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之前,月真再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呼吸了一下,静静地推开门。
屋内的几个人回过头,一看到他,纷纷露出了笑容。
「喔——辛苦了。」
「月真,你回来了。」
其中一名同僚——名叫渊亮的御史立刻跑到他身旁,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低头道歉。
「对不起。」
「……怎么了?」
月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回来,同僚就向自己道歉。
「你在外勤的时候,子奉叔的房子不出租了,所以我把你的行李搬走了。」
「喔,原来是这事……」
月真把肩上的麻袋拿了下来,露出令人难以察觉的淡淡苦笑。
长期在国内各地奔走的监察御史当然无法每天回家,有家室的人可以由妻子看家,但单身者长期出差,会担心家里遭小偷,所以,几乎都是向值得信赖的房东租一个房间。
月真也向以前曾经是监察御史的老人子奉租了一个房间。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麻烦,但子奉叔怎么了?」
「他女婿病死了,所以,他女儿带着孩子回来了。」
「喔,难怪。」
这么一来,子奉家里就没有空房间可以出租了。
「所以——你的行李目前在龟麻婆那里。」
「……」
月真终于了解渊亮刚才向他道歉的原因了。
龟麻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之前也是官吏的妻子,目前一个人住,经常有御史向她租屋,但她并不是一个好房东。龟麻的为人并不坏,但个性大而化之,即使御史出差时,请她帮忙打扫一下房间,她也嫌麻烦,甚至不愿意帮忙打开窗户保持通风,让人觉得何必特地向有人住的房子分租房间,所以,除非别无选择,否则,御史室的人都不愿意向龟麻租房子。
月真之前也曾经向龟麻租过房子,当他出差两个月回到华安时,发现房间简直变成了仓库,所以马上就搬走了
「那也没办法……是不是找不到其他房子?」
「如果有空房,早就帮你租下了……」
龟麻不仅不愿意帮房客打扫房间,当房客请她帮忙张罗餐点时,她端出来的食物也让人难以下咽,所以,渊亮满脸歉意地摇着头。
听到他们的对话,一名年长的御史抬起了头。
「月真,你要不要去住新建好的官舍?」
「……你是说后宫改建的官舍吗?」
「对啊、对啊!」
猿国第三代皇帝深爱着皇后,四年前,他登基后不久,就废除了后宫。随着京城的人口增加,为了解决年轻官吏居住困难的问题,将后宫改建成官舍。
「我听说新官舍的单身房都满了。」
「但夫妻用房还剩几间。」
「……」
月真沉默不语,年长的御史和渊亮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月真,你不是已经有了对象吗?」
「对啊、对啊!月真。你赶快搬离龟麻婆家,向官舍提出入住申请,马上向她求婚吧!」
——顺序根本颠倒了……
月真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但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喔,还装糊涂喔!」
「你不用装了,大家早就知道了!你和崔后娘娘的侍女交往几年了——?」
看到月真的眼神,渊亮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们并没有交往……」
「什么?」
「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不会吧?」
「你以为我有那个时间吗?」
「……」
渊亮看着出差多日,风尘仆仆,衣服上沾满了灰沙的月真……月真的确经常外勤,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华安。
「既然这样——更应该向她求婚,给她一个交代,不然人家太可怜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但她不是喜欢你吗?谁都一眼就看出来了。」
月真不发一语地走过渊亮身旁。
「喂,月真——」
「我去向大夫报告工作。」
「等一下。」
月真不想谈这个话题,渊亮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了回来。
「如果你再这样,小心那个女孩被人抢走。」
「……」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你这次去丑州时,她拒绝了几个人的求婚?」
虽然月真面无表情,但渊亮发现月真的太阳穴微微抽动。
「你也不讨厌她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下次出外勤之前没有给她一个交代,后果你自行负责。」
月真误以为渊亮不是在提醒他,而是向他下达最后通牒,忍不住狠狠瞪着对方,随即想到渊亮一年前才刚结婚,静静地松开了抓住对方衣领的手。
渊亮只是爱管闲事。
「我知道了……」
月真只说了这句话,转身去找御史大夫。
月真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讨厌香泉,甚至根本没有把讨厌这个字眼和香泉联想在一起。
而且,他也知道香泉不讨厌自己。
甚至可以明确感受到香泉对自己的好感,所以,同僚说,香泉喜欢自己并不是空穴来风……当然,他很希望这不是自作多情。
初秋的春莺宫,芙蓉和酢浆草都绽放着花朵,色彩缤纷。
月真在全国各地奔走,看过很多有钱人的豪宅,但这里不同于那些极尽奢华的豪宅,在不同季节展现各种风情的庭园,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先帝时代,这里的庭园比现在更华丽,庭园也随着皇宫易主而变了样。
「月真大人……?」
月真心不在焉地看着白色芙蓉,走廊上传来轻声的呼唤。
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的声音。月真垂下眼睛,然后缓缓抬起头。
香泉一脸笑意,直直地跑了过来。
「你回来了……」
「我刚回来……」
出发前往丑州前,向香泉道别至今已经过了半年。
第一次见到香泉时,她脸上还带着稚气,最近每次见到她,都可以感受到她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打算向皇上报告,但听说皇上已经回宫了。」
「对,皇上正在和皇后一起喝茶。」
香泉满面笑容,好像绽放的花朵,月真微微眯起眼睛。
有几个人——在自己出差的这段期间向她求婚。即使有人向她求婚也不奇怪。
香泉准备带他去见皇上,他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但突然停下了脚步。
「月真大人?」
「呃,我还是改天再说吧……」
「啊?」
「我才刚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
在越来越漂亮的香泉面前,他突然在意自己的穿着。
香泉微微偏着头。
「皇上和皇后都不会在意的,而且,他们看到你平安回来,一定很高兴。」
「……」
「走吧!」
听到香泉活力十足的声音,月真忍不住迈开步伐。
「月真大人,你还没有见过美燕公主吧?」
出发前,来这里道别时,皇后娘娘爱铃即将临盆,他是在旅途中听到娘娘在太子龙生之后,又喜获麟儿。公主取名为美燕。
「美燕公主超可爱的,不过皇上有点不满意……」
「所以,美燕公主也像皇上吗?」
「对啊!但娘娘很高兴,说以后一定是美女。」
太子长大后,越来越像皇上,所以,皇上很希望这次生的孩子像皇后,没想到又如了皇后的愿,长得很像皇上。
月真不难想像皇上怅然的样子,忍不住扬起嘴角,香泉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香泉平时爱用的淡淡香味飘进他的鼻子。
真的已经有人向她求婚了吗?
虽然月真心乱如麻,但他不敢问出口。
※
「……虽然长得不像爱铃,但女娃儿感觉比较可爱。」
正如香泉所说,皇上毫不在意他一身旅途的打扮,请他入座后,请皇后为他送上茶,还问月真要不要抱一抱公主——月真婉言拒绝了,皇上开心地说着一些分不清是抱怨还是炫耀的话,月真只能在一旁听着。
「臣觉得公主可爱极了。」
「但是因为长得像朕,所以就少了点娇怯的可爱味道。尤其是龙生,至今仍然和朕不投缘,即使陪他玩,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
那恐怕是因为皇上不够成熟,老是和龙生抢着霸占皇后造成的。
「朕原本希望美燕可以继承爱铃的可爱。」
「臣认为……无论五官长得如何,逐渐长大后,还是会相由心生。」
「你说得对。」
虽然皇上听起来有所不满,但还是很疼爱一对儿女。刚才爱铃带美燕去睡觉时,皇上也让龙生骑在他肩上玩耍。听香泉说,最近龙生经常因为妈妈被妹妹抢走而感到寂寞,皇上经常主动陪龙生玩……也许只是这对少了皇后陪伴而感到落寞的父子在相互取暖而已。
「对了——」
慧傻话锋一转,目光从正在陪龙生玩木雕动物玩具的爱铃身上移开。
「朕不时收到你的报告,没想到丑州的情况这么麻烦。」
「臣多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处理完毕,请皇上见谅。」
「不会,你能够在半年的时间内解决这么麻烦的调查工作,太了不起了。」
不过——慧俊说着,单手托腮,吐了一口气。
「至今仍然不时收到有人过度征收租税的报告,难道那些人没想到多收租税,中饱私囊的贪财之举早晚会败露,到时候就会身败名裂吗?」
「大家都觉得自己可以侥幸不被发现。」
「照这样下去,御史永远都不得清闲。」
慧俊喝了口茶,苦笑起来。
「月真,你整天都跑外勤,有没有打算在华安定下来?」
「只要皇上需要臣,臣愿意赴汤蹈火。」
这是月真的真心话。他对把他从苦难的日子中拯救出来的温家父子,信任自己、交付自己重要任务的皇上和御史室的同僚,都心存感激——
所以,他努力想要回报……如果可以因此弥补当年的罪过,他愿意赴汤蹈火。
「……几岁了?」
「啊……」
「你的年纪?」
慧俊唐突地问,月真一下子答不上来。
「……二十一……岁……」
「对喔!你比朕小两岁。」
慧俊静静地放下茶杯,好像在闲聊般地说:
「香泉今年十七岁了。」
「……」
「你还没有决定吗?」
月真感到脸颊发烫,也同时觉得脑袋发冷。他用眼角寻找香泉的身影,但香泉不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
「朕无意勉强……」
慧俊微微压低了嗓子,至少香泉不在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
「……」
今天才刚回华安,就已经有两个人提起这个话题……月真猜想,也许真的有人向香泉求婚了,否则,姑且不论那个爱管闲事的同僚,向来不干涉臣子私事的皇上,不可能提起这件事。
看到月真默然不语,慧俊故意用开朗的语气说:
「总之——你暂时好好休息一阵子,眼下华安平安无事。」
「是……」
「你在内勤的这段日子,即使没有特别的事,偶尔也来这里走动走动,和爱铃还有侍女们分享一下外面的情况。」
「……」
月真起身鞠躬离开。
「皇上,打扰了,臣先告退了。」
「辛苦了……」
看到月真准备离开,爱铃立刻起身走过来。
「改天记得来玩。」
「是……」
爱铃把香泉找来,吩咐她送月真离开。
虽然这已经成为惯例,但月真突然感到心情沉重。
「丑州是怎样的地方?」
并肩走在走廊上,香泉的态度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月真觉得有人向她求婚的事似乎是空穴来风。
「那里很少下雨,土地很干涸。」
「农作物不容易生长吗?」
「有一条大河可以供应农业用水,治水做得很完善……」
「是吗?但如果不常下雨,天气应该很热吧?」
虽然月真的回答像在报告,但香泉仍不厌其烦地和他聊天,令月真不由得心生佩服。虽然他努力思考聊天的话题,却不知道该聊什么,每次都持续这样的对话。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在夏天去丑州,以北方来说,那里的确比较热。」
「我之前很羡慕御史可以去很多地方,但后来发现不能自由挑选地点,无论再冷或是再热,都必须外出工作,所以很辛苦……」
月真曾经听香泉说,她在华安出生,也在华安长大,只有一次离开京城——那是三年前,和皇后一起被卷入西申关之乱的时候。
「……你想要去哪里吗?」
「啊?」
香泉张大眼睛转头看着他。平时向来都是香泉发问,月真回答她的问题,她似乎对月真主动发问吓了一跳。
「嗯……并没有具体想去哪里……只是想去海边。」
「海边吗?」
「我没有看过海。」
华安没有海,在申州,必须一直往东才能看到大海。
「希望以后有机会去……」
「对啊!」
香泉满脸灿烂的笑容,好像阳光全聚集在她的脸上。
虽然近在眼前,却无法伸手。
※
即使走得再慢,路都有尽头。
——又失败了……
香泉目送着半年未见的月真离开的背影,握紧了双手。
最重要的话,还是无法问出口,每次都只是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月真大人……
我最想问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我不希望听到别人的转述,只想听你说,只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想知道你的心意——
「……」
秋风带走了她的叹息。
虽然很想问,却问不出口。不能问,一旦问了,恐怕就会……触及他不愿别人提及的事。
「咦?又没有进展。」
「好像是……」
听到有人失望的对话声,香泉惊讶地回头,发现两个侍女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和她同年,另一个比她年纪小。
「枫夏、彩菊……」
香泉瞪着她们,枫夏吐了吐舌头,彩菊尴尬地缩着脖子走了出来。
「你们太低级了,居然躲在那里偷看。」
「因为有人一直不回来,所以我们来看看情况。」
「你们的坏毛病还是改不了。」
月真已经不见了。香泉苦笑着往回走,枫夏和彩菊也跟在她身后。
「怎么办?那个御史迟迟不开口,他应该知道你的心意吧?即使你嫁给别人,他也无所谓吗?」
「我才不嫁呢!」
香泉在走廊上加快脚步,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你老家不是一直催你相亲吗?还有那个民部的官吏。」
「上次不是还拒绝了工部的人?」
「所以我就说,我不会嫁人……」
香泉喜欢侍女的工作。皇后待人亲切,太子和公主也很可爱。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在这里当侍女。
唯一可能的例外——
「但我觉得那个御史有点可怕,香泉居然可以和他闲聊。」
「对啊、对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可怕……
虽然月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这种面无表情反而适合监察御史的工作。为了揭发各地官吏的贪赃枉法,监察御史必须乔装打扮,展开侦察工作,如果把内心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反而会影响工作。
而且,即使他的表情不够丰富——即使他沉默寡言,并不代表别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我知道他心地善良……
「你要不要考虑换个人选?民部或是工部的官吏也不错啊!至少不会出差半年不回家……」
「枫夏,那你可以考虑和他们交往啊!」
「人家是向你求婚,和我有什么关系?讨厌,」
——的确有人求婚……但我当场就拒绝了。
「我不会嫁人啦!」
香泉欢快地说着,更加快了脚步离开。枫夏和彩菊在她身后跑了起来。
——我不会嫁人——除非那个人希望我嫁给他。
※
阴暗潮湿的小房间角落,小男孩抱膝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腐烂的木板门。
小男孩在等待木门开启,却又祈祷着那扇门永远不要打开。
不时吹来的强风摇晃着木板门,好像在嘲笑小男孩内心的胆怯。小男孩每次都害怕不已,以为他们回来了。
——好想逃……
逃去哪里?
不是这里,而是逃去远方的某个地方。
但是,要怎么逃?
不知道。一个人无法去任何地方,况且,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怎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根本不可能逃。因为他们也这么说。即使逃走,也无法改变现状,只会越来越糟。没有吃,没有穿,就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救命……
真希望有人来救自己。
真希望有人在他们回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救出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有吃、有穿、有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殴打自己,希望有人可以带自己去那里。
如果可以去那里——这一辈子别无所求。
赶快。如果不赶快来,他们就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了。是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回来了。
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完了。看吧!门打开了——
※
黑暗中,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是自己的呼吸声。
他在不知不觉中抓住了睡衣的胸口。
是梦。
——还好,那是梦……
他这么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多次呼吸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从硬板床上坐了起来,定睛看着眼前的黑暗。除了一扇窗户、一个小书架和一张桌椅以外,什么都没有。
天花板很低,光线很差,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内的光线也很昏暗,即使不是多雨的季节,也会有一股霉味……也许是因为这股霉味,让自己做了噩梦。
月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不得已,但还是不应该住在龟麻婆家。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以前的事了
「……」
难道——这是一种提醒?
无论经过多久,罪过还是罪过。也许梦境在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
没错。目前的生活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不愁吃,不愁穿,也有一个栖身的地方。正是当年梦寐以求的生活。
所以,不可以有更多的奢望。
不可以奢求某个人的笑容——
「……」
如果她是光,自己就是黑暗,是绝对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两端。自己绝对不愿意让她的笑容蒙上阴影。
所以——绝对不能影响她的生活。
御史的工作是对当年罪过的补偿,也是因为皇上恩赐,才能拥有现在的生活。
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自己是罪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
噩梦的翌日早晨总是心情沉重。也许该赶快找新的房子。
他走在宫城内,暗自思考这件事,背着竹篓的园丁老伊福从岔道走来。
「好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久不见,昨天才刚回来。」
「辛苦了。」
月真想起老伊福虽然现在是园丁,但听说他以前也是监察御史,而且,从来没有娶过妻。
「伊福爷爷……」
「什么事?」
「我听说你一直都是单身……」
伊福眨了眨小眼睛,然后笑了起来。
「你难得主动说话,居然是问这件事。我的确是孤家寡人,从来没娶过老婆。」
「为什么……?」
「为什么?」
伊福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竹篓,月真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因为旧情难忘……」
「旧情……」
「我曾经喜欢一个女人,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女人。如果她出嫁,我或许可以放下她,但她始终没嫁。」
「……」
「那时候,我也是御史,每次因为外勤四处奔波,我就希望下一次回京城时,她会嫁给和她门当户对的男人,下一次一定嫁了,下一次,下一次——」
伊福伸直已经微驼的背,抬头看着月真笑了起来。
「那个女人一直没嫁……」
「所以,伊福爷爷……」
伊福始终无法忘了那个女人,也错过了爱上其他女人的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很庆幸一直是单身。如果对她旧情难忘,却娶其他的女人为妻,对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
「……」
「怎么了?你也差不多该娶老婆了吧?」
伊福笑着拍了拍低着头的月真,再度扛起了竹篓。
「娶老婆要娶能够吃苦耐劳的,因为御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差不在家。」
伊福缓缓走向教坊的方向。
旧情难忘——
如果香泉嫁为人妇,自己就会忘记她吗?
对,没错——她一定可以找到更理想的对象,和她开朗的个性匹配。
月真靠在白墙上,仰望着流动的云。几只鸟在天空中画着弧度飞去。就连那些不知名的鸟也有出生的鸟巢,也有栖身之地。
这时——背后的沙地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香泉站在刚才伊福走来的岔路上。
「月真大人……?」
「……」
月真向来训练自己即使遇到再意想不到的异常状况,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冷静应对,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也可以发挥作用。
「早安。」
「早安……你怎么了?」
「我正准备上朝,在想一些事情。」
「是……吗?」
但香泉的表情有点落寞。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没有……」
「你看起来好像比昨天更疲累了,小心不要累坏了身体。」
「……」
月真以为香泉察觉了他昨晚的噩梦。
「香泉,你呢……?」
「我刚去帮娘娘办完事。」
所以,这代表她正准备回春莺宫。月真这才发现那是香泉回春莺宫的必经之路。
只是巧遇而已。照理说,两个人应该可以道别了,却都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
沉默并不会令他们感到尴尬。当这样面对面站着,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月真在背后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你暂时……」
「是。」
「……会留在京城吗?」
月真刚结束六个月的外勤,照理说,会暂时留在京城做内勤工作。
香泉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月真。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
「……是吗?」
香泉抿起的淡红色嘴唇似乎露出了微笑。
月真努力假装自然地移开视线,看着路旁的杨柳树。
如果——香泉嫁为人妇。
「香泉……」
「什么?」
「你打算嫁人吗?」
情急之下,他直截了当地问,但随即咬着嘴唇,因为实在问得太唐突了。这时,他眼角扫到香泉的表情很僵硬。
「……你听说了什么吗?」
「啊?」
「我拒绝了,明确拒绝了……」
「……」
当他情不自禁回头时,暂时忘记了「不形于色」的御史准则。
「果然有人……」
「啊?」
「喔——没事,我只是……听别人说……」
香泉皱着眉头,好像被人知道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次……有两位……官吏……向我……求婚……」
「……」
「所以,我拒绝了,两个都拒绝了……」
他不由得对那两名陌生官吏产生了愤怒,香泉说已经拒绝对方这件事,更让他的心脏揪紧。
他心生嫉妒,又随即感到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拒绝?」
「什么为什么……?」
自己到底在问什么?问了又能怎么样?
香泉低着头,脸颊泛着红晕。
「……我决定不嫁人。因为我喜欢侍女的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服侍皇后娘娘,只不过……」
「……」
「也不是……绝对不嫁……的意思……」
风吹动香泉的浏海。
——风……
那时候,从腐朽的木门吹进来的冷风——
「我也……决定不娶妻。」
月真可以感受到身旁的香泉抬起头,他看着垂到地面的杨柳,眼角瞄着香泉。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当我懂事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四处为家,他们两个人是小偷,有时候也会抢劫伤人。」
他经常在父母身上闻到血腥味和酒臭味,他以为这就是父母应该有的味道。
「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就教我偷窃。我经常顺手牵羊,当父母闯空门时,我会帮忙把风。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就会犒赏我;一旦失败,就对我拳打脚踢。我厌恶那种生活,却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法,所以,就一直跟着他们东奔西跑。」
他内心深处想要逃,却不知道如何逃。
如果顺利偷到值钱的东西,就可以饱餐一顿;一旦失手,就会换来一顿打,把他当成出气筒。
他总是三更半夜,在破烂的废弃屋内,提心吊胆地等待外出偷窃的父母回家。
「……八岁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经过关卡时,刚好遇到大规模临检抓小偷。他们觉得带一个小孩,伪装成生意人,可以顺利通过关卡,就掳走了刚好在附近玩的小孩,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我得知这件事后,曾经抗拒他们,哭着叫他们把我送回亲生父母身边,他们说,只要我一个人去偷到一大笔钱,就愿意把我送回去。」
他回想起当时父母喝醉了酒,满脸通红地嘲笑说: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就去试试看啊!
「于是,我偷偷潜入一栋大房子,还没有下手,就被那户人家的儿子抓到了……就是在华安的温家。」
他以为这么大的房子,绝对不会撞见人,没想到刚好被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童发现。对方问他是谁,他老实回答是小偷。
「你是小偷?骗人的吧!」
男童说完,大笑起来,然后抓着他的手,高兴地大叫着:「小偷、小偷。」当男童的家人赶到时,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温家老爷听了我的话,立刻去逮捕了我的父母,但他们也忘了是在哪里掳走了我。我的父母遭到了惩罚,我就住在温家,受他们的照顾……令人感激的是,他们还让我学读书写字,在老爷的推荐下,当上了御史。」
他以为像自己这种夜路走多的人,不可能成为监察御史,但琥佑告诉他,正因为他有这段过去,更能胜任监察御史这份工作。
因为这份工作就是要怀疑别人,看到人性丑陋——不可告人的一面。
他看过太多人性的丑陋。
如果可以因此为国效力,他决定当仁不让。
「……我很感激温家的所有人,也很感激皇上和御史室的同僚,所以,我决定不再有任何奢望,不娶妻,也不需要有个人财产,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些把我从泥沼般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恩人。」
有什么东西在眼角闪了一下,月真微微转过头——立刻脸色发白。
一行热泪从香泉的脸颊流下。
「我之前就知道了……」
「什么……?」
「慈云大人之前就告诉我了。」
——原来她知道。
这一次,月真正视香泉的脸。
「所以,我早就知道了……但我当作不知道,因为我想,也许有一天,你愿意亲口告诉我……」
「既然……」
——那她为什么哭?
「我也决定终生不嫁……除非我心里想的那个人愿意娶我。」
「……」
「现在……我的愿望也消失了。」
绝望在眼前渐渐成形。
明明在流泪,为什么想要挤出笑容?
「人生没有期待真空虚。」
「……」
「我虽然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以前的事,但又很害怕听,总觉得会听到不该听的事……不好的预感往往特别准。」
「我——」
月真打断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罪人的儿子……我自己也是罪人。」
「即使不是出自你的本意?」
「是我的本意,我无法狡辩,我为了生存而干下了这些勾当,我这种人——没有资格娶妻。」
当他斩钉截铁地说完时,香泉收起了勉强挤出来的笑容。
「是吗?」
「……」
「那我也没有资格。」
不能继续看香泉的脸。他很想移开视线,双眼却紧盯着她不放。
「我想起来了,我也曾经偷过东西。」
「……」
「我偷过邻居送我姐姐的贝壳,很漂亮,我说我想要,但姐姐不给我。所以,我就从她的饰品盒里偷走了,但偷走之后,又怕被姐姐发现,就丢进井里了。」
——不行……
不能让她说下去,不能让她说这些。
「我有家可住,我家虽然不富有,吃饱穿暖没问题,但我还是偷了东西,不是为了生存,却偷了东西。」
「但那是你的家人……你姐姐的东西……」
「我只因为想要,就动手偷东西,我才没有任何资格奢望任何事——」
「香泉!」
香泉没有继续说下去。
温暖的阳光和清爽的秋风,还有小鸟的啼叫。
然而,眼前的一切多么令人失望。
「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人抢先道歉,该道歉的明明是自己。太矛盾了。
「对不起,我刚才在胡言乱语。」
「……」
「请你忘记我刚才说的话……我告辞了。」
也许自己应该伸出手。
如果可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向她辩解,该有多好。
但是,他做不到……
现在和那时候有什么两样?
香泉跑走的背影越来越远。
一切都是徒劳,即使鼓起勇气打开门走出去,也根本无处可逃。光明和黑暗没有交集,如果不顾一切地靠近,就会让光明蒙上阴影。
什么时候开始以为可以轻易推开那道腐朽的门?
自己这种人根本不配有任何奢望。
※
月真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去御史室,发现同僚都神色匆忙。
「……发生了什么事?」
「喔,月真——」
年长的御史眉头深锁地抓着头。
「真伤脑筋,在寅州暗访的秋德眼看已经查出了眉目,可以把那个贪得无厌的太守绳之以法,却受了伤,无法继续侦察。」
「秋德兄受伤了……」
「听说扭伤了脚,要拄拐杖才能走路。」
看来必须紧急另派人手继续暗访工作。
「……寅州的哪里?」
「明海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人手已经不够了——」
「我去。」
年长的御史张大嘴巴看着月真。
「喂……喂喂,你不是昨天才刚回来吗?」
「我可以去,把资料给我。我中午出发,后天早上就可以到明海郡,麻烦你帮我联络各部门。」
「如果你愿意去,当然帮了大忙……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
这是——逃避。
虽然必须向香泉道歉,却又不敢面对她,所以才会以工作为借口逃避。
自己果然没有资格娶她为妻……
我希望下一次回京城时,她会嫁给和她门当户对的男人,下一次一定嫁了,下一次,下一次——
在做出发的准备工作时,伊福的话始终在脑海中盘旋。
※
「真难得,你怎么回来了?」
听到姐姐的声音,香泉缓缓地从躺着的长椅上抬起头。她的双眼红肿。
「因为在那里没办法哭……」
「你跑回家里偷哭?发生什么事?皇后欺侮你吗?」
「完全相反,是皇后太好了,反而让我没办法在她面前哭,以免她担心……」
「你的意思是,我们家里没有人为你担心吗?」
姐姐呵呵笑了起来,推开香泉的脚,为自己挪出空位坐了下来。
「大家都在店里忙,所以没人理会我……」
「是啊!所以,就连我跑回娘家,也可以住得很自在,真是太令人安心了。」
姐姐去年相亲结婚,经常和姐夫吵架,最后一次大吵后,她就搬回了娘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你也别管啦……」
「我闲着无聊啊!」
「好过分……」
「那我来猜猜看——你失恋了吗?」
「……」
「啊哟,一猜就中?」
烦死了——香泉嘀咕了一句,趴在长椅上抱着头。
「你因为失恋跑回娘家,真是笨死了。如果被爸爸知道,不是会立刻叫你去和上次的人相亲吗?对方不是很中意你吗?」
「我不喜欢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男人……」
「那就不要跑回家哭,留在宫里让心地善良的皇后好好安慰你。我不会告诉父亲,你赶快回宫吧!」
香泉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连在家里都没办法好好哭一场。
「……我怎样才能放弃?」
「你在想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还无法放弃。」
虽然姐姐的话很无情,但应该说得没错。香泉擤着鼻涕。
「我只能告诉你,无论再怎么自哀自怜,都不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否则,以后会更惨。」
「既然你了解这个道理,为什么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一开始对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啊!当我讨厌他之后,就回来娘家啦!」
「……」
这么干脆的理由,的确很符合姐姐的个性。
「姐姐,」
「怎么了?」
「……对不起,你之前那个贝壳是我偷的。」
「啊?」
姐姐回头看着香泉,偏着头纳闷。
「刘家叔叔送你的那个贝壳啊!我说我想要……」
「……我不记得了,有这种事吗?」
「当然有啊!那时候我六岁……我把贝壳丢进井里了。」
姐姐抱着双臂,望着天花板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完全不记得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只想道歉……」
「那我也曾经不小心弄坏你的发簪,只好偷偷拿去丢掉了。」
「啊?什么时候?」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就是有蝴蝶的红色发簪,我不小心踩坏了,所以就偷偷丢掉了。你后来拼命找,但我假装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
香泉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发簪。
香泉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唉……早知道我应该多做一点坏事……」
「你在胡说什么?」
香泉觉得如果自己也曾有过犯罪行为,月真就不会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但她绞尽脑汁,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恶行。
——但问题一定不在这里……
月真无法原谅自己——他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
「那个人……很少笑。」
「……嗯?」
「以前受过很严重的创伤……他似乎禁止自己笑……」
即使这样,只要见面时就知道。无论自己说话的内容再无聊,他都会露出温柔的眼神静静地倾听,那就是——他的笑容。
「我很希望他可以有更多笑容……」
月真应该不想谈往事。自己让他聊那些不愿意提起的过去,还说了那些话,造成他的困扰,他一定会彻底讨厌自己。
姐姐轻轻拍着香泉的背。
「你差不多该走了——店里打烊之后,大家都会回来。」
「嗯……」
香泉又擤了一下鼻子,猛然站了起来。
「我要一辈子为工作而活——」
「那也不错。我也好想工作,宫廷里有没有空缺?最好是可以有机会认识好男人的工作。」
「姐姐,你根本不想为工作而活……」
「我想谈恋爱,谈恋爱。」
※
香泉谎称家里有急事要帮忙,必须请假回家,所以不能太早回宫,只能去市集打发时间。
——是不是该好好向他道歉?
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勇气去见月真。
哭了之后,情绪稍微平静了,但心情仍然很忧郁。现在回宫,即使可以瞒过其他侍女,也瞒不过皇后娘娘。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个身穿官吏衣服的男人快步超越了她。
在那个人擦身而过时,香泉发现那个人很面熟,对方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啊,你是、崔后娘娘的……」
「呃……你是?」
「我是渊亮,御史渊亮。」
「喔!」
香泉想起来了。他是月真的同僚。
「你好。」
「你好……咦?你今天……?」
「我今天休假。」
渊亮回答后,猛然张大眼睛。
「——你现在有空吗?」
「啊?」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是月真的事。」
「……」
如果要求她现在去见月真,她打算拒绝。
「他去外勤了。」
「什么?他不是昨天才刚回来吗?」
而且,今天早晨才见到他。
渊亮面有难色地抓了抓头,压低嗓门说:
「因为有人在暗访时受了伤,临时派他去支援。」
「什么时候……」
「已经出发了,中午的时候走的。」
香泉四处张望,当然不可能看到月真的身影。而且,他中午出发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出华安了。
「是吗……?」
「我现在要去他租屋的地方。」
渊亮告诉她,因为月真走得太匆忙,来不及回家一趟就直接出发了。经常外勤的单身御史都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御史室,租屋处还是会有一些虽然不值钱,但对当事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渊亮正要去帮他收拾一下。
「但房东不是会帮他收好吗……?」
「照理说是这样,但他的房东是……」
渊亮再三拜托她同行。因为是月真的同僚,香泉就答应了。他们一起来到市集附近一栋看起来有点脏的房子。
房子前的露台上坐了一个老婆婆,身上的衣服也有点脏。渊亮向她介绍说,老婆婆就是房东龟麻。
「……因为是这样的情况,婆婆,麻烦你帮月真的房间打扫一下。」
「他既然不在,就不可能把房间弄脏,你们看看,很干净啊!」
「看吧……」
渊亮一脸为难,转头看着香泉。
「你看,这位龟麻婆很讨厌打扫,即使月真千里迢迢回到家里,家里也会积满了灰尘——」
「我不是说了吗?房间很干净。」
「龟麻婆,只有你觉得干净。」
「……所以,我来打扫就解决问题了?」
渊亮双手合十拜托香泉。
「拜托你!你一定也觉得月真很可怜吧?——婆婆,让这位小姐帮忙月真打扫没问题吧?」
「随你们的便。」
龟麻漠不关心地喝着大碗里的饮料,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
香泉跟着渊亮来到二楼的房间。
「……」
房间内并不会凌乱,相反的,因为东西太少,所以根本不可能凌乱,但由于光线很差,窗户紧闭,通风不佳,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即使回到这种家,也无法放松。
「住在这种地方,心情是不是会很差?大家都不想租这里的房间。」
「……月真大人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是,他之前住其他地方,但因为房东不租了,昨天才搬来这里。他可能不想住在这里,所以才会一回来又去出外勤。」
渊亮笑着从床下拉出衣物箱,打开盖子,连声说着:「找到了,找到了。」
「……这是什么?」
「这个吗?算是……他的护身符。」
渊亮把一只用布缝制的童鞋放在香泉手上。原本应该是蓝色,但四处磨损,又破又脏。仔细一看,发现内侧绣了「月真」两个字。
「暗访时要用假名,所以身上不能带任何留有本名的物品。」
「……这是用手缝制的吧?」
「听他说,可能是他母亲帮他做的。」
「但是……」
月真之前说,他的父母都是小偷,难道会帮掳来的孩子缝鞋子吗?香泉仔细打量,发现应该是两、三岁的小孩子穿的。
「喔,是他的亲生母亲……」
香泉脱口说道,赶紧捂住了嘴,但渊亮完全没有惊讶,偏着头问:
「咦?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世了?」
「啊……对啊……」
「没错没错,应该是他的亲生母亲帮他做的,他在被掳走的时候穿在脚上。」
渊亮把只放了两件便服的衣物箱放回床下,淡淡地说。
「我和他一起进御史室,所以曾经听他聊起过,他说多亏有这只鞋子,知道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但查了很久,仍然不知道是住在哪里、谁家的月真。」
「……」
「虽然也有不少人在参加国试后成为御史,但有一半人——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之后才成为御史重新做人。所谓近墨者黑,正因为以前曾经走过歧路,所以也很了解那些做坏事的人。」
香泉抬起头,渊亮一脸关心地对她笑了笑。
「他这个人,是不是很不干不脆?」
「……」
「他很傻,以为全世界他最坏,即使抓了很多比他更坏的人,仍然这么认为。」
渊亮轻松的口吻,让香泉的表情也放松了。
「他很老实。」
「说得好听点是这样,我虽然不老实,但比他聪明,所以已经娶了老婆。」
如果早一天听到这句话,香泉或许可以认为这是鼓励。
已经结束了——
「呃……你要拿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吗?」
「对。留在家里的这些东西中,就只有这个最重要。」
唯一的重要物品,就是一只小鞋子。
「先放在你那里。」
「这……」
「御史室最近要大扫除,万一不小心丢掉就问题大了。月真回来时,我会告诉他,那就拜托你了。」
即使大扫除,也不至于会弄丢御史的私人物品。
香泉明知道渊亮在说谎,却找不到理由推托。
※
月真在申州和寅州州境的关卡,和之前在暗访的监察御史魏秋德见了面。魏秋德之前正在调查寅州明海郡太守王鹤通巧立名目征收租税,挪为私用一事。
「月真,真不好意思,听说你刚回京城……」
「不会。你没问题吗?」
秋德的左脚踝已用木棍固定了。
「没事,只要休息一阵子就会好,只是没办法继续工作——你这次假扮卖发簪的小贩吗?」
「因为环境的关系,没办法……」
秋德看着月真背的木箱,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我这一阵子在乐南,因为离海很近,贝壳的加工品都很漂亮,卖了不少螺钿镶嵌的发簪,你的选择很正确。」
御史在暗访时,必须隐瞒真实身分,所以通常都会乔装成生意人进入当地,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有时候会真的买卖商品。虽然月真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不太习惯做女人的生意。
「反正是假扮的,不如亲切点,多赚点钱。」
「我就是亲切不起来,所以才讨厌卖发簪……」
秋德之前假扮专门收购中药用贝壳的商人。月真心想,为了今后变装的需要,或许要多学点医药知识。
「没关系,那些女人会主动和你聊的。」
秋德放声笑了起来,随后严肃地说: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月真以前也曾经因为受伤,中途交由其他人接手,所以很了解眼看就能揭发贪赃枉法的事,却不得不放手的懊陷。
「秋德兄,那我会借用你的名字。」
「好……」
秋德举起一只手回应,月真向他点了点头,急忙离开了关卡。只要走快一点,傍晚就能到乐南。
他身穿陈旧的麻布衣服,背了一个大木箱,无论打扮和行囊都像是生意人。暗访的相关情况都已经牢记在脑海中,绝对不能写在纸上,以免不小心遗失。
听秋德说,王鹤通在今年春天就任明海郡太守后,曾经二度分别以整修申州和午州的河川工程为由临时征税,但这根本是无中生有,显然是太守在胡说八道。
月真默默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跟拉板车的年轻人和跑回家的小孩擦身而过。
不可以胡思乱想,只要专注于目前的工作。
然而,越是这么告诉自己,香泉受伤的表情越会不时掠过脑海。
——要坚强……
这一次是接替秋德的工作,绝对不能因为掺杂私情而失败。
明明是因为逃避接下了这次的工作,事到如今,还在后悔什么?
他不知不觉用手按着胸口。在华安时,他总是把已经变成破布的蓝色童鞋放在怀里——现在没有带在身上。
在他深信自己是那对残忍父母的儿子时,他以为那只鞋子是小偷母亲为他缝制的,他不了解看到喝醉的父亲殴打他时,不仅不劝阻,还在一旁讪笑的母亲为什么会心血来潮缝制了一只鞋子,还以为她觉得缝制两只太麻烦,才会中途放弃。所以,他一直珍藏着那只鞋子。
之后,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终于恍然大悟。
小偷母亲果然不可能为小孩子缝制鞋子,他在极度失望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丝希望。至少自己的亲生母亲很疼爱自己。
这至少为他带来些许的温暖。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亲生母亲,但即使找到了,亲生父母恐怕也不愿意见到曾经误入歧途的自己——
——有些事,不做反而比较好……
只要不见到父母,至少可以认为亲生母亲曾经疼爱自己,为自己亲手缝制鞋子;只要不说出自己的真心,就不会让心爱的人成为罪人的妻子。
当门打开,他们回来时——到底会得到食物,还是会挨一顿痛打?即使结果令人绝望,至少在看到结果之前,可以抱有希望,所以,还是不要轻易打开门。
他按计划在傍晚抵达乐南。经常在各地奔走,就会发现无论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农村,都比先帝时代更充满活力。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街上有很多来往的行人,女人都在街头聊天。
这里有市场买卖附近海域捕捞的海鲜,运往内陆地区,有很多生意人来往,所以也有很多旅店。月真假装在寻找投宿的地方,暗中寻找秋德告诉他的那家名叫「月花楼」的饭馆兼旅店。
「……」
笔直的大街十分热闹,两侧商家和住家毗连,上午的时候,这里应该有市集。现在正是准备晚餐的时间,到处飘来饭菜的香味。
虽然这样的街道随处可见,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可能。这种早出晚归的生活离自己最遥远,所以,这种熟悉感或许是内心的向往……
正当他陷入奇妙的感伤之际,嘈杂的街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不管你来多少次,我都不会答应!」
周围人同时看向声音的方向,月真也忍不住张望,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抡起一把扫帚,从一家店里冲出来,追着一个男人跑。
「你、你想违抗太守吗?」
「不管是太守还是剌史,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不走,我真的要打罗!」
「好痛!你已经打到我了——好痛、好痛!」
年轻女人用扫帚柄戳着男人的头,男人快流眼泪了,但嘴里仍然骂骂咧咧地逃走了。路人纷纷笑着拍手。
「蕾花,干得好!」
「那个王八蛋还不死心吗……?」
围观的人为她鼓掌,但那个女人仍然皱着眉头,仔细一看,发现她眉清目秀,看起来个性也很强,难怪会拿起扫帚打人。
比起年轻女人的容貌,月真更在意刚才那个男人逃走时说的话。
——他刚才说,违抗太守……
乐南的太守就是这次要调查的王鹤通。他除了违法征税,还干了其他的坏事吗?
月真暗自这么想道,和拿着扫帚的女人四目相接。
年轻女人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店内。月真发现看板上写着「月花楼」。
「……」
就是这里。太好了。也许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刚才的事。
他推开门走道店内,不经意地打量店内,觉得空间很小。店堂空间内有五、六张桌子……不,空间并不小,旅店通常都是这种规模。
「欢迎光临——」
月真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为什么会感觉这里的空间狭小,就听到了招呼声,打断了他的思考。店内没有客人,看起来像是老板夫妇的中年男女和刚才的年轻女人在店内深处。
「这里有供应膳食吗?如果有空房间,我还想住宿……」
「请坐,有空房啊!」
老板娘放下肩上的木箱,拿着帐册走了过来,一看到月真的脸,微微偏着头。
「你以前——来这里住过吗?」
「不,我第一次来乐南……」
「是吗?真对不起,觉得你有点面熟……」
月真预付了两天的住宿费,在帐册上登记了「李秋德」的名字。「李」是猿国最普遍的姓氏,为了不得不在中途放弃的秋德,月真借用了他的名字。
「你是生意人吗?卖什么东西?发簪吗?太好了,蕾花,等一下你可以看看。」
「她是你女儿吗?刚才在外面……」
「啊哟,你看到了吗?哈哈哈……是不是吓到了?别在意,这种事常发生。」
老板娘豪爽地笑了起来,这种事居然经常发生——不,温家也常发生这种事。
「你随便坐,我马上为你准备饭菜。」
「麻烦你了。」
老板娘走了进去,月真在角落的桌旁坐了下来,那个叫蕾花的年轻女人把茶放在桌上,调皮地笑了笑。
「客官,你真是与众不同,居然没有被挥扫帚的女人吓跑,还跑来这里住宿。」
「我正在找投宿的地方,结果太惊讶,看不到其他的旅店。」
「啊哈哈……所以我为小店打响了名号。」
她笑起来的方式和老板娘很像。月真猜想她应该是老板的女儿。
「刚才似乎不太平静,发生什么事了?」
「呃,嗯,的确有点不平静。这里的太守要我当他的二太太。」
「求婚吗?」
蕾花皱着眉头,用力摆着手。
「才不是这么好的事。这里的新太守叫王鹤通,把太太留在京城,一个人来这里,所以,希望他在这里的这段日子——」
「原来是这样……」
月真喝着蕾花送来的茶,微微皱起眉头。
「那最好拒绝。通常太守回京城时,都不会带在赴任地娶的太太。」
「我就知道,我当然拒绝了,但他还是纠缠不清。」
「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太守吗?」
「不是,那是太守的手下,太守长这样……」
蕾花用双手由上而下比划了两条直线。从她的肢体动作来看,王鹤通应该很瘦。
如果王鹤通的确有违法情事,这个年轻女人也可以逃过他的纠缠,避免被迫成为不幸的二太太。
「客官,你是生意人吧?第一次来这里吗?」
「对,听说乐南有很棒的贝壳工艺品,所以我顺便来批货……」
「沿着这条大街往海边的方向走,有很多手很巧的手艺人,应该可以买到好东西。我明天也要去那里,可以带你去。」
「太好了。」
「来了来了,让你久等了——」
老板娘双手端着菜走来。
吃饭的时候,月真才知道月花楼由老板伯顺、老板娘婉圣和女儿蕾花三个人,一起张罗。伯顺沉默寡言,除了向客人打招呼,都不说话,但婉圣和蕾花可能原本就爱说话,当月真不经意地打听这里的情况时,她们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月真虽然不擅长主动聊天,却不讨厌听别人说话。
「这个地方似乎很适合居住。」
月真插嘴说,婉圣和蕾花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的确比以前好多了。」
「这里刚好在大街旁,有很多外地来的人,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之前的太守是个好官,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平平安安的。」
「喔……」
月真喝着饭后的茶,点了点头。明海郡的前任太守的确很能干,目前调往他郡,听说他早晚会升为刺史。
「我在各地做生意,只要太守和御史台没问题,那个地方通常很容易做生意。」
「对。这里的御史台之前很好……」
「自从换了新太守后,好像越来越怠惰了。」
——果然是这样……
御史台是各地维持治安的部门。御史在暗访时,通常会寻求当地御史台的协助,但秋德告诉他,叫他别去找乐南的御史台。秋德特地提醒他,代表乐南的御史中,有人和王鹤通沆瀣一气。
看到月真沉默不语,婉圣慌忙摇了摇手。
「你不用担心,这里也可以正常做生意。」
「好。」
但是,要在此地暗访,还是需要御史台的协助。秋德还没找到值得信赖的御史就受了伤,所以,月真必须在明天就立刻行动。
※
「就在那里——你看,是不是可以看到有摊位?那里就是我大力推荐的摊位,那是本地螺钿镶嵌技术最好的师傅。」
蕾花抓着月真的手臂,很有精神地拉着他来到热闹的朝市。
「呃,蕾花,请你放开……」
「他叫班叔,有发夹——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
翌日早晨,月真正打算去街上走走,前一天说要带他去找手艺人的蕾花就和他一起出门了,但被妙龄女子拉着手走路——月真感到很害羞。
蕾花丝毫不以为意,拨开人群往前走,来到她推荐的摊位前,才终于松开。
「班叔,早安!」
正把商品摆放在摊位上的老人抬起头,看到蕾花,开心地笑了起来。
「早安,蕾花,今天也要去觉阳家吗?」
「呃,是,没……错啦!」
蕾花突然红了脸。
「我、我帮你带客人来了!你看!」
「哈哈哈……太谢谢了。」
「客官——那我先走了……」
「好,谢谢你。」
蕾花红着脸,快步沿着来路往回走。
「这位老兄,你是月花楼的客人吗?」
「喔,对,我在做发簪的生意,来这里批货。蕾花向我大力推荐你的手艺……」
月真在摊位前放下木箱,老人眯起眼睛。
「她是个好女孩。」
「对啊!」
「你可别爱上她,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老人调侃地说,月真微微露出苦笑。
「我没有爱上她……我的妻子在老家等我。」
「原来是这样。」
外勤的御史经常需要伪装,在聊天时也不时需要说谎……正因为是说谎,他才能说出口,也可以脑海中浮现出某个人的面容,称她为妻子。
「蕾花现在去见她的情人吗?」
「对,每天都去。」
「那不如干脆结婚……」
太守再霸道,也不至于逼迫别人的太太当自己的二太太。
「我也这么觉得……问题在于男方下不了决心。」
「是顾虑太守吗?」
「原来你知道。」
老人向他招了招手,月真把木箱放在摊位旁,坐在上面。
「那个太守根本不是问题——觉阳的父母死得早,他是祖母带大的,长大后当了渔夫,不幸伤了腿,无法再出海捕鱼。而且,他祖母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久了。觉阳没办法正常工作,还要照顾祖母,所以蕾花每天都去帮忙照顾,觉阳就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卖鱼。」
老人一边说,一边把发簪、发夹和缎带,小心翼翼地排放在摊位前的红布上。
「最好的方法,就是蕾花嫁去他家,但伯顺家只有蕾花一个女儿,在婉圣还无法放弃最后的希望之前,打算留下月花楼的生意,所以,只能由蕾花继承。」
「……老板娘无法放弃什么?」
「你没听说吗?」
老人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自己说溜了嘴。
「你回到旅店时,不要再提这件事……以前,蕾花有一个哥哥,掉进附近的沼泽里死了,那时候才三、四岁而已。」
「……」
「只有那孩子的鞋子浮在沼泽里,却没有发现尸体……因为那个沼泽深不见底,掉下去就没命了,但是,婉圣始终不相信儿子已经死了。」
「这也……难怪。」
因为没有见到尸体,身为母亲,一定不愿相信儿子已经死了。
「她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她要把月花楼留给儿子。蕾花也知道她母亲的想法,所以也不敢提出想嫁去觉阳家的要求。」
「那……觉阳不能入赘月花楼吗?」
「对啊!大家都这么说,伯顺也答应了,但觉阳认为自己腿不方便,所以不愿意入赘。」
他太傻了——老人咬着牙说道,挺直了身体。
「你是路过的生意人,我却和你聊这些废话。」
「我在各地做生意,经常听到很多事,不过,我只是听听而已……和我无关的事,很快就忘了。」
「对啊……那你想买哪一个?」
说着,老人从手上的盒子里拿出最后一件商品放在摊位上。从不同的角度欣赏时,会发现贝壳工艺品在阳光下闪烁着白色、蓝色和红色的光芒。
月真看着手边的发饰,上面有五片花瓣——应该是发夹吧?富有光泽的淡红色贝壳十分漂亮,有两个相同的发饰,难道是一对吗?
「很棒吧?这是我的得意之作。」
老人察觉到月真的视线,张开缺了牙的嘴巴笑了起来。
「……我可以拿起来看一下吗?」
「可以。」
这个形状应该是桃花吧?的确很精细……她戴在头发上一定很漂亮。
「这是一对,我不零卖。你不是要买发簪吗?多买点,我算你便宜。」
「喔,好……」
她戴在头发上一定很漂亮——即使心里这么想,也不可能交给她。
要假装是生意人,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只要买一些发簪就好。月真改变了主意,从老人推荐的发簪中挑选了五个,结果,老人准备连同桃花的发夹也一起包起来。
「呃,那两个……」
「嗯?」
「请你帮我另外包……」
——不对。应该拒绝才对。
老人看着月真的脸,放声大笑起来。
「要拿来当礼物吗?」
「……」
「好,好,那就特别算你便宜点,你太太一定会很高兴。」
月真向老人道别后,把刚买的发簪放进木箱,又把发夹放进怀里,离开了摊位。市集内有不少买卖鱼和蔬菜的人,也有像月真一样来批发贝壳工艺品的生意人,到处挤满了真正的生意人。
这种地方——无论在哪个城市,都会有本地的御史在这种地方巡逻。
「……」
月真慢慢走在市集内,随意四处张望。不一会儿,熟悉的深绿色上衣映入眼帘……是御史的衣服,来得正好。
那个御史似乎刚巡逻完市集,走向大街的方向,他可能打算回御史台。
月真故意大剌刺地跟在虎背熊腰的御史身后。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
御史从大街走进旁边的窄巷,又沿着寺庙的围墙往前走,然后转了一个弯。月真跟在他身后,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跟着转了弯。
「……」
那个御史靠在围墙上,抱着双臂等他。对方年约三、四十岁,五官也很粗犷。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的视线交会,但月真不慌不忙地抬头看着御史。
「找你……有什么事?」
「别装糊涂,你从市集就一路跟踪我到这里。」
他在离开市集之前就察觉到被跟踪,可见有两把刷子。月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应该没问题。
「我之前没看过你,你一副生意人的打扮,是谁雇用你?」
「……你猜得到吗?」
「十之八九是那个愚蠢太守吧?难道想跟踪我,找我的碴吗?我才不会向那种人摇尾巴。」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无意和太守合作罗?」
「当然,你去告诉你的主子,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我的主子对臣子的戏言向来很宽容,但即使你是开玩笑,我也无法传达。」
月真确认四处无人后,从怀里拿出一块比手掌略小的玉璧,出示在御史面前。
「这是……」
「你之前有没有看过?」
这位御史腰带上也挂着相同图案的玉璧,但御史的玉璧是白玉,月真的是翡翠。
「这是御史室的……恕小弟刚才无礼。」
各地的御史台属于各州刺史的管辖范围,但御史室是皇上直属部门。那位御史马上立正站好,恭敬地鞠了一躬。
「彼此彼此,恕我刚才试探你——因为我正在暗访,现在自称为卖发簪的生意人李秋德。」
「我是乐南御史台的御史郭阿备……你来这里调查什么?」
「你知不知道王鹤通以整顿申州和午州的河川工程为由,非法征收临时税?」
郭阿备瞪大眼睛,好像遭到了恐吓。
「完全不知道,御史台不管征税的事……」
「但是,你也是乐南的居民,应该也被课征了临时税吧?」
「我从来没有听家人或同僚提过这件事,王鹤通擅自征税吗?」
「户部并没有临时征税,所以当然是他擅自征税……看来,同样是乐南的居民,有人被征税,也有人没有被征税。」
「他果然不是好东西……」
阿备不屑地哼了一声。
「十五年前,我曾经协助过御史室的人调查当时的太守,如果这次需要帮忙,也请随时吩咐。」
「万分感谢,那——」
月真小声地向他咬耳朵。
月真拜托阿备去调查以他伪装的生意人身分无法前往的地方后,假装在太守的官舍和太守府附近兜售,好好观察了一下,傍晚的时候,回到了月花楼。
推开大门,一个年轻人刚好走出来,擦身而过时,向月真点了点头。虽然他的长相很温和,但表情很凝重。他拄着拐杖,左脚一瘸一拐。
「啊,客官,你回来了!」
蕾花一脸灿烂的笑容迎接月真,但似乎是强颜欢笑。
「我回来了,今天早上谢谢你。」
「不客气,要不要吃晚餐?我马上为你准备——」
蕾花走了进去,婉圣看着她叹了口气。婉圣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老板娘,刚才那个人该不会是觉阳吧?」
「你是听谁说的?啊,是不是班叔?他很爱说是非。」
月真把木箱放在婉圣旁边的桌上,也坐了下来。
「我只听说大家希望他入赘,但他下不了决心。」
「因为做旅馆很辛苦,他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其实我们现在可以帮忙,也可以再雇用一个人手,顺便照顾他祖母……不然照这样下去,太守下次来逼婚……」
婉圣皱起眉头,按着额头,不一会儿,终于抬起头。
「啊——对不起,居然和客人聊这些事……」
「不……」
月真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觉阳的心情。
「是因为害怕……」
「什么?」
月真看着觉阳刚才走出去的那道门,从怀里拿出今天早上买的发夹……自己根本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把发夹送给她。
「因为,他不想给最心爱的人……添麻烦。」
伊福的身分。觉阳的腿伤。自己的——过去。
越是觉得配不上对方,就越不敢伸出手。
「……你是说他担心给我们添麻烦,所以不愿意入赘吗?」
「如果没有自信可以给最心爱的人带来幸福,就无法下决心……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月真静静地垂下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香泉亲切的笑容,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他,总是目送他离开。
月真从来不曾对目前的工作感到不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期待赶快结束工作回到京城……只要回到京城,就可以见到她。
但是,现在他害怕回京城。
「……你也一样吗?」
婉圣张开眼睛,露出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你也想让一个女孩子幸福,却下不了决心吗?」
「……」
月真默默打开手上的发夹,淡红色贝壳发出动人的光芒。
「啊,真漂亮——我知道了,这是要送给那个女孩的吗?」
「……但我可能没办法交给她。」
「为什么?」
每次呼吸,就好像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旅店,却觉得好像在春莺宫内。
「对方是好人家的女儿,目前在伺候身分高贵的人……我现在……做生意,但是,是……罪人的儿子。」
「呃……」
「我……以前也曾经跟着父母误入歧途。」
月真的嘴唇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曾经做过的坏事无法抹灭……所以,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这双手去触摸她。」
第一次见面时,月真曾经背过精疲力竭的香泉。因为当时还没有对她产生特殊的感情,所以才有办法做到,以后恐怕再也不可能和她有这种近距离的接触。
「……是吗……你是因为父母……」
婉圣微微移开视线,但她脸上并没有厌恶,然后,又立刻看着月真。
「你是因为父母的事难以启齿,所以无法向她求婚吗?」
「啊?……喔,不是,这件事已经告诉她了。而且在我告诉她之前,她已经听别人说了……」
月真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和婉圣谈这些,不过还是有问必答。
「那是因为她很在意这件事吗?」
「……她……看起来……并没有……在意……」
虽然不知道香泉是什么时候听慈云说了这件事,但他从来没有感受到香泉的态度有很大的变化。难道她得知自己是罪人的儿子,没有感到害怕吗?
「对方女孩子不在意,你却耿耿于怀吗?」
「我当然在意……」
「你不是喜欢她吗?那她呢?她也喜欢你吗?」
「我想……应该、不讨厌我……」
至少在那天早晨之前,香泉并不讨厌自己。
婉圣挺直身体,惊讶地张大嘴。
「啊哟,原来你和觉阳一样吗?让女人苦苦等待,自己却没有勇气。」
强颜欢笑的蕾花和流着泪、勉强挤出笑容的香泉,似乎重叠在一起。
「但是,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我在外面奔波……我们一直见不到面,她很快就会忘记我。」
没错。只要积极争取外勤,不要去春莺宫就好——
「不可能。」
婉圣斩钉截铁地说,打断了月真的思考。
月真抬起头,婉圣用好像在斥责儿子的表情看着他。
「你听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而存在,她并没有讨厌你,你以为你希望她忘记你,一直避不见面,她就会忘了你吗?那你还不如干脆告诉她,你讨厌她。」
「……即使没有讨厌她,也要说讨厌她吗?」
「你心里并不希望她忘了你,却谎称想要她忘了你,会让她一直为这件事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骗她说你讨厌她。这么一来,你喜欢的女孩只会受到一次伤害。」
即使只有一次——难道不得不再度目睹香泉的那种表情吗?
月真抿着嘴不说话,婉圣苦笑着低声说:
「失去一个人,会让人后悔不已……」
※
香泉辗转反侧,从床上坐了起来。今晚有点冷。
不知道寅州——会不会冷?
「……」
她轻轻拿起放在枕边的旧童鞋。
她觉得一切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早日把这份感情变成回忆。
——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小童鞋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但是,当拿着这只鞋子,她无法不思考……她想像着突然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内心,想像着一直珍藏着这只鞋子的月真内心的想法。
她终于发现,她还没有把重要的话说出口。她必须告诉月真的,不是什么罪不罪过,有没有资格奢求这些事。
「我喜欢月真大人……」
朦胧的月光照着手中的蓝色旧童鞋。
不管月真在意什么——正因为他在意,所以更不能轻易放下这段感情。既然月真坚称自己是罪人,更要告诉他,即使如此,自己仍然喜欢他。
如果放弃这份感情,主动远离他,月真或许会觉得因为自己是罪人,所以才无法继续这段感情。
自己刚进宫廷当侍女时,每天都很紧张,整天做错事,但皇后从来不骂她,反而鼓励她,很快就会适应。如果当时皇后怨叹雇用了一个无能的侍女,自己一定会越来越没有自信,早就辞职离去了。
——根本没有结束……
自己还没有传达心意,月真也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以后每次见面就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直到月真觉得自己很烦,真的讨厌自己。到那个时候,再放弃也不迟。
他的母亲为他缝制这只鞋子时,一定祈愿他可以得到幸福。
「我……也希望你可以展露笑容……」
香泉握紧了小鞋子。
※
听乐南的御史郭阿备说,王鹤通并没有在明海郡全面征税,而是向在市集上做买卖、收入比较多的乐南闹区居民非法征税,刚好是月真投宿的旅店附近,王鹤通根本是柿子挑软的吃。
「实际挨家挨户征收的是王鹤通从京城带来的跟班。」
「他一个人吗?」
「还带了两名士兵,好像是王鹤通的家兵。」
和昨天一样,月真在空无一人的窄巷内听取了阿备的报告。
「如你所推测的,的确有帐册存在。那些缴税的人说,交了钱之后,跟班就在帐册上记录向哪一家收了钱。」
还有——阿备面色更加凝重起来。
「其中有几个人说,王鹤通的跟班还说,最近又要征收临时税了。」
「……最近?」
「差不多十天前说的。」
看来只要在乐南多住一段日子,就可以当场人赃俱获。
「帐册可以成为证据,最好可以同时没收之前的帐册。我猜想可能藏在官舍内。——可以请你协助吗?」
「当然没问题。」
「那到时候我再通知你。如果我无法亲自去御史台,会派人把『卖不出去的发簪』送到你手上,拜托你了。」
阿备第一次露出错愕的表情。
「……卖不出去的发簪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只要没收证据带回御史室,自己的工作就完成了。如果阿备的消息属实,这件事很快就能搞定。
结束之后——就要回华安了。
——不可能永远逃避……
杂念会影响工作。
月真叹着气,走回闹区的方向,发现伯顺走在前面。他正想上前打招呼,但伯顺没有看到月真,转进了前面那条路。
「……」
那条路的前方是一个和缓的坡道,不像有人居住。月真追了上去,只见伯顺蹲在木栅栏的前面。月真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仔细一看,发现伯顺正在检查木栅栏。
听到月真的脚步声,伯顺转过头,看到月真并没有惊讶,只是向他点点头。
月真默默地向他点头,这时,才发现木栅栏内是一片洼地,有一个分不清是深绿色还是棕色的大水潭。不能说是水潭,而是沼泽。
——该不会是这里……?
他想起之前在市集时,那个老人告诉他的事,不禁感到一阵难过。这里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儿子掉进这里。」
伯顺拍了拍,又摇了摇木栅栏,淡淡地说。
「我们稍不留神,他就掉下去了,只找到他的鞋子。之后,我就在这里钉了木栅栏,以防再有小孩子掉进去,有时候会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地方损坏需要修理。」
「……」
伯顺的语气很平淡,但带着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后悔和寂寥。
伯顺仔细检查后站了起来。风很冷。
「我告诉自己,这个沼泽深处有另一个世界,我儿子在那里活得好好的。」
「……是吗?」
「对。」
伯顺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低头看沼泽。不一会儿,才回头看月真。
「这里很冷,我们走吧!」
「好……」
月真跟着伯顺准备走上坡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视野。
「……?」
他回头一看,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只有一片暗色的泥沼。
到底是什么?刚才看到有什么蓝色的东西被人丢进了沼泽……不,并不是亲眼看到,而是眼睛深处,脑海深处——
「伯顺,原来你在这里。」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伯顺已经走到坡道的尽头,有人在叫伯顺。听到那个慌张的声音,月真也急忙上了坡,发现一名中年男子迎面跑来。
「伯顺,你果然在这里,赶快回家。」
「怎么了?」
中年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伯顺面前,指着闹区的方向。
「太守又要征临时税了,觉阳没钱可付,蕾花……」
伯顺拔腿就跑,月真也跟了上去,听那个邻居的中年男子说,觉阳因为腿不方便,再加上要照顾祖母,所以并没有赚很多钱,请太守的跟班再宽限几天,但跟班说,如果付不出来,就要把蕾花带走。
「莫名其妙,这和征税有什么关系?」
「反正那些家伙一开始就打算抓人……」
那个中年男子一边跑,一边说,用力喘着气,咳嗽起来。他叫伯顺先走,伯顺加快了步伐。
月真弯下身体,探头看着停下的那名中年男子。
「你没事吧?——可不可以请教一下,临时税是什么税?」
「皇、皇后……」
「什么?」
男子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抬起头说:
「听说皇后要建新的宫殿……」
「……」
月真简直气炸了。
根本不需要向华安的户部确认这件事的真伪,因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皇后不可能打算建新的宫殿,更不可能为此向民众征税。
「谢谢你,那我也先去看看。」
「好,好好……」
月真跑了起来,身上的木箱发出昧答咔答的声音。
王鹤通偏偏编了一个最犯忌的理由。
他绕了一圈回到月花楼,但月花楼内空无一人,大街前方靠近市集的地方传来吵闹声。他拨开人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伯顺缩着身体倒在马路中央,婉圣跪在他身旁,想要抱起瘫软的丈夫。觉阳倒在不远处,不知道是否挨打了,他的脸肿了起来,衣服也脏了,但仍然试图站起来。
「别打了——求求你们!」
回头一看,两名家兵抓着拼命挣扎的蕾花的手臂和肩膀,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兵拔出剑,放在肩膀上,似乎故意想要吓唬众人。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
那就是之前被蕾花用扫帚赶走的太守跟班,只见他得意地挥着拐杖说道。而那是觉阳的拐杖。
「如果你们要钱,我代他付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行。」
跟班胡乱挥着拐杖,用力打向觉阳的肩膀,觉阳再度倒地。围观的人纷纷转过头,或是想要冲上前去,但看到家兵狠狠瞪视的眼神,又缩了回来。
「不要走……」
觉阳嘴角流着血,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头。他咬紧牙关,想要爬到蕾花身边,太守跟班踢向他的脸。
「住手!……好,我跟你们走!」
「蕾花!」
婉圣打算冲出去,跟班用拐杖打中她的肩膀。蕾花发出惨叫声。
月真用右手握着自己的左臂,屏住呼吸,拼命自我克制。
身为监察御史,他可以把太守的这些手下打得落花流水,但是,目前正在假扮生意人暗访,不能轻举妄动。
月真默默自我克制,盯着跟班腋下夹着的那本帐册。
家兵把蕾花拖走了,月真不敢看她的表情。那个跟班咒骂着怒目相向的民众,把拐杖丢在地上。
不一会儿,他们坐上停在附近的马车扬长而去,几个看起来像是蕾花朋友的年轻女人用悲痛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马车离去后,月真走向伯顺,扶着他坐了起来。伯顺昏了过去,婉圣摸着肩膀呆然地坐在地上。
那些袖手旁观的民众尴尬地互看着,几个女人冲了过来。
「先把伯顺兄送回去,可以找医生来吗?他好像昏过去了,所以找医生来看一下,老板娘也需要治疗——」
月真回头时,发现被打得最惨的觉阳抓起拐杖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用他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喂……喂,觉阳,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她……」
一个邻居痛苦地摇着头。
「你别傻了,如果继续违抗太守,恐怕你连这里都住不下去了。虽然于心不忍,但你只能放弃蕾花了,谁叫你不早一点把她娶回家——现在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
觉阳仍然追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没有人陪他同行。刚才那个邻居说得对,违抗太守只会惹祸上身。围观的民众面色凝重地散开了,只有几个女人扶着伯顺和婉圣走回他们家。
看着觉阳的背影渐渐离去,月真缓缓挺直了身体。
已经——太迟了?
「……」
月真走在众人散去的大街上,即使不用奔跑,在不远处就追上了觉阳。觉阳转头看着并肩走在他旁边的生意人。
「你是谁……?」
他有点口齿不清,可能刚才挨打时,嘴巴还在流血。
「我是月花楼的客人。等你走到太守府,天早就暗了。」
「但是,我必须去……」
「御史台比较近,可以请你去那里吗?」
「……啊?」
月真把一根发簪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根奇妙的发簪,上面同时有梅花和菊花的装饰。
「……这是什么?」
「乐南的御史台,有一个叫郭阿备的侍御史,请你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识阿备兄,但我现在没时间……」
「我会先去太守府。」
觉阳停下脚步。
「即使你去……这件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王鹤通侮辱了我心上人侍候的主人,虽然我和你的情况不同,但我也跟你一样无法原谅他。」
觉阳露出困惑的表情,月真再度递上发簪。
「既然你认识郭侍御史,我就放心了,请你务必交给他。他看到发簪后就知道了,你和郭侍御史一起来。我要尽快赶过去。」
「……好!」
觉阳抢过发簪,转身离去。月真确认觉阳走向御史台后,也拔腿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天气阴沉起来。
昨天,月真已经去过位在小山坡上的太守府侦查情况。这里和其他郡的太守府一样,四周围着围墙,后方是太守的官舍。
月真在上坡之前放下木箱,从必须使用机关才能打开的抽屉里拿出深蓝色上衣,穿在身上,并把翡翠玉璧挂在腰带上。
太守府的卫兵看到一个背着大木箱的陌生人爬上了坡,讶异地互看了一眼,试图阻止他进入太守府。
「等一下,你是谁?」
「我是监察御史,来见太守王鹤通。不许动!」
其中一个卫兵正打算转身,想去向王鹤通通风报信,月真立刻喝止了他。
「我只要找太守,你们坚守各自的岗位,擅自行动者将会受到处罚。」
无论去哪一个太守府,卫兵听到这句话,几乎都会乖乖服从。月真就像是走进自家大院般悠然地走了进去。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马夫的人牵着马车从房子后方走来。正是刚才带走蕾花的那辆马车。
「刚才月花楼的闺女就是坐这辆马车吧?」
「啊?」
马夫惊讶地张大了嘴,慌忙停了下来。
「我奉太守之命,把那闺女的东西送来了。那闺女和太守呢?」
「喔喔,她在后面的官舍,太守还没来。」
「是吗?」
马夫告诉他走去后方的路,月真从建筑物旁经过,穿越走廊,轻松跃过走廊的栏杆,走进官舍时,一名家兵从走廊上跑了过来。
「你、你是谁?」
月真闷不吭气地投掷暗器射向家兵的胸口,家兵倒地时,月真发现就是刚才那个拔剑威胁民众的家兵。月真无暇理会他,打开旁边房间的门,确认里面没人后,把昏迷的家兵踢进那个房间。另一名家兵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月真三、两下把他打昏,一起关进了那个房间。
月真沿着走廊走向两名家兵跑来的方向,发现有一个房间门口也站了一名家兵。他看到月真,立刻瞪大眼睛,但还来不及说话,就按着肚子倒在地上。
「……」
如果有女人在房间内,进去之前,应该要先敲门。但月真敲了两次门,跑出来应门的竟然是太守的跟班。
「你是谁?」
跟班突然脑袋一垂,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月真立刻看到蕾花出现在他身后。
「……啊!客、客官?」
「你好。」
「为、为什么?」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先处理。」
蕾花大惊失色,月真把门前的家兵和跟班扛了起来,丢去庭园。
「是……是你干的?」
「对。」
「……是、是喔。」
不知道是否因为月真的回答太简洁,蕾花也闭了嘴。
月真走进房间四处观察后,发现室内有一张小桌、一张长椅,还有一张床。应该是太守的房间。
「伯顺兄和婉圣嫂已经找了医生,觉阳去了御史台,我向他保证,会拖延时间等他来。蕾花,你在这里再等一下。」
「御史台?要找御史来吗?没用的,御史也不敢违抗太守。」
「如果御史看到太守伤人、掳人也不敢违抗,这个国家就不需要他们。」
月真说着,拿起桌上的帐册——那是刚才征收的临时税帐册,打开一看,发现有一半的名字上已经盖了印,显然才征收了一半,但已经足以成为证据。
「但你这么做,也会……」
「我不是本地人,不必为我担心。」
「正因为不是本地人,万一被抓到就惨了!」
蕾花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拉着月真的手。
「快逃吧!我知道你很厉害,但如果被人知道你跑来这里,太守就会抓你,赶快趁现在——」
「觉阳会来救你。」
蕾花抬头看着月真,她的眼眶红了,不知道忍了多少泪水。
「我另有任务,所以,不必管我……」
「任务……?」
月真轻轻推开蕾花的手,把帐册放进了木箱。
王鹤通之前曾经二度非法征税,如果留下帐册,不可能放在太守府,应该留在身边,以便随时销毁——
月真时而探头向床下张望,时而翻开床单,蕾花眨着眼睛。
「你、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人?」
胆敢翻开太守家床板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卖发簪的生意人,如今被蕾花识破也无可奈何了。
月真摸到床板有一个地方微微凸起时,外面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用力推开了门,一个瘦男人铁青着脸走了进来。
「元、元鸣,监察御史——」
「……」
月真瞥了一眼瘦男人,转头看着蕾花。
「他就是太守吗?」
「对,对啊!」
「是吗?」
月真不理会来者,继续拉开床板。王鹤通尖声惨叫起来。
「不要——你、你是谁?元鸣呢?蕾花……等一下!住手!」
他一定吓坏了。虽然被他抢来的年轻女人在房间内,却不见跟班的影子,而且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在房间内翻箱倒柜,找到了他的犯罪证据。
月真从床板下捡起两本帐册,用无法解读出表情的双眼看向王鹤通。
「……申州和午州河川工程的临时税。」
「你……你该不会就是……?」
「今天征收的是皇后建造新宫殿的临时税……你居然敢污蔑向来勤俭的崔后娘娘,皇上知道了,绝对会怒不可遏。」
王鹤通尖叫着扑了过来,月真轻轻松松地绊住他的脚,当他趴倒在地时,踩在他的背上。就在这时,郭阿备率领十几名御史赶到了。把王鹤通抓起来后,阿备回头看着月真。
「让你久等了,证据……」
「全都拿到了,谢谢你的协助。先把王鹤通带去御史台,收到刑部的通知前,先关在临时牢房。我会准备公文。」
「是。」
阿备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发簪还给月真,
「我明白了,初春绽放的梅花和秋菊的发簪,的确卖不出去。」
「觉阳呢……?」
「我叫他先去治疗伤口,但他坚持要和我一起来,我们坐同一辆马车来的——啊,他赶到了。」
一脸困惑地站在来往的御史之间的蕾花,赶忙回头张望。
「蕾花……」
握着拐杖的觉阳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觉阳——」
觉阳快瘫倒了,蕾花急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觉阳可能一路跑过来,一脸疲惫,但抱着流着泪的蕾花,向月真点了点头。
「你及时赶到了……」
「谢谢……」
「不,我才要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你可以走那么多路,绝对可以胜任旅店的老板。」
「现在……我也觉得可以胜任……」
觉阳皱着被打得红肿的脸笑了笑。
屋外传来嘈杂声,又有一批御史赶到。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御史左顾右盼后,瞪着阿备。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可以擅自动用这么多人手,而且还把太守五花大绑……马上放了太守!」
月真用眼神向阿备询问来者是谁。
「这是本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也是我的上司……」
「喂!阿备!怎么可以对太守如此无礼?」
「我怎么可能随便把太守抓起来?」
阿备不耐烦地回答,御史中丞越发激动起来。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赶快放开太守!简直无法无天——」
「他以临时税的名目,三次向部分居民非法征税。」
月真打断了他,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上直属御史室监察御史李月真命令逮捕太守王鹤通。」
「……御史室?」
御史中丞叫了起来,蕾花回头看着月真。
「御史……李……月真……?」
「在刑部接手之前,由侍御史郭阿备负责看管王鹤通,御史中丞不得干涉。」
御史中丞说不出话,月真走过他身旁,站在蕾花和觉阳面前。蕾花用哭肿的双眼,呆然地仰望着月真。
「谢谢你的照顾,请代我向伯顺兄和婉圣嫂道谢。」
「好……」
「祝你们幸福。」
月真说完,就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善后由这里的御史负责处理,只要去前面的太守府写完公文,监察御史在这里的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要赶快把证据的帐册带回华安。
「蕾花——」
蕾花和觉阳坐着御史的马车回到家时,婉圣哭红了眼,为他们平安归来感到喜悦,接受治疗后已经无恙的伯顺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但是,蕾花一脸纳闷地轮流看着父母。
「……父亲,母亲,掉进沼泽的哥哥……不是叫月真吗……?」
※
蓝色的东西带着弧度飞向远处。
自己拼命伸手却抓不到。而且,有人用力抓着自己的手往后走。
那是自己的东西,自己很喜欢的东西。
要去捡,要去捡回来,为什么那只手一直抓着自己?
熟悉的景象渐渐变得遥远。
自己用力伸手。
抓不到。越来越远。不要——
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身体用力摇晃了一下,月真张开了双眼。
他茫然地抬头一看,太阳爬得比刚才更高了。原来他坐在马车上,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逮捕了王鹤通后,他立刻离开了明海郡,当天晚上住在州境的关卡附近,立刻派人骑马将报告送往御史室,自己打算继续假扮生意人回华安。
中途休息时,去了一家餐馆,刚好和一个去华安卖肉干的男人同桌。那个男人聊到他太太要他买发簪或发饰回家,月真用比在华安的市集更低的价格把发簪卖给他,男人邀月真一起坐上装货的马车前往华安,表达内心的感谢。因此,月真比向御史室报告的回程日期提前一天抵达华安。
——也许是在惩罚我的逃避……
他抱着藏了帐册的木箱,坐在装了肉干的箱子中间,微微撇着嘴唇,露出自嘲的笑容。
觉阳始终下不了决心和蕾花厮守终生,但他不顾满身是伤、毅然站起来的样子,以及别人对他说已经为时太晚、劝他放弃时,他为了蕾花而追向马车的身影,清楚地出现在月真的眼前。
那时候的确已经太晚了。如果他只身走到太守府,只会再度被打出来,但因为他幸运地遇到了正在暗访的月真,才能及时营救蕾花。
——但无论如何,觉阳及时营救了蕾花……
虽然觉阳想要自己去营救,但还是决定听从月真的建议,前往御史台。
马车辗过路旁的碎石摇晃着,一路顺利前进。前方传来卖肉干男子哼歌的声音。男人说,打算在天黑之前进入华安,也许可以提前抵达。
月真不知不觉中摸着胸口。目前放在胸口的不是那只小鞋子,而是淡红色的贝壳发夹。
「……」
觉阳及时挽救了感情——因为他没有放弃。
失去一个人会后悔。婉圣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即使后悔,也无可奈何……
自己的罪过必须背负一辈子。自己和觉阳不同,不能抱有奢望,不能有任何渴求。既然自己已经这么决定,就必须放弃——
「老兄,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听到卖肉干男子的叫声,月真屏住呼吸。
这么快就到了
——放弃吧……
自己伤害了香泉,令她伤心,她一定也不想见到自己。这足以成为放弃的理由。
回头一看,华安的大门出现在沙尘的远方。
地已经扫好,书架和桌椅都擦过了。天气渐凉,但床上的床单太单薄了,香泉又带了两张床单来铺上,也换上了厚被。
「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呢?」
香泉环视着月真简陋的房间,思考着还要添置什么东西。
月真明天就要从寅州回来了,香泉中午之后向宫廷请了假,来这里为月真打扫。她之前已经来打扫过两次,所以并不会太脏,但龟麻婆真的完全没有打开窗户,为了消除室内的霉味,刚才在这里焚了香。
「啊,蜡烛……还有可以马上吃的食物。」
香泉无法解决这里光线不佳的问题,所以带来了烛台,然而刚才来的时候忘记在路上买蜡烛了。香泉走下楼梯,探头看向龟麻婆的房间,龟麻婆正在和附近的一个老妇人一边吃点心,一边聊天。香泉向她打招呼说,要去买点东西,龟麻婆没有理会她,可能没有听到。
香泉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出屋外。干爽的风吹起了沙尘。
——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虽然香泉受人之托来这里打扫,却是在月真不在时,擅自进入他的房间,很担心月真会不高兴。况且,原本就已经不好意思见面了——
——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香泉决定,要把内心的话说出来。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赶走内心的懦弱,然后走向市集的方向。
※
「月真,辛苦了,你真是帮了大忙。」
年长的御史接过成为犯罪证据的帐册,拍了拍月真的肩膀。
「陛下已经看了你的报告……结果……」
「我能够想像皇上的反应……」
慈云可能变成了皇上的出气筒。
「正式报告可以等明天再交……你什么时候向皇上报告?皇上刚回春莺宫,你要不要去那里向皇上报告?」
「……」
月真摇了摇头。
「今天我累了……明天再去。」
「喔……也对。这次的事解决后,你可以申请休假。这一阵子你太忙了。」
「我先告辞了……」
比起休假,月真更希望继续外勤。当他准备离去时,刚好在走廊上遇到渊亮。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明天才要回来吗?」
「我搭一个生意人的便车。」
「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对啊……回去还要打扫。」
「喔,喔……」
渊亮的语气有点不太对劲,嘴角因为忍着笑而颤抖着。
「……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嗯,对啊!早点回去比较好。辛苦了。」
渊亮嘀咕着「我偶尔也早点回去」,匆匆走了进去。
渊亮偶尔也会出外勤,回到华安后,太太会做好饭菜,在干净的家中等他。月真的确心生羡慕,但他禁止自己渴求这样的生活……不过,以前租屋的地方可以拜托房东打扫,也可以请房东为自己准备饭菜。想到这里,月真还是觉得应该早日搬离龟麻婆家。虽然他很想赶快出外勤,但也许该先请假去找房子。
离开皇宫后,天空已经染上了一抹红色,人们都走向闹区。
他打了一声招呼,走进龟麻婆家,龟麻婆正在和邻居说笑。这种时候,即使主动上前聊天,龟麻婆也不会搭理。
这次出外勤的时间并不久,不过,因为走得匆忙,来不及先回家收拾一下——
月真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门。
「……」
他踏进房间,立刻停下脚步。
房间内没有熟悉的霉味,弥漫着淡淡的——真的是淡淡的熟悉香味。
但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但是,龟麻婆向来不会焚香。
他又走了一步、再一步。原本以为是幻觉,但他发现这里的确有那股香味。而且,仔细一看,发现屋内有好几样他离开时没有的东西。之前没有那个烛台,床上也铺着夏天用的床单。
「香……」
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喉咙。
不可能。因为之前自己伤害了她,让她流泪,让她说了她不想说的话—
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你不是喜欢那个女孩吗?婉圣的声音没来由地在耳朵深处响起。
——但是……
如果——
他缓缓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
在门打开之前,还可以抱着希望。
一旦门打开了,就必须面对绝望。
「……」
上楼的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了下来,那人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
他和抱着篮子的香泉四目相接。
香泉微微张着嘴,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
「咦?……咦?」
「……」
「为什么……?」
「……」
香泉呆然地眨了两、三次眼睛——然后,张大了嘴,肩膀颤抖起来。
她手上的篮子掉落在地上。
「啊——你、回来……」
月真伸出手。
这次可以抓到吗?
如果自己不放弃,现在还来得及吗?
「……」
每次呼吸,就更强烈地闻到刚才的香味。
脸颊感受着柔软的头发。
好温暖——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了解眼前的状况。
也就是说——
香泉近在眼前,正确地说,和自己之间零距离。自己从正面双手抱着香泉的身体——不,更正确地说,是紧紧抱着香泉。
而且,香泉进屋后,站立的位置就没有改变,所以,是自己主动迎上前去。
「……」
虽然他认清了眼前的状况,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他已经回过神,却好像被蜡凝固般,无法松开双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月真感到不知所措,香泉微微偏着头,他的左肩感受到些微的重量。
「……」
他似乎听到香泉在说什么,难道是心理作用?
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还是……」
「……」
「我还是……喜欢……月真大人……」
月真仍然紧抱着香泉,在乐南所看到的一切同时出现在他眼前。蕾花的强颜欢笑、婉圣落寞的苦笑、伯顺的侧脸——以及觉阳迈步的身影。
「因为……我一直喜欢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根本没有任何话可以回答。
他努力活动绷紧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开了手臂。
香泉近在眼前,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即将要上战场,好像随时都会放声大哭起来。
月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是,如果、如果还来得及——
「……」
他默默地吻着香泉,香泉没有抵抗,一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篮子里放着葡萄干和两颗梨子,只是放在桌上,就让简陋的房间有了家的味道。
香泉从刚才开始,就兴奋地看着贝壳的发夹。
「……我姐姐说,她根本忘记我偷的那个贝壳的事了。」
烛光下,贝壳的桃花闪烁着光芒。
「我也忘了姐姐弄坏我的发簪。」
「……弄坏了吗?」
「姐姐说,她不小心踩坏了,就把发簪丢掉了……原来有很多事都忘记了。」
因为月真家没有镜子,所以无法戴在头发上,但香泉仍然不停地在头发上比划着。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慌忙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
「这是渊亮寄放在我这里的,要还给你……」
——单只的旧童鞋。
香泉战战兢兢地抬起眼。
「这该不会是……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猜是这样。」
「所以,月真大人一直都是月真大人。」
月真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香泉是在说他的名字。
的确——因为鞋子上绣了「月真」的名字,所以,他深信就是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怀疑过。
原本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原来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
月真从香泉手上接过鞋子,开口说:
「我这一阵子可以请休假。」
「对啊!你一直出差……」
「原本打算利用休假找房子,但经过你的巧手,好像暂时住在这里也没问题。」
「这……但我还是觉得最好搬家。」
香泉看着室内唯一的窗户,微微偏着头。
「你觉得搬家比较好吗?」
「接下来天气越来越冷,住在这里会很冷。」
「听说新官舍还有空房……」
「就是用后宫改建的官舍吗?如果那里还有空房,当然是住那里比较好。」
「听说只有夫妻房还有空房。」
「……」
香泉缓缓眨着眼睛。
「单身的人无法申请……如果你愿意协助,我就可以搬家。」
月真觉得压在胸口的疙瘩消失了,他可以轻松地呼吸,轻松地说话。
他并不认为过去的罪过消失了。
如果可以不让香泉伤心——他愿意打破自己的戒律,即使有朝一日,自己会受到处罚,至少现在,要好好保护她的笑容。
香泉张大眼睛,挺直了身体。
「啊……我可以吗?」
「拜托你。」
「……好、好!」
香泉点着头,露出满脸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月真很希望月花楼的人也能看到香泉的笑容。
※
月真背着木箱,一身生意人的打扮,但步伐比往常慢了不少。一身旅行打扮的香泉走在一旁,好奇地欣赏着月真已经熟悉的街道景象。
「……你会不会冷?」
「因为在走路,所以很温暖。」
他们刚离开华安不久,香泉很有精神地回答,但如果不随时注意,香泉可能很快就累了。今天要早点找一家旅店休息。
月真带香泉,正准备前往乐南。
此行起源于那个发夹。月真把发夹送给香泉后,她第二天就戴着去春莺宫,由于华安很少看到这种贝壳镶嵌工艺,其他侍女都很羡慕。月真之前为了乔装成生意人买了一些发簪,但不够分给所有的侍女。而且,皇后看到香泉的发夹也很喜欢,皇上就说,他也想要送皇后。于是,月真只好利用假期再度前往乐南买发饰。
当初为了乔装成生意人,可以随便买,但要为皇后挑选发簪,令月真感到压力很大。于是,就决定带着了解皇后和其他侍女喜好的香泉同行。
香泉听到乐南可以看到大海,顿时兴奋不已。
「月真大人,你再次前来乐南,没有关系吗?我以前听说,监察御史不会去同一个地方……」
「是啊!去暗访时,最后必须表明监察御史的身分,所以,第二次很难再隐藏身分去同一个地方暗访,但这次我不是去暗访。」
之前他很少再度造访同一个城市,更何况是利用假期前往。
「你难得休假,还要为这件事操心。」
「香泉,大家托你买很多吧?」
「对啊!我不知道要买几十个才够……」
除了皇后,还有侍女和姐姐——香泉扳着手指开始计算,她戴着的淡红色发簪反射着秋阳的光芒。
出发前,月真提出了官舍的申请,也把行李搬离了龟麻婆家,放在御史室内。回华安以后,应该就可以核准搬进官舍了。
以后,香泉也会每天从官舍去春莺宫继续当侍女。
如果带香泉去住月花楼,婉圣、蕾花和伯顺,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觉阳已经和他们住在一起了吗?
背后传来马车的声音,月真轻轻把香泉推向路旁。原以为马车会超越自己,没想到放慢了速度,停在他旁边。
「老兄——这不是上次卖发簪的老兄……」
原来是上次载月真一起回华安的那个卖肉干的男人。
「上次谢谢你,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这次卖到好价钱,所以顺便买了一些旧衣服和饰品,回去又可以做一笔生意了。老兄,你也要去做生意吗?我载你一程。」
「太好了,两个人也没问题吗?」
「三个人、四个人都没问题,反正后面有一大半都空着。」
卖肉干的男人说着,看到了站在月真身后的香泉,微微张大了眼睛。
「喔,你带了一个漂亮女人。」
「是啊……」
月真一回头,发现香泉羞涩地笑着。
月真抬头看着车夫,很自然地回答:
「这次我带妻子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