令人费解的事。
坐在对面的香泉鼓着脸说:
「无论如何,这种男人寻花问柳的地方和皇后娘娘无缘。」
「那也不见得……」
爱铃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从小窗看着街上。许多人挑着装了满满水果的篮子或大酒瓮走来走去,似乎在为绍继节做准备。
「其实,我原本也可能被卖去花旗街。」
「娘娘……」
「我只是运气好,才会成为宫伎。」
离开村庄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被送去哪里都只能认命。现在回想起来,人口贩子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当初买下爱铃和其他几个女孩的中年男子告诉她们,除非不得已,才会把她们送去艺伎楼,所以,他为每个女孩慎重挑选买家。
和爱铃一起离开村庄的女孩中,有人去卯州的州都永丰官吏家当丫鬟,有人去餐馆洗碗,在中途道别后,就没有再见面……不知道大家是否平安?
「……不过,娘娘并不只是运气好才当上皇后娘娘的。」
爱铃看着正眨着眼睛、握紧拳头、情绪激动的香泉。
「香泉——」
「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香泉红着脸,缩起身体,爱铃露出微笑。
「对啊……谢谢你。」
「不客——」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骑马的卫兵从小窗探头问:
「皇后娘娘,我们要进去花旗街了,没问题吗?」
「没问题,麻烦你了。」
「遵命。」
马车再度启动,香泉露出一丝不安的表情叮咛卫兵。
「在日落之前,要回春莺宫。」
「是……」
不一会儿,马车又停了下来,卫兵报告说,已经到了。
※
下午处理完政务后,慧俊独自来到华安城外的一栋房子。
经过宛如迷宫般的路,立刻感受到一片和季节无关的寂静,只听到流过庭园的小河潺潺水声和风吹动树木的声音。
今天升贵既没有钓鱼,也没有整理庭园——慧俊站在静悄悄的庭园良久,仰望着天空。
「……请问是陛下吗?」
听到这个平静的声音,慧俊回头一望,发现这栋房子内住的两个人中的一人——莲珠从窗户探出了头。
「打扰了,好久不见。」
「陛下恕罪,小婢刚才没有察觉,请陛下进屋。」
莲珠立刻打开门,鞠躬迎接慧俊,室内也静悄悄的。
「升贵呢?」
「正在睡午觉,我去叫醒他……」
「这是伴手礼,先交给你吧!」
慧俊把带来的麻袋交给莲珠,莲珠更深深地鞠躬。
「叩谢皇上每次都这么用心……请问这是球根吗?」
「是水仙。听说你写给爱铃的信中提到喜欢水仙。」
「是……」
莲珠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抱着麻袋。
「皇后娘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写信给我这种下人,真是感恩不尽……上次还寄了漂亮的布料,叫我在绍继节做新衣。」
「爱铃也很期待收到你的信,她常常说很想见你。」
「……」
莲珠默不作声,垂下了双眼。
染水宫。
这里是罪人居住的地方——莲珠的表情这么诉说着。
慧俊苦笑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升贵平时也都睡午觉吗?」
「并不是每天……我去泡茶,顺便叫殿下起床。」
「——我才在纳闷,外面怎么这么吵,原来是你……」
升贵穿着居家服,头发凌乱地从隔壁房间趿着鞋子走来,不耐烦地倒在长椅上。莲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既然要见客,就该稍微梳理一下。」
「莲珠,茶。」
「您把衣领拉好,小心会感冒。」
莲珠为升贵穿上搭在长椅椅背上的上衣,走去泡茶。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你来干什么?」
「朕来送水仙的球根。」
升贵惺忪的睡眼看着慧俊,哼了一声。
「没想到皇上这么闲。」
「哪里闲?朕连睡午觉的时间都没有,很想偶尔躺在爱铃的腿上睡个午觉。」
「……这是讽刺吗?我从来没有躺在莲珠的腿上睡觉。」
「你可以试着低头拜托她。」
「谁要拜托她?况且,即使拜托,她也不可能为我做这种事。」
升贵又开始抱怨莲珠一点都不可爱,完全不听他的指挥,慧俊轻轻地笑着。
「看到你们的感情还是这么好,朕就放心了。」
「……如果连她也讨厌我,我要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
升贵嘟囔着,伸了一个懒腰。
「你要什么有什么,哪像我,现在只剩下她了……即使她的嘴巴再毒,再不可爱,也只能认命了。」
「……你想要笑容可掬、听话的侍女吗?」
「啊?」
「朕并没有禁止你不可以用其他侍女,如果你坚持——」
升贵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慧俊的胸口。
「你该不会是来把莲珠带走吧?」
「升贵——」
「听说你的皇后和莲珠最近在通信,你想把莲珠怎么样?难道要让她去当皇后的侍女吗?」
「……升贵,你放手。」
「你不能带她走,如果你真的要带走她,这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的锐利眼神显示他真的这么想,但其中又带了一丝好像在哀求的悲伤。他咬紧的牙齿微微发抖。
「放手……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慧俊有点喘不过气,轻轻拍了拍升贵的肩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
升贵咂了一下,松开了手。慧俊轻咳了几下,拉了拉衣领上的皱褶,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冲动。」
「你少罗嗦……」
「这么说,你不需要再增加侍女罗?我也猜到了。」
「你这个人个性很差喔!」
升贵得知慧俊只是在调侃他,一脸不悦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因为涉及到以后的事,所以想来问一下你的意思。」
「……以后?」
莲珠泡好茶回来了,慧俊等莲珠把茶杯放在自己面前后,开口说:
「兵部有一个指导弓术的人最近打算退休。」
「是不是叫岳……什么的武官?」
「对,所以,目前正在找接替的人选,但弓术比岳兵部侍郎略差的人不是腰受了伤,就是想回老家照顾父母而辞去官职,始终找不到适当的人选。」
「……」
升贵瞪大眼睛,伸出脖子。慧俊想从他的眼中看出究竟。
「升贵,你很擅长弓术。」
「等一下……」
升贵飘忽的视线瞥了莲珠一眼。
「我可是罪人。」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别把我当傻瓜……你到底想怎么样?这种事不可能如你所愿的。」
「朕并不是说马上,比方说,遇到什么可以大赦的事……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就只能再等几年了。」
「……」
从升贵眉头深锁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困惑。这也难怪,因为之前曾经有罪人在染水宫终老的前例。
「在朕登基后,已经发生了两次叛乱,第一次是你策划的,第二次是之前的西申关叛乱,两次叛乱中都处分了不少贵族。因为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所以几乎都是在剥夺他们的地位和财产后,判处徒刑或是流放僻地。」
慧俊喝了一口茶。
「……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居然发生了两次叛乱,实在令朕羞愧,但也因此有了很好的理由可以减少贵族的人数。在第一代皇帝建国时,曾经奖励那些建立功勋的人,封给他们官位和领地,成为目前这些贵族的祖先,但老实说,现在有几个贵族对国家的贡献符合他们的地位?」
「既然这样,你更不可能让那些流放的家伙恢复原来的官位,所以——」
他暗指自己离开这里,回宫指导弓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朕当然不可能这么做,目前,被流放的贵族家庭都在各地太守的监视下,过着和农民一样的生活,以后也会持续下去。」
「既然这样……」
「你离开这里时,也不会再拥有亲王的地位。」
慧俊把茶杯放在桌上,挺直身体,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后,看着升贵和莲珠。
「到时候,你的身分只是单纯的弓术指导而已。你原本就不是官吏,现在也没有资格参加州试,以后也没机会当官吏。你会设籍在兵部,但薪俸永远是新任官吏的程度,能够拥有的私人财产有限,只能住在宫城内的官舍。外出将受限制,不得有侍女和下人,只允许有一名妻子,而且,随时会受到御史的监视……怎么样?」
「……」
升贵缓缓地抱着手臂。
「所以……除了教人弓术以外,不是和目前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差别吗?」
「就是这样。」
「……这就是你的一番好意吗?」
「不,是我们的苦肉计。照理说,应该从兵部中挑选继任人选,不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升贵生气地把头转到一旁。
「……反正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留在这里,朕也不会勉强你。」
「你这个人,个性真的很差……」
升贵拿起茶杯,把茶一饮而尽,好像在借茶浇愁,然后瞪着慧俊。
「来这里之后,我完全没有碰过弓箭,弓术变差了。」
「那就好好练习,所以朕才提早来通知你。」
「弓呢?」
「朕会暂时允许你在这里的庭园内使用,也会请人为你做标靶!」
「……在这么小的地方练习?」
升贵的抱怨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里的庭园真的很小。
慧俊看着窗外,然后环视屋内。
慧俊上次在初春季节造访这里,如今,庭园的景象虽然变成了夏日的色彩,但这个昏暗的房间完全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
只为了两个人而存在的——小而宁静的家。
「……当年,你在清和殿歌舞升平的时候,我总是孤单一人。」
慧俊看着朴素的白瓷茶杯,低声嘀咕道。
「这栋房子很像当时的东和殿。」
「……」
升贵微微偏着头,脸上的困惑表情比刚才柔和许多。
「你身边也总是很热闹啊!」
「并没有,母后很早就去世,因为朕是太子,所以在所有事上都被严格要求。朕从来没有机会和年龄相近的朋友一起玩耍,身边都是各种学问的老师,所以,每次都很羡慕你和那些贵族公子一起去打猎或是出游。」
当时,慧俊总觉得安静的大房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还有其他人同住在房子内,但他仍然孤独不已,于是,他想去光线明亮的地方走一走,在宫城内散步时,看到弟弟和朋友一起出游。
他在羡慕的同时,也觉得出生顺序已经决定了一切,便不再为这种事发愁。
「……现在不一样了吧?」
升贵把空杯子交给莲珠,说要喝开水。莲珠默默地为他倒了开水。
「你上次也说了类似的话,这次又这么说,难道是想要我向你说,我现在很羡慕你吗?」
「怎么可能?」
慧俊苦笑着摇摇头。
「的确,现在朕不再孤单,简直是太热闹了……但是,反而很羡慕你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过日子。」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对,真的很任性。」
「你不是已经废除了后宫吗?现在只要讨皇后一个人的欢心就好,这和我有什么差别?」
「至少这里没有杂音……」
上午和温慈云练剑后,好不容易一扫阴霾,现在又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了。
升贵看到慧俊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和莲珠互看了一眼。
「杂音?」
「……新来的园丁是爱铃的同乡,到处吹嘘曾经向爱铃求过婚。」
慧俊单手托腮说道,升贵微微张着嘴——然后放声大笑起来。莲珠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升贵捧腹大笑。
「哈……哈哈……你嫉妒皇后的旧情人!」
「才不是旧情人。」
「哈哈哈……真可怜,没想到区区园丁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好痛!」
莲珠拧着升贵的手臂,升贵终于不再发笑。
「失礼了,但皇上应该不需要为这种事操心。」
「是没错啦……」
「他只是讨厌别的男人也喜欢他的皇后,你要小心点,区区园丁四处放话,也许他对皇后旧情难忘——好痛!莲珠,你不要再拧我了。」
「请您不要再口无遮拦。」
——难道园丁不是回忆往事,而是至今仍然旧情难忘吗?
慧俊越想越生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朕走了,打扰了。」
「难得聊到开心处,别急着走啊——好痛好痛!莲珠!」
看到升贵好像调皮捣蛋的孩子般捧腹大笑,莲珠又拧了他的手臂,然后打开了通往庭园的门。
「皇上,我送您。」
「好,改天朕找到可以嘲笑升贵的事,还会再来的。」
「别再来了……」
慧俊笑着走下阶梯,莲珠跟在他身后。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带着一抹暮色。
「小婢知道皇上很忙,但如果您一年能够来这里一次,殿下会很高兴。虽然他从来不说……」
「他不会说。嗯,下次找到可以聊的话题,朕还会再来。」
慧俊走过架在河上的小桥,回头对莲珠说:
「升贵说,如果我把你带走,他会杀了我。」
「……」
「你刚才有听到吧?」
莲珠按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垂下眼睛。
「在这里,如果我不服侍他的生活……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朕刚才提起要让升贵离开这里那件事,你会恨朕吧?」
「不。」
莲珠抬起头,坚定地摇了摇头。
「虽然殿下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有时候会露出怀念往事的眼神……那种时候,我真的无能为力。」
骑马驰骋大地,无数蜡烛点亮黑夜,都只存在于记忆中——
「……即使我奉献我的一切,也不可能带他离开这里……」
夕阳映照在莲珠细长的脸上,洒下了阴影。
「升贵虽然可能会回首往事,但并不代表他现在不幸福。」
「……」
「你还记得朕给你的惩罚吗?」
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离开升贵,即使有朝一日,升贵离开这里——
「有朝一日,当你们离开这里,在这里的生活就会成为回忆……但那是离开这里之后的事,你要趁现在好好疼他,在他的回忆中占据一个位置。」
莲珠突然眯起眼睛,退后一步,郑重地鞠躬。
「……谢谢皇上亲驾,请代小婢向皇后娘娘问好。」
「好,朕会帮你带话。」
莲珠始终弯着腰鞠躬,直到慧俊离去。
※
莲珠回到房间,升贵喝着自己倒的开水。
「真搞不懂他是心胸宽阔还是心胸狭窄,太有趣了。」
「……可能在皇后娘娘的问题上比较特别吧?」
「原来有其他男人求婚……有没有人向你求过婚?」
莲珠猛然停下收拾茶杯的手,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回答:
「没有。因为我当了多年的侍女。」
「你想要别人向你求婚吗?」
「……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去想这种事。」
莲珠拿着放了茶具的托盘,转身背对着升贵。
「有点冷了,请您把上衣穿起来。」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正打算走出房间的莲珠停下脚步。
「请殿下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在问你,你会不会答应我的求婚?」
升贵看不到背对着他的莲珠脸上的表情。
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只是侍女……」
「我当然知道。」
升贵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但是,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他说的话……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这里,我不再是亲王,什么都不是,只是陆升贵,和你差不多。」
「……」
「到时候,如果你还是侍女,就会很伤脑筋。」
莲珠察觉到升贵站起来的动静,但她拿着托盘,一动也不动。
「当我不再是亲王,只是一介平民时,不能拥有侍女。」
「……」
「我只能有一个妻子……」
答答答……寂静的房间内回响着硬物相撞的声音。
是托盘上的茶具和茶杯宛如吓得瑟瑟发抖。
「莲珠。」
听到背后传来比往常更低沉的声音,茶具抖得更厉害了。
「回答我,莲珠。」
「……我……不知……」
「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莲珠说不出话。
拿着托盘的双手、双脚和全身都紧张不已。
一种近似恐惧的情感令莲珠只能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莲珠。」
声音就近在身后。
「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
「呃……」
手上的东西全都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摔成了碎片,打破了寂静。地上的白瓷碎片在红色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莲珠双手捂着脸,差一点瘫软,升贵抱住了她纤瘦的身体。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升贵的语气好像在威胁般咄咄逼人,但又似乎带着哭腔。他用力摇晃着莲珠的身体,莲珠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升贵的胸口。
「你答应了吗?」
「……」
「你遇到讨厌的事,会直截了当地说讨厌,但遇到喜欢的事,绝对不会说出来……我知道了,你不必回答了,也不必点头,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最了解你这个人有多不坦诚——」
莲珠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莲珠流着泪,像小孩子一样不停地摇头,升贵缓缓抚摸着她的背。
「……听我说,我不想吃晚餐了,要不要去隔壁房间睡午觉?你即使熬了夜,也从来不睡午觉。反正这个家里没有其他人,你偶尔可以陪我睡懒觉或是睡午觉。」
「……」
「这里我明天和你一起整理,反正丢着不管,也不会有人说话……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太阳渐渐下山了。夜色渐渐逼近。
「明天早晨,即使你醒了,也不要先起床……每次你先起床离开之后,我都觉得很空虚。」
「……」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知道了吗?如果你先起床,我就会生气。」
莲珠不发一语地把额头靠在升贵的肩头。
染水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如香泉所说,那栋艺伎楼门口挂着淡紫色的旗子,取代了看板,旗子上还用银线绣了一朵小花。店名叫翠薇楼,所以,上面绣的应该是百日红。翠薇是指淡紫色的百日红。
韩门下侍中家里的侍女出来迎接爱铃一行人。店内昏暗,一进门,店内右侧的墙上画了一条很大的龙,架子上随意放着猪、鲤鱼和猫熊的摆设,每一个摆设的颜色都很黯淡,难道是因为蒙上了灰尘?
即使再怎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也难以想像那些心高气傲的贵族夫人,会在这种地方聚餐。爱铃忍不住想道。
爱铃和香泉跟着韩家的侍女沿着狭小的走廊来到包厢,八名贵族夫人已经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看到八个人同时回头,每个人脸上都浓妆艳抹,香泉在爱铃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我们正在等你呢!」
韩门下侍中的夫人坐在座位上,单手指向两张空位。灯光昏暗的包厢内,那些用脂粉擦得很白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都是皮笑肉不笑。
「谢谢各位的邀请……」
然而,爱铃也勉强挤出假笑后坐了下来。香泉站在爱铃身后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但用视线牵制着几位夫人。
不知道是否香泉的锐利眼神奏了效,那些平时和爱铃在一起时,都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贵族夫人,今天却格外安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厢内的气氛十分诡谲。有人神色紧张地低着头,也有人相互使眼色。韩家的侍女关上门离开后,沉默越来越沉重。
「还有一个空位——」
爱铃说,其他几位夫人惊讶地抬起头。
「还有谁要来吗?」
「啊……不,没有,原本马礼部侍郎的夫人要来,但她今天刚好不舒服,临时取消了……」
韩门下侍中夫人回答时的声音比平时更高亢。
「不过——今天的天气真好。」
「对啊!天气越来越热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打破沉默后,比较容易聊天,几位贵族夫人纷纷和邻座的夫人聊着天气,但脸上的假笑还是有点可怕。
这时,有人用力敲了敲门,一个脸蛋红通通的女孩探头进来。
「呃,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哪一位来帮忙端茶?我的手受伤了,没办法一次拿那么多杯茶,那位夫人的侍女已经在那里帮忙了,但还要另一个人手。」
她应该是在这家艺伎楼工作的女孩。夫人们面面相觑,除了爱铃以外,没有人自己端过茶,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香泉身上。
「那我去帮忙……」
「麻烦你了。」
香泉离开后,室内再度安静下来。难道是这个包厢太阴气沉沉,所以她们聊天也无法尽兴吗?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跑了过来。
「打扰了。呃——」
韩家的侍女一脸惊慌地走了进来,轮流看着自己的主人和爱铃,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什么事?」
「呃……和皇后娘娘一起来的侍女,突然昏倒了……」
「香泉?」
爱铃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韩家的侍女点点头。
「昏倒了——」
「就是刚才,在那里。」
「啊……对不起!」
比起那些夫人的目光,爱铃更担心香泉。爱铃推开韩家的侍女,冲到走廊上。难道是刚才听到打破盘子声音的方向吗?
爱铃正打算往里走,有人抓住了她的袖子。
「爱铃!」
回头一看,抓着她袖子的是——
「子维?」
子维怎么会在这里?子维面色凝重地想要拉住爱铃的手。
「爱铃,我有话要跟你说。」
「啊?但现在有点……」
「别担心。」
到底别担心什么?不,虽然爱铃满腹狐疑,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理会子维,要先去救香泉才行。
「放开我,我的侍女昏倒了,我要马上去——」
「爱铃,我们逃吧!」
「……什么?」
爱铃原本就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现在又多了一个疑问。
「什……么啊?」
「爱铃,我都知道,你并不想当皇后,只是被迫……」
「啊?」
爱铃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身为皇后的确不像大家想的轻松愉快,但自己绝对不是被迫成为皇后。最想陪伴在慧俊左右的,正是自己。
「被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男人求婚,即使不想嫁也得嫁,我很清楚,但是,既然你不喜欢,你可以逃啊!怎么样?我可以带你逃走。」
「……」
——子维到底在说什么?
不,先救香泉再说,现在没空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爱铃转身想要离开,子维再度拉着她的手臂。
「喂,喂,你别再犹豫了!爱铃,我全都知道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现在没空。」
「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别担心,大家都会为我们保密的……」
「你……放开我!子维——」
爱铃回头瞪着子维时,眼角有什么东西一亮。
一个目光凶狠的男人站在子维身后不远处。
发出亮光的是男人怀里的——
「……!」
爱铃立刻朝向子维的小腿踢了一脚,当子维大叫一声,重心不稳时,爱铃趁机挣脱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推倒。
爱铃来不及看子维和他身后的男人一起倒下,拔腿就跑。
——他想杀我。
直觉大声告诉她。
子维身后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了出鞘的短刀,而且,那个男人瞪着自己。爱铃刚才和他眼神交会。
走廊前方有亮光。那里是出口。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继续留在这里,绝对会有生命危险。
她听到子维大喊大叫,身后还有脚步声。有人追来了。
爱铃从店家后门冲了出去,她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该逃向哪个方向,时而左转,时而右转,不顾一切地在房子和房子之间的窄巷中狂奔。
——整件事都很诡异……
会约在花旗街的餐馆见面就很奇怪,从那些贵族夫人的态度来看,难道那个看起来像是刺客的男人,是邀请自己的某一位夫人,或是所有人雇用的?该不会连子维也是帮凶?
「……呃!」
她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了脚步。
——好难受。眼前发黑……
她无法再继续走路下去,只能靠在墙边。不知道刚才跑了多久?希望那个人没有追上来。
「你怎么了?」
爱铃不知不觉地蹲了下来,听到声音后,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看着自己。
「你的脸色好苍白,怎么了?不舒服吗?」
「……人……我?」
「啊?」
「有没有……人……在追我?」
「……」
那个女人四处张望,告诉她没有人。
「没有人啊——你可以站起来吗?如果有人追你,更不能躺在这里,跟我来。」
女人把爱铃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扶进房子里。然后,察看了小巷内的情况,立刻打开了旁边一个房间的门。
「这里是库房,委屈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不好意……」
「没关系,来,这里——」
那好像是衣物箱。当爱铃坐在大木箱上时,意识已经模糊了。
爱铃逃离刺客时,香泉拼命敲着翠薇楼厨房的门。
「喂——开门!你们想干什么?」
「不好意思,大人物吩咐,暂时不能让你出来。」
那个脸蛋红通通的年轻女孩要求香泉帮忙端茶,香泉和她一起走进厨房,就被她反锁在里面。
「为什么?开门!你给我开门!」
「如果那些夫人同意,我才能帮你开门。」
——果然是一场鸿门宴……
到底想干什么?那些贵族有什么企图?香泉用力推着门,咬紧牙关。自己必须保护皇后娘娘——
「……呃!」
好,既然她不开门,那就逼迫她不得不开门。
香泉不再敲门,回头看着厨房。架子上放了很多餐具。
香泉拿起盘子摔在地上,陶瓷的碗碎裂,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门外的女孩惊叫起来。
「如果你不让我出去,我会把这里的盘子统统摔破!」
「你……住手!这是我们店里的!」
「我才不管!」
香泉拿起盘子和碗就往地上摔,摔到十四个时,门终于打开了。她把大声抗议的女孩推到一旁,在走廊上奔跑。
「皇后娘娘——」
她在转弯时,撞到了一个人。她正准备闪避挡路的人,发现她认得那张脸。
「……园丁?」
就是那个厚脸皮的园丁。他怎么会在这里?
「啊……不,不是。」
「啊?」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
这个园丁在慌张什么?
「我没空理你,你闪开!」
香泉用手肘把子维推到一旁,顾不得礼仪,冲进了刚才的包厢。
「皇——」
包厢内空无一人。
不仅爱铃不见踪影,那些贵族夫人和韩家的侍女也不见了。难道是走错包厢了?
「咦……奇、奇怪了。」
她慌忙去左右两侧和对面的包厢察看,每个房间内部空无一人,而且,只有最初那个房间内才有十张椅子。
「……」
仔细一看,房间内的椅子东倒西歪,显然是在匆忙中离开的……自己并没有走错包厢,刚才那些贵族夫人的确在这里。
——皇后娘娘呢……?
她再度来到走廊上,子维仍然站在那里。
「你把皇后娘娘带去哪里了?」
香泉抓着子维的肩膀用力摇晃,子维的头无力地前后摇晃。
「啊……爱铃走了。」
「走了?」
「逃走……不,我不知道……」
子维显然一片混乱,香泉咬牙甩了子维一巴掌。
「皇后娘娘在哪里?」
「……」
子维即使被甩了一巴掌,仍然呆然地摇着头,根本问不出所以然。
「来人——来人啊!」
香泉在楼梯下方大叫着,一名中年卫兵和另一名年轻的卫兵慌忙冲下楼梯。难道在艺伎楼二楼待命的随从刚才都没有发现楼下的异状吗?香泉很想痛骂他们一顿,但她不想浪费时间,把子维交给年轻的卫兵后,和另一名中年卫兵一起在艺伎楼四周察看,却不见爱铃的踪影。
——要赶快找援兵。
那些匆忙离去的贵族夫人在搞鬼。
香泉要求年轻卫兵在翠薇楼看住子维,要求中年卫兵继续四处搜索,自己坐上马车回宫。
希望是一场误会。真希望自己回来花旗街时,能顺利找到皇后娘娘——
然而,她在这么希望的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不安。
——对不起,对不起,皇后娘娘……
这里是宫城外,而且是在花旗街,自己应该寸步不离皇后的身边,自己应该代替很少怀疑别人的皇后娘娘注意周围的情况。
马车终于冲进了宫城大门。
决一点,再快一点。香泉焦急地看着窗外,看到一个年轻官吏正准备离开宫城。
「停车!」
马车和官吏擦身而过时,车夫慌忙拉紧缰绳。
香泉不等马车停稳,就打开了车门,跳下马车。
「……香泉?」
年轻官吏——月真看到马车狂奔而来,感觉不太对劲,赶紧冲到跌倒在地的香泉身旁。
「呃……」
「香泉,你没事吧?」
向来面无表情、冷静镇定的监察御史月真把香泉抱了起来,看到她脸颊上的擦伤,忍不住瞪大眼睛,但香泉不顾自己的疼痛,拼命抓着月真的手臂。
「月真大人,救命。」
那双曾经抱过自己的手,如今成为唯一的光明——
「拜托你!请你去找皇后娘娘……派人去找皇后娘娘!」
※
离开染水宫后,慧俊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街景。行人的脚下扬起沙尘,迷蒙了透明的朱色夕阳。
虽然从小在华安长大,但他从来没有自己走在华安的街上,只能在宫城中自由活动,外出时,都必须坐在马车上。虽然之前曾经去各地巡视,但在离开华安之前,都坐在马车上。
——真希望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哪怕一次也好。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深处突然一阵疼痛,好像被针刺到了。
「……?」
他收回视线,眨着眼睛。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是灰尘跑进眼睛了。慧俊眨了两、三次眼睛,不自觉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
马车从华安郊外驶入闹区,街上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骑在马车旁的士兵向他报告,马上就到宫城了。
不一会儿,宫城的门出现在前方。不知道爱铃是否已经回宫了?
就在这时——
马车即将驶进宫城时,在门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陛下,温户部……不,温中书侍郎要求停车。」
「什么?」
慧俊打开窗户,探出头,发现慈云站在马车前。他抬头看着慧俊,在夕阳下眯起眼睛。
「真难得,你怎么会来迎接朕?」
「……对不起,皇上刚回宫就前来叨扰,可不可以请皇上去寒舍一趟?」
「你家?去你家吗?」
「对。」
慈云面色凝重地打开马车门,坐了进来。
「因为情况紧急,请允许我和皇上同车。」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被调到和父亲同一个部门,又被某人当成出气筒,连我太太的好朋友也失踪了……」
「……你说什么?」
——慈云妻子的好朋友……
慧俊瞪大眼睛时,马车已经驶回华安大街的方向。
※
卫兵身为爱铃的随从一起来到花旗街,原本打算在贵族夫人聚餐的包厢,或是隔壁包厢待命,但店家的人说,一楼的包厢已经有客人预约,于是,他们打算在走廊上待命,韩家的侍女又说,身穿盔甲的士兵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会吓到其他客人,反而更引人注意,所以他们被赶去二楼。
「那家店的艺伎都在二楼——有那些艺伎在一旁招呼,那些随行的士兵怎么可能不会分心?」
「……所以才没察觉楼下的动静吗?」
「他们说,在听到香泉大叫之前,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至少楼下没有大动干戈到惊动楼上的程度。」
「实在太疏忽了。」
「根本就是一群废物,他们应该看崔后娘娘的脸色,而不是那些贵族,这些人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比起凡事都以礼相待的皇后娘娘,那些卫兵觉得不听盛气凌人的贵族使唤,更容易惹麻烦上身——慈云愤愤地说。
「即使那些人是废物,通常不是应该派监察御史守在店外吗?」
「问题就在这里……」
慈云一脸苦涩,说话也有点吞吐。马车以惊人的速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直奔温家。
「那些贵族夫人不是今天早上才通知聚餐的地点吗?」
「对,在朕准备上朝之前。」
「她们之后才通知中书省,负责警备的官吏没想到她们会约皇后在花旗街的店家见面,慌忙去御史室传达变更配备时,说的店名不是翠薇楼,他说成了紫薇楼。」
「……」
慧俊的脸颊猛地抽搐了一下。
「偏偏在花旗街上既有翠薇楼,也有紫薇楼。紫薇是紫色的百日红,翠薇是更淡的紫色百日红——花旗街有许多店名相像的店家,这两家店特别容易搞错。而且,那个负责警备的官吏坚称自己听到的是紫薇楼,搞不好也是那些贵族故意搞的鬼……」
「所以没有御史在监视那家店吗?」
「总而言之,照理说,应该用书面的方式通知聚餐地点,是我们太大意了。」
「……全都怪朕被那些家伙看扁了。」
慧俊痛苦地嘀咕时,马车用力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慧俊在温家门前下了马车,跟着慈云快步走进了屋里。
「另外,有一个人知道翠薇楼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三狐村的男人吗?」
他们快步沿着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除了佳叶、中书省的几名官吏以外,还有温家的家兵看着一个反手绑着的男人。
慧俊直直走向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胸口。
「——你就是园丁吗?」
子维痛苦地皱着脸,摇了摇头。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爱铃突然跑走了……」
「闭嘴!」
慧俊怒不可遏,子维吓得说不出话。
「不许你再叫爱铃的名字。只有朕可以叫她的名字。」
「……」
子维终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何方神圣,吓得浑身发抖,翻着白眼。
「温慈云。」
慧俊锐利的双眼瞪着子维,淡淡地说:
「朕发现一件事,朕从来没有打过人,却曾经杀过人……打人和杀人,哪一个更简单?」
「……这个嘛!凡事都是熟能生巧——」
「皇上,请不要在这里开杀戒,不然事后清理有点麻烦。」
听到爱铃这一阵子惦念着的好友——身怀六甲的佳叶克制怒气的声音,慧俊缓缓转过头。佳叶对他点了点头,但脸色比平时苍白。
「而且,我已经揍过这个笨蛋两拳了。」
「……」
慧俊这才发现园丁的左脸颊肿了起来。
「佳叶……拜托你,不要轻易动手,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变得脾气粗暴怎么办?」
「我的儿子不会这么寡情,遇到这种事还不生气。」
慈云按着额头,佳叶一双泪眼瞪着子维,用鼻孔喘着粗气。
「要不要先坐下来?听香泉说,要绑起来拷问的应该不只有这个笨蛋。」
「也对……」
慧俊重重地推开子维,坐在佳叶指着的椅子上,吐了一口气。
「你也坐吧!不好意思,在你怀孕时来府上叨扰。」
「不,与其事后知道,我情愿现在和皇上一起分担。」
佳叶说了声:「恕我失礼。」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喂——把这家伙带出去好好监视。」
在慈云的指示下,温家的家兵和中书省的官吏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子维拖到了隔壁,这时,月真和香泉走了进来。香泉一看到慧俊,当场跪了下来。
「皇上恕罪,我……」
香泉拼命忍住眼泪,她脸颊上的贴布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你受伤了吗?」
「她为了通知月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不过,幸好她通知了月真。」
慈云向皇上禀报后,月真也在香泉旁跪了下来。
「崔后殿下受韩门下侍中的夫人等八人之邀,去花旗街翠薇楼赴约——」
月真简单地说明了香泉被叫出包厢后,被人关在厨房,以及子维在走廊上和皇后说话时,皇后突然冲出店家的经过。
「目前已经派了十二名监察御史以翠薇楼为中心,在花旗街展开调查。」
「……她们派人把香泉关进厨房后,爱铃冲出包厢,之后,那些贵族夫人也都一起逃走了吗?」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园丁为什么会去那里?」
「有一个贵族的手下告诉他,只要去翠薇楼,就可以见到崔后娘娘。」
抱着双臂的慈云代替月真回答。
「……贵族的手下?」
「几天前,有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在宫城内叫住了园丁,说他的主人想见园丁。园丁跟他走之后,在旭日殿后花园内,见到了一个蒙面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很考究。那个男人命令园丁要营救崔后娘娘。」
慧俊讶异地皱起眉头,慈云耸了耸肩。
「据那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说,崔后娘娘在皇上的逼迫下成为皇后,但因为在乡下长大,不懂宫廷的礼仪和规矩,在宫内过得很痛苦,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如果没有人带她逃离宫城,一辈子都会很不幸——」
「……什么?」
慧俊用力瞪着眼,慈云慌忙挥着双手。
「不是我说的。」
「朕知道……是谁说的?」
「刚才问了园丁,那个贵族派来的使者身上的盔甲有什么特征,但园丁的记忆也很模糊,目前还没有锁定明确的对象。不过,只有贵族的家兵能够自由出入宫城,又穿着和卫兵不同盔甲,所以,那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应该是贵族。」
月真镇定地说完后,室内沉默片刻。
「……然后呢?所以,那个园丁自以为是英雄,想要营救不幸的皇后,去了那家艺伎楼吗?」
「贵族夫人带去的侍女对崔后殿下说,香泉昏倒了,崔后殿下冲到走廊上,园丁说要带她一起逃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园丁提出这种要求,爱铃也会断然拒绝。
「园丁被崔后殿下猛踹了一脚后,还被用力推倒。」
园丁的小腿上有一大块瘀青——慈云想像着那份疼痛,忍不住皱着眉头。
「难道爱铃以为园丁要带她走,所以才逃走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被踹了一脚、推一把就倒地的男人,皇后根本不需要逃走……而且,我不认为皇后会抛下香泉不管……」
「……」
爱铃听说香泉昏倒,立刻冲出包厢。即使子维满口胡说八道,爱铃断然拒绝,又踹了他,照理说,应该立刻去察看香泉的情况。
如果相信子维的证词,爱铃突然逃离那家店,就代表当时发生了让她不得不抛下香泉的紧急状况。
「……园丁是不是有所隐瞒?」
「皇上刚才那么恶狠狠地瞪他,如果他还敢隐瞒,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有人敲门,一个中年监察御史走了进来。
「打扰了,那个园丁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园丁被皇后娘娘推倒时,身后站了一个男人,他跌倒时,后背撞到了那个男人……」
监察御史用肢体语言解释,当时园丁和那个男人一起倒在地上。
「园丁之前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但他想起皇后娘娘在踹他之前,好像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慧俊和慈云立刻紧张地互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呢?」
「被园丁撞倒后站了起来,追向皇后娘娘跑走的方向。」
香泉双手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气。
「该……该不会去追皇后娘娘了……?」
「不,那个男人从后门追了出去,但很快又一个人折返,然后从前门跑出去了……」
「……所以,这代表崔后并没有被他抓住?」
「爱铃跑得很快,」佳叶大声说道,回头看着慈云说:「爱铃逃走了,她一定察觉到那个男人试图对她不利,所以就抛下了香泉,也来不及喊救命……」
这时,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
慧俊站了起来。
「……附近有没有人看到爱铃?」
「正在调查,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将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
「温慈云,朕可以去花旗街指挥吗?」
「……臣了解皇上的心情,但可不可以请皇上在天亮之前,先在臣的家里等候消息就好?」
慈云看着月真,征求他的意见,月真也摇了摇头。
「花旗街在日落之后到半夜的人最多,认识皇上的官吏可能会看到皇上,所以,在客人渐渐离去的黎明之前,最好不要去那里。」
在此之前,就交给我们吧——月真说着,向慧俊行了一礼。
的确,如果皇上夜晚出现在花旗街的传言一旦传开,至今仍然对废除后宫耿耿于怀的贵族一定会欣喜若狂,再度要求恢复后宫。况且,如果被人知道皇后在西申关事件之后再度失踪,就会对爱铃更加不利。
「……」
慧俊咬着牙,忍不住咂着嘴。
「臣也暂时不去,就先交给御史去调查,臣会要求他们随时回复报告翠薇楼那里的情况。」
「好……」
「那我先走一步,去实地调查情况。」
月真说完,站了起来,垂头丧气的香泉抬起头说:
「请大人带我一起去。」
「香泉,你——」
「拜托你……如果我没有离开娘娘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香泉一度和爱铃一起遭到绑架,了解再怎么哭也无法改变现状。她握紧拳头,张大眼睛,用全身忍着泪水。
月真回头看着慧俊。
「需要有人手在翠薇楼整合接获的消息。」
「由你决定吧!」
月真和香泉行了一礼,和中年御史一起离开了。
只能暂时在这里等待的慧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
有小动物的动静。有抓东西的声音,和动物轻微的叫声。爱铃知道那是什么……是老鼠。
她微微张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闻着熟悉的潮湿空气,她下意识地想要察看睡住身旁的妹妹。
这时,她才猛然惊觉,这里不是三狐村的老家。
如今,当自己醒来时,应该出现在身旁的不是妹妹熟睡的脸庞,而是心爱的人温暖的臂腕和胸膛。
「……」
冰冷坚硬的木板,让她回想起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自己差一点被杀,幸亏拼命地逃走了,最后在这里昏了过去。
只是跑了一段路就会昏过去,难道是生病了吗?虽然今天出门前有点意兴阑珊,但以前很少会这样不舒服。
在昏倒之前,有人救了自己。那个年轻女人和自己年纪相仿,或是比自己稍微大一点。如果那个人没有及时相救,自己也许会在昏迷时遭人杀害。
爱铃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了起来。身体已经舒服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她已经习惯身处没有灯光的房间,但连白天或是黑夜都不知道,就有点伤脑筋。
「……」
刚才自己不加思索地逃走了,不知道香泉到底怎么样了?——不,仔细想一想就知道,香泉向来身体很好,怎么可能突然昏倒?
但如果是有人故意说谎,想把自己骗出包厢,让刺客可以顺利下手,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谁想杀死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不必费力思考也知道。无论是当时在场的贵族中的某一个人,还是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件事,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虽然很惊讶子维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但他既然在那里,就代表他和贵族是一伙的?也许子维觉得和自己是同乡,同样被卖到外地,却只有自己飞黄腾达,恐怕的确会引起他的恨意。
黑暗中,爱铃低着头,紧闭双眼。
西申关叛乱之后——她向皇上约定了一件事。
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照顾好自己的生命。
那是因为爱铃觉得弟弟参与了叛乱,造成了众人的困扰,一度想要以死谢罪,皇上要求她绝对不可以再做傻事。
在西申关叛乱中,弟弟和主谋勾结,所以,并不至于对自己这个姐姐造成生命威胁,但这一次情况大不相同,有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又给皇上添麻烦了……
自己至今未能给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却不同意皇上拥有嫔妃,在众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肤浅的乡下小女子,根本不配当皇后。难怪他们认为自己碍手碍脚,都看不起自己。所以,一旦离开宫城,就没有人会保护自己,只能拔腿逃命——
但是,自己不能被人杀害,才能遵守和皇上的约定。
自己的身心,自己的生命都属于皇上。只要这么想,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去。
——我要赶快回官……
但是,现在不能轻易走出去。也许刺客还在四处找自己,伺机下手。
如果香泉平安无事,一定会去找救兵,一定会有人来营救自己。但是,真不希望别人知道在西申关叛乱之后,皇后又失踪了,而且,失踪的地点又是在花旗街。即使派人来找自己,恐怕也无法大规模展开行动。爱铃很希望可以悄悄回到宫中,但是,在陌生的花旗街,如何才能独自离开,又不被刺客发现。
她绞尽脑汁,想不出好主意,脑海中不时浮现心上人的脸庞。
「皇上……」
她咬紧牙关,双手掩面。
——对不起……
我希望为皇上努力,却都是徒劳。
但我希望陪在皇上身边——
随着「嘎吱」的声音,红色的光洒在脚下。
「喔……原来你醒了?」
打开的门缝中,出现了蜡烛的火光,一个人探头进来。是刚才的年轻女人。她俐落地闪了进来,再度关上了门。
爱铃在微弱的烛光下再度打量她的脸,发现她是一个苗条高瘦的美女,年约十八、九岁。
「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谢谢你……请问,这里是?」
「我们店吗?这里是梅月楼。」
「梅月楼……」
听到店名有梅和月两个字,爱铃差一点想哭。
「我叫绿环,是这里的艺伎,你呢?」
「我……叫春玲。」
她脱口说出了妹妹的名字。虽然不知道这个叫绿环的美女是否知道当今皇后的名字,但她觉得最好还是别提崔爱铃这个名字。
「原来你叫春玲……你刚才说,有人在追你?」
「……」
刚才不小心说出了实情。也许不该说的。
绿环弯下腰,探头看着低着头的爱铃的脸。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从哪一家艺伎楼逃出来的。——但看你的打扮,不像是艺伎,我猜你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吧?」
「……呃……我丈夫是官吏……」
慧俊虽然是皇上,但他治理国政,应该也算是官吏吧——爱铃暗自想道。
绿环却因为其他事瞪大了眼睛。
「丈夫!你结婚了?」
「对,我结婚了。」
「不会吧……看起来不像是有夫之妇……」
「别人也常这么说……」
因为爱铃有一张娃娃脸。
绿环打量着爱铃的脸,偏着头问:
「既然你丈夫是官吏,那你当然不可能住在花旗街。你是官吏的太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追你?该不会是有人想要抓你,把你卖掉吧?」
「不是这样的……」
「我并不是追根究柢,但你如果不回家,你丈夫不是会担心吗?还是说,你有家难归?」
「我想回家。」
不等绿环说完,爱铃就抢着回答,绿环微微瞪大了眼睛。
刚才回答时,猛然抬起头的爱铃再度低下了头。
「我丈夫、一定很担心……」
「你丈夫知道有人在这里追你吗?」
「我来的时候有人陪我,所以,当我失踪时,他们应该会发现。」
绿环为难地抓着头。这也难怪,因为她莫名其妙地隐匿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我——」
爱铃下定决心,吸了一口气。绿环和自己素昧平生,看到自己倒在路边,又听说有人在追自己,就把自己藏在这里,应该可以相信她是好人。
「我嫁给我丈夫一年了……」
「嗯?」
「但是,周围很少有人赞成这桩婚事……因为……还有很多人想嫁给我丈夫……」
「喔,所以大家都嫉妒你嫁给你丈夫?」
「对,他们至今仍然觉得我碍手碍脚……」
绿环皱起眉头,嘟着嘴。
「该不会因为觉得你碍手碍脚,就要把你抓起来,然后下毒手吧?」
「……」
「该不会……被我说中了?」
「因为追我的人手上拿着刀子……」
绿环挑起眉头,闭着嘴巴,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那……那个人到底是谁?」
绿环忍不住叫了起来,慌忙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两个人都不说话时,可以隐约听到音乐声。是琴声吗?
「……你在开玩笑吧?」
「我也希望是……」
「谁干的?」
「……应该是那些想把女儿嫁给我丈夫的贵族之一,但因为有太多可疑的人……」
如果是刚才在场的所有贵族夫人共同决定这么做,至少也有八个人。
绿环惊叫起来。
「哇噢……那些大人物的想法真可怕。」
「我也这么觉得……」
虽然论身分,自己也算是大人物。
「——你丈夫那么受欢迎吗?」
「嗯……是啊!」
用慧俊的话来说,那些人并不是想要当陆慧俊的妻子,而是想要成为猿国皇帝的皇妃。
「你是大太太吧?」
「对。」
「那些可怕的人也想要当大太太吗?」
「原本……想要当大太太,但现在好像觉得二太太、三太太……也可以。」
一旦自己消失,那些沆瀣一气的贵族千金,就不只是想当皇妃而已了,而是想当皇后了。
「所以,你丈夫还没娶二太太吗?」
「对。」
绿环弯着身体,抬眼看着爱铃,嫣然一笑。她的表情很丰富。
「真好。——他很疼你。」
「……」
胸口隐隐作痛。
慧俊很疼自己……对,自己非常了解这一点。
正因为这样,所以自己不能死。
「你一定可以回家的。」
绿环拍了拍爱铃的肩膀。
「不必担心,你丈夫一定会来接你。」
「……」
「只有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也没有告诉店里的其他人,你放心吧!很少有人来这个库房,如果我不在的时候有人进来,你就说是我朋友。」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虽然我们店很小,但还有地方可以窝藏像你这么娇小的太太。」
绿环笑着站了起来,随即皱起眉头。
「……但是,即使有人来找你,我应该也分不清那个人是你的丈夫,还是在追你的人。」
「追我的人可能不止一个,我丈夫也……因为他的处境,不知道会不会亲自来……我猜想应该已经请监察御史来找我了……」
慧俊应该不会像西申关时那样,亲自带着士兵和御史闯入花旗街吧?
「那如果御史上门……但是,也可能有人假冒……」
绿环叹了一口气,撇着嘴说:
「虽然我知道你很想马上回家,但没办法,只能继续等在这里。不管谁来找你,我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这样你才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吧?」
「对……」
「我还在工作,你可以继续等在这里吗?虽然这里很黑……」
「我不怕黑。」
「不好意思,等到客人离开后,我带你去二楼。啊,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或者喝点粥吧?」
「谢谢,我吃不下……」
爱铃摇了摇头,她并不想吃东西。
「多少要吃一点,要不要喝酒?」
「我不会喝酒。」
「原来是这样,不知道有没有水果,我去看一下杨梅或是杏子……」
绿环似乎很会照顾别人,爱铃想到酸酸甜甜的味道,觉得应该可以吃得下。
「那……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果?」
「好,你等一下。」
绿环露出笑容,走出了库房。
门关上后,爱铃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样?
※
监察御史和中书省的官吏神色匆忙地出入温家,韩门下侍中等八名贵族浑身冒着冷汗,站在身为中书令,也是温家老爷的温琥佑和他的儿子,今天刚成为中书侍郎的慈云面前。
「我们真的不知道,没想到她们这些女流之辈居然会想出这种主意……」
八个人都声称虽然知道自己的太太聚餐,但不知道地点是在花旗街的艺伎楼,更不知道她们心怀不轨地邀请皇后娘娘一起参加,如果知道,一定会阻止她们。
琥佑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这些贵族。
「所以,你们的夫人也打算要蒙骗你们,说没有去过花旗街,也没有见到崔后殿下吗?」
香泉向月真求救后,月真立刻派了监察御史,扣押了正在菊花坊的某家餐馆聚餐的八名贵族夫人,目前正在旭日殿的御史室内接受侦讯。
但是,八名夫人也都一口咬定,说原本打算去花旗街的餐馆,但后来觉得还是改去菊花坊的餐馆比较好,所以临时更改了地点。她们派人去通知了春莺宫,自己也一开始就去了菊花坊的餐馆,但左等右等,都没有见到皇后娘娘。
「春莺宫的确接到了更改餐馆的通知,但却是在崔后殿下出发很久了之后,才收到的。」
站在琥佑斜后方的慈云耸了耸肩,琥佑也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总之,你们和你们的夫人都要交由御史室——」
「我们也要吗?」
「当然。」
「但是,刚才已经说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话虽如此,但是你们几位的夫人引发了这件事。」
几名贵族一脸惊恐地互看了一眼,向琥佑提出:
「请你让我们见皇上,拜托你。皇上在这里吧?我们想直接和皇上说话。」
「但皇上不想见你们。」
「皇上很生气,说在崔后娘娘平安回宫之前,不想看到各位的脸。」
慈云明快地为琥佑作了补充,几名贵族原本充满希望的表情变成了绝望。
琥佑故意用同情的语气调侃说:
「如果你们想解释什么,可以告诉御史大夫。」
「……」
八名贵族说不出话,跟着监察御史离开了。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些贵族离开后,慈云回头看着父亲。
「即使他们不知道今天的事,他们还没有让妙龄的女儿嫁出去,最终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机会成为皇后或皇妃吧?」
「所以,不管知不知道,都是同罪吗?」
「话虽如此,那些贵族平时被皇上盯得紧紧的,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太太只认识安静听他们冷嘲热讽的崔后娘娘,我总觉得她们更有可能在背后搞鬼……但这些女人毕竟不够聪明,结果搞砸了。」
说着,琥佑坐在长椅上,喝了一口刚才侍女送来的热茶。慈云站在原地,仰望着天花板。
「……父亲大人,虽然这只是很快就露出马脚的草率计划,但想要对一国之后下手,对他们来说,要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的确,不管他们试图绑架还是杀人,毕竟有西申关叛乱的先例,应该不至于做出这么鲁莽的事。」
在西申关叛乱中,主谋的贵族丧失了地位和财产。这些贵族除非做好甘愿受相同惩罚的心理准备,否则不可能轻易对爱铃下手。
「这么一来,园丁的事就解释不通。」
「我也觉得。」
如果目的在于危害爱铃,根本不必特地找子维去凑热闹。
琥佑扬起下巴。
「他说是崔后的青梅竹马,曾经向崔后求婚吗?」
「他自己四处宣扬的,不知道是爱吹嘘,还是向天借了胆……」
「难道是对曾经求婚的女人旧情难忘吗?」
「不清楚。听佳叶说,崔后从来没有提过有人向她求过婚的事,一开始根本认不出他是谁,至少原本并没有那么熟。」
「对园丁来说,听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乡当上了皇后,当然会觉得不是滋味。」
慈云仍然抬着头,缓缓抱着双臂。
「难道是觉得惋惜,事到如今,还想占为己有吗?」
「也许越是知道得不到,就越发迷恋。」
「这……的确,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
如果这时候有人添油加醋,告诉这个自作多情的男人,他心爱的女人身陷不幸,会让他更加无法自拔。听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乡说这种话,如果皇后没有及时把他踹倒,恐怕会面临另一种危险。
「……」
「……」
慈云和琥佑不约而同地互看着。
「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并非不可能。园丁向皇后表明心迹,而且地点是在花旗街的艺伎楼。虽然皇后当然会断然拒绝,但爱吹嘘的园丁会以为皇后只是顾及皇上的情面而拒绝他,到时候,就会在宫城内四处散播他们在花旗街密会的事——」
「啊哟、啊哟……」
琥佑一脸严肃地淡然分析道,慈云则按着额头。
「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捏造皇后和园丁在花旗街偷情吗?」
「这要去问那几个头脑不灵光的夫人,但果真如此的话,还真的是大费周章。」
爱铃和园丁在花旗街见面这一点是事实,如果散播谣言,这些风言风语的确可能对爱铃不利。
「即使园丁四处放话,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只要稍微了解崔后的人,就不可能相信他,当然也包括皇上。」
但是,这可以成为那些贵族冷嘲热讽的新话题。慈云想起爱铃温和的笑容,忍不住同情她。
「我去向皇上报告……」
「不必连我们的推论都详细报告,一旦确定事实如此,我会交代御史写成报告。——况且,如果只是为了捏造崔后偷情的假消息,崔后不可能失踪,也不可能有不明身分的男人追她。」
「啊?」
没错。园丁被踹倒之后的事才更严重。
「皇后娘娘跑得很快,不知道她逃去哪里了……」
虽然不知道爱铃是否顺利逃脱了,但至少希望她可以顺利逃出魔爪,躲在某个地方。或许普通的千金小姐无法做到,但爱铃很有希望。
可是,现在已经三更半夜了。
「……不知道崔后会不会迷路。」
「不无可能。」
皇后娘娘看起来精明能干,但有时候在某些地方很迷糊。
这时,走廊上传来好几个脚步声。敲门后,中书省的两名官吏走了进来。
「打扰了,我们来报告情况。」
「好。」
「关于有人对园丁信口雌黄这件事,目前已经找人画了传话者的肖像,应该并不是这八个贵族的家兵。」
「……什么?」
「已经让园丁看过各家家兵所穿的盔甲,他说都不是……」
「会不会是那八个人中有谁在说谎?」
慈云问,两名官吏摇着头。
「目前已经确认园丁和那个蒙面男人说话时,那八个人都在办公。另外,还有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什么事?」
「根据陪同崔后娘娘一同前往聚餐地点的侍女证实——」
「香泉吗?」
「对,她说翠薇楼的包厢内,还有一个空位。崔后娘娘问那是谁的座位,有人回答说,是马礼部侍郎夫人的座位,但因为身体不适,所以临时取消……」
慈云回头,发现琥佑的表情也有点凝重。
「……说到马礼部侍郎,他的儿子之前不是也参与升贵亲王殿下的叛变吗?」
「只是跟着敲边鼓,并没有实际参与,所以没有受到严厉的处分……」
「但因为刚好在快升迁为礼部尚书的时间点谋反,所以,马礼部侍郎就无法再升官,礼部侍郎的父亲原本是尚书令,也辞官退休了。」
「……」
报复——这个字眼浮现在慈云的脑海。
不,还是说,马礼部侍郎也有一个想要进入后宫的女儿?
「为了以防万一,也同时调查一下礼部侍郎夫妻的情况。」
「御史已前往马礼部侍郎家,目前已掌握的情况报告完毕——」
「打扰了。」
这时,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名监察御史冲了进来。
「刚才接获消息,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在寻找崔后娘娘的下落。」
琥佑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我们分头前往各家艺伎楼寻找,问是否看到衣着漂亮的年轻女人,其中有好几个店家的人说,刚才也有男人来打听过。」
「……是园丁刚才说的,那个在追崔后娘娘的男人吗?」
「目前还无法证实,但很有可能。」
慈云咂着嘴,琥佑也眉头深锁。无论那个人是谁,如果被他抢先找到皇后就太不妙了。
「……我去向皇上禀报。」
※
慧俊在温家的客厅内,独自注视着蜡烛的火苗。
走廊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家都在忙碌。
只有自己,想要参与,却又无法参与。
爱铃是自己的妻子,自己应该率先去营救她,但因为是一国之君,所以连这一点都无法如愿。
爱铃也一样。如果她不是贵为皇后,那么坦诚温柔的女孩,绝对不可能遭人排斥,也不可能身陷危险。
如果自己不是皇上——如果和爱铃不是以太子和宫伎的身分邂逅,两个人是否能够从此过安稳的生活?
—事到如今,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这是和弟弟相争后,才终于得到的王位,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谁而继承了王位?
「……」
慧俊静静地闭上眼睛。
母后仙逝后,偌大的东和殿成为一个安静、寂寞的地方,在那里工作的人也鲜少有笑容,只是淡淡地过着每天的生活。
白天的时候,登门授课的老师、偶尔造访的官吏和老园丁伊福都是聊天的对象,但夜深人静后,他觉得自己宛如被丢进一个大箱子,就连在自己的房间时也感到心神不宁,他厌恶这种感觉,所以经常外出散步。
那天晚上也一样。
他走出东和殿,在宫城内散步时,来到清和殿附近。他竖耳细听,听到了热闹的笑声和音乐声。
——太惨了。
弟弟在众人包围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自己却孤单一人。
他并不需要前呼后拥,只想有一个知己。只希望有一个人在这种寒冷的夜晚,可以陪伴在自己身旁。
只要有一个这样的知己,他就别无所求。他愿意因此放弃太子的地位,更可以放弃一切——
他记得很清楚。
他想要放声大叫,自己很寂寞,但他甚至放弃把这种希望说出口。虽然他讨厌孤独,却不知道该怎么消除孤独,最后还是只能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该带着这份忧郁的心情,在夜色下徘徊到何时?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一名娇小的少女伫立在夜色中,仰望着月亮。
他至今仍然记得。
当少女转头时,她的眼中泛着泪光。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双眼申诉说的寂寞胜过千言万语。
在此之前,慧俊一直觉得只有自己被这个世界所遗忘,觉得全天下只有自己孤单寂寞。
在少女的眼神下这份傲慢的孤独崩溃了。
——没错……
在那天晚上,自己决定要成为一国之君。
少女离开家人、离乡背井,寂寞得想要哭,但她在诉说这些悲惨的身世时也很开朗,为了让她能够发自内心地笑,自己要成为一国之君。
他的想法在一夜之间改变。
那一夜,改变了一切。
那一夜,让他了解到自己的不成熟和爱一个人的感觉。
之后,东和殿仍然夜夜笙歌,但他不再感到孤独。
因为有了她。
她告诉他,自己一定会跳得更出色,有朝一日,希望他看她跳舞。此时此刻,她一定正在努力练舞。
所以,自己也不能甘于落后。
下次见面时,自己的所做所为要符合与生俱来的立场,在她面前也不觉得丢脸。
在此之前,没有资格见她。
只要命运注定彼此会重逢,一定可以再见到她。
如果能够重逢,到时候,自己再也不会对她放手——
「……」
慧俊张开眼睛,蜡烛仍然静静地燃烧。
一旦放弃目前的地位,就等于否定了那天晚上的重逢,否定那份决心。
虽然想要追求两个人的平静生活,但有些东西还是无法放弃。
自己不断在立场和愿望之间摇摆,才会走到今天。
——爱铃应该也能体会这种矛盾……
虽然爱铃总是面带浅浅微笑,有时候却会拼命抓着自己的手。慧俊察觉了其中的含义。
如果问她,是不是后悔成为皇后,她一定会笑着回答她从不后悔。可是,慧俊还是害怕她的回答中夹杂着些许的犹豫,所以,至今都不敢问出口。
自己太软弱了。
他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当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夜晚宫城内徘徊的那时候没有两样。
——即使如此,仍然要好好保护她……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待我的援救。
慧俊心浮气躁,咬紧牙关,用指甲用力掐着手臂,几乎把袖子都掐破了。
他默默地呼唤着爱铃的名字时,背后响起轻微的动静。
「原来是你……」
回头一看,发现房门打开,佳叶端着装了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
「我猜皇上应该睡不着。」
「你应该早点休息……」
「我也睡不着。」
佳叶苦笑着,把茶杯放在桌上。
「我泡的茶没有爱铃好喝,皇上应该不太满意。」
「不……谢谢。」
他啜了一口热茶,虽然仍然焦躁,但发现无法自由行动的并非只有自己。爱铃这位身怀六甲的好友,应该也很想冲去第一线寻找爱铃的下落。
「……孩子会在过年后出生吗?」
「对,那时候天气还很冷。」
「无论像谁,都会是一个有趣的孩子。」
「皇上的这句话真耐人寻味啊!」
「朕是在称赞。」
佳叶轻轻瞪了一眼慧俊,慧俊脸上的表情稍微放松了几分。
「……谢谢你的关心,但你即使睡不着,也应该去休息,如果影响到你的身体,爱铃会内疚的。」
「是啊!」
佳叶嘴上这么回答,却仍然没有离开。
漫长的沉默后,佳叶喃喃地说: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比我更早生孩子。」
「……」
「因为她不可能不在意……」
慧俊和佳叶都知道那些贵族进宫对爱铃说了什么。
「因为我先怀了孕……所以她都不再向我诉苦……」
「……」
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蜡烛的火光激烈摇晃。
慧俊喝完水,把茶杯放在桌上。
「朕相信爱铃一定知道你在意这件事,但她希望你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所以才不愿在你面前多说什么。」
「……」
「希望你尊重爱铃顾及你身体状况的心情,让朕来为她的事操心……在有关爱铃的事上,朕都想要争第一。」
慧俊学温家夫妇的习惯动作耸了耸肩,佳叶微微眯起眼,松了一口气。
「……真讨厌,皇上连担心也要独占吗?」
「因为朕爱她。」
「真是的,我看我还是去睡觉吧!」
「快去睡吧!」
佳叶拿起空杯子放回托盘,说了声:「失礼了。」走出了房间。
门关上了,慧俊再度注视着烛光。
佳叶把托盘和茶杯交给等在走廊上的侍女后,呆然地站在客厅前片刻。
其实她原本想对皇上说其他的话——
「佳叶?」
佳叶抬起头,发现慈云从回廊的另一端快步走来。佳叶忍不住跑向慈云,扑进丈夫的怀里。
「……怎么了?」
「皇上真是笨蛋……明明比我更难过,却一直在安慰我……」
「喔……」
慈云苦笑着,轻轻拍着臂腕中佳叶的头,安抚她的情绪。
「没关系,再逞强的人,还能够关心他人,代表情况还不算最糟。」
「慈云,拜托你,一定要找到爱铃。」
「我知道,我一定会让皇后平安回来。」
慈云再度用力抱紧佳叶,才松开了她,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探头看着快要哭出来的佳叶。
「我现在要去迎接最厉害的援手,然后也要一起去,如果你睡得着,就尽量睡一下;实在睡不着的话,可以去做一下准备,随时迎接崔后回来。如果不舒服,母亲大人还醒着,你可以去找她。」
「天还没亮,皇上也要一起去找吗?」
「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也在找崔后。」
佳叶吃了一惊,抿紧了嘴。
「这……」
「所以,要请陛下一起去——现在让皇上继续在这里等消息,未免太残酷了。」
「对啊……」
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皇上拼命克制着想要亲自去寻找皇后的想法。
佳叶抬起头,露出祈祷的眼神看着丈夫。
「我等你们回来。」
「好……」
「你要小心。」
慈云拍了拍佳叶的肩膀,跑向了客厅。
佳叶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吐了一口气,挺直了身体。
先去准备一些可以马上吃的热食,再找医生来,以防万一……佳叶觉得自己的个性实在不适合静静等待。
※
听到敲门声,看到慈云走进来后,慧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慈云单腿跪在慧俊面前,低下了头。
「陛下,让您久等了。」
「……可以出发了吧?」
「虽然有点早,但皇上您亲自出马,也会比较心安。」
但是——慈云抬起头。
「但是,有几件事请皇上务必遵守。」
「什么事?」
「皇上对花旗街不熟,无论再怎么着急,都不可单独行动,如果连皇上也迷了路,我们就太伤脑筋了。」
「朕知道。」
「还有……」
「还有吗?」
「在找的时候,绝对不能大声叫崔后娘娘的名字,因为太引人注目了。」
「我会注意……」
「好——」
慈云拿出放在身后的剑,双手捧到慧俊面前。这是慧俊的剑,刚才特地派人从宫城送来的。
慧俊点点头,握住了剑鞘。
慈云看到慧俊的脸上恢复活力后,也站了起来。
「还有一事要向皇上禀报。」
「什么事?」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也在找崔后娘娘。」
「……园丁看到的那个男人吗?」
「目前还不知道是否同一人,但至少知道那个人仍然在找崔后娘娘——」
「这么说,爱铃目前并没有被人囚禁……」
爱铃成功地逃脱了,但不能因此乐观,如果爱铃躲在某一个地方,不赶快找到她,她就会越来越危险。
慧俊目光锐利,握住了挂在腰上的剑柄。
「走吧……」
※
爱铃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不时感受到老鼠的动静。
绿环好几次来查看她的情况,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喝水,但她不想在老鼠的陪伴下心神不宁地吃东西,所以婉拒了绿环继续送食物进来。她不敢点蜡烛,担心外面会看到烛光,也不由得庆幸现在不是寒冷的季节。
想到慧俊,泪水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只能努力去想其他事。
如果只有一个刺客在追自己,只要不被在翠薇楼走廊上遇到的那个男人发现就好。虽然刚才只瞥了一眼,但那个男人个子不高,眼神很凶恶。刚才走廊上太黑,没有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有什么特征。
她只知道一件事,对方想要杀自己。
——不能死……
一定要活着回到慧俊的身边。
慧俊现在一定很担心,至少要平安地回到他身边——
「……」
她又忍不住流泪,赶紧用手掌按住了眼睛。
——不行。要想一些其他的事……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微弱的灯光照了进来。
「春玲?」
「……我在。」
定睛一看,发现绿环从门缝中向她招手。
「你出来,快点,快点。」
「……」
爱铃左顾右盼,来到走廊上,拿着蜡烛的绿环拉住了她的手。
「刚才,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今天没有客人留宿,大家都回房了,我们趁现在去二楼,至少比库房舒服些。」
「好……好。」
她跟着绿环走上像梯子般又陡又窄的楼梯,走进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这是宴会用的房间,我的房间太小了,而且我和别人睡一个房间。」
爱铃仔细打量,发现那个房间的确比较大,角落放了一张大圆桌和椅子。绿环从那里拿了两张椅子,放在窗边。
「坐在这里,即使有人在门口张望也看不到。喔,可以把窗户打开,但不要把头探出去,天亮之前,路上有不少人。」
「好,谢谢你。」
绿环用手上的蜡烛点亮了挂在墙上的蜡烛,蜡烛几乎都熔化了,变得很短。
「你再等我一下,我再去看看下面的情况。」
绿环很有精神地走了出去。
爱铃看向阳光,心情稍微平静下来。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毕竟还是有灯光比较好。
或许是刚才在黑暗中太紧张了,现在觉得有点疲惫。
她茫然地看着放在窗边的母猫和小猫,还有猴子骑在马上的摆设,窗外传来女人的尖笑声。
「……」
她从没有关紧的遮雨窗缝隙往下看,发现刚好有客人从对面的艺伎楼里走出来,出来送客的艺伎亲热地挽着客人的手,有说有笑的。艺伎楼的门口有很多灯光,把三更半夜的马路照得格外明亮。
——咦……?
两个客人走出艺伎楼,衣着打扮看起来像官吏,两个人都很面熟,年纪也很轻。他们是——
「啊!」
爱铃忍不住叫了一声,慌忙捂住了嘴,离开了遮雨窗。
——咦……那不是、珠燕和玉丽的丈夫吗?
他们都是贵族,都是门下省黄门侍郎。这一阵子,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位夫人突然变成了好朋友,没想到两位丈夫的关系也不错,结伴到艺伎楼来玩。
虽然好不容易见到了熟人,但珠燕和玉丽至今仍然把爱铃视为眼中钉,所以爱铃难以向她们的丈夫求助。虽然之前没有听说黄门侍郎反对慧俊,但那些贵族无法轻易相信。
——虽然慈云也是贵族……
真希望除了温家以外,还有其他贵族官吏也能够对自己展现诚意。
她再度看向窗外,珠燕和玉丽的丈夫,笑着对出来送客的艺伎说:「改天再来」后离去。那几个艺伎也笑着向他们挥手,当两个人走远时,艺伎立刻无力地垂下双手,满脸疲惫地走进店里。
「……」
原来这就是花旗街。楼下的街道上不时传来陪笑声、娇媚的声音和甜言蜜语。
爱铃突然感到不安。
难道自己是被卖到花旗街的艺伎,现在终于从漫长的梦中醒来—平时睡在身旁的丈夫只是梦中的幻影?
「……皇上?」
她叫出声来的名字淹没在楼下的嘈杂中。
没有人回答。
——这里……是哪里?
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春玲?」
绿环回到楼上,抓着呆然站在窗边的爱铃的手臂。
「春玲,你怎么了?」
「……」
绿环凝视着爱铃的脸,皱起了眉头。
「春玲,难道……你在哭吗?」
「……」
「笨蛋——你哭也没关系啊!你差一点被杀,又无法回家,任何人都会想要哭。而且,又一个人在漆黑的库房里躲了那么久。如果想哭又忍耐着,小心会发疯。」
绿环戳着爱铃肩膀的动作,让她回想起之前当宫伎时代很照顾她的朋友。
「……」
她的双眼在不自觉地流下泪水。
爱铃猛然惊觉,自己好久没有流泪了……因为不想让慧俊、侍女和佳叶担心,所以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告诉自己这点小事无所谓。
绿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轻拍着低头呜咽的爱铃的背。
眼泪终于停止了,她从怀里拿出怀纸擦了擦脸,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绿环把一只手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托着腮,窃声笑了起来。
「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我也常哭。」
「绿环,你也……?」
「我不会在人前流泪,因为我不适合哭。」
「怎么会——」
这时,外面传来轻咳声和上楼的脚步声,绿环小声地对她说:「不要说话。」
「绿环?你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
听到绿环的回答,脚步声在楼梯上停了下来,那个人又咳了两、三声,才终于继续问:
「你不睡觉吗?我要吹熄下面的蜡烛罗!」
「好。我要在这里练习一下再睡觉。」
「又要练?……无所谓啦!但不要太大声,晚安。」
「我知道,晚安!」
脚步声和咳嗽声渐渐远离,终于听不到了。
等动静完全消失后,爱铃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绿环。
「刚才那位,身体……」
「喔,对啊!应该是感冒了。我们买不起药,所以,感冒不容易好。」
「……」
爱铃发现虽然已经离开了库房,但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这样的环境的确会影响身体健康。不光在这里,刚才在那家叫翠薇楼的店里,也觉得呼吸不太顺畅。原以为是因为和贵族夫人同席的关系,但似乎不只是因为那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空气不流通。
「好了——不好意思,我要在这里练习一下。」
「练习……」
「对,我要练舞。」
——舞……
爱铃瞪大眼睛,绿环笑着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跳舞给客人看,领取小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舞的?」
「从十二岁被卖到这里后开始,差不多六年了。他们告诉我,如果不想要出卖色相,就只能卖艺……我始终下不了决心出卖色相,所以拼命地练舞,没想到发现跳舞很有趣。」
「可能符合我的兴趣吧!」绿环活动手脚,放松身体时说。
「虽然比出卖色相赚的钱少,但经常有人说,一旦喝了花柳街的水,就很难在外面的世界过日子。所以我就想,既然这样,不如在这里慢慢习舞。」
「……」
绿环的表情中透露出她的心灰意冷……任何女人都不是自愿卖身,也不可能自愿来这种地方。
「你是哪里人?」
「我在酉州的黑湖村长大,现在那里已经很热了。」
她的脚尖在地板上咚、咚地轻敲了两下后开始跳舞。
由于没有音乐,不知道她跳的是哪一首乐曲,只能从她双脚的动作,猜测是一首快节奏的舞。虽然她的舞步到位,但手的动作有点马虎。由于房间的天花板不高,个子高挑的绿环可能无法尽情施展。爱铃想起一楼的天花板比较高,绿环之所以动作没有放开,可能是因为二楼的空间狭小,而且她也怕吵到正在睡觉的其他人。
——她手臂和指尖的动作也要加强……
她的舞蹈很开朗,但缺乏细腻。如果她是宫伎,只要注意这些小细节,就可以在宴会上表演。
真好……
因为身陷眼前的状况,所以差一点忘了。三天之后,不,现在已经半夜了,两天之后就是绍继节。虽然只跳『雪月梅花』而已,但爱铃很想练舞。最近,有太多贵族夫人上门,占用了很多时间,好久都没有去教坊更令爱铃感到有压力。
——我似乎不应该持续这种和以前当宫伎时一般的生活……
虽然慧俊并没有阻止她去练舞,但她不时听到闲言闲语,说身为皇后,应该更加谨言慎行,和地位低下的宫伎这么热络有失格调。
这时,绿环的手臂和舞动的披帛缠在一起,只能停了下来。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皱着眉头。
「啊哟……真讨厌。」
「你跳的是什么乐曲?」
「这个吗?是『青雨』。」
「啊?」
爱铃曾经学过『青雨』,而且跳得很不错。那首乐曲的节奏的确很快。
「是吗……因为动作不太一样,我没有看出来……」
「你也会吗?」
「对……我以前当过宫伎。」
绿环惊讶地张开一双长眼睛。
「宫伎?」
「对,对。」
「喔,原来你以前当过宫伎……真好……」
「为什么?」
绿环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苦笑着说:
「你不要笑我——那是我的梦想。」
「……」
「如果当不了宫伎,家伎也可以……我在这里无论跳得再认真,也都是跳给那些醉鬼看,没有人认真欣赏。」
所以,其他人都很少练舞。绿环嘀咕时的表情,带着和刚才相同的灰心。
「……但是,有人教舞吧?」
「前两年有,是以前在这里的一位姐姐,她去了其他艺伎楼之后,我就按自己的方式练舞,所以完全没有进步。」
如果自习可以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爱铃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你的披帛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向绿环借来了长长的披帛,从刚才绿环跳得不够顺畅的前面几个小节,开始跳了起来。
「这里——」
飘起的披帛很自然地配合了爱铃的动作。
「虽然这首乐曲的节奏很快,但这里可以停顿一拍,手臂不要缩,你可以试着转动手腕。」
「嗯……嗯。」
绿环眨着眼,接过披帛,在爱铃的示意下,从相同的地方开始跳。爱铃用手为绿环打着拍子,绿环的动作还有点生硬,但这次甩动披帛时,没有缠到手。
「我会了……」
「你成功了。」
「太不可思议——太神奇了!我每次跳到这里都会卡住……」
绿环高兴地拍着手,宛如天真无邪的少女,爱铃也跟着笑了起来。
「哇噢……真不愧是宫伎。原来宫伎跳的『青雨』动作不一样?」
「我刚才看你跳的,发现有很大的不同。——可以再借我一下吗?」
爱铃拿着披帛,站在房间正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气。她找回了平时那份适度的紧张和高昂情绪,忘记了刚才不舒服昏倒的事。
她用脚尖打着拍子,回想着『青雨』的乐曲。
绿意盎然的季节,在连绵的雨中,男人奔向他心爱的女人。在家中二楼望着雨丝,等待男人的女人——
爱铃舞动袖子。
踩踏地板的轻微脚步声宛如打在屋顶的雨声。
奔跑的男人舞步豪放,等待的女人连指尖都很柔美。
贞琴曾经告诉她,每一个舞都是一段故事。舞技固然重要,但用自己的舞表达出整个故事更重要。为此,必须了解每一支舞背后的故事。
邂逅慧俊后,爱铃终于体会到贞琴教她的事。
她了解了男人奔向心上人的心情,以及女人在等待的时候,担心男人因为下雨而可能无法前来的心情。
和慧俊共同生活后,当她练舞回家时,经常在睡前和慧俊聊这些舞蹈背后的故事。慧俊也很喜欢听这些舞蹈故事。
之前在诉说『青雨』的故事时,慧俊默默地抱紧她。
——当时,他应该也回想起同一件事……
爱铃曾经在雨中去慧俊所住的东和殿,也曾经因为思念,跑去东和殿看他。
内心的思念和舞蹈融为一体的瞬间令她兴奋不已。
因为,她总是为一个人而跳——
披帛缓缓地落在肩上,宛如抱紧的手臂。爱铃跳完了。
绿环呆然而立,微微长着嘴,好像想要说什么。
「这个——谢谢你。」
爱铃把披帛还给她,绿环才终于眨了眨眼。
「你刚才跳的……是宫廷的舞吗?」
「对,和你跳的动作不太一样,这是我学的『青雨』。」
「不光是动作……」
绿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椅子上。
「……完全都不一样。相较之下,我的根本称不上是舞……」
「绿环,你的舞即使一个人跳也很出色,你有没有学过『凤凰』?」
「我……没学过。」
绿环叹着气,眯起了眼睛。
「如果我再晚一点出生……也许有机会成为宫伎。」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被人口贩子买走后,不能自由选择要去的地方。我们村里的女孩几乎都被卖到花柳街。——但是,现在就可以自己决定要去哪里。」
「……」
慧俊登基后制定的新法律中禁止贩卖人口。虽然爱铃从不干政,但慧俊特地为她设置了这一条。
虽然禁止贩卖人口,但改善农村的贫穷还需要一段时间,都市也需要来自农村的人手,因此,目前暂时采取妥协方案,每年春天,各州的每一个郡都会从农村募集想要外出赚钱的人手,在了解每个人想去哪里、做怎样的工作后,再介绍给申请需要人手的雇主。
「这一带的店主都在抱怨,这种法律成立之后,根本不可能有女孩愿意来花旗街当艺伎,但我觉得很羡慕。……当然,如果我没有来这里,根本不了解跳舞的乐趣,说羡慕也有点奇怪。」
「不……」
爱铃摇了摇头。
「我虽然曾经是宫伎,但我的出身很低,在成为宫伎后仍然很辛苦。」
「是吗?」
「宫伎也有很多种,有些人是贵族千金,在她们眼中,我根本和下女没什么两样……」
「在那种地方也有阶级之分?」
绿环托着下巴,嘟着嘴问。
「我讨厌那些因为地位高,就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不过,新的皇上真的很了不起。」
「呃……」
「虽然我无法决定自己要去哪里,但在新法成立后,我妹妹可以避免被卖到花柳街,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
爱铃默默地露出微笑……她想告诉慧俊这件事。
然而,听到绿环接下来的话时,她的笑容僵住了。
「皇上娶了原本是农民的皇后,所以比较了解百姓的疾苦。」
「这……」
「你不知道吗?你应该知道吧?当今的皇后以前是农民。」
「喔……喔喔……」
惨了。刚才脱口说出以前当过宫伎这件事,如果绿环知道是从农民变成了宫伎,之后才成为皇后,要怎么解释?
幸好绿环似乎不知道皇后曾经当过宫伎这件事,仍然托着下巴嘟囔道:「真厉害,从农民变成了皇后,比兔国的蔷仙更厉害。」
「……那是谁?」
「喔,在兔国时代,某个花柳街有一个叫蔷仙的艺伎。她原本是贵族,但家道中落,变成了艺伎,之后成为皇后。」
绿环告诉爱铃,当时的皇上打算有朝一日要娶蔷仙为皇后,蔷仙却被政敌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流落到花柳街,皇上终于找到了她,娶她为皇后。
「——之后,受到蔷仙的影响,大家就把蔷仙视为恋爱的神明,每一个花柳街都有一座祭祀蔷仙的庙。」
「花旗街也有吗?」
「有啊!这附近也有。」
爱铃也是兔国的后代,虽然不知道那位蔷仙是第几代的皇后,但也许和她有血缘关系。没想到会在这里知道祖先曾经从艺伎变成皇后的事,实在是奇迹。
「即使她是艺伎……皇上仍然愿意娶她为皇后吗?」
「应该很爱她吧!」
绿环直截了当的话重重地击在爱铃的心头。
——成为艺伎的蔷仙,知道皇上会来迎娶她吗?
蔷仙被迫远离了皇上承诺的幸福,孤单一人。
「……」
——我……并不孤单。
我在这里。
即使遭到排挤,即使被人讨厌,我仍然在这里。
和蔷仙的绝望相比,自己的烦恼多么微不足道。
爱铃带着祈祷的心情握紧双手,闭上眼睛——然后,缓缓抬起头。
「绿环,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你有铃铛吗?」
「铃铛?应该有……」
「最好有三个,如果没有那么多,一个也可以,还有红色的颜料。」
——我并不孤单。
我深信,皇上一定会来接我。
所以,必须通知皇上。
「……我想要做记号,让我丈夫知道,我在这里……」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白椿楼、丁香楼……」
「玫瑰楼也去过了。」
「好。」
香泉在微弱的蜡烛烛光下,从地图上找出御史不断回来报告的艺伎楼名字,做上标记。
「香泉,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刚回来的月真伸出手,但香泉摇摇头,不愿意把手上的笔交给他。
「我没有问题,你刚才去了哪里?」
「……桃花楼、白果楼和菊水楼。」
香泉用目光和指尖在地图上搜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用红笔在月真报上的艺伎楼上点了红点。
光看地图,就知道花旗街的巷弄很复杂。虽然这里规划了大马路和区块,但区块中只要有一小块空地,就会有人在那块地上建屋开店,所以有不少细长形或是勉强增建的房子。
「翠薇楼附近都找遍了……」
月真看着香泉脸上贴的贴布,微微皱了皱眉头。香泉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图的神情,令人看了不舍。
「崔后娘娘应该可以跑很远,我们会扩大搜索范围。」
「好。」
天黑之后,监察御史和中书省的官吏忙碌地在翠薇楼进进出出。香泉一直忙着整理所有人回报的情况,现在已经半夜时分,她完全没有休息过,谁都可以看出她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但在眼前的情况下,要求她休息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残酷的事。
月真默默地把在搜索图中买的两根蜡烛放在烛台上,点了火。房间内顿时明亮起来,香泉猛地抬起头。
「月真大人……」
香泉双眼紧盯着地图,到前一刻为止,都没有察觉进来报告情况的是月真。香泉畏光地眨了眨眼睛,月真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对她点了点头。
「皇上和温中书侍郎很快就会到了,我会陪皇上去第三区搜索……你注意不要累坏身体。」
「好……」
香泉揉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御史冲了进来。
「皇上驾到。要向皇上禀报目前的整体情况,我会派人把椅子——」
「不必搬椅子了。」
慧俊快步走进屋内,瞥了香泉一眼,看着她手上的地图。
「……有记号的是已经搜索过的艺伎楼吗?」
「对。」
「香泉,朕要用这张桌子,在朕听取报告时,你坐去那里等一下。」
「喔……好。」
香泉摇摇晃晃地走到慧俊手指的房间角落长椅上,但手上仍然紧握着笔。月真看了一眼慧俊,慧俊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用这种方式强迫香泉休息。
「二区已经搜索完毕……臣认为崔后娘娘应该会跑得更远。」
在慧俊身旁探头看着地图的慈云偏着头说。
「已经掌握在追爱铃的那个男人的消息了吗?」
「大致了解了。——就是在宫城内找上园丁的那个人,和在翠薇楼时,站在园丁背后的男人是同一人。」
其中一名御史将嫌犯的肖像画放在桌上。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四方脸,目露凶光,嘴唇很厚,嘴唇的左侧画了一条线。
「……这是什么?」
「刀伤。园丁说,他的嘴角有刀疤,这是唯一的明显特征。」
「是马礼部侍郎的家兵吗?」
慈云问。御史回答说:
「不,不是马家的人。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向马家的邻居打听过,邻居说从来没有看到马家有这样的人。」
「听园丁说,那个人看起来很凶恶,有头有脸的人家里不可能有这种家兵,应该是雇来的——
中书省的官吏补充说明时,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冲了进来。
「已经查到了肖像画上那个男人的真实身分。」
「他是谁?」
「是一个名叫玄道的外来客,最近来到花旗街,勾搭了芙蓉楼的一个艺伎,就住在那里。听说他好赌,欠了不少钱……」
「嗯……」慈云抱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说:「十之八九是花钱雇用的。」
「有没有查出是谁雇他的?」
「有几名官吏是芙蓉楼的常客,目前正朝这个方向调查。」
慧俊用力皱起眉头,环视着御史和官吏。
「那个叫玄道的人在哪里?」
「好像在第二区到第三区附近的艺伎楼一带找人,玄道看到皇后娘娘从这里逃走,所以,皇后娘娘显然是向南逃走了。」
「一定要抓住他。不能让他先找到爱铃。」
「遵旨。」
「你们继续搜索,朕也会加入搜索。」
监察御史讨论分配了接下来搜索的区域后,向皇上行了一礼,走了出去。慈云用眼神向年轻的官吏示意。
「我和他们一起搜索,皇上和月真一起去。」
「好。」
「那我先走一步。」
这家店的艺伎在走廊上抱怨踏着沉重步伐离去的官吏,但没有人理会她们。
慧俊回头看着月真。
「——我们从哪里开始搜索?」
「从三区的这一带开始。」
月真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用平静的语气说。
「住宿在艺伎楼的客人差不多准备离开了,大部分客人都会在天亮之前离开。」
「……你觉得爱铃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吗?」
月真只转动眼珠看着皇上,视野角落瞥到香泉正看着他们。
「一定在这里,花旗街的巷弄很复杂,不是经常来这里的人绝对会迷路。」
更何况爱铃是第一次来到花旗街。
「皇后殿下反而因为逃进后巷而躲过一劫,甩开了追她的人。」
「是吗?」
「皇后殿下在后巷内迷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时,应该不会乱跑,而是会躲在哪里等救兵……所以,一定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
月真淡淡地说道,慧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
「……是三区吧?」
「对。」
「香泉,你继续在这里等消息。」
「——遵旨。」
香泉跳了起来,再度回到桌前。
「请注意安全……」
慧俊和月真奔向天还未亮的花柳街,背后传来香泉的叮咛。
※
爱铃醒来时,发现有一件上衣披在自己身上……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绿环也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的头缓缓地前后摇摆。
「……」
爱铃从遮雨窗的缝隙往外看,昨晚照亮大街的烛火已经熄灭,天色微亮,即使不点蜡烛,也可以勉强看到外面的情况。天快亮了。
绿环趁昨晚把涂了红色的三个铃铛挂在店家大门旁,应该只有慧俊看得懂这个记号,慈云或许也能够猜到。总之,除了他们,应该很少人能发现。
眼下只能等待。
虽然给绿环添了麻烦,但此刻的自己太无助。
不光是此刻……
自己一直都很无助。
要经历几次类似的事,自己才能变得坚强?如今,每次都只能等待别人的救援,永远都是受保护的一方——
——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双手捂住脸,上衣从她的肩上缓缓滑了下来。听到动静后,绿环的头猛然摇晃了一下。
「啊……你醒了?」
「对……」
绿环揉了揉眼睛,挺着上半身,伸了一个大懒腰后站了起来。
「嗯……在椅子上睡觉腰好痛。」
「对不起,让你陪我在这里……」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的床也很硬,也一样会睡得腰酸背痛。」
「谢谢你的上衣。」
「你不冷吗?」
「不冷。」
绿环把遮雨窗打开一条缝,看着窗户,嘟囔了一句:「已经早上了。」
「趁大家还没起床,我们去楼下,希望除了库房以外,还有其他房间空着……」
「库房就好了,对不起,让你操心……」
绿环拍了拍爱铃的肩膀,似乎在说,不必在意。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喔,小心楼梯。」
她们沿着宛如梯子般又窄又陡的楼梯下楼后,一楼仍然静悄悄的。
「早上的时候,我们都吃粥和——」
爱铃也跟着绿环一起走进厨房。
就在这时,有人用力地敲着大门。
「……」
爱铃和转过头的绿环互看了一眼。
「来接你的人吗?还是……」
「不知道……」
只要看到对方的脸,就可以分辨是不是刺客。
绿环神情紧张地抓住爱铃的肩膀。
「你先留在这里,如果来者不善,你沿着走廊走到底,从后门逃走。」
「绿环——」
「我会设法困住他,记得喔!你逃的时候要往北。出了后门之后往右跑,不能往左,往南会有很多坏蛋。」
绿环快速交代后,准备走去开门,爱铃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臂。除了敲门声以外,外面还传来:「快开门!」的叫声。那不是慧俊的声音,也不是慈云或是月真,不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人。
「你不要困住他,会给你带来危险。」
「别担心。」
「如果是追杀我的人,他手上有刀。」
「这种人,我在花旗街见多了。」
看到爱铃仍然摇头,绿环笑了起来。
「……其实,我之前想放弃跳舞了。」
「什么?」
「跳的舞没人看,会觉得很空虚……但是,看到你的舞之后,我改变了心意。」
「……」
「我会继续努力……所以,你也一定要回到你丈夫身边。」
「绿——」
「等一下,马上就来开门!」
绿环打断了爱铃的话,对着门口叫道。敲门声停止了。
「如果是追你的人,你要赶快逃,记住罗——我现在去开门。」
绿环再度叮咛后,甩开了爱铃的手。
即使不是慧俊,即使不是慈云和月真,至少希望是某个监察御史。真希望来者是他们。
——拜托……
「怎么还不开门!」
「我正在点蜡烛,等一下。——你是谁?」
绿环俐落地点亮了走廊上烛台的蜡烛,手放在门栓上,隔着门问道。
「我是御史,正在找一个女人,你先开门再说!」
「……」
如果是监察御史,身上就会带着代表身分的玉璧。
绿环打开门栓,缓缓开了门。
一个黑影现身。
爱铃浑身紧张,定睛细望。
那个影子用力推开门,走到了烛光下。
凶恶的眼神——
「……呃!」
绿环看到爱铃倒吸一口气的表情,旋即扑向男人的腰,男人同时看到了店内深处的爱铃,把手伸进了怀里。
「——快逃!」
听到绿环的大叫声,爱铃立刻转身。
爱铃冲向后门,身后传来男人的吼叫声和椅子倒地的声音。
——绿环,对不起……
刺客想要找的是自己,希望绿环平安无事。
她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
自己太没出息了。
在老家的时候,所有力所能及的事,都是自己完成。成为宫伎之后,大部分的事也都是自己处理。
但是,成为皇后之后,整天都靠别人帮忙,不仅无法靠自己回宫,甚至为了逃命而牺牲他人。自己抛下了香泉,不顾绿环——
「……!」
她浑身无力,视野摇晃起来。
——又来了。和之前相同的感觉,意识渐渐模糊……
「不行……!」
爱铃的身体摇晃,但还是用力踩在地上,抬起了头。
天色从漆黑的夜晚渐渐变成了深紫色。
她的肩膀起伏,用力喘息,晈紧牙关,四处张望,发现前方的建筑物不是艺伎楼,看起来像是石造的阶梯。
「……」
她一步一步走向石阶,仰头看向阶梯上方,发现那是一座小型灵庙。
匾额上写着——蔷仙庙。
——啊……
这里就是从艺位成为皇后的……
爱铃爬上了十几级石阶。
——快到了……再忍耐一下,再撑一口气……
她喃喃说着,好像在对别人信心喊话,而不是自己。
庙不大,无法藏身,但她还是趴在地上,尽可能避免下面的人看到自己。
—一定要回家……
既然只能靠别人的帮助逃走,至少应该平安回家,回报这份心意。因为绿环协助自己逃脱,叫自己回丈夫身边,所以,绝对不能被刺客抓住。
爱铃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天秤。
当自己因为舞跳不好感到沮丧时;当自己拼命打杂、突然感到寂寞时;当因为立场发生巨大变化而感到不安时;当有人对自己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把眼泪往肚子吞的时候。
当自己在思索为什么在这里,以及是否可以留下的想法之间摇摆时,内心有一个不受任何事左右的坚定意念。
——所以,我才能够坚持到今天……
天秤的另一端只有一个想法。
——我想要留在您身边。
虽然我很无能,整天给您添麻烦,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笨拙而没出息,根本配不上您,但是……
「皇上……」
天秤总是重重地倾向这个想法。
※
慧俊从来不曾走在华安的街头。
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完成这个心愿。
黎明前的花旗街一片寂静。
艺伎楼门口的灯光格外冷清,走在街上的人个个低头驼背,快步擦身而过。其中有平民,也有官吏和有钱人结伴而行,每个人都沉默无言,默默地离开这里,完全没有察觉一国之君也出现在这个街头。
月真从一家店走出来,对慧俊摇摇头。
「……接下来要去哪一家?」
「再去对面那家店吧!」
正当他们想要过马路时,慈云逆着人潮跑了过来。
「——我负责调查的几家店都没有。」
「玄道呢?」
「还没找到,你们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毫无收获,只知道玄道也去了其中几家店。」
「我和你们一起搜索,我已经让中书省的人先回去了,因为他们搜索了一整夜都没休息。」
「也对……」
他们都奔波了一整晚,虽然很希望投入更多的人力,但不想因为引人注目而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慈云从怀里拿出一张小型地图,在附近店家门口的灯光下定睛细看。
「第三区……还剩几家?」
「这六家已经去过了,还剩下对面四家。」
月真没有看地图,指着马路对面说道。
「那——就走吧!」
「每一家店都要敲好久,才会有人出来开门。」
「现在刚好是客人穿衣准备要回家的时间,如果没有客人留宿,那些艺伎应该还在睡觉。」
月真说完,带着慧俊和慈云过了马路。
天色渐亮。
「从哪一家开始?」
「就从第一家开始……」
在慈云和月真说话停顿的空档,慧俊停下了脚步。
他竖起耳朵。
微风吹来。
「……」
远处传来敲门的声音。
但慧俊并不是因为敲门声停下脚步。而是在敲门声之间,有一刹那——真的只是一刹那,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在哪里?」
「什么?」
慈云和月真回头看着慧俊后,四处张望,当慧俊再度听到粗暴的敲门声时,已经迈开了步伐。
「陛下?」
慧俊走进了他们原本打算前往的那家店旁的小巷,慈云和月真也追了上去。
慧俊穿出小巷时,敲门声已经停止,刚才听到的声音更加清晰。
铃声。
在整排小型艺伎楼中,只有一家店敞开着门,微弱的灯光泻到了街上。
慧俊看到在店门口晃动的东西是铃铛的同时,传来女人的叫声和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呃!」
慈云和月真同时跟着慧俊一起冲了过去。
那个女人的声音叫着:「快逃!」
「爱铃……!」
当他们冲进那家店时,听到一个男人在狭小的走廊上叫着:「放开我。」一个女人用力抱着那个男人的大腿。男人的右手上拿着短刀。
慧俊不加思索地抓住男人的右手腕往身后一扭,月真把御史随身携带的投掷武器击向男人的喉咙。男人惨叫了一声,身体向后仰,慈云拉开了那个女人。
「月真!」
「——他是玄道。」
慧俊看到被制伏的男人嘴角有一道疤痕,月真也简洁地向他报告。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你们是……」
女人在慈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喘着粗气,轮流看着他们三个人。
「我们是监察御史,在寻找一位昨天失踪的夫人。」
女人张大了嘴巴,看着慧俊。
「你就是春玲的丈夫?」
「春玲——」
那是爱铃妹妹的名字。慧俊立刻猜到爱铃可能为了隐瞒真实身分而借用了妹妹的名字。
「对,她在……?」
「刚才逃走了,就在刚才,你赶快去追她……」
月真俐落地把那个男人五花大绑后,对慧俊点点头。
「我们也会马上去。」
「拜托了。」
「——等一下!」
慧俊站起身时,那个女子指着走廊的尽头说:
「沿着走廊直走,从后门出去后往右,我刚才叫她往北逃。」
「好,谢谢。」
慧俊眼角扫到了女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从后门跑了出去。在他视野范围所及,看不到任何人影。
「——爱铃!」
慧俊的声音响彻寂静中的花旗街后巷。
「爱铃,你在哪里?」
慧俊往北跑,沿途大声叫喊,完全忘记慈云出门前叮咛他,请他在搜索时,不要大声喊叫皇后名字。
——回答我,赶快回答我……
慧俊在后巷内奔跑,每来到路口时,就停下脚步叫喊。
「爱铃……!」
——我在这里。我来接你了。
赶快回答我……
※
蔷仙是未来的皇后却沦落到花柳街,不知道带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当时的皇上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寻找因为莫须有罪名而消失的蔷仙?
蔷仙终于回到心爱的人身边,再度得到了幸福,花柳街的人又是带着怎样的祈愿在祭祀她?
——天亮了……
深紫色的天空从东方开始泛白。
多么寂静而安稳的黎明。
虽然比在西申关的城楼上看到的黎明更平静,却也更寂寞。
「皇上……」
她难以忍受孤独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天色渐亮,闭上了眼睛。
——还可以继续相信吗?
还可以相信你会来迎接我吗?
「……」
她张开眼睛。
——苦苦等待心上人时,是不是会听到幻声?
比方说,会听到对方呼喊自己的名字?
「皇……」
——真的听到了?
爱铃忘了站起来,爬到石阶旁。
有一个声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大声地问自己在哪里。
「我在这里!」
希望那个声音不是幻听。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皇上!」
※
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但正当他准备再度呼喊时,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回答。
「……呃!」
——声音来自前方,是这里吗?
在一片艺伎楼的一角,突然出现了石阶。
「爱……」
「皇上!」
——在上面。
他一回头,就看到爱铃从石阶上探出身体,几乎快掉下来的身影,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冲上了石阶。
「啊……」
爱铃拼命伸出双手,她的表情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了。
——找到了……
※
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自己拥抱的宽阔后背,都是那么熟悉。
上午慧俊送自己出宫时曾经拥吻,虽然才相隔半天,但此刻浓密得无法呼吸的亲吻却是那么令人怀念。
「……你没事吗?」
慧俊沙哑的声音问道,她拼命点头。
「朕很担心……幸好你平安无事……」
「对不起……」
她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再度被亲吻打断。
「……你是不是很不安?」
慧俊抚摸自己头发的手太温柔,她忍不住流下安心的眼泪,湿了慧俊的衣襟。
「我遇到了好心人,她帮了我……」
「是刚才那家艺伎楼的女人吗?」
「你已经见到她了?」
「在逮捕追你的那个男人时砍倒了,她也毫发无伤。」
「太好了……」
——绿环也平安无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
慧俊轻声在她耳边细语。
「爱铃……」
「是……?」
「你还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什么?」
爱铃抬起眼,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注视着慧俊——他刚才说什么?
「只要朕继续目前的地位,政务的事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是,朕无法解决别人的嫉妒。」
「……」
「即使是你不想见的人,如果经过正当的谒见申请,朕也不得不许可,只要他们不是明显地在侮辱皇后,朕也不能干涉别人说话。朕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委屈——」
慧俊抱着爱铃的手臂十分用力,她几乎有点疼痛。
「你在朕面前时,总是面带笑容,也总是假装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还遇到这种事,真是……」
慧俊说,他很担心爱铃不想继续当皇后。
看到慧俊难以启齿,努力克制着内心痛苦的表情——爱铃反而松了一口气。
——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烦恼……
原来我们内心都抱着不安。
「皇上……」
爱铃轻轻抚摸着慧俊比平时苍白的脸颊。
「……我原本想要问皇上相同的问题。」
「相同的问题……」
「我做不到……无论别人说我什么,无论我遇到什么事,都不愿意把你身边的位置让给别人。」
「爱铃——」
慧俊缓缓张大眼睛。
「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看到慧俊脸上的紧张渐渐消失,再度恢复笑容时,爱铃也笑了起来。
慧俊的手指擦拭着她眼角残留的泪水。
「朕爱你……」
「我也是……」
他们再度拥吻,然后笑了起来。
慧俊窃声笑了之后,轻轻吐了一口气嘟囔道:
「……要不要来做人?」
「什么?」
「爱铃,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对、对啊!」
很久以前,就一直有这个想法。
「既然你想要孩子,那就趁早……朕最近开始这么想,虽然内心原本希望可以再晚一点。」
「为……为什么?」
慧俊登基后,应该尽快册立太子。
「因为……一旦有了孩子,你一定会很疼爱。」
「那当然啊……」
「到时候,你就没空理会朕了。」
「这……」
爱铃拼命眨着眼睛,慧俊一脸严肃。
「啊,那个,这……」
「所以,朕原本还想独占你几年。」
「……」
「这一阵子,周围的人也越来越罗嗦了……当然,如果你生了孩子,也可以继续陪我,朕就太高兴了。」
「……」
目前慧俊每天处理完政务回宫,到第二天出门期间,和爱铃形影不离。慧俊担心一旦爱铃需要照顾孩子,可能无法继续这种生活。
「啊……啊?」
「爱铃,你一定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妈,朕也觉得由你亲自照顾孩子比较安心,但这么一来,就——」
「等……等一下!」
爱铃忍不住抓住慧俊的肩膀。
「小孩子是小孩子,如果我生了孩子,当然会疼爱,也会好好照顾,但皇上是皇上,是我的丈夫,所以……」
「朕知道,朕知道,反正都怪朕心胸太狭窄。」
「——皇上永远都是第一!」
爱铃用力把慧俊的肩膀拉向自己大声叫着,慧俊惊讶地眨着眼。
「皇上永远都是第一……无论以后生几个孩子,皇上绝对永远都是第一。」
「……」
「别担心,我有足够的自信!」
「是、是吗?」
「所以——我想要孩子。」
「……朕会妥善处理!」
「是,那就麻烦你了。」
慧俊看到爱铃下定决心的样子,难得瞪大了眼睛,随即噗哧地笑了起来。
「……皇上?」
「没事……朕在想,你也很辛苦,除了要疼孩子,还要疼丈夫。」
「我也会让皇上宠我的。」
慧俊面带笑容,用手指轻轻拨开爱铃脸上的头发。
「……除了小孩子以外,你还想要什么?」
「我可以提要求吗?」
「当然可以。」
「那……我考虑一下。」
——自己太无力了。
但是——最爱的皇上让自己成为他的皇后。
也许自己有能力去做些什么。
天空几乎已经全都变白了,可以清楚看到周围的景色。
「……你累了吧?」
「有点……」
慧俊站了起来,轻轻地抱起爱铃。爱铃虽然不至于累得无法走路,但她还不想离开慧俊,还想再向他撒娇。爱铃默默地用手环抱着慧俊的脖子。慧俊微笑着亲吻她的额头。
「朕的马车停在翠薇楼那里,去接香泉后,先去温家休息一下再回宫吧?」
「是……」
这时,慧俊看着红色的祠堂,好像第一次发现。
「蔷仙庙?」
「听说是祭祀兔国时代,从艺伎变成皇后的女人。」
「……兔国的皇后?那是你的祖先吗?」
「有可能。」
爱铃向祠堂行着注目礼说……慧俊赶到之前,是这个祠堂保护了自己。
「听说可以祈求恋爱成功。」
「……这么说,果真奏了效。」
慧俊也看着祠堂片刻,又在爱铃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他正打算走下石阶——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绝对不要,月真,你去!」
「中书侍郎大人,我认为你去叫比较妥当。」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想去!为什么每次每次都要我做这种事——」
「不过,再怎么恩爱,再耐心等一下,皇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现在不能在这里耗时间,所以才在伤脑筋啊!皇上爱妻如命,我一再叮咛绝对不能大声叫喊,结果,皇上一边跑一边叫,叫得比公鸡还大声。」
「现在是非常时期,既然发生了,也就无可奈何了。」
「我就是欣赏你的冷静,所以拜托你,赶快去叫皇上回来……」
「我做人的原则,就是不破坏别人恩爱,所以,恕我无法胜任。」
「……那你至少去找一个敢去破坏别人恩爱的不要命的家伙来……」
慈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背对着慧俊他们,坐在最下面的石阶上抱着头,月真在一旁一如往常地冷静应对。爱铃和慧俊互看了一眼。
「……太有趣了,朕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了。」
「虽然很有趣,但如果让慈云太为难,佳叶可能会骂我……」
「这的确很可怕,但现在怎么好意思下去呢?」
「……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和他们打招呼。」
「你可以假装睡着了,朕会带你去马车那里。」
慈云仍然抱着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月真抬头看到了他们。爱铃慌忙用食指放在嘴前,月真微微眯起眼,点了点头。
「——中书侍郎,凡事只要下定决心,有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所以,你先下定决心啊!」
「你要不要先起身抬头看一下?」
「……啊?」
爱铃慌忙把脸埋进慧俊的肩膀,假装睡着了。
※
爱铃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
「……咦?」
「啊,皇后娘娘!」
「爱铃,你醒了吗?」
爱铃还来不及思考目前自己身在何处,佳叶和香泉就赶到枕边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假装睡觉,结果真的睡着了。朦胧中,爱铃听到慧俊对她说,叫她先在温家休息一下。
「皇后娘娘,您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肚子饿了吗?」
佳叶紧张地问。最近,难得看到她气色这么好——确切地说,她是因为兴奋而脸颊泛红,几乎快哭出来的香泉左颊贴了一块药布。
「嗯,那个,呃……肚子好像有点饿。香泉,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没事!」
「因为你不见人影,所以她慌了神,不小心跌倒了。你可以正常吃饭吗?还是先找医生。我已经把你的御医找来了。」
爱铃坐了起来,环视房间内。
「……皇上呢?」
「皇上刚才在这里陪你,打算等你醒来,但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善后,慈云和我公公把皇上带走了。皇上说傍晚会来接你,你可以好好休息。」
「嗯……」
既然是善后,就代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爱铃抚摸着啜泣的香泉,忍不住苦笑起来。
「我又把你卷入是非了。虽然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突然失踪,你一定吓坏了吧?」
「不……我才是……是我没有好好保护皇后娘娘……」
「你跌倒了,所以脸……」
「只是擦伤而已,贴了这张药布,所以看起来很夸张。」
佳叶代替抽抽答答的香泉回答,耸了耸肩。
「佳叶,春莺宫……」
「昨天已经通知她们了,但没有把经过告诉她们,大家可能有点担心。」
「——香泉,可不可以请你先回去,把情况告诉大家?」
「但是……」
香泉擦着眼泪,轮流看着爱铃和佳叶,爱铃笑着对她点头。
「我要在这里继续休息一下,等皇上来接我,我就会和皇上一起回去。」
「月真还没有走,你让他送你回去吧!他刚才也说,差不多该回御史室了。」
佳叶语带调侃地说,香泉脸上没有贴药布的其他部分越来越红。
「不,那、会给人添麻烦……我、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来人啊!去客厅传话给月真,叫他送香泉回去。」
「佳、佳叶夫人!」
佳叶正打算停下拍着的手,听到走廊上的侍女已经回答,香泉慌忙摇头说:
「啊哟,我自己回去……」
「好,路上小心。」
「那香泉就拜托了。」
「皇、皇后娘娘——」
佳叶把香泉推到走廊上,关上了门。香泉可能知道再怎么拒绝也是徒劳,无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爱铃和佳叶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她真可爱。」
「你一年前也和她差不多。」
「是吗?」
佳叶把椅子搬到桌旁,坐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太多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为什么叫香泉先回去,有什么事吗?」
看到佳叶好奇的眼神,爱铃也学佳叶的动作,耸了耸肩。
「……佳叶,你果然冰雪聪明。」
「你不必夸我。」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在逃走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感到很不舒服,结果就昏倒了。」
「……这件事当然很重要!」
佳叶立刻起身打算去叫医生,爱铃抓住了她的袖子。
「我想——可能是太累了。」
「……爱铃。」
「她们邀我去聚餐时,我的心情就很沉重……虽然我努力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
佳叶再度坐了下来,轻轻握住爱铃抓着她袖子的手。
「你一直都在忍耐……」
「嗯……」
「但是,爱铃,……无论任何事,如果你不说出来,别人就无法知道。即使你心里很难过、很生气,也总是自我克制、笑脸迎人,所以,大家只看到你的笑容。」
「……」
「即使那些在你面前冷嘲热讽的人不知道,皇上和我们都很清楚,即使你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很痛苦……当我们了解你的内心时,也会跟着你一起痛苦……」
佳叶的手微微颤抖。
——自己到底在忍耐什么?
周围有这么多关心自己的人。
至今为止,他们一直在激励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忍耐的?
「佳叶,」
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佳叶颤抖的手。
「其实,我真的很生气。」
听到爱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佳叶抬起了头。
「因为,我是皇上的妻子,那些局外人即使再怎么不喜欢我,但又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当然没资格啊!」
「佳叶,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办?」
佳叶惊讶地张着嘴,但随即看着爱铃的表情笑了起来。
「……我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说不关他们的事。」
「人数太多了,可能打不过他们。」
「那就一次把他们搞定。」
「我能做到吗?」
「你当然能做到。」
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佳叶笑着说,爱铃也跟着笑了起来。
既然不愿意让位,就不要让位。
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佳叶,」
「什么事?」
「我肚子饿了。」
「……我会请人送来这里,先叫医生进来。」
※
中午过后的御书房——
慧俊、慈云和琥佑轮流看完中书省和监察御史撰写的调查报告,纷纷叹着气。
「……结果只是韩门下侍中等八人的夫人把崔后娘娘和园丁找去花旗街,又把香泉关进厨房,自己溜之大吉,她们的目的只是想制造丑闻。」
「她们的丈夫都坚称不知情,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参与……」
慧俊把资料丢在桌上,身体靠在椅背上。
「只有马礼部侍郎对园丁说一些毫无事实根据的话吗?」
「似乎是这样。礼部侍郎对于无法出人头地心生不满,于是,从夫人口中得知要把皇后找去花旗街的计划……那几个夫人只觉得是恶作剧而已,总之,他听到这个计划,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泄愤……」
「如果只是泄愤,手段未免太凶残了。」
马礼部侍郎在他常去的花旗街芙蓉楼找到整天在那里的玄道,说愿意花钱雇他去收拾一个碍事的女人。
「马礼部侍郎是不是坚称,他只对玄道说要收拾娘娘,并没有指示他杀娘娘?」
「对,但是对玄道那种人来说,收拾就代表杀人的意思。事实上,玄道也的确这么认为。」
「礼部侍郎虽然嘴上否认,但心里一定觉得即使真的杀了娘娘也无所谓。他至今仍然无法解释清楚『收拾』这两个字,具体代表什么意思。」
他特地把自家家兵的旧款盔甲借给玄道穿,让他在宫城内把子维带到自己面前。蒙面和子维见面的,似乎就是礼部侍郎本人。
「他叫他的夫人在聚餐时临时缺席,打算假装不知情,但他当初雇用玄道就是一大败笔。玄道说,礼部侍郎并没有给他封口费,所以,一五一十地交代得很清楚。」
「……无论是恶作剧还是泄愤,都让我的爱铃一整晚处在危险之中。」
慧俊用低沉的语气说道,慈云默默地耸了耸肩,琥佑微微点头,同移皇上的话。
「那么——陛下,该怎么处置他们?」
「马礼部侍郎就按前例的方式处置。」
「和升贵殿下和西申关事件一样,没收财产后流放,对吗?」
「玄道也按往例判以徒刑,详细情况可以和刑部一起研究。」
「遵旨。」
「接下来……是恶作剧的问题。」
慈云抓了抓头,回头看着琥佑。
「……这种情况算是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
「要尽快向刑部确认后做出处置,如果拖到绍继节之后就很麻烦。」
「……」
慧俊缓缓探出身体,单手架在桌上。
「对,绍继节快到了。」
「没错,就是后天。」
在这次事件中,只有中书省和御史室秘密展开行动,皇后失踪后,春莺宫也忙得团团转,其他部门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慧俊今天早上回来时,觉得旭日殿的气氛和往常不太一样……原来是为了迎接两天后的节庆,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真匆忙。」
「不知道崔后娘娘有什么打算?」
「要在宴会跳舞这件事,由爱铃自己决定……朕猜她一定坚持说要继续跳。」
慧俊单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至于那些人的处置,即使觉得麻烦,也不能操之过急。」
「对,那倒是……」
「我有一个提议——」
琥佑拿起散在桌上的报告,缓缓地开了口。
「把韩门下侍中等八人和他们的夫人,全部都关进宫城内的临时牢房,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
慧俊和慈云互看了一眼,然后看着琥佑。
「要关多久?」
「关到绍继节结束,决定如何处置他们为止。」
「看来会关很久……」
「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前例,当然必须谨慎行事。」
临时牢房其实和牢狱并没有差别,对习惯在豪宅内生活的贵族来说,就是相当重的惩罚。
「好主意,就这么办!」
「遵旨。——那老臣先走一步。」
琥佑把报告交给慈云,行了一礼后离开了。
门关上后,慈云低声说:
「我父亲老是抢尽风头……」
「那你可以想出比你父亲更好的主意。」
「如果我能想到,刚才就说了。」
慈云挑着眉毛,用手指弹着报告。
「不过,想到崔后娘娘,这的确是惩罚那些家伙的好方法。」
「嗯?」
「听那个救崔后娘娘的艺伎说,娘娘独自躲在没有窗户、漆黑的库房内很长的时间。虽然当时没有其他藏身之处,但如果胆子不够大——」
慈云不经意地瞥了慧俊一眼,慧俊脸上的可怕表情让他忍不住倒退几步。
「陛下,您的表情很可怕。」
「温慈云,谢谢你告诉朕这件事。朕决定多花一点时间,慎重地考虑该如何处置他们。」
「……恕臣提醒皇上,罪犯关在临时牢房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天。」
「这不是问题,可以由御史室申请延长。」
「……」
慈云闭上了张开的嘴……应该不需要提醒皇上,延长也有期限这件事。
※
「园丁——是子维吗?」
「好像叫这个名字。」
傍晚之前,慧俊就来温家接爱铃。爱铃听到慧俊说,园丁还在温家时,忍不住偏着头。她向佳叶借了衣服,也重新绑了头发,终于梳理整齐了。
「我想起来了,在我逃走之前,遇到了子维……」
子维当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他知道爱铃其实不愿意当皇后,又说要带她一起逃。
陪同慧俊一起回到家中的慈云笑着看看慧俊,又看着爱铃。
「因为有人告诉他,皇上一厢情愿地看上娘娘,逼迫娘娘成为皇后。」
「什么?」
谁说的?——她正想问,但随即发现不问也知道是谁说的。爱铃嘟着嘴说:
「胡说八道……」
「幸好你说是胡说八道,如果你也这么觉得,让朕情何以堪。」
「怎么可能是皇上一厢情愿?我也……」
「爱铃……」
他们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慈云和佳叶同时咳嗽起来。
「恳请皇上在臣的家中自重——关于园丁的事。」
「喔,对。」
「目前关在那里,要不要带过来?」
佳叶指着另一栋房子,回头看着慧俊问。
「好,把他带过来。朕也有一件事要问他。」
听到慧俊这么说,慈云苦笑起来。
「如果皇上亲自审问,他恐怕会吓昏过去。」
「你的意思是叫朕不要太严厉吗?」
「皇上的表情已经够严厉了。」
「……那你代替朕问吧?」
爱铃窥视着一脸凝重地抱着双臂的慧俊。
「呃……怎么了?」
「……这一阵子,园丁……到处吹嘘,说以前曾经向你求过婚……」
「什么?」佳叶惊叫起来,「有这回事吗?」
「求婚……」
这次轮到爱铃皱起眉头。不一会儿,温家的家兵把五花大绑的子维带了进来。
「啊……」
面容憔悴的子维看到爱铃,想要向她打招呼,但看到眉头深锁的慧俊站在爱铃身旁,立刻住了嘴。——而且,就连爱铃也一脸生气地好像在想事情。
「园丁,你过得还好吗?」
「是……」
慈云间道,子维当然不可能过得好。
「你知道这次的事完全是你自己到处乱说话,因而遭人利用吗?」
「……」
「如果你没有四处乱放话,说曾经向崔后娘娘求过婚,就不可能被叫去花旗街,也不可能被绑成这样。」
子维苍白的脸抽搐着。
「我……我、我……」
「——这么一说,他好像真的曾经求过婚。」
「真的求过婚?」
爱铃缓缓地抬起头。
「但是,在我们村庄,这种事并不稀奇。而且,十五岁之前的求婚根本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慧俊、佳叶和慈云都看着爱铃,只有子维尴尬地移开视线。
「在我们村庄,小孩子都在十五岁之前就被卖给人口贩子或是外出工作,所以,留在村庄里待嫁的女孩子很少。」
因此,家中有要继承家业的儿子时,父母就会在小孩子十岁左右时,在村内找年纪相仿的女孩,去女孩家中拜托愿不愿意做他们家的媳妇。
「子维和我同年,所以,我猜想子维的父母应该来过我家提过亲,但我早就决定要离开村庄,请我父母一律回绝所有人的提亲。」
「爱铃,你的意思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向你求过婚?」
「对,曾经有好几家上门,但家中有女孩的每个家庭都一样,已经变成我们村庄的习俗了。」
不光是慧俊,就连慈云和佳叶也都用锐利的视线看着子维,子维惭愧地连头部不敢抬起来。
「你倒是吹嘘得煞有其事……」
「但是,如果真的两情相悦,即使被女方的父母拒绝,男生仍然会正式上门求婚。我们村里有不少女生嫁给了同村的男生,留在村庄内一起打拼。」
接受男方求婚后,留在村庄的少女等到十五岁时,就会嫁入男方家。
但爱铃离开了村庄——
「因为村里没有人直接向我求婚。」
「……是吗?」
「对。」
爱铃依偎在慧俊身旁,抬头看着他,露出微笑。
「只有皇上正式向我求婚。」
「爱铃——」
「我也只愿意答应皇上的求婚。」
「……是吗?」
「对。」
看到慧俊眉开眼笑的样子,慈云和佳叶都忍不住叹气。
「如果园丁之前曾经看到皇上和皇后的相处情形,恐怕就不会相信那个笨蛋说的话了吧!」
「一国之君在皇后面前总是这种态度,反而让人不敢相信吧?」
子维目瞪口呆地看着和前一刻判若两人的皇上。
※
这一天,宫城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气氛格外紧张。
明天就是绍继节,人们在忙于准备工作的同时,纷纷口耳相传一件事。
韩门下侍中等八名贵族的夫人想要陷害皇后,马礼部侍郎试图趁机暗杀皇后,结果都被缉拿归案——
中书省和御史室都尽可能不张扬皇后在花旗街遇到危险这件事,但因为大量官吏从宫城赶往华安的街头,而且在花旗街附近展开搜索,很难不引起注意。
所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半天的时间,有人企图暗杀皇后未遂一事已经无人不知了。
顺利找到皇后后,正在传闻沸沸扬扬之际,一度在监视下回到家中的八对贵族夫妻再度被叫回宫里。
——虽然他们的衣着打扮一如往常的光鲜亮丽,但在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包围下,双手绑着绳子的糗态,和平时在宫廷内耀武扬威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众人看到时,对这几个人偏偏对皇上最心爱的皇后下手哑然失笑。
十六名贵族及夫人被绳索绑着带到旭日殿后,八名贵族夫人又被带往春莺宫。
那些贵族丈夫不停地鞠躬作揖,恳求皇上从轻发落,但那几位夫人不知道是豁出去了,还是原本就厚颜无耻,得知谎称没有去过花旗街的谎言行不通后,仍然坚称只是开玩笑,不知道马礼部侍郎图谋不轨,没有理由怪罪她们。
当命令她们戴着枷锁去见皇后时,每个人都心情恶劣,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来到了春莺宫——
「……」
春莺宫内寂静无声,几位夫人忍不住面面相。沿途看不到任何侍女,而且,监视的士兵不是带她们去平时拜访皇后时的客厅,而是前往举办宴会和谒见很多人时的殿堂。
「进去!」
听到士兵盛气凌人的说话声,几名贵族夫人瞪着为她们开门的士兵,心想:「只不过是身分低下的士兵,有什么好神气的。」但是,当她们踏进殿堂时,顿时都停下了脚步。
殿堂内站满了女人。
并不是只有五、六个人而已。——至少有上百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站在殿堂两侧,在中间留了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一个高台。
「你们可以走到玉座前面,但不得擅自发言——走吧!」
「这……这里……?」
那几位夫人回头看着士兵,用眼神询问难道要从这些女人中间走过去吗?士兵事不关己地点点头。
「怎么停下来了?赶快走。」
「……呃!」
那个讨厌的皇后手下侍女不超过二十个,这些年轻的女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她们到底是谁?
几位夫人忍不住用袖子遮住枷锁,但士兵紧紧握着长绳子的另一端。也许是衣着华丽的贵族夫人被绳子拉着走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终于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四处都响起窃笑声。
八名夫人恶狠狠地瞪着两旁那些低着头,笑得肩膀发颤的年轻女人,走到一半时,响起一个很有威严的声音。
「停下!」
抬头一看,在玉座下方,有一个衣着特别华丽、站姿也很优美的年轻女人。
以前曾经看过那个人……没错,就是皇上的亲信,前一阵子升为中书侍郎的温慈云的妻子,原本只不过是区区商人之女,却成为年轻贵族中最出人头地的温慈云的大太太,还不准丈夫再娶二太太。在家中有适婚年龄的贵族眼中,她是仅次于皇后第二讨厌的女人——
「跪在那里等着!」
「什……」
「没听到吗?跪下!」
就连士兵也轻咳着,拉着绳子的另一端,示意她们跪下。几位夫人气得满脸通红,很不甘愿地跪了下来。
仔细一看,发现上百个女人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但皇后的侍女站在玉座附近,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
「皇后娘娘驾到,把头低下来!」
「开玩笑——」
「安静,刚才已经告诉你们,在这里不许说话。」
「……」
周吏部尚书的妻子发出好像猫在威吓的声音,引起了更多窃笑声。八个人终于意识到继续挣扎,只会让自己更丢脸,纷纷低下了头。
她们低着头好一阵子。叮铃铃——传来清脆的铃声。
像微波般的笑声停止,所有女人都站直了身体。
里面的门打开了。
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渐渐移向玉座的方向。
「……抬起头来!」
说话声音中带着温和的可爱,却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存在,八名夫人顺从地抬起了头。
当她们抬头一看时,发现皇后出现在那里。
她的头上插着石榴花和珍珠,穿着鲜艳的红色衣服,系着和头上的石榴花相同颜色的腰带,从袖口和下摆露出用金线绣着精细蔓草图案的淡桃色内衬衣,也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但是,她那双之前从来不曾见过的锐利眼睛,比任何装饰更加夺目。
「感谢各位日前的款待。」
皇后以前从来不曾用这种挖苦的语气说话,几位夫人尴尬地移开视线。
「透过这件事,我也了解了你们内心的想法……原来在你们眼中,我这么碍眼,对皇上的决定如此不满。」
「也不是——」
「闭嘴!」
虽然皇后的语气没有温慈云的妻子那么严厉,却可以感受到威严,韩门下侍中的夫人话说到一半,立刻把话缩了回去。
「你们有什么话,去对御史说吧!我已经了解足够的真相了。」
年纪比较轻的贵族夫人吓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眼眶中含着泪,但皇后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看着每一个人的脸。
「我是皇上挑选的皇后,既然你们不惜违背皇上的旨意,想要废除我这个皇后,让你们的女儿成为嫔妃,想必你们也有相应的觉悟。」
那几名夫人不敢再说是开玩笑,沉默越来越凝重。
照理说,玉座上的皇后并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好像从十年前就每天坐在那里。
殿堂内寂静无声,皇后缓缓地开了口。
「既然你们已经有了觉悟,那我就成全你们。」
皇后意想不到的话令几个夫人惊叫起来。
「真、真的吗……?」
「对,但是……」
皇后眯起眼睛。
「你们应该知道,后宫已经废除了,所以,由我在春莺宫内收留她们。」
八个人说不出话。由皇后收留嫔妃是什么意思?
「我会赐予你们的女儿嫔妃的地位,但嫔妃的待遇,都由皇后——我全权决定,由我来决定如何对待你们的女儿。」
「……呃!」
也就是说,皇妃根本是虚有其名,只是把她们的女儿当成人质。那几名贵族夫人有人脸色发白,有人浑身发抖。
「如果你们觉得这样没有问题,请交出你们的掌上明珠。我也会带着和你们相同的觉悟收留她们。」
——她是之前那个皇后吗?
就是那个平时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脸上露出无助笑容的小妞吗?
那几个贵族的夫人好像冷水灌顶,她们此刻不是感到生气,而是感到害怕,吓得不敢动弹。
「至于要怎么处置你们,会在日后商议。想要让女儿成为皇妃的人,可以在处分决定后,向中书省提出。我的话说完了。」
皇后淡淡地说道。
谁都可以清楚地发现,这几个夫人的脸上根本看不到打算让女儿成为有名无实的皇妃的勇气。
「起来吧!在处分决定之前,要把你们关进临时牢房!」
听到温慈云的妻子这句致命的话,八个人都脸色大变。
她们在士兵的押送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绳子拉着转过身,走回众多年轻女人中间。
「——走路小心点,不要踩到绳子。」
不知道谁说了这句话,但调侃的口吻再度引来阵阵窃笑。
这时,八名贵族夫人都在内心发誓,再也不要来这种地方。
※
门关上后,那八个人从殿堂消失了,过了足足二十秒——玉座上的皇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椅子的扶手上。
「啊……吓死我了……」
殿堂内的女人顿时大笑起来。
「爱铃,你怎么可以害怕呢?」
「皇后娘娘,你刚才太帅了。」
「最后那句话是谁说的?我好不容易忍住笑到最后……」
「是明艳姐,明艳姐。」
原本整齐的队伍散开了,大家笑着、拍着手,分别聚集在玉座下方。爱铃终于抬起头,再度轻声叹息,环视着其他女人。
「各位姐妹,快要绍继节了,我知道大家都很忙,谢谢你们……」
爱铃起身向众姐妹鞠躬,其他人又笑了起来。
「爱铃,你刚才的威严跑去哪里了?」
「太好玩了。」
「下次有事,记得再找我们。」
聚集在殿堂内的——都是宫伎。
当初有不少贵族高官的女儿成为宫伎,是为了博取皇帝的欢心,希望有朝一日成为皇妃,但在爱铃成为皇后,皇上宣布废除后宫后都纷纷离去,目前的宫伎都是喜爱舞蹈和音乐、家庭背景并不理想,却可以让爱铃安心相处的人。
两天前,爱铃在温家休息时,慈云的母亲向她建议,如果有不想见的人,不妨设法让他们以后不敢再找上门;想要让那些人不要在爱铃面前说一些冷嘲热讽,就必须找机会挫挫他们的锐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在众人面前下跪……于是,佳叶找了救坊的旧友来帮忙。
原本只拜托了跳舞的宫伎,但唱歌和乐器的宫伎也都觉得很有趣,自告奋勇地参加,于是,所有宫伎和侍女加起来形成了超过一百人的阵仗。
「——好,好,现在大家回去练舞吧!」
「爱铃,改天见。」
「皇后娘娘,很期待您明天的表演。」
「谢谢,也希望大家有出色的表现。」
爱铃向陆续离开的一百多个年轻女人挥手道别,也从玉座上走了下来。佳叶和侍女也都松了一口气地笑脸相迎。
「辛苦了,你真的说出来了。」
「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娘娘,别这么说,您平时就要用这种态度说话。」
香泉握着拳头说,其他侍女也都用力点头,爱铃苦笑起来。
「我做不到,刚才这一幕,我也是经过练习才有办法做到。」
「从来没有听过哪个皇后用命令的方式说话,还需要练习……」
刚才首当其冲向几名夫人发难的佳叶耸了耸肩,明艳窃笑着探出了头。
「你刚才说的时候很有威严。」
「明艳姐……」
「对了,今天她也有来。」
顺着明艳的视线望去,在那些一边聊天、一边走回教坊的年轻女人中,发现了贞琴的身影。明艳说的「她」是指在贞琴身后的——
「啊,绿环!」
爱铃用力挥手,那个身材高挑的美女眨着眼睛。
她就是在花旗街救了爱铃的梅月楼艺伎绿环。
当慧俊到温家迎接爱铃时,爱铃最先拜托他,想要介绍绿环去当宫伎。
绿环说,她很想当宫伎。既然这样,爱铃希望能够协助她完成心愿。至少,自己目前有这种能力……是因为绿环,她才能继续拥有这种能力。
「……」
绿环和其他宫伎一样盛装打扮,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停下脚步。这也难怪,因为爱铃之前谎报姓名,绿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救的人是皇后。
「我看了她的舞。」
贞琴一脸平静地看着爱铃。
「或许是因为她用自己的方式练舞多年的关系,有些动作不够到位,但她的基础很扎实。只要多练习,就可以在明年的绍继节时上台表演,当然,还要看她自己努力的程度。」
「我也觉得没问题。之前,我一直为想不到新的舞蹈动作烦恼,结果发现民间艺伎的舞蹈和宫里的很不一样,为我提供了很多参考。」
「太好了。」
爱铃对贞琴和明艳露出微笑,走向因为紧张,满脸胀得通红的绿环。
「……绿环,托你的福,我才能够平安地回到宫中,谢谢你。对不起,这么晚才向你道谢。」
绿环默默地摇着头。
「而且……我叫爱铃,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您……是……皇后娘娘……?」
「对。」
佳叶从身后探出头,拍了拍爱铃的肩膀问:
「就是她把你藏起来的吗?」
「对啊、对啊!」
「你在这种地方的运气超好……」
绿环无法把刚才那些衣着华丽的女人下跪的情景,和眼前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联想在一起,越发困惑起来。佳叶抬头看着她说:
「她是与众不同的皇后,如果我们太恭敬,她反而会哭。除非有特别的事,否则她也不愿意坐在高高的玉座上,你不妨把她当作是宫伎同伴。」
「喔,喔……」
话虽如此,但这也很让人为难——大部分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想。
爱铃偏着头,对一脸复杂表情的绿环说:
「呃……突然找你来这里,会不会造成店家的困扰?」
「怎、怎么会!完全……」
由于不能对外说,皇后想要延揽民间艺伎当宫伎,于是,慧俊和爱铃用私人财产为绿环赎了身,以打算去其他艺伎楼为由离开了那家店,对梅月楼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我才应该……感谢娘娘……」
绿环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向来很爱管闲事……平时总是被人嘲笑,在花旗街热心助人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确,我之前爱管闲事,每次总是惹了一身腥,从来没有好结果……」
这一次,终于得到好报了。
「我会在这里努力练舞……」
听到她用比那天早晨道别时更用力的口吻说这句话,爱铃也对她点点头。
「走吧——即使明天绍继节无法表演,还是要继续练舞。」
「赶快回教坊!要练舞了!」
贞琴和明艳拍着手,催促着仍然站在原地聊天的宫伎回教坊。
「绿环也已经开始和大家一起练舞了,爱铃,如果你能够过来,最好也来活动一下关节。」
「好,我晚一点就去。」
「等一……爱铃!」
佳叶慌忙拉了拉爱铃的袖子,压低嗓门问:
「你没问题吗?不是……」
「但我明天要上场跳舞啊!」
「……」
「我完全没有不舒服,而且跳舞的时候反而觉得比较舒服。」
爱铃张开自己身上的红色上衣袖子。
那是她第一次在慧俊面前跳『雪月梅花』时,皇上赏赐她的衣服。
「……我想跳舞,想跳给皇上看。」
爱铃看着宫伎几乎都已经离开的殿堂。
之前,就是在这里和相隔了三年的慧俊重逢。
明天也是在这里举行宴会。
「真是的……你不要太勉强了。」
「嗯。」
「我觉得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戴上珍珠也很漂亮。」
「真的吗?那明天跳完舞之后,我再换上这件衣服好了。」
「我的意思是,你平时就应该盛装打扮自己……」
佳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泄气地垂下肩膀。
这位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才能假戏真做,发挥身为皇后的威严,让贵族在她面前也俯首称臣。
※
众臣为皇上登基一年表达祝福道贺之意后,在春莺宫殿堂内举行的绍继节宴会,正式开始。
虽然只为官吏安排了座位,但所有臣子都可以出入殿堂观赏表演或饮食,许多年轻的官吏和士兵都聚集在走廊角落和隔壁房间,不时传来宫廷的下人在送酒和送料理时大叫着:「让开!让开!」引起阵阵骚动。
坐在上座的皇上静静地喝着酒,欣赏着歌舞乐曲的表演。
在众臣前来道贺时,坐在皇上身旁的皇后悄然离开座位。
「——陛下看起来真落寞。」
慧俊回头一看,发现温家夫妇站在旁边。
「你们联袂现身,是故意来刺激朕吗?」
「即使我们在崔后娘娘在这里的时候来向皇上致意,也只是看皇上和皇后晒恩爱而已。」
「……」
「我是和皇上开玩笑的。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想在最佳位置欣赏。」
「借这里的位置坐一下。」
慈云和佳叶请人搬来椅子,若无其事地挤进桌旁的空位,慧俊忍不住苦笑起来。
「原本已经够挤了,都快喘不过气了。」
「对啊!那些向来觉得皇上的宴席很无趣的年轻人,怎么也都来了?」
「你以前不也是从来不出席绍继节的宴会吗?」
「对,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就连我父亲也说是第一次看到绍继节这么热闹。」
「比起隆重这个字眼,的确更适合用热闹来形容今天的宴会,皇上的宴会也可以这么轻松,可能是前所未有吧?为什么会这样?」
佳叶一边说着,一边把蒸鸡、腌蔬菜和水果等菜肴夹进慈云的盘子里,慧俊看着前方,怅然地回答说:
「朕还想问这个问题呢!不就是你现在为他夹菜的那个男人怂恿皇后的吗?」
「……」
正把水蜜桃放进嘴里的慈云停下了手。
「如果皇上不乐意,可以自己对崔后娘娘说啊……」
「朕并不是不乐意。只是既想要炫耀,又想独占的心情还在纠葛。」
「……那今天就炫耀一下吧!」
「如果秋华节和新年也这么热闹,以后可能要重新考虑宴会的地点了。」
天色快暗了,但参加宴会的人潮并没有减少的迹象。
就在这时——
司仪宣布接下来是舞蹈『雪月梅花』时,和刚才介绍其他宫伎和曲艺师时的语气完全相同。
人声中夹杂着铃铛声。
舞者手拿系了三个红铃的梅树枯枝,静静地站在那里。
殿堂角落的宫伎都在等待这一刻,但比起歌舞乐曲,更热中于酒菜的人都没有察觉这一点,殿堂内仍然人声嘈杂。
慧俊放下酒杯。
爱铃的嘴上浮现淡淡的笑容,直视慧俊。
高高举起拿着梅枝的那只手。
叮铃铃。
听到铃铛声,乐手开始弹琵琶。
淡淡映照的夕阳中,淡红色的披帛飘然而舞。
※
只有那一片空间远离了喧闹——
爱铃姿态优美地甩动起袖子,无声地踩着地板,只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翩然起舞。
鲜艳的红梅克服了冰冷的雪花,在耀眼得令人感到悲伤的月光下绽放——
——为了你,我决定成为全国最优秀的舞者……
那天晚上,因为你向我伸出了手,在你的引导下,我才能有今天。
至今为止,从今往后,我都将只为你一个人而舞。
我的一切都是为你而存在。
因为我爱你——
当舞者随着最后的音符余韵曲膝时,殿堂内的嘈杂声消失了。
爱铃在一片仿佛时光停顿的寂静中抬起眼,双眼凝望着一个人。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舞者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后站了起来,向正前方的上座行了一礼。
只听到一双手在缓缓鼓掌。
看到慧俊点头,爱铃还以微笑,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殿堂内响起「哇!」的欢呼声,接着是阵阵掌声。
爱铃向周围微微欠身,旋即来到走廊上。殿堂内再度热闹起来,只有温家夫妇发现皇上离开了座位。
「对不起,借过一下。」
走廊上人满为患,爱铃在人群缝隙中奔跑。拿着酒壶有说有笑的人发现是皇后,慌忙为她让路。
她继续往前跑。通往殿堂上座的走廊禁止进入,有卫兵在那里站岗,一看到爱铃,纷纷鞠躬、让路。
爱铃经过突然没有人烟的走廊,刚一转弯,立刻有一对温柔的手臂抱住了她。铃铛声响了一下。
「……那时候,朕也想这样抱着你。」
爱铃知道慧俊说的是一年多前,他们相隔三年,在这个走廊的这个转角处重逢的事。她忍着急促的呼吸,在慧俊的臂腕中笑了起来。
「如果皇上当时这样抱着我……我一定会吓晕过去。」
「那可不行,真庆幸现在可以尽情地抱你。」
慧俊也笑了起来,拿起爱铃手上系着铃铛的树枝,插在爱铃今天插了发簪的头发之上。
「好美,你跳的舞真出色……」
他用指尖拨开爱铃脸颊上的头发,亲吻着她的眼角。
「谢谢……」
爱铃仰望着慧俊时,一脸灿烂的笑容。
「但我要暂时停止练舞。」
「爱铃……?」
「在明年梅树开花之前。」
虽然暂时不能练她热爱的舞,但脸上的表情难掩喜悦。慧俊露出好奇的眼神。
爱铃伸出双臂,抱着慧俊的脖子,脚跟离地。
她踮答脚,缓缓地把慧俊的脸拉到面前,亲吻了他的嘴唇。
叮铃铃。铃铛声响起。
爱铃难得主动亲吻,慧俊有点困惑,爱铃微笑着说:
「御医说,会在梅花盛开的季节出生。」
「……」
「虽然皇上说要来做人,但这里已经有人了。」
「……小孩?」
「对。」
「你已经怀孕了?」
「前天请御医看了,十之八九错不了……」
「……」
慧俊抓着爱铃的肩膀愣了半天,随即仰望天花板深呼吸——紧紧地抱着爱铃。
「是吗……?」
「对……」
「太好了。」
「嗯。」
「你要多保重身体——」
说到一半,慧俊慌忙松开手,看着爱铃的脸。
「你——刚才不是在跳舞?」
「对啊!我跳完了。」
「没问题吗?跳得那么激烈——」
「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看来没问题。」
「看来……没问题……?」
慧俊脸色吓得发白,爱铃笑了起来。
「我在花旗街奔跑的时候,真的感到很不舒服,但在绿环的店里休息之后好多了,跳舞也完全没问题。听御医说,多亏我平时经常练舞活动身体。」
「……」
「之前我也去练舞,医生也说,只要绍继节这一天没有感觉不舒服,跳舞也不会有问题。」
「爱铃……」
慧俊身体一软,坐在走廊上抱着头。
「拜托你,不要做危险的事……」
「对不起。」
「不……花旗街的事,你完全没有错……」
爱铃也在慧俊身旁蹲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拉着他的袖子。
「其实,御医说,即使怀孕了,也应该尽可能活动身体,等进入稳定期后,更可以在不会累坏身体的情况下继续练舞……还是说,我应该休息?」
慧俊终于抬起头苦笑着说:
「不必因为朕担心才勉强自己休息,朕只希望你可以平安地生下孩子……」
但是——慧俊说着,抱紧爱铃说:
「但是,你要让朕为你操心……因为你是朕心爱的妻子。」
「皇上……」
爱铃也搂着慧俊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我也担心一件事……」
「嗯?」
「在我出生时,我的父母曾经大吵一架。」
「吵架?」
「因为那时候我爸爸太疼我了。」
「……什么?」
「我长得像我妈妈,我妈妈看到我爸爸太疼爱我这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儿,胜过对她的爱,所以很生气,差不多有十天左右不跟我爸爸说话。」
「……」
「我想起这件事,所以忍不住在想——」
爱铃抬起头看着慧俊。
「皇上之前担心我会整天照顾孩子,所以希望过几年再生。」
「喔,对啊、对啊!」
「但也许皇上会疼爱孩子更胜于我……」
「啊?」
「到时候,我可能也会像我妈妈一样很生气……」
「不——等一下,爱铃,你等我一下。」
慧俊皱着眉头,把手放在额头上沉思起来。
「……朕不是无法理解你父亲当时的心情,想像如果你生下的女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话——」
「嗯。」
「不!无论生出来的孩子像谁,无论是生女儿还是生儿子,朕都会把你放在第一位的。」
「……」
「你不要这样哭丧着脸。如果你十天不理朕,朕才想哭呢!」
看到慧俊突然慌张起来,爱铃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如果皇上可以平等地疼爱我和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还是觉得你最可爱……」
慧俊说完,连连点头,好像在赞许自己说的话。
即使这样——爱铃暗自想道。
——我还是希望小孩长得像慧俊……
在上座附近吃着菜肴的慈云和佳叶回头看着隔了很久,才终于回座的慧俊。
「……咦?崔后娘娘没有和皇上在一起吗?」
「爱铃去换衣服了。」
那刚才那么久的时间,你们在干什么——慈云差一点这么问,赶紧连同嘴里的鸭肉一起吞了下去。他才不想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佳叶在慈云身后采出头,观察着慧俊的表情。
「皇上应该已经听说了吧?恭喜皇上。」
「谢谢……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我找御医的。」
「你们在说什么?」
佳叶拉着慈云的手臂,小声地向他咬耳朵。
「……是吗?恭喜皇上。」
「彼此、彼此。」
皇后怀孕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慈云反而觉得好像听到了可怕的事……皇后居然能够平安地从花旗街回来。
「什么时候公布?」
「再等一段时间,虽然爱铃的身体向来很好,但还是要多观察一阵子。」
「……有道理。」
「目前只有我们和御医知道,如果春莺宫的侍女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很快就会传开了。」
「对喔……!」
听到佳叶这么说,慈云和慧俊都忍不住表示同意。那些侍女经常陪着皇后听贵族的冷嘲热讽,一定会欣喜若狂地四处宣传。
「所以,不能先告诉侍女,现在要先下封口令。」
「对……」
「陛下——」
有人走了过来,慈云和佳叶急忙闭了嘴,走上前的是温琥佑。
「原来是父亲大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琥佑对着慧俊行了一礼,四处张望着。
「臣先告辞了,来向陛下和娘娘打声招呼……娘娘呢?」
「她马上就回来了。你要走了吗?」
「对,臣向来和内人一起吃晚餐。」
「好习惯。」
慧俊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
虽然官吏可以携同妻子一同参加绍继节的宴会,但琥佑的夫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没有出席。许多来参加宴会的贵族官吏都想要看看盛装打扮的宫伎,很少有人带妻子一起出席。
「不过,早知道今天应该硬把内人拉来,让她也见识一下皇后娘娘的舞姿。」
「……以后还有机会。」
「对啊!况且,今天的人实在太多了。」
琥佑惊讶地回头看着殿堂内,那些臣子仍然大声喧哗地举杯畅饮。
「……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应该和皇后要表演有关……还有,在龙体欠安的先帝面前很难开怀畅饮,这也代表早上龙体安康。」
「而且可以喝免费的酒。」
慈云说着,为自己的杯中倒了酒,佳叶打他的手,说他喝太多了。
「既然是慰劳宴,让他们疯一下也无妨……但既然这么热闹,就不得不为今后着想了。」
「皇上要不要考虑改建龙泉宫?在先帝隐居的时候曾经住在过那里,之后就几乎都空着了。」
「……应该没有预算吧?」
「是啊!因为陛下平时很少举办酒宴,所以今天准备了丰富的酒菜,也用了不少的预算。」
爱铃跳舞结束后,再度响起暂时中断的歌舞乐曲,曲艺师不停地相互抛剑,观众不停地吆喝、喝采。天色已经暗了,侍女们拿着点了蜡烛的烛台走进来。
「但是——因为废除了后宫,所以省下了维持费,再加上没收马礼部侍郎的财产,以及目前关在临时牢房内的八家贵族所拥有的一半领地,足以支付改建龙泉宫的费用。」
「……」
慧俊挑起眉毛,在一旁的慈云被酒呛到了。
「父亲大人……改建不用这么多钱吧?」
「对啊!因为这些贵族财产很多,没收的领地可以分割为国有领地、皇帝领地和皇后领地。」
「难怪你刚才一个人默默喝酒,原来在想这些事……」
「我不像你,还带着随时在一旁侍候自己的媳妇一起来。」
「你看,你又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慈云低声地嘀咕起来,佳叶皱起眉头。
「慈云,你醉了吗?」
「佳叶,如果我和我爸同样年纪,你会嫁给谁?」
「啊?」
「我和我爸不是很像吗?」
慧俊和琥佑互看了一眼。
「他醉了……」
「真的醉了。」
佳叶这才想起,慈云从刚才就开始有点眼神空洞。
「说啊、说啊、说啊!你会嫁给谁?」
「你……你别说蠢话了!小心我用冷水泼你。」
慈云的头倒在佳叶身上,佳叶用力把他的头推回去。
「说啊、说啊!佳叶……」
「唉,真受不了……。你是你,公公是公公!我当然只嫁给向我求婚的笨蛋。」
「喔……佳叶,我爱你!」
「啊哟,你在胡说什么啊?」
慈云一脸醉相,想要抱住妻子,佳叶用力打他的头。慧俊看着已经烂醉的慈云,深有感慨地说:
「真有意思……」
「对啊!他一喝醉,就对我媳妇纠缠不清,每次都被我媳妇打。」
「真有意思,不管他了……朕刚才和你讨论什么?」
慧俊一只手架在桌上托着下巴,抬头看着琥佑。佳叶和慈云打闹了一阵,但很快觉得麻烦,就让慈云躺在自己腿上,自己趴在桌上。
「喔,对,是没收财产的事,要增加朕和爱铃的零用钱吗?」
「尤其是皇后娘娘的,目前皇后娘娘的领地太实在少了,还不到以前陈妃的四分之一。」
「升贵的母亲有这么多领地吗?……好吧!接下来也需要添购不少东西,明天就来研究如何选定那些没收的领地。」
「需要添购东西?」
「这件事也明天再谈……」
「皇上久等了……」
看到爱铃换下舞衣,挥着手跑过来,慧俊吓得站了起来。
「爱铃,别跑——」
「没问题啦……咦?慈云怎么了?」
「喝醉了而已,不必理他。」
慧俊牵着爱铃的手,坐在自己的身旁。
「你会不会累?要不要吃点什么?想吃什么?朕帮你拿。」
「不,我自己……」
「不必在意。对了,以后要让御厨做一些更有营养的菜。」
看到慧俊突然开始照顾爱铃,琥佑回头看着佳叶,佳叶摸着额头,叹了口气。
「最需要封口的人就在眼前……」
「喔……难怪要添购物品,原来是这么回事。」
琥佑立刻心领神会,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恭喜皇上。」
※
耀眼的阳光照在庭园的树叶上,一片绿色更衬托出金丝梅鲜艳的黄色。
爱铃双手拿着茶杯,在喝茶时,悠然地享受着荔枝的香气。
——对了,今天泡花茶给皇上喝。比起荔枝茶,皇上更喜欢喝茉莉花茶,今天就来泡上次刚送到的茉莉花茶……
「就是这么一回事——」
「杨给事中的夫人真可怜……」
坐在爱铃对面的正是再度一起上门的珠燕和玉丽,即使爱铃几乎不参与她们的谈话,她们也自顾自地聊得不亦乐乎。
站在爱铃身后的侍女眼中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惊讶,当然,两位夫人根本不在意侍女的眼神。
「虽然可怜,但做妻子的不知道丈夫整天去花柳街也太大意了。」
「的确太大意了。」
她们似乎在聊贵族的拈花惹草,真不知道她们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八卦消息。
「话说回来——不光是做丈夫的,有些做太太的也去了花旗街。」
「啊哟,是有人约吗?」
呵呵呵呵……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尖笑起来……她们在指桑骂槐。
但爱铃面不改色,又喝了一口茶。
「皇后娘娘,我们都听说了,您真辛苦啊!」
「对啊!稍不留神,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们可能想说是爱铃让人有可乘之机。爱铃觉得自己姑息这些心怀鬼胎的贵族,才是犯了最大的错。
爱铃静静地放下茶杯。
「我想起来了……我在花旗街看到两位的丈夫了。」
珠燕和玉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什……什么?」
「啊哟,真讨厌,开这种玩笑……」
「我刚好看到他们从店里走出来。我记得那家叫……金橘楼……」
其实那家店的名字是爱铃事后听绿环说的。
爱铃对发愣的珠燕和玉丽露出笑容。
「没想到你们的丈夫也这么情投意合。」
「……」
「……」
一阵紧张的沉默,珠燕和玉丽互看了一眼。
「我临时有急事……」
「对,真的是急事。」
她们不敢看爱铃的眼睛,匆匆站了起来。
「你们要走了吗?」
「对,我们先告辞了。」
「告辞了,皇后多保重。」
她们同时欠了欠身,爱铃还来不及回答,她们就夺门而出了。一关上门,侍女就拍着手。
「皇后娘娘,您终于亲自把她们赶走了。」
「但她们可能还会再来吧?」
「明天公布您怀孕的消息后,她们就不会再来了……」
爱铃对兴奋的侍女苦笑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香泉收拾茶杯时,担心地问:
「娘娘,您累了吗?」
「不,我没事……接下来是谁?」
「喔,是……」
香泉从怀里拿出访客预定表,微微偏着头。
「由佳叶夫人为代表……还有其他四个人,都是生面孔。」
「和佳叶一起来?」
「——爱铃?」
侍女打开门,佳叶探头进来。
「刚才我看到珠燕和玉丽气势汹汹地离开,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进来吧!」
爱铃回头一看,发现佳叶身后站了四个年轻女人。
这四个人和至今为止来向爱铃请安的客人完全不同,衣着打扮比爱铃更朴素,也没有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每个人都缩着身体,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着爱铃。
「呃……?」
爱铃轮流看着佳叶和那几个女人,佳叶耸了耸肩。
「她们说,上次绍继节时想向你请安,但最后没有勇气。我告诉她们,只要提出谒见申请,你随时会见她们,她们似乎不相信可以这么轻易见到娘娘,都不敢来。」
「……喔?」
香泉悄悄地把访客名单递给爱铃,小声地说,她们不是贵族。
「郭工部屯田郎中、班户部仓部郎中、段监察御史、姜监察御史的夫人……」
「……」
她们都是普通的官吏夫人。
佳叶推着她们四个人进来。
「那、那个……感谢皇后娘娘拨冗儿我们。」
「啊、喔、没、没有。」
看到那四个人突然对自己鞠躬,爱铃忘记了这才是正常的礼仪,忍不住也对着她们鞠躬……爱铃这才发现,虽然非贵族的官吏占压倒性多数,但进宫找她的几乎都是贵族,也从来没有人这么恭敬地对她鞠躬。
佳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别担心,她们不是来说你坏话的。」
四个人慌忙摇着头。
「我去年生孩子时,曾经收到皇后娘娘的贺信——」
「我也收到娘娘的信……」
「我和娘娘一样,都是从卯州嫁来京城的。」
「啊……我以前是家伎,皇后娘娘在绍继节时跳的舞实在太美了……」
官吏的夫人低着头,纷纷说了起来,她们的声音有点紧张。
——佳叶是多年的老朋友,还有一票宫伎朋友。这里的侍女就像是家人,虽然爱铃不习惯和那些贵族夫人相处,但也不能对她们置之不理。
爱铃向来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是皇后而拘泥礼节。
但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亲近的人和排斥自己的人之间,还有那些认同自己是皇后,对自己心存敬意的人。
「请你们抬起头……」
明天就要公布爱铃怀孕的消息。
即将出生的孩子会得到这些人的祝福吗?——她相信可以得到祝福,也一定可以得到祝福。
官吏夫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爱铃微笑以对。
「要不要坐下来聊天?我来泡茶。」
「呃……」
「我向来都是自己泡茶给皇上和朋友喝。」
「您亲自……?」
「是的。」
四个人惊讶地愣在原地,随即松了一口气,露出开朗的表情。
侍女们端来了椅子和新的茶杯,佳叶立刻坐了下来。
「爱铃,今天的是什么茶?」
「刚才泡的是荔枝茶,泡一样的可以吗?……啊,你们请坐、请坐啊!」
四个官吏的夫人终于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她们一定觉得眼前的皇后和她们想像的不一样。
——但是,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希望维持原来的样子,维持慧俊选择我的样子,当这个国家的皇后。
爱铃在心里这么说。
她在六个茶杯里倒了茶,香气立刻飘散,最年轻的夫人发出轻声惊叫。
佳叶托着脸颊,心情愉快地看着她们瞪大眼睛的样子。
「这里的茶喝起来的口感也很棒,因为皇后娘娘很会泡茶。」
「皇后娘娘还亲自泡茶……」
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但慌忙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爱铃笑了起来。
「对,我虽然是皇后——但我很会泡茶。」
※
翌年,佳叶生了儿子,一个月后,在冬天快结束时,爱铃也生了儿子。
太子诞生的消息让举国欢腾,虽然没有人主导,也未获得任何许可,但各地都庆祝了三天以上,最后不得不由太守和村长出面停止庆祝活动。
梅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红色淹没了绿色的水面。
爱铃把睡着的儿子放在跟母亲一起来串门的温家儿子旁,让他们静静地沉睡。
「……太子殿下终于睡着了?」
「嗯……翔虎怎么都不会被吵醒?」
「我儿子很爱睡,简直怀疑他的兴趣就是睡觉。上次侍女在隔壁房间打破茶杯,他也完全没有醒。」
「真有大将之风……」
爱铃和佳叶站在婴儿床的栏杆旁欣赏着两个孩子熟睡的脸,随即转身走开了。两名侍女坐在旁边看着婴儿。
「你不觉得翔虎长得很像慈云吗?」
「果然很像他吗?我一直这么觉得……」
虽然天气还有点冷,但她们坐在靠近走廊的座位,避免吵醒孩子。爱铃像往常一样泡了茶,佳叶把带来的点心放在碟子上。
「龙生太子殿下也一定像皇上。」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我在怀孕的时候就一直对着我的肚子说,绝对、绝对要像皇上。」
「这是什么咒术吗……?」
——因为如果看到皇上疼爱像我的儿子,我心里一定会觉得很不甘。爱铃想道。
当她们慢慢喝着茶时,看到伊福出现在水池的另一端。佳叶不出声地向伊福挥了挥手,伊福发现了她们,朝她们走过来。一个年轻男人跟在伊福的身后。
「娘娘和夫人都在……」
「伊福爷爷,午安。」
爱铃和佳叶在栏杆旁探出头,伊福和年轻男人向她们鞠了一躬。
「殿下和令郎都好吗?」
「很好,他们正在睡觉,所以……」
「喔……好、好。」
伊福笑着,点了两次头。
「那我小声一点向两位介绍。——他叫成健,是我的新帮手。成健,这是皇后娘娘和温中书侍郎的夫人。」
「帮手……喔,取代了那个大嘴巴男人。」
佳叶口中的大嘴巴男人,当然是说子维。虽然他遭贵族利用,但最终还是因为他乱说话引起的。花旗街事件后,他遭到解雇,被赶出宫城……其实,在此之前,子维就哭着要求辞职。
「我……我叫成健。呃,这里的庭园很漂亮……我一定会努力照顾花木……」
他弯下高大的身体一次又一次鞠躬,有一种纯朴的可爱。
「他是酉州黑湖村的人,原本在家里培育树苗,靠卖树苗维生。虽然年纪很轻,但手艺很好,我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吗?那太好了。」
「……酉州的黑湖村?」
爱铃偏着头想了一下,之前曾经听过这个名字。酉州是在南方—
「啊,绿环。」
「什么?」
「我记得绿环说过,她老家在酉州的黑湖村……」
「绿环?」
成健突然直起身体叫了起来,爱铃和佳叶忍不住回头看向屋内。
「小……小声点,太子殿下正在睡觉。」
「啊……」
成健胀红了脸,双手捂着嘴,默默地鞠了一躬。屋内没有传来哭声。
「……好像没事?」
「没吵醒他们……」
成健捂着嘴,松了一口气。
「你认识绿环吗?」
「是……是的,以前我们经常一起玩……请问,为什么娘娘……?」
成健又轻声嘀咕说:她不是卖给人口贩子了吗?
「因为绿环之前曾经帮过我的忙。」
成健缩着身体,缓缓抬起脸看着爱铃。
「……帮娘娘的忙吗?」
「对。」
「她……绿环……向来很热心助人。」
这么看来,成健认识的绿环一定和曾经救我的绿环是同一人。爱铃笑着对成健点点头。
「因为这个关系,我推荐她成为宫伎。现在正在这里努力习舞,你有机会去看看她吧!」
「好,好的……」
成健深深地鞠了一躬,头几乎快碰到地上了。他跟着伊福走出了庭园,伊福应该会把教坊的宫伎也介绍给成健认识。佳叶靠在栏杆上,望着成健略带不安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
「春天快到了吧……」
「快春天了。」
她们回到房间后,香泉略带紧张地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江莲珠夫人来向您请安……」
「啊,殿下他们已经到了吗?」
正打算在椅子上坐下的佳叶回头看着爱铃。
「我从我公公那里听说江莲珠这个名字,就是清和殿的女侍中,唯一陪升贵亲王殿下……」
「对,今天是亲王殿下离开染水宫的日子,以后要在兵部指导弓术。在官舍增建完成之前,暂时先住在春莺宫,所以,莲珠——」
「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佳叶忘记小孩子在睡觉,必须保持安静,抓住了爱铃的手臂。
「要住在这里吗?亲王殿下不是曾经试图暗杀皇上吗?再怎么说,让他住在这里没问题吗?」
「虽说同住在春莺宫,但他们会住在另一栋,也会派人监视。」
「太大意了……」
「别担心,有莲珠在。」
爱铃拍了拍佳叶的肩膀,叫香泉请莲珠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朴素、脂粉未施的女人静静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她看起来和街上的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因为她当侍女多年,举手投足有一种不经意的优雅。
「小婢叫江莲珠,初次拜见皇后娘娘。娘娘的费心照顾令小婢感恩不尽。」
「不会吧……」
佳叶向来觉得升贵周围的女人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看到莲珠的态度,忍不住脱口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对喔!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爱铃走上前去迎接,莲珠垂下双眼,深深地鞠躬。
「谢谢娘娘常常写信给小婢……因为忙于整理,没有及时表达恭贺,恭喜太子殿下诞生。」
「谢、谢谢。」
爱铃也跟着鞠躬。因为太子诞生,所以特赦了升贵,他才得以离开染水宫。
「对了,升贵殿下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殿下和我一起离开了染水宫,但……」
向来冷静的莲珠难得出现了表情变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有时候像不听话的小孩子……好不容易离开了染水宫,但他说现在还不想来向皇上和皇后请安……」
佳叶似乎也终于了解了眼前的状况,「喔……」了一声。
「请皇后娘娘恕殿下无礼,我一定会带殿下来……」
「你们的房间还没整理好吧?等安定之后再说,莲珠,你也可以自己来这里找我喝茶。」
「谢谢娘娘的费心。」
莲珠低着头,淡淡地说。
「承蒙陛下厚爱,我们终于得以离开染水宫……但殿下的罪孽并没有消除,如果我们出现在娘娘周围,多嘴的人又不知会说什么,可能会给皇上、皇后带来困扰。」
「……」
爱铃和佳叶不由地互看了一眼。
「我原本只是区区侍女,升贵也已经不是亲王了,只是臣子之身。感谢娘娘的贴心,我们会暂时在此打扰,但会尽可能减少皇上和娘娘的困扰——」
「我也是臣子之身。」
佳叶语气坚定地打断了莲珠的话,莲珠猛然抬起头。佳叶弯下身体,看着莲珠的眼睛。
「我叫张佳叶,是中书侍郎温慈云的妻子,我娘家在华安开油行,是爱铃在宫伎时代的朋友,请多关照罗!」
「幸……幸会……」
「真意外,没想到你这么彬彬有礼,而且会跟着那位亲王殿下,我对你实在太好奇了,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
莲珠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惊讶,对爱铃露出求助的眼神。爱铃对她笑了笑说:
「我也很好奇。」
「真的很好奇吧!来、来,过来这里。」
「这……我……」
爱铃和佳叶从两侧牵着莲珠的手,把她按在椅子上,但她还是拼命摇头。
「请等一下,我只是臣子之身……」
「我也是啊!」
「……」
莲珠不知所措,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爱玲和佳叶假装视而不见,俐落地把点心放在她面前。
「爱铃,我还要一杯茶。」
「好。」
「我、我……」
不等莲珠说话,香泉已经机灵地拿来新的茶杯。
「皇后娘娘喜欢亲自泡茶给朋友喝,让客人尽情享用,是目前春莺宫的礼仪。」
「是……」
看到香泉一本正经的说话神情和莲珠拼命眨眼的样子,爱铃和佳叶同时笑了起来,房间深处立刻传来婴儿的哭声。
「啊哟哟,把殿下吵醒了……」
「……咦?好像不是龙生,而是翔虎。」
「我儿子吗?」
佳叶慌忙站了起来,这时,哭声变成了原来的两倍。两个人似乎都醒了。
「啊哟,真是不得安宁。」
「枫夏、彩菊,不好意思,把他们抱来这里。」
「呃……我还是回……」
「你还不能走!」
「是……」
爱铃和佳叶接过侍女抱来的儿子,再度笑了起来。莲珠也终于眯起了眼睛。
※
傍晚的时候,莲珠再三为打扰多时道歉,回去和升贵同住的房间,想必升贵等得不耐烦,又要闹别扭了。慈云也在月真的陪同下,来接佳叶和翔虎回家。
「恕臣这么晚才禀报,崔后娘娘的提案已经决定细节了……皇后娘娘真的是太寡欲了。」
慈云用听起来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佩服的语气说道,月真把报告递给爱铃。
「目前所有合法的花柳街,将进行最符合该场所的必要整备,可能会花一点时间,因为各地的情况不太相同。」
「拜托你们了。」
参与花旗街事件的贵族被没收的一部分领地,现在属于皇后,虽然只有一部分,但皇后的私人财产倍增,爱铃希望慧俊把增加的部分,用于整顿花柳街。
「姑且不论寡欲的问题,为什么会想到要整顿花柳街?」
娘娘不是前不久才被人在花旗街追杀吗——佳叶看着怀里的翔虎问。
「嗯……因为我看到那些人都病恹恹的,想到我当初也可能被卖去那里,我的同乡现在也可能在哪里的花柳街……」
「除了娘娘以外,的确不会有人把预算用到那种地方。」
慈云苦笑着,抓了抓脖子后方。
「即使是合法的花柳街,许多地方只要修缮水井和水道,卫生就可以改善了。」
月真向后退了几步,向爱铃行了一礼。
「臣明日将出发未州,暂时无法来向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和太子身体健康。」
「月真,你也要多保重……」
「臣先告辞了。」
爱铃回头看着等在房间角落的香泉。
「可以代我送月真吗?」
「是……遵命……」
「送完之后,你也先去休息吧!」
慈云和佳叶笑咪咪地看着香泉,香泉红着脸,打开门,跟在月真身后走了出去。
「娘娘,你很贴心嘛!」
「他们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了。」
「那我们也识趣一点,差不多该告退了。」
慈云从佳叶手中接过翔虎,向爱铃点头道别。
「打扰了。皇上也快回宫了。」
「爱铃,改天见。」
「改天见。」
爱铃送温家夫妇来到走廊后回到房间,听到龙生哭闹的声音。她把龙生从床上抱了起来,不一会儿,臂腕中温暖的婴儿静静地睡着了。
爱铃让龙生睡在隔壁,由侍女照顾,自己烧了水、挑选茶叶,开始准备茶杯。
透明的朱色照进房间,染红了椅子和地板。
——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无论是平淡的安稳日子,还是会发生别的事,这里都是我的家,是重要的归宿。
梅花飘落的庭园对面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快回宫了。
泡得恰如其分的茶香散满整个房间。
当爱铃回头时,门刚好打开了。
「皇上,您回来了。」
「爱铃,我回来了。」
他们轻吻了一下——慧俊警戒地四处张望。
「……龙生呢?」
「在隔壁睡觉。」
「真难得,每次朕回来时,他都会哭闹……」
爱铃噗哧地笑了起来。
「他想爸爸陪他玩。」
「不,他绝对是想搞破坏,他知道朕回来后,就会抢走他的母亲。」
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慧俊虽然嘴上抱怨,但似乎很清楚龙生像他。
「他今天睡得很香。」
爱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声地说,慧俊的眉头舒展了。
「好,那等他醒了之后再去看他。」
慧俊蹑手蹑脚地拉了椅子坐下,爱铃为他倒了热茶。
爱铃把茶杯静静地放在慧俊面前,慧俊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爱铃还以微笑,小在慧俊身旁。
慧俊搂着她,她把身体靠在慧俊温暖的手臂上,握住了慧俊抚摸自己脸颊的手。
「我……」
「嗯?」
「我会……永远在这里。」
——在未来的几千个夜晚,都会在你身边……
耳边响起:「朕爱你」的轻声细语。
爱铃轻轻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吻。
带着春天气息的风吹动了树枝,红色的梅花花瓣飘然而落。
深山薰衣《舞姬恋风传第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