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床,先去井里挑水,装满厨房的水瓶,然后,喂食两头牛和两匹马喝水、吃草,清扫牛棚和马厩。这时候,觉得浑身瘫软,好像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
当他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休息时,头上立刻传来严厉的责骂声,好像随时都在监视他。
「修安,你怎么又偷懒了!劈完柴了吗?」
「我等一下就去……」
修安疲惫地站了起来,完全不掩饰不悦的态度。说话者从走廊的栏杆探出身体,看到修安再度起身工作后,又叮咛了一句:
「劈完柴才能吃早餐。」
虽然那个人说话像男人,但不让修安有喘息机会的人是如假包换的女人。
「……淑英,你不必每天早晨都提醒我这件事。」
「因为你每天早上都懒洋洋的啊!」
真是受够了。他有将近一年足不出户,当然也没有机会活动身体,体力大不如前,现在却要从早到晚都干重活,简直太没人性了。
修安愤恨地抬头望去,淑英冷漠地看着他。两道好像用毛笔画过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五官很明显,被她一瞪,就会心里发毛。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全都是自己的错。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会读书和聪不聪明是两码事。」
——她的意思是说,我虽然会读书,但其实脑袋不灵光吗?
「你赶快工作,不然连早餐的餐桌都没办法收拾。」
淑英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沿着走廊大步离开了。
修安拖着一天比一天更疲惫的身体,走向放木柴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全都是我的错。
一年前,修安从三狐村去华安找姐姐,在那里读私塾——
修安从小就很喜欢大姐爱铃,大姐为了帮助家计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宫伎,之后又当上了皇后。向来为自己继承了兔国亲王后裔的血缘感到自豪的修安,对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但既然可以见到姐姐,又可以在那里求学,所以他就开心地前往华安。
——早知道真的不该去……
有人怂恿自己加入复兴兔国的行列,结果,自己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叛国者。
最心爱的姐姐说要和自己断绝姐弟关系,又被震怒的父亲带回老家。回到家后,气愤的母亲哭着打了他一百下屁股,哥哥孝清也狠狠揍了他的脸颊两拳,还被姐姐春玲用扫帚打了一顿,最后说要把他关在家里的库房一年。
看到家人生气的态度,修安以为一辈子会被关在库房里,但一个月后,他就从库房转移到家中。只不过回到家中后,家人也不太准许他出门,今年春天,才终于重获自由——据说是因为姐姐爱铃生下太子,他才得到特赦。
于是,修安离开了自己的家,被送到三狐村的村长家做工。
村长家除了年迈的村长,还住了他的儿子、媳妇、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以及几个长工。修安也在这里当长工,但因为他是罪人,所以不得离开村长家一步。
现在至少可以走动,比关在库房时好多了。虽然多了自由,但……
「淑英在搞什么?莫名其妙,自以为个屁……」
修安把砍柴刀砍进木柴,嘟着嘴嘀咕道。上次他当着淑英的面发牢骚,被淑英甩了一个耳光,所以,现在只能对着木柴发牢骚。
淑英是村长的孙女,也是春玲的朋友,经常去崔家玩。她个子高大、皮肤很黑,外表看起来就不像女生,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两个哥哥的关系,连说话也像男生,再加上因为喜欢骑马,平时衣着也像男生。修安觉得她不像是邻居大姐姐,反而像大哥哥。
之前他们的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玩,一起读书。淑英喜欢看书,比她的两个哥哥更会读书。所以,当修安要去华安读书时,她也好像自己要去京城一样高兴不已……但在修安犯了叛国罪回来后,也被她打了耳光。
修安能够理解淑英为什么生气。因为淑英很崇拜爱铃,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我知道她很生气,但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骂人……」
修安来到村长家将近十天,几乎都是一个人干活,很少和村长家里的人说话,每次都是淑英找他,但开口闭口都在骂人。
——真累人……
被关在库房的那一个月,一开始因为后悔和混乱,他几乎整天都在哭。后来哭累了,就从早到晚都在发呆。只有不了解状况的小弟偶尔来库房找他玩,母亲和姐姐送饭的时候,也都不和他说话。
从库房搬回家中后,他也觉得家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总是独自窝在书房内。姐姐成为皇后之后,改建了家里的房子,当时增建了这间小书房。如今,他再怎么用功读书,也没有资格参加考试,更不可能当上官吏,照理说,他现在没必要再用功读书,没想到反而一整天都在这里消磨时光,实在是天大的讽刺。
虽然明知道读书也没用,但他无所事事,只能拼命看书.但是,他已经不记得看了什么,怎样过了那段日子。如同疲惫的身体无法动弹,他的脑袋也太疲劳了。
先是大脑疲劳,现在连身体也疲劳——
「……」
以后该怎么办?
修安无力地挥下砍柴刀。木柴只裂了一条缝,却没有劈开。
※
「今天吃完早餐后要打扫客厅。」
来村长家已经二十天,包括淑英在内的所有人的态度都依然如故。修安每天听到的就是这些冷言冷语,忙着挑水、照顾牛马、打扫牛棚马厩、劈柴、打扫院子和下田务农。听到后方的声音,修安也没有回头,继续挥着砍柴刀劈柴。
「……每天早餐之后都要打扫中庭。」
「现在不是落叶的季节,只要每天都扫得很认真,没那么容易脏,今天要打扫客厅,把地板擦干净。」
淑英说完,转身离开了,只听到她的脚步声。
修安站了起来,用力踢着一旁堆起的木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木柴滚落四散,发出很大的声响。
回头一看,发现淑英停下脚步,怒目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全都是我的错。我闹得天翻地覆,也造成了姐姐的困扰。」
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累到极点,累得只剩下空白的脑袋和身体,却在此时突然充血。
「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是,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之前淑英总是笑得那么开朗,也经常摸自己的头,只是动作有点粗鲁,无论如何,她从来没有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过自己——
修安一口气说完,抬头一看,淑英瞪大眼睛,用力抿着嘴唇快步向他走来。
修安以为会挨打,立刻紧张地缩起身体,淑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我不屑打你这种笨蛋,只会让我自己手痛而已。」
「……」
「好,就算退一百步,当作和我没有关系吧!你在库房整整一个月,到底在干什么?到底看到了什么?」
「什、什么……」
自己被关在库房的时候怎么了?修安向后退着,比之前挨淑英耳光时更害怕。
「你被关的那个库房不是有窗户吗?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只看到我家的农田……」
「这么说,你有看到嘛!」
那时候因为整天都很无聊,所以有时候会呆然地看着窗外。
修安偏着头,淑英惊讶地张着嘴——但她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
搞不懂。从库房的窗户往外看,能够看到什么?
当时看到的景象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母亲、哥哥、姐姐和弟妹每天在家里后方的农田翻土、拔草。
——什么意思嘛!什么叫退一百步,就算和她没有关系……
她这种语气,好像其实和她有关系。修安用抹布用力擦着地板当作发泄。
「咦——修安,你在帮忙擦地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修安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探头进来的是村长的儿媳妇,也是淑英的母亲蓬寿。她手上拿着橘树树枝,抱着装了不同种类柑橘的篮子。
「淑英叫我擦地……」
「原来是她叫你擦。」
蓬寿苦笑着,把篮子放在桌上。
「她要求把你的事交给她负责,所以,我们都不干涉。看来,你被她整惨了。」
「……嗯?」
修安停下手,蓬寿回头看他。
「怎么了?」
「您是说,淑英要求由她来负责我的事?」
「对,淑英说的。你来我们家时,她就说会全权负责。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会很严格,果然被我猜中了。」
蓬寿把橘树树枝插进架子上的插花中,调整了一下。
「不过,考虑到她的心情,相信你也会认为是情有可原。当然,我相信你有你的考量,只是最后被牵连到令人痛心的结果……」
修安听不懂蓬寿在说什么。
淑英对自己这么严格,是情有可原?……刚才蓬寿是这么说的吗?
修安无言以对,蓬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修安的沉默,落寞地笑了笑。
「你不要觉得她把你当成出气筒,她很气恼,因为她之前一直说,很希望你可以连同她的份好好加油……」
走廊上传来下人叫着:「夫人,夫人。」蓬寿立刻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修安跪在地上,握着抹布,呆然地张大眼睛。
——自己为什么忘了这些事?
之前经常和淑英一起玩,一起读书。淑英比两个哥哥更会读书,村长和淑英的父母都很懊恼地说,如果淑英是男孩,就会送她去华安深造。
女人读书并不是坏事,但即使通过了州试和国试,也只会引起世人好奇的眼光。况且,即使通过州试,刺史和太守有时候也会不愿写参加国试的推荐信。淑英也曾经打算去读永丰的私塾,但都被拒之门外。
「修安,真羡慕你,可以一直读书,也可以参加国试。」
修安忘了淑英什么时候对他说这句话……对了,是在他启程去华安之前。
可以去华安见到心爱的姐姐,也可以去那里读书。当时自己兴奋不已,淑英笑着送自己启程。
「你要连同我的份好好加油。」淑英当时这么说。
自己忘了这件事……离开村庄时,自己的心早就飞到了华安,完全没有想到淑英说这句话时,带着怎样的心情,只有对她点头说了声:「好。」
「哈……哈哈……」
他的视野模糊,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水滴滴落在擦干净的地上。
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难怪会被她讨厌,还说自己没有做对不起淑英的事,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哈哈哈……我是怎么回事……我在搞什么啊……」
他拼命擦拭着流下的眼泪,但无论再怎么擦,还是很快滴落在地上。
「不行啦……这样下去,地板永远都擦不干净……哈哈……哈哈哈……」
太滑稽了。他觉得太滑稽了,只能大笑。
为什么——
为什么只受到这样的惩罚?
淑英靠在走廊的栏杆旁托着腮,怔怔地望着院子。她似乎在想心事,听到修安的叫声一转头,看到他哭肿的脸,微微皱着眉头。
「……擦完地了吗?」
「嗯,对不起,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擦完,地板和架子全都擦干净了。」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已经为时太晚。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被关在库房内一个月的事。」
淑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修安的脸,然后,又默默地看着院子。
「我从库房的窗户看外面,虽然不是一直看外面,但几乎每天都在看。」
他原本觉得自己看到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家人每天在后方的农田翻土、拔草。
明明每天都在看,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
「我没有看到我父亲……」
每天都看到母亲、哥哥、姐姐和弟妹——却从来没有看过父亲的身影。
「我在西申关见到父亲,他说要带我回村庄,把我送上了马车……但是,父亲没有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从西申关回家,到我离开库房住回家里,我都没有看到他。」
住回家里后,父亲也在家里。虽然父亲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却也没有和他说话。所以,修安以为父亲之前没有去库房,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
「如果父亲在家,不可能不下田工作。父亲……父亲……」
那时候,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淑英看着院子,开口说:
「我是在那之后听春玲说的。你父亲一直在华安……」
「华安……」
淑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吐了一口气。
「修安,你在华安学到哪里?」
「《礼书》学到一半……」
「这么说,还没有上《法记》?」
淑英的手离开了栏杆,她挺直身体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之前私塾的老师。
「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这个国家的法律规定,因为私欲引发内乱者,必须根据内乱造成的损失程度决定罪责的轻重。」
夕阳照射,淑英的脸被染成了红色。
「你参与的西申关之乱所幸没有造成任何人死亡,如果有人送命,主谋就是唯一死罪,你的罪行也会更重。」
「……」
「我虽然没有详细问春玲,但主谋应该被流放了,其他人不是被判徒刑就是鞭刑……参与的程度不同,关进大牢的年数和被鞭打的次数也不一样。虽然你是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子,却是主谋之一,如果判刑的话,应该会被判一、两年徒刑。」
修安情不自禁地抓住自己的上衣衣摆。
「没有人告诉我……」
「因为你没问。」
「因为,因为皇上……皇亡说,我交由我父亲处置——」
当初皇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因为自己是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子,所以由父亲决定如何处罚。父亲说,皇上的处置很宽大。
淑英静静地摇头。
「修安……爱铃姐当时在场吗?」
「在啊!」
「那我知道了,以下这些事是春玲告诉我的。你做了蠢事,爱铃姐不是说,不想要你这个弟弟吗?」
姐姐说了……当时,最喜欢的姐姐和自己断绝了关系。
「虽然爱铃姐这么说,但对她来说,你还是她的弟弟,如果得知你要被关一、两年,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
「皇上身为丈夫,你父亲身为皇后之父都深爱着爱铃姐……所以,他们在爱铃姐面前隐瞒了你真正的罪状,爱铃姐因为你干的蠢事很自责,他们都不愿意让爱铃姐受到更大的伤害……」
淑英淡淡的话语渐渐沉重地累积在修安身体深处。
当小孩子犯错时,由父亲决定如何处罚的话,父亲的处罚有限。当时,皇上在姐姐面前故意把罪责说得很轻,父亲也机灵地顺着皇上的话回答。
「……即使要瞒姐姐,还是要把我关进大牢吧?」
「对,照理说,你要被关一年。」
但是,自己搭马车回到了村庄。
「如果你被关在华安的牢里,也许你坐牢的风声会传到爱铃姐的耳里。而且,虽然是在牢里,也许又会有贵族向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又会再度被人利用。」
修安吞了一口口水,但口干舌燥,只有喉咙发出微微的声响。
「所以……才回来这里……」
「在这个村庄里,大家都认识,只要有不明人士出入,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谁知道,因为你是笨蛋。」
淑英说着,闭上了眼睛。
「因为你很笨,所以我就全告诉你吧……为了让原本应该坐牢的你回家,你父亲代你承受了一半的处罚。」
「……什么?」
「皇上当然表示反对,但你父亲坚持不肯让步……你原本应该在华安坐一年的牢,所以用在家闭关两年代替……除此之外,他代你承受了五十次鞭刑。」
父亲坚持要承受一百次鞭刑,皇上再三说服他,说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所以无法让修安留在华安,最后才终于达成协议,执行五十次鞭刑——
「……即使可以瞒过爱铃姐,但这个国家的官方史书上,会记录你的罪行,和你父亲代你承受一半罪过的事。你……你做的事比你想像的更……」
更加——罪孽深重。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自己真的、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曾试图了解。
修安觉得快昏过去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真希望有人把自己打得粉碎,比沙粒还细,完全看不到,就像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被鞭打五十下,怎么可能下田工作?」
「皇上帮你父亲请了好医生,所以,你父亲在华安疗养了一个月,养好身体后,才回到村庄。」
修安张开眼睛,淑英看着他。
夕阳柔和了她的脸颊线条,她的表情比平时更平静,看起来也有点落寞——修安第一次发现淑英很漂亮。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这我就不知道了。」
淑英冷冷地回答,转身背对着修安。
「只是你千万别想寻死……」
被她看透了。
修安茫然地看着淑英从走廊离去的背影,终于松开了衣服下摆,用手摸着额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很冰冷。
——以后该怎么办?
既然只能活下去——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
翌日,他看到了奇特的景象。
——不,并不奇特,应该说,这才正常……
淑英穿了女人的衣服。
「你干么这么惊讶?」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你穿女生的衣服。」
「也对,连我自己都忘了有几年没穿这样的衣服了。」
深红色和黄色的衣服很鲜艳,但穿在五官轮廓清楚的淑英身上很漂亮。
「……原来你也有这种衣服?」
「不是我自己买的……是爱铃姐送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姐姐……」
「送得太及时了,否则突然叫我穿女生的衣服,我还真不知道该穿什么。」
不知道是否插在发髻上的发簪太重了,淑英说话时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头发,一脸奇怪的表情左右转动着。
虽然她自己可能还不太习惯,但修安觉得她是十足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开口说话,不会比华安以前看过的美女逊色。
「你很漂亮,你早就该这么穿了。」
「我的肩膀都开始痛了……不过,以后可能真的不得不穿这种衣服了。」
她最后那句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今天穿女生的衣服?」
「因为有很重要的客人上门……」
「客人?」
难怪昨天要擦客厅。
「有谁要来吗?」
「……」
「淑英?」
淑英没有回答就回了屋内。刚才似乎看到她耳朵红了,难道看错了?
最后,蓬寿告诉了修安谁要上门。
「是你父母和孝清。」
「……我哥哥也要来?」
「对,因为孝清打算娶淑英。」
「什么?」
修安惊讶得手上的扫帚也掉了,蓬寿开心地笑着。
「我、我哥?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说要和你父母一起上门提亲。」
「……」
「我终于放心了。那孩子不是很像男生吗?我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亲事——啊哟,他们已经来了吗?赶快带去客厅。」
父母和哥哥似乎真的上门了。听到佣人的通报,蓬寿慌忙赶了过去。修安忘了捡扫帚,呆然地站在院子里。
「不会吧……」
到底什么时候发生的?原以为哥哥和淑英只是从小玩在一起的玩伴,他们早就私订终生了吗?还是在自己被隔离的这段期间发生的?
虽然他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敢去见父母……但还是很在意。
他握着扫帚,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去看看?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是哥哥的声音。他立刻跳了下来,躲进旁边的一小片竹林后方,孝清和淑英一起从房子那里走了过来。
「如果你觉得还太早,或是下不了决心,我可以等你……」
「不是这样……我还担心拖太久,你会改变心意。」
「我看起来有这么不可靠吗?」
好久没听到哥哥的笑声了。修安把身体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向我求婚。」
「我很早就下了决心。」
他们缓缓走来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放弃梦想,等你放弃之后,再嫁给我……」
「孝清——」
「我是不是很卑鄙?……当你把梦想寄托在我家那个笨蛋身上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所以,当那个笨蛋回来时,我以为完了,以为你会提出要去华安……」
隐约听到哥哥的笑声,那是他在自嘲吗?
「我真的很自私,大家都哭得很伤心,姐姐应该也很难过,但我因为自己的原因,对他很生气。」
修安想起之前孝清揍他,摸了摸左脸颊。
他完全不知道……原来哥哥那时候就打算娶淑英为妻了。
「……其实我也一样。修安去华安,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却把梦想寄托在他身上,而且还对他发脾气。」
不。是自己没有听清楚淑英当时说的话,所以不知道她把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如果早一点知道,或许不会参与那种计划。
修安很想冲出去,但听到淑英的低喃,又缩了回来。
「我一直都很自私……把自己早就放弃的梦想强加在他身上。」
「……啊?」
「其实我早就放弃了……不,不能说是放弃。以前我的确想用功读书,离开这里,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觉得这个梦想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修安压低身体,从竹子后方露出一个眼睛张望。
孝清背对着他,淑英低着头。
「……孝清,你不会离开村庄吧?」
「因为……我要继承我家。」
「所以啊……既然你愿意留在这里,我觉得并不是非要离开这里不可……」
「淑英……」
「我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当年那么用功读书,也到处放话说,想要去永丰,想要参加州试,没想到那么轻易放弃了梦想。但是——」
淑英一口气说完,抬起头,露出茫然的表情。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的梦想改变了……」
孝清抱着淑英,修安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他们没有再说话,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自己的剧烈心跳很大声。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觉得越来越难受——他已经撑不住了,终于吐了一口气站起来时,孝清和淑英不见了。
「……」
他有一种失恋的感觉……他并没有爱上淑英,相反的,他今天第一次觉得淑英也是女生。
「搞什么……」
——我活在世上这些年,到底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不仅没发现父亲整整一个月不在家,甚至完全没有察觉生活在身边的哥哥,喜欢同样一直在身边的淑英多年。
修安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原来,我只在意自己的事。
大家都很支持我,也很疼我,但我只希望别人对我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没错……
姐姐对我很好,但对大家也很好。
只有我对血缘引以为傲,其他人根本不在意。
所以,之前才会那么生气,自己在家时也无法独占的姐姐,居然爱上了这个国家的皇上,而且还是血统不纯正的皇上。
这是很自私的憎恨,现在终于了解了这一点。
但是,在向来依赖他人的自己无能为力时,皇上亲自前来营救了姐姐。
他感到怅然若失,晴朗的蓝天似乎也很空虚。
原来他这么渺小。
原来蓝天下,有那么多自己该看、该听的事。
「真想离开这里……」
无论去哪里都好,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去一个崔修安这个小人物可以安身的地方。
在蓬寿的建议下,他在父母和哥哥离开前,和他们见了面。
得知真相后,他想要正式道歉,但还不知道怎么说,父亲先开了口。
「……你还好吗?」
修安默默点头,母亲关心地笑了笑。
「你应该听说了,孝清打算娶淑英,秋天之后,淑英就会嫁到我们家。
「恭喜……」
听到他紧张的声音,孝清笑了起来。
「我们会在秋华节时办婚礼,到时候你也来吧?」
「……」
修安摇了摇头。
「秋天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啊?」
「我打算离开……离开村庄。」
父亲和母亲互看了一眼,哥哥讶异地皱着眉头,修安慌忙补充说:
「当然,要先征得爸妈的同意。」
「……你打算离开村庄去哪里?」
「不知道,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
如果继续留在村庄,可能会一辈子依赖别人。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是吗?」
父亲静静地说了这句话,轻声吐了一口气。
那天傍晚,哥哥再度来找他。
「皇上留了一封信给你。」
「……信?」
哥哥交给他的信盒有点重。
「我们没看里面写什么,你回来时,皇上交给父亲的,然后一直放在家里。」
「所以……这是去年写的?」
「皇上交代,等你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时,再把这封信交给你……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村庄,应该是时候了。」
哥哥完成任务后,正准备离开,修安叫住了他。
「干么?」
「对不起……谢谢。」
「……」
「也请你帮我转告大家。」
孝清端详着修安的脸,然后眯起眼睛。
「你终于像个人样了。」
「……」
「我走了。」
孝清走了出去,踏上归途,他轻松的态度仿佛他们明天还会再见面。
修安目送着他的背影,欣赏着落日余晖下的村庄。
温柔的风、泥土和青草味——
「再见……」
家人。故乡……在失去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对自己如此重要。
皇上的信中提到了他和姐姐的相遇,对王位的态度,并建议修安独立,还说即使只是短期间离开熟悉的土地,也是最好的惩罚。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打算离开村庄。
信盒里放了不少盘缠和地图。修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家伙果然很讨厌……
那家伙用这种方式证明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让我再度认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
但是,我将踏上旅程……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翌日,天还没亮,修安就准备上路,只有蓬寿一个人送他。
「真的太突然了,你不回家看看吗?」
「我直接走了。」
「我去把淑英叫起来。」
「不用了。」
修安笑着摇了摇头。
昨天,他拜托淑英送了他十几本书,虽然带在身上很重,但他打算继续读书……即使已经没有用武之地。
「谢谢这段日子来的照顾,请你多保重。」
「……你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
他没有目标……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这里,一直受家人的保护。
蓬寿移开视线,迟疑了一下,然后开了口。
「你听我说,辰州有一个叫黄山村的地方……」
「是。」
「那是我老家,如果我母亲还活着,应该还住在那里……但是,我离开之后,从来没有写信回家。因为,村里没有人识字……」
「……」
修安挺直身体,面带微笑地问:
「那是怎样的地方?」
「冬天很冷,积雪很厚……」
「我怕热,但不怕冷。」
修安背起行李站了起来。
「我走了。」
他准备启程。
去一个没有人可以依赖的地方。
去一个也许有人需要自己的地方——
※
不久之后,蓬寿接到了修安的信,说他已经抵达辰州的黄山村。
四年之后,蓬寿又收到她母亲去世的通知,之后就杳无音讯,修安再也没有回三狐村。
三十多年后,在每年举行的国试中,连续三年的榜首,都是来自辰州黄山村的年轻人。
三个人都没有上过州都或华安的知名私塾,大家都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哪里读书的。这几个来自黄山村的年轻人都说,他们是老家崔老师的学生。